今天的班會課,有一種與以往不一樣的氛圍。由於班主任臨時有事,照規矩要由班長主講,杜千廷取這個虛職只是為了好玩,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以為學習委員會上臺代他開會,但誰知今天這個富二代心血來潮,抱著老師厚厚的會議記錄走到講臺上,並故作莊重地拍一拍桌子,而後立刻忍不住笑場,大家也跟著哄笑,教室裡頓時熱鬧起來。
範延思大聲調侃道:“杜班長,我要如廁!”
杜千廷故意睜大眼睛:“去幹什麼?吃屎嗎?”
又是一頓哄堂大笑,好似一堵掛滿風鈴的牆轟然倒下。
“去那兒的垃圾桶裡找紙給你打飛機。”哄笑又一次升級,範延思見杜千廷笑得苦,便擺擺手:“開玩笑,開玩笑……”
吳旋趴在書堆後,兩眼從縫隙裡瞄著這場景,他想,範延思心知雖然自己也是有錢的主,但終究沒有杜千廷的階位高,收斂一點是很有必要的,但如果把他們倆互換——杜千廷在座位上對講臺上的範延思開這個玩笑,那麼他一定不會如此充滿歉意地擺手。
笑聲逐漸消薄了,杜千廷清一清嗓子,說道:“好,那麼我開始講了,第一,就是那個……拿反了……就是那個課間吃零食的問題,對,不僅課上不能吃,課間也不能吃,說的就是你,範延思。第二,體育課如果沒有請假,不能在自由活動時間私自回教室,因為要是有人丟東西,你就得負責。第三,各位同學在經濟方面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校方申請減免學費,上面這麼寫的,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吳旋你可以去辦公樓問一下。第四……”
“我?”吳旋的音調抖了一個度,他承受著許多人滾燙的目光,“我幹嘛要去問?”
陳宇剔說:“我們都知道你挺不容易,我們那天看到你抱著一個裝了猩猩的籠子,和你爸爸在醫院的停車場和人吵架。”
“那個哈!”吳旋拼命把心裡早已算計好的應對之詞傾倒出來,可瓶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這些話語像堆黏稠的糨糊似的一灘一灘慢慢地滴漏:“那個人不是我爸……我甚至不認識他……”
然後!然後說什麼?想啊!快操他媽的想啊!吳旋盯著杜千廷,餘光泛視望著自己的同學們,他的心臟幾乎要停止了,他渴望它停止從而省去許多惱人的事情。兩秒後——大約是這麼長的時間,他不能沉默更久了,再久,就是承認了,他說:“對,我……我去醫院拿藥——”為什麼拿藥?拿什麼藥?現在必須想出來,一刻也不能逗留,“我鼻子有些問題,老塞死,可能是鼻炎,就去弄了點藥,出來看見那個老伯伯和人吵得不可開交,都要打起來了……哈哈,我怕出事,就去勸了兩句——”那猩猩呢?這也要一個解釋,“那個猩猩,不是我的,是我舅舅的,他家開馬戲團,恰好那天放到醫院打疫苗,我就順便幫他帶。”打疫苗——完了,那是獸醫院,人怎麼可能在獸醫院買治鼻炎的藥!毀了毀了!“哈哈哈,當然,我買藥肯定不是在那個獸醫院買,我只不過回來路上恰好經過。”
“哦,你家還開馬戲團啊。”杜千廷很感興趣地看著吳旋,“什麼時候請全班同學去看兩眼?”
“不是我開呀,是我舅舅開,我也想請你們去,可他不一定同意呢。”
“靠,掃興。”杜千廷抿抿嘴唇,“虧我還這麼關心你……那個,班上的,要是哪位有經濟困難,不去找校方申請,也可以和我說說,我可以資助你日常開銷,不用回報什麼,只要以後別忘了我這個兄弟就行了。”
眾人譁然起哄,羨贊杜千廷的慷慨善良,女生們的眼兒仰視這個自己永攀不上的男孩,腦中翻滾著浪漫又虛假的幻想。劉斑舉手笑著說:“哎!資助我!哎!廷哥!”
“去你媽的!”杜千廷笑駡,教室裡立刻又掀起成片笑聲,吳旋也捂著嘴佯裝忍俊不禁,劉斑尷尬地放下手。杜千廷繼續說:“你和馬潤源就算啦,範延思有肉吃,還少得了你們的湯?”
杜千廷像個脫口秀主持人,和台下觀眾有一句沒一句地“互動”,幾十分鐘過去了,在快要放學的時候,他草草宣讀完後面的內容便散會了。鈴聲一響,許多早已收拾好書包的學生湧出教室,吳旋匆步快走,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上一條小路回家,在確認周圍沒有認識自己的人後,他慢下來了。路旁是一個停著大吊車的工地,沙堆上放置著水泥磚,他卸了書包坐在上面,雙手抹一把臉,冷汗滑溜溜地,又吹來一陣風,寒意猛了,他便將連衣帽扣在頭上,絨毛貼著他的耳。
他自語:“為什麼偏是我擔任窮人這個角色……”
他發了會呆,又說:“對,明天早上,買肉鬆蛋糕。”
牛不古自從昨天聽了醫生的一番話後,夜裡激動得睡不著,他在床上緊閉眼,腦子裡浮現了許多幻景,如此迫真,以至於差點將他吸進去,讓他從此在那兒生活。
第二天,他本打算做一些正事了,可總覺得用想的更舒服,於是作罷,去他媽的賣拖鞋。他不顧什麼“可能性”,他就要美美地想,想自己和阮左安還有吳旋站在綜藝節目的舞臺上被聚光燈籠罩,左右各蹲著紅哥紅姐,然後電視上常見的幾張熟悉面孔在一旁不停誇讚自己,無數個馬戲團爭先要猩猩們表演,票價一漲再漲——漲完之後呢?自己幾十年的苦日子就結束啦,雖然沒成為餐飲界巨鱷,但一定會當上風靡全國的馬戲團馴獸師,到那時,也該收收了,低調行事,不搶關注,弄個官方微博,每年逢時給祖國唱唱頌歌,轉發幾個業內消息,批評壞新聞,稱讚好新聞,雖平平淡淡,財源卻依舊滾滾。再後來,不對,在前面的那段時間,吳旋考上了重點大學,阮左安娶了邢雨,並且隔三差五去國外旅遊,牛不古自己就要重點想像了,他也會娶一個有著楊柳細腰的美婦,每年匯錢回家,不能太多,七八萬足夠了,再買一輛豪車,沒多大用處,也是回家撐場面用的。再後來,他和美婦生了對龍鳳胎,男孩接手家族企業,女孩——女孩怎麼樣呢?
牛不古突然從躺椅上站起來,把在一旁洗菜的阮左安嚇了一跳,他喃喃道:“那女娃怎麼辦呢?”
“誰?今天早上剛搬來的那個嗎?”
“什麼搬來?誰搬來了?你不會讓趙專住過來了吧?”
“早上來了兩口子,男的長得凶,臉上有疤,女的挺清秀,當然比邢雨差一點。他們帶了他們的女兒,八九歲的樣子吧,來這裡拜訪我們,說剛從外地搬來,住在我們樓上,多互相照應。”
“哦?我不知道。”
“你那時在睡覺。”
“哦。”牛不古坐回椅子上,“我說的女娃不是那個,不是別人的女兒,是我的。”
“你年輕時候的風流種?”
“沒這回事,你也聽我說過,我年輕時候確實和一個女人好過,挺漂亮,她後來和村支書的二兒子跑了……女人不能輕信,這也是我之前一直勸你多觀察觀察邢雨的原因……不說這個,我是在想昨天早上給紅哥紅姐打針的醫生說的話,他說的對,想賺大錢,不一定要靠馬戲團,還可以靠上電視。”
“電視動不動就可以上?”
“我們和別人不一樣,我們有資源,那就是猩猩,這種在日常生活中見不到的動物,而且它們還受過訓練,我們的優勢這就更明顯了。普通人上電視需要才藝而我們不需要,因為我們的猩猩有才藝。”
“那你想怎麼辦?”
“趁這幾天趕緊找找那種不溫不火的電視節目,選秀的最好,發郵件過去,粉飾誇大。我們沒文筆,這個叫趙專做最好不過了。”
“他不會幹這種事的,他只寫自己的詩。”
“什麼不會幹?他不是飽讀詩書麼?飽讀詩書就是為了幹這種事,不然讀那些破書幹嘛?”
吳旋從外邊進來,瞥了兩人一眼,說:“我回來了。明天要搞大掃除,我得早點到,明天五點多我就要出發了,你們不用做我的早飯。”
牛不古說:“吳旋,我們要上電視,你給寫寫郵件好不好?”
“你已經瘋了。”吳旋嘲笑地看著牛不古,他在自己沒有開啟幻想模式的時候,心裡對不幸的現實還是保持清醒態度的。
“好,阮左安,吳旋,你們聽我說——”牛不古把睜大眼睛,“我知道你們不信任我,不僅如此,你們還彼此不信任,我知道,我以前倒賣過古董,以為能發大財,結果全是假貨,我的錯;我以前在情人節的時候批發了一車的花去廣場賣,以為一晚上三四千不成問題,結果剩一大半沒賣出去都枯了,我的錯;我還想賣拖鞋慢慢攢錢,結果幾年了,現在還是這個樣子,我的錯。我幾乎心灰意冷了,但是如今這兩隻猩猩,又讓我燃起希望,我覺得這才是我真正的發財鑰匙,我們養了它們這麼久,一定不會白養的,天會降幸運於我們!你們就信我、聽我這最後一次,好麼?”
兩人不說話,牛不古又勸道:“這次失敗,我從此再也不動歪心思,否則不得好死。”
“毒誓就別亂髮了。”阮左安擺手,“上個狗屁電視而已,要上,那就上算了。”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女聲:“有人在家嗎?”
牛不古走到門口張望,看見一個穿著粉色大衣、紮著頭髮的婦女站著,手中端了一盤切成星狀塊的楊桃,上面插了一根牙籤。他問:“哪位啊?”
“今天剛來住,在你們樓上。我買了一袋楊桃,給你們送點過來。”
“哦——是你。”牛不古微笑著向前一步,接過盤子,又看見巷口的壁上靠著一個抽煙的男人,臉上生了疤,想必是她的丈夫了。他為什麼不進來?
阮左安也走到門口,對她說了聲:“謝了。”
女人點點頭,走了。
牛不古把盤子放到桌上,漫不經心地嘀咕道:“快吃吧,等會把盤子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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