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在查爾斯的房間待太久了。
當她一出門，直面迎向班菲爾德太太時，維歐莉亞緊張到腿軟，她連自己向對方解釋了什麼都不知道，但很顯然，班菲爾德太太在注意到維歐莉亞剛哭過後，立刻拔腿衝進房間，完全沒有理會查爾斯的說詞便開始瘋狂碎唸，維歐莉亞趁機逃回了樓上。
她有自知之明不會前往起居室這樣的八卦聚集地，不過當她經過書房時，她注意到搖曳的燈火從門縫中傾瀉。下意識地，維歐莉亞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坐在扶手椅的莫瓦特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向維歐莉亞，一雙眼睛仍帶著些許的迷茫，剛從書中抽離都是這般模樣。
「維歐莉亞小姐。」莫瓦特輕聲開口，他停頓一會，說：「要來一起閱讀嗎？」
她感覺自己的心臟在冒泡泡，但維歐莉亞搖搖頭，她只是問：「你在看什麼？」
「《英格蘭地圖集》。」莫瓦特回答了不意外的答案：「我長年在國外旅居，然而在英國，我的見識似乎更為狹小。」
維歐莉亞說：「我一直住在倫敦也沒有出去玩，還是每天都待在家裡看書。」
她停頓一會，看向了莫瓦特，對方也看著她。
隨後，莫瓦特瞇起眼睛，他帶著溫和的表情，彷彿沐浴在夏日陽光下。
有一瞬間，某個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明白的問句已經溜到嘴邊，正要從口中傾吐而出，但最終維歐莉亞還是沒有開口，她悄聲說她要去吃點東西，準備打開門離開時，她看見伊萊莎和多蘿西就站在門邊。維歐莉亞嚇了一跳，她連忙想把妹妹們推去走廊，眼前的伊萊莎卻立刻開口：
「所、所以，小維妳要嫁給班菲爾德先生嗎？」
「這也傳得太快了吧。」維歐莉亞翻了個白眼，她嘟噥抱怨：「我回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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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嫁給班菲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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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維歐莉亞頭一次聽到莫瓦特用那麼大的音量，而且，毫無疑問是震驚的語氣在說話。當沉默降臨時，書房的門也拉大空隙，妹妹們這時才注意到莫瓦特也在室內，所以她們連忙行了禮，而維歐莉亞像往常一樣雙手摟住伊萊莎和多蘿西的肩膀。
她鎮定下來：「我回絕了。」
莫瓦特似乎是察覺到他太過於激動，於是他立刻恢復冷淡的表情，點點頭，語速比平時更快：「這幾天實在發生太多事，但維歐莉亞小姐，妳絕對有資格可以找到比班菲爾德更好的丈夫。」
當莫瓦特說了聲失陪，隨後離開書房時，維歐莉亞只是愣愣地看著對方的背影。
「伯爵說的這點我同意。」多蘿西說。
而伊萊莎不安地盯著她，維歐莉亞大約過了好幾秒才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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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開前，維歐莉亞幾乎用盡力氣地向班菲爾德太太說明查爾斯沒有任何問題，她瘋狂稱讚對方的優點，但撇除掉查爾斯大概根本不喜歡女人這點，維歐莉亞在解釋的途中，背脊發涼地意識到：她或許會答應求婚。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成為另一任班菲爾德太太，她會輕而易舉放棄寫作，會在幫忙經營查爾斯他們家的貿易與莊園中獲得樂曲，成為人人稱羨的好妻子。
維歐莉亞感覺她在盜汗，或許是葛溫小姐的衣料與她不合適，但維歐莉亞內心深知她差一點，差一點就能夠達成很久以前的夢想，但她還尚未思索出為何現在改變前，班菲爾德太太只是深深嘆了口氣，就像要把一年份的晦氣全吐光。
在燭火下，班菲爾德太太只是用那戴滿戒指的手握住維歐莉亞，然後真誠地道謝：
「真的很謝謝妳救了我兒子。」
「我會祝福班菲爾德先生的未來⋯⋯」滿腹的愧疚湧了上來，維歐莉亞再一次哽咽：
「他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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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待下去除了打擾查爾斯的康復以外，也會徒增尷尬。當所有賓客還在緩慢地收拾行李時，他們已經準備在隔天的凌晨時分離開莊園，這樣就可以傍晚回到家。
流言與八卦逐步成形，當時有一部分的賓客目睹她背著查爾斯從樹林中出現，但後來更普遍的說法是「莫瓦特負責報信，又返回樹林幫忙把人抬出來，而維歐莉亞是從頭到尾都待在原地陪伴」，維歐莉亞也覺得這比較合情合理，而且更不會傷害班菲爾德家的面子。
不過再怎麼遲鈍的人也察覺到莊園內的氛圍改變了，那些賓客們知道一回到倫敦，維歐莉亞與莫瓦特將會成為話題的中心人物，會有人纏著他們詢問事情的細節，莫瓦特的冷淡早已不再是缺失，而是伯爵大人頗具魅力的一部分個性。眨眼間，維歐莉亞意識到，莫瓦特或許正逐步在登上他渴望的位置——
「這個社交季最受歡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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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凌晨，約瑟走在最前方，他就像往常一樣和早起的女僕拋了個媚眼，而妹妹們穿上外套，分別走在約瑟的兩側。而維歐莉亞提著行李袋跟在後方，她甚至沒有與夏洛特以及莫瓦特告別，更別提查爾斯了。
外頭天氣陰冷且潮濕，草地的露珠都尚未消去，當腳踩踏地面，濕氣便竄進鼻腔，而維歐莉亞吸了吸鼻子。
「你有去看過他嗎？」當車夫控制馬車駛入莊園通道時，維歐莉亞抓住約瑟的衣角，壓低聲音說。
「如果我想自殺我就會嘗試。」約瑟勾起微笑說：
「幸好妳拒絕了求婚，不然我會考慮與妳斷絕兄妹關係，小維。」
維歐莉亞脫口：「查爾斯說——」
約瑟停住動作，他的微笑消失，漂亮的藍眼瞪向她：「你們的關係好到能互稱名字嗎？」
「是的。」維歐莉亞承認。
她的兄長死死地瞪著她，像是在思索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
然後約瑟伸出手，準備扶著伊萊莎和多蘿西踏上台階。
而多蘿西無視了約瑟的手，逕自走進車廂內。維歐莉亞意識到她這幾日來一直關注著其他事，妹妹們的情況她幾乎一無所知，但當她對上約瑟的視線時，維歐莉亞只感覺到頭痛欲裂。
當雙胞胎從車廂不安地探頭出來，她的兄長仍舊和維歐莉亞直視彼此，約瑟抓緊她的手腕，大海般的眼睛彷彿下起暴雨。
「我們回家吧，別提這些事情了。」幾秒後，約瑟邊轉頭邊說：
「多蘿西，伊萊莎，趕緊坐好。在車上來玩點詞彙接龍怎麼樣？」
或許是察覺到氣氛有異，無人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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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真是太令人失望了，維歐莉亞！妳很可能拒絕了這一生唯一的機會！」
果不其然，母親老早就從上流社會的八卦中得知此事，進到家門，維歐莉亞連外衣都尚未脫去，母親就迎面而來，大概想揪著她的耳朵，將她拖進河裡折騰三五遍：「班菲爾德家的次子人品好，甚至沒有任何情婦，他們家的聲望在倫敦有目共睹，他墜馬時妳剛好在旁邊，這就是天意，妳究竟是哪根神經壞掉才會想到要回絕他？」
維歐莉亞把身體縮得很小，她在玄關說：「媽媽。」
「怎麼，妳反悔了？」
「我⋯⋯小說還沒寫完，我要先回房間了。」
「維歐莉亞！」
維歐莉亞知道這不應該是最要緊的事情，但與其承受母親對於她回絕求婚這件事那痛心疾首地斥責，維歐莉亞還是用寫文章來作為藉口，將自己鎖在房間裡。
她知道查爾斯仍在威斯頓莊園內休養，根據消息大概要再一兩個星期後才會回到倫敦，在此之前，他們作為未婚男女，也並非訂婚關係，自然也不適合使用書信作為交流。
而約瑟仍表現地如同以往，他會在家裡待幾個小時，在他的書房整理帳本或閱讀，隨後出門在外頭閒逛，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晚餐時間，他會告訴母親說在威斯頓莊園的那個星期，他們可以說是大放異彩——約瑟隱瞞了是他一手造成這樣的局面，但詭譎的是，這真的可以說是「大放異彩」，在接下來幾日，有些紳士盛裝打扮，手捧禮物來到戴維斯家拜訪時，她比雙胞胎更感到不安。
一天傍晚，母親就會往後倒在椅子上，就像正經歷倫敦最嚴酷的寒冬，用虛弱到沙啞的聲音說：「我親愛的維歐莉亞，妳放跑一條大魚，整個英國沒有那麼多落馬男子等著妳去救啊。」
緊接著，母親便抬起頭，詢問：「約瑟，你最近沒有去找莫瓦特伯爵嗎？」
約瑟只是露出紳士的笑容：「時機未到。」
莫瓦特這個名字卻在戴維斯家的聊天話題中消失，就算約瑟來找她談話，他也不會提到他們應該去莫瓦特家；相反地，約瑟只是淡淡地表示，近期舉辦的幾場私人舞會，莫瓦特都有被受邀然後參加，一些莫瓦特家的舊識在與新任的家主談話後，便更進一步拓展了社交圈。
「也就是說啊，既然現在威脅我們的存在正在休養，那就代表莫瓦特伯爵也不需要我們了。」約瑟輕鬆地下了定論：「他可以獨自去參加舞會，去尋找那該死的妻子。而妳，維歐莉亞，妳現在也成為名人，不需要再利用他了。」
「那要是查爾斯回來呢？」維歐莉亞問：「萬一他還想要報復？」
「妳覺得呢？」約瑟笑著反問。
在寫作中，維歐莉亞通常避免使用如「他的雙眼黯淡」這樣的用語，她無法想像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然而約瑟的臉蛋或許是最適合的載體。她的兄長一舉一動充滿先前無法察覺的戲劇性。維歐莉亞知道，如果此刻提起那個情婦的事情，約瑟想必也不會有太大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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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會拉開他的弓，抬起腳步在樹林邊待命，毫無顧忌，視一切如草芥，只為將事情回歸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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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公園的冰層開始融化，社交季正如同報紙翻閱，輕易地來到下一個階段，春暖花開，但維歐莉亞還是在自己的書桌前，她沒有進行任何社交活動，卻也無法想出一個解決辦法。
那或許像是一種雙胞胎之間的直覺，有一條無形的河擋在她與約瑟之間，並沒有任何橋樑的存在，或許她可以貿然越線，但維歐莉亞無法擺脫她會掉進河裡的想法。
「社交季，小維。」約瑟說：「就該做好社交季的本份。」
「我們需要莫瓦特幫我們提高聲望。」維歐莉亞強硬地回應：「是你自己說過的。」
「但妳做到了，親愛的小妹。」她的兄長表情溫柔，眼神卻冷得像雪：「妳不出現在眾人面前，甚至正好提供莫瓦特伯爵一個出風頭的機會，懂嗎？我們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那你怎麼辦？我們的妹妹又該如何是好？」
約瑟瞇起眼睛，他微笑，隨後說：「維歐莉亞，妳專注於妳的幸福就好了。只要記住，多虧了妳，我們不再需要莫瓦特伯爵。」
維歐莉亞覺得她快要溺水了：「你為什麼不叫他拉斐爾了？」
約瑟沒有回答，只是像陷入了思緒一般沉默，他一如既往，溫柔地親吻維歐莉亞的前額，但立刻提起腳步，往走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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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倫敦的這兩個禮拜，維歐莉亞都將自己鎖在房間閉不見客，除了夏洛特來過一次以外，她也只有前往葛溫小姐租住的公寓將禮服還給對方，還順便與葛溫小姐一起喝酒，兩個人醉到對葛溫小姐養的貓咪哈哈大笑。
「妳的妹妹們都長得很可愛，有紳士想要認識他們當然是好事啦，妳為什麼這麼不安？」葛溫小姐曾一邊倒酒一邊說，令人意外地是，這名女繼承人也遠離八卦圈子，甚至連前往公園散步都有些不情不願。
「我不知道。」維歐莉亞喝下溫和的紅酒，感覺昏昏欲睡：「我只是⋯⋯不知道。」
葛溫小姐並不會像夏洛特那樣引導她將話語說出口，她只是輕聲地說：「你們是兄弟姐妹，事情總會解決的，對吧。」
維歐莉亞看著她，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啊，對了，妳有看見書店的預告海報嗎？出版社這次可花了大手筆宣傳瑟西夫人的新作，但她實在拖稿太久了，我等得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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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西夫人的新作，《祝福角》。
以曾去過的南安普敦度假勝地為樣本，講述外地的少女被一名富貴人家聘請，來到海濱小鎮為貴族雇主的一雙小女兒擔任家庭教師，但她卻因為不明原因每天都因為關於小鎮被毀的惡夢驚醒，那名貴族的長子為了幫助她，兩人決定探詢惡夢的根源，直到發現小鎮的秘密。
原先結局，是少女同《古堡與紅裙》的莉諾那般，犧牲自己拯救小鎮，這幾乎是所有歌德小說中總是會有的陰鬱與恐懼元素，預言不可違逆，而人們總是會在其中受難。
但在這向出版社要來的修稿時間中，維歐莉亞最終只加筆結局，偷偷地，懷著某種奇妙的心思，為了回應莫瓦特曾與她提及「看著她的作品，自己就能夠有力量」，這句成為她浮木的話語：
小鎮恢復了本來的樣貌，綠樹成蔭，夏日的太陽溫暖到令人心曠神怡，而女主角沿著小徑回到了她的家⋯⋯此時此刻，書桌旁的燈火隨著空氣流動而閃爍，維歐莉亞手拿羽毛筆，拱著腰，重新寫下了「完結」二字。
內心深處，她知道她現在坐在這裡是在浪費威斯頓莊園為她量身打造的良好時機，她的身份將不再是壁花，而是足以在社交界立足的新星。她看向她的羽毛筆，一股莫名的驚恐直竄上背脊，她嚥下口水，這是她想要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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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小說或許能帶給人們撫慰，但妳的家將永遠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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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母親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在腦袋扎根並生長時，她的手下意識地抓緊文稿。
她有種衝動，她必須、必須去見到莫瓦特，去見到那個能夠以毫不遲疑的聲音，告訴她，她拯救了他那黯淡無光的過往，這樣的話，維歐莉亞心想她或許就有勇氣可以能拯救自己的生活。
突然間，起居室的敲門聲響起，維歐莉亞挺起腰桿，而伊萊莎站在門邊，她的妹妹將整個人倚在門框，神色不安，伊萊莎說：「小維，妳有客人。」
「夏洛特嗎？」
「不⋯⋯是，追求者。」
維歐莉亞手上的羽毛筆差點掉到地毯，她盯著妹妹的臉，想知道對方是否才剛睡起來導致神智不清，然而伊萊莎堅定地點頭。
「是誰？」
「我不知道，媽媽沒有讓我看見。」
下一秒，母親上樓來，幾乎是尖叫著叫維歐莉亞趕緊把衣服換好，不出幾分鐘，維歐莉亞便急忙衝下樓，在一樓會客廳等著的是不熟悉的面孔，但維歐莉亞隱隱約約記得她的確是有在查爾斯家莊園內見過對方。
眼前的紳士年紀似乎比約瑟又大了些，他手拿花束，穿著高級布料縫製的正裝，靠在窗邊。維歐莉亞正準備走上前時，她的母親拉住她，低聲說：「拜克斯利爵士的總資產額有八萬英鎊。維歐莉亞，別讓妳的嫁妝放著生灰。」
維歐莉亞看著母親走遠，她嚥下口水，用盡全力保持優雅，與眼前的男人相互鞠躬。換在以前，維歐莉亞肯定會興奮不已，至少在她進入社交界時，她就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夠像夏洛特一樣，整個星期有兩三名紳士造訪，和她一同描繪那些極有可能發生的未來。
她幾乎無法思考。
「戴維斯小姐，我們見過幾次。」拜克斯利爵士輕聲地說，聲音細柔，就像溫順的酒滑過喉嚨：「我聽說您拒絕了求婚，我想這會是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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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不在這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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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識地，維歐莉亞脫口而出，她睜大眼睛，不敢相信她如此毫無禮節，她甚至可以想見在門外偷聽的母親急跳腳的畫面。
但令人意外，拜克斯利爵士只是勾起淡淡的微笑：「當年僅僅只是一個社交季，您就從舞會上銷聲匿跡，戴維斯小姐，您沒有給其他人足夠的時間認識您。」
她啞口無言。
在對看幾秒後，維歐莉亞開口：「意思是⋯⋯我在莊園的表現⋯⋯足以⋯⋯」
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比劃了她與拜克斯利爵士那大約五公分左右的差距，拜克斯利爵士則露出專業的微笑，將那束玫瑰花遞上前，交至她的掌心：「我們的連結其實比妳想像得還多，戴維斯小姐，不久前，令妹所造成的騷動，被潑了滿身酒還被要求決鬥的人是我。」
維歐莉亞感覺那塊卡在喉嚨裡的石頭一瞬間掉至胃裡，她在原地愣了許久，腦海裡的想法幾乎全都關於眼前這人究竟是想來威脅她，還是說要對妹妹們造成什麼傷害——
「啊，不，戴維斯小姐，我沒有那個意思。」拜克斯利爵士立刻擺擺手說，他將花束向前傾，滿鼻的香氣撲面而來：
「僅僅只是作為一介追求者，我認為您非常適合做我的妻子。戴維斯家的女孩的確姿色可人，而您更是其中最嬌艷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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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維歐莉亞不停地想起父親曾經說過，在戰爭中利用火炮擊潰敵軍勢力的情境，當然她從未看過如此龐大的場面，只能憑空想像出千軍萬馬在平原上奔馳，相互廝殺。
現在她就有這種感覺。
母親似乎對於她在拜克斯利爵士離開後便把玫瑰花丟在一旁的舉動非常在意，然而維歐莉亞不曉得自己應該要表現成什麼樣。她二十六歲，而不是十六歲，當一個男人送她花，她首先懷疑地便是自己的價值，而不是明亮的未來。
母親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約瑟再一次遲遲進來飯廳時，她聽見母親對約瑟抱怨維歐莉亞的事情，約瑟也立刻加入陣營，與母親一同試圖用柔和的語氣說服維歐莉亞不該如此猶豫。
「妳要為妳未來的幸福著想。」他們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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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思緒被不安佔滿，以至於幾天後，維歐莉亞發現她不知不覺按照以往習慣的路線來到圖書館，而不是前往出版社跟編輯商討。她嘆了口氣，低著頭，下意識地停在街角。
「小維？」
當夏洛特的聲音出現在轉角時，維歐莉亞抬起頭，不管什麼時候看見好友，夏洛特總是如此甜美可愛。她的好友湊過來，抓著她的手臂說：「我還以為妳會和莫瓦特伯爵一起來圖書館呢。」
維歐莉亞大力搖頭，她又嘆了一口氣，如果能真的碰上莫瓦特那也挺好的。
「多蘿西和伊萊莎跟我說過，你們倆在莊園相處得很好，他應該是時候跟妳求婚了吧？」
聽見「求婚」這兩個字，維歐莉亞感覺肩膀像是被夾在曬衣架上，變得僵硬，無法動彈。她想到還正在休養中的查爾斯，以及她所經歷過的「被追求」。她突然想要找條巷子，狂奔回家，縮進被窩不見任何人。
「不⋯⋯不，莫瓦特他，他要找的是好妻子。」維歐莉亞下意識地說：「就是⋯⋯像妳這樣的女人。」
她的好友本就靈敏，夏洛特聽到這句話，她的表情放軟，緊接著便伸出手，掌心貼在她的臉頰，開口：「或許妳沒注意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眼神總是追著妳跑。」
「或許我是他僅有的幾位朋友。」她下意識地說。
——他不過是因為周圍沒有其他人。
當約瑟的話語躍進腦海時，維歐莉亞打了個冷顫。
有一瞬間，她的心臟像是被扎緊了，維歐莉亞嚥下口水，說：「夏洛特。」
「怎麼了，親愛的？」
夏洛特牽起她的手，目光溫和，似乎在示意維歐莉亞能繼續說下去。
「要是莫瓦特追求我，我寧願跳進湖裡凍死。」但最終，維歐莉亞只是沙啞地說。
「因為妳覺得自己配不上他，瑟西夫人？」夏洛特捏了捏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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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妳被班菲爾德求婚過，這已經證明了妳的價值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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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在原地。
她的價值。
不是能夠與人跳一場暢快的舞蹈，不是能夠騎馬橫越田野，不是擅於打獵，不是擅於挑選書籍，不是能夠寫出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此改變某人的生命。
她的價值是由他人的話語、財產、地位以及名聲給織成的刺繡，刺繡圖案既歪斜且扭曲，唯一能被接受的時刻，僅因她向某人伸出了援手。
不然其他時候，她就只是舞會上被他人斜眼看待的女孩，是戴維斯家的壁花小姐。
拜克斯利爵士為什麼選擇她？是因為跟她的妹妹們有嫌隙嗎？維歐莉亞知道她不應該妄自揣測他人，但上一次她如此相信某人，最終發生了什麼事？
煩躁感像圍繞在身邊的蜜蜂，迫使維歐莉亞嘶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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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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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原地許久，而當維歐莉亞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緊皺著眉頭，流出眼淚。
喉嚨卡著哽咽，在最後幾個字母時甚至泣不成聲。
突如其來的眼淚滴到夏洛特的手上，她的好友頭一次驚恐地瞪大雙眼，但緊接著，夏洛特再次牽起她的手。她順從地跟著夏洛特的腳步返回費茲杭特的宅邸，在熟悉的客廳，維歐莉亞不顧形象地與夏洛特倆人背貼著背，兩人倒在沙發上。
夏洛特沒有再提起方才的話題，她讓維歐莉亞躺在她的大腿，手伸進她雜亂的頭髮中，將那頭茶色的捲髮給編成好看的辮子。
在迷迷糊糊的狀態，維歐莉亞低聲說：「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對妳生氣。」
夏洛特將手伸進她的頭髮：「是我要道歉。我真的很抱歉，小維。」
維歐莉亞搖搖頭，她任憑夏洛特像撫摸貓咪那樣觸碰她。
微風吹撫過客廳的窗簾，繁複的花紋圖樣讓她的視線變得愈發嗜睡，維歐莉亞縮起身體，享受好友的溫柔。
「嘿，想聽我說個秘密嗎？」夏洛特說。
維歐莉亞點頭。
「先前你們兄妹與莫瓦特伯爵練習馬術時，貝福德子爵和我說了一件事，」夏洛特輕柔地開口，聲音軟得像蜂蜜：「他說自他妻子過世後，他擇偶的標準就是要找一位顧家的賢妻良母，能替他照顧兩個女兒，也能夠為他生下繼承人。萬中選一，我就是最佳人選，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拒絕他的求婚。」
「妳拒絕了子爵的求婚？」她爬起來。
「我們在肯特郡去鎮上買東西時，他裝作隨口和我提的。而好在班菲爾德的事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夏洛特笑了，她再次捏了捏維歐莉亞的臉，隨後，她的表情放柔：
「有很多人都想要娶我為妻，維歐莉亞，因為我就是以這樣的形象被世人所認知的，誰對夏洛特・費茲杭特的印象不是甜美且友善呢？那或許就是我展現出來的價值，但⋯⋯有時候我會希望，貝福德子爵能夠看見我除了適合當母親以外的特點，這樣是否太過奢求了呢？」
她的好友仍舊保持著微笑。
維歐莉亞沒有猶豫，她伸出手緊抱夏洛特。就像很久以前，她經過院子，看見年紀尚幼的夏洛特和雙胞胎玩時。因為跌倒受傷，抿著嘴不敢哭時，她總會發揮作為姊姊的精神，牽著嬌小的好友，在和妹妹們的圍繞下，癒合夏洛特的傷口。
「小維，親愛的，我應該要安慰妳才對。」夏洛特打趣地說。
「貝福德子爵沒看到妳的優點，那他就是個爛人啦。」維歐莉亞哽咽。
夏洛特笑了出聲，她拍拍維歐莉亞的背，沒有再說任何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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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母親擅自作主，要求維歐莉亞盡快打扮去歌劇院露露臉。
維歐莉亞自然不願意，她試圖用小說還沒有寫完當藉口，想當然沒有被採納，母親甚至還知道她的書早就已經要進印刷廠了。於是她被女傭簇擁，站在連身鏡前，她注意到把查爾斯從樹林背回莊園那時，膝蓋上的擦傷已經結痂了，女傭溫柔地將襪子替她穿好，或許是注意到維歐莉亞的表情，著裝過程中沒有一句交談。
她穿著淺粉紅色的禮服，薄紗一層覆蓋一層，近乎完美地遮掩了她因為身高而扭曲的身體曲線，當她與妹妹們在客廳等著馬車準備好時，維歐莉亞縮起身體，她越來越常恍神，此時此刻，伊萊莎與多蘿西正擔憂地望著她。
「小維。」伊萊莎靠過來，她握住她的手：「妳最近好像不太開心。」
「是不是班菲爾德在莊園非禮妳？」多蘿西靠在她的另一邊，說：「我要回去揍他。」
維歐莉亞緊緊擁住妹妹們的肩膀，她大力搖頭。
她有太多事沒辦法與妹妹們詳談了，伊萊莎與多蘿西並不知道拜克斯利爵士曾作為追求者來到她家，母親似乎打定主意不讓妹妹們有干擾此事的可能。而很顯然，如果把她與約瑟的問題說出來，雙胞胎也無法給她出點主意。
「維歐莉亞，我們應該去歌劇院了。」母親在門口喊道。
「約瑟人呢？」
「他去酒館了吧，誰知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妳，親愛的。」母親看過來：「妳靠一己之力打破醜聞，妳會成為上流社會中的搶手貨。」
她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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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歌劇院時，維歐莉亞跟隨著母親的腳步上了位於二樓的包廂，她還記得在社交季剛開始時，母親就已經在抱怨歌劇院的包廂費用非常昂貴，然而為了他們的終生大事，來去歌劇院露臉有著絕對的必要性。
她從包廂的看台往下看見緊閉的布簾，想來是必須要稍待一會，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才會開始演出。到處都是點燃的燭火，從這個角度，維歐莉亞可以瞥見其他包廂以及一樓的坐位區，好幾名僕人和劇院的工作人員正手拿文件，在各個座位區穿梭。
她還記得夏洛特有跟她說過她只來過歌劇院一晚，立刻就通過其他紳士的男僕收到幾封措辭懇切的情書，嚇得夏洛特不敢再來。
過了許久，歌劇來到中場休息時，劇院的大門將再次敞開，第三幕後再進場就能夠拿到半價優惠，所以有許多人會魚貫進入，維歐莉亞幾乎已經將禮貌二字丟在一旁，她將腿放在座位上，希望前方母親能遮擋住她的不雅。
「小維⋯⋯小維！」
然後，伊萊莎的聲音突然叫醒了差點睡著的她，維歐莉亞抬起視線，她發現母親和多蘿西的身影不在包廂內，而整個歌劇院內人群攢動，似乎全部有呼吸的人都在忙著閒話家常。
「媽媽跟多蘿西呢？」維歐莉亞打了個哈欠。
「他們去找別人聊天。」伊萊莎湊過來，她似乎正不安地四處張望，維歐莉亞知道妹妹本來就很膽小，她立刻伸出手將伊萊莎給摟到她身邊。
「看來就剩我們兩個，等會我偷偷買零食給妳怎麼樣？」維歐莉亞說：「別告訴多蘿西。」
伊萊莎的表情仍舊很凝重，她睜著藍色的眼睛，小聲地說：「妳跟大哥吵架了嗎？」
維歐莉亞一愣，她立刻堆起笑容，說：「沒有啊，怎麼了？」
伊萊莎硬是擠進了她椅子旁的小空位，維歐莉亞輕鬆地就把妹妹抱到她腿上，伊萊莎像個小孩一樣依偎在她的懷裡。她伸手撥弄妹妹的頭髮，小聲說：「我們沒事，不用擔心。」
「在莊園時也沒事嗎？」伊萊莎問。
「當然。」維歐莉亞親吻妹妹柔軟的臉頰。
他們沉默地坐了幾秒，母親和多蘿西還沒有回來，伊萊莎的頭頂在她的下巴，維歐莉亞也放鬆下來。
「大哥他⋯⋯很久以前，要我們為小維保密一件事。」
當伊萊莎開口時，維歐莉亞的注意力正放在揭開的布幕上，她感覺耳鳴在一瞬間干擾了思緒，她看向妹妹的藍眼睛，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說：
「什麼，是關於⋯⋯他的情婦嗎？」
「不。」
維歐莉亞沒有想到伊萊莎會給予否定的答案，她的妹妹只是睜著戴維斯家的藍眼，小聲地說：「是大哥剛從寄宿學校回來的時候。」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維歐莉亞說：「我們現在都二十六歲了。」
伊萊莎點點頭，她開口：「媽媽說大哥會退學是因為他在學校調皮搗蛋，但有一天我做惡夢，因為多蘿西正在發燒，所以我想要去找妳，但小維妳剛好去廁所了，我只好去找大哥⋯⋯大哥讓我睡在他床上，他在旁邊抽菸。」
「他怎麼可以在妳旁邊抽⋯⋯」維歐莉亞覺得她快要因為缺氧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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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哥說，他是因為想家才回來的。」伊萊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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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劇的音樂聲響起時，維歐莉亞感覺她的思緒融化在樂聲中，她試圖咀嚼這番話，但卻愣在原地。伊萊莎不知為何抽了抽鼻子，她抓住維歐莉亞的手，用幾乎要融化的聲音說：
「我覺得⋯⋯大哥他，他大概很怕這個社交季會帶來的變化吧。」
「變化⋯⋯」
「他必須結婚、我們也必須結婚⋯⋯成家立業，生下孩子。我一想到有一天會和多蘿西分開，我就覺得很害怕，有沒有可能大哥也是這樣，他也很怕跟妳分開？所以在威斯頓莊園的意外後，他肯定知道班菲爾德家會希望妳跟他們次子結婚，所以他才不敢跟妳談這件事？」伊萊莎說著說著，她感性的眼淚就掉下來，但維歐莉亞卻不知為何心碎，她伸出手，用力抱緊伊萊莎。
維歐莉亞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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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吧。或許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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