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的前一天,他們白天幾乎都待在一起,三個人沿著路徑緩步行走,而莫瓦特在馬背上的姿勢已經堪稱標準,雖然可能要歸功於聖克勞倫斯本身就是匹性情溫和的馬,能夠很好地輔佐騎師。
那天約瑟在早晨時喝了點酒,他的臉頰紅潤,講話比平時更快速,走在前方,絲毫不怕馬匹會因為橫衝直撞而將他給踢飛。有幾個片刻,同樣穿著騎術裝扮,走在一旁的維歐莉亞知道約瑟也不是完全信任莫瓦特,他相信的是他自己的信念,而那就是為何約瑟能靠著馬術贏得眾人喝采的原因。
「轉彎的時候不用緊張,拉斐爾。」約瑟說:「放鬆讓馬帶著你跑就對了。」
「我會努力。」莫瓦特淡淡地承諾。
維歐莉亞會踏著輕快的腳步,多蘿西和伊萊莎鮮少過問他們去哪了,而跟著夏洛特倒也肯定能比在樹林中獲得更多社交機會。
「你很希望我贏嗎,戴維斯?」
然後,在行經一處彎道時,莫瓦特壓低身體,維歐莉亞可以看見他將雙腿夾緊,小心翼翼地控制馬匹往右轉,而聖克勞倫斯也配合地哼了一口氣,成功在道路上緩慢前進。
看到莫瓦特成功,維歐莉亞忍不住微笑起來,而她的兄長則扭頭說:「你贏了只會有更多好處,拉斐爾。你在眾人眼裡的評價正在回升,像這樣愚蠢的競賽如果你爆冷門獲勝,目的就達成了。」
「你是說因為我贏了,所以有很多女人願意選擇我做他們的丈夫?」莫瓦特的聲音似乎沒有情緒。
「當然,女人喜歡從逆境中上游的男人。」約瑟說:「就算那男人不符合普世價值也沒關係。」
維歐莉亞看向自己的兄長,她一瞬間覺得這句話似乎包含了某些、某些不一定單指莫瓦特的事物。但維歐莉亞還來不及多想,在她身邊,沒有像往常一樣冷淡地反諷的莫瓦特開口:
「我會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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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騎馬的時間,維歐莉亞會一個人待在起居室小小的角落,雖然她會一直抱怨查爾斯家的建築裝潢很沒有美感,但維歐莉亞很喜歡這張扶手椅還有雕刻華美的小桌子,她在入住的第三天才寫信給母親,說他們在這裡一切安好。
莫瓦特休息時會待在後花園,但要是被到處亂晃的約瑟撞見,就會把他給拉回來,莫瓦特總是會不甘情願地來到起居室內,和其他人交談。
此時維歐莉亞會用書將自己的臉遮擋住,小心翼翼地聽著莫瓦特與他人的對談,然而那實在慘不忍睹到令人毛骨悚然,渾身雞皮疙瘩。
「所以,莫瓦特伯爵,您在國外住了那麼久,來到倫敦後有什麼趣事嗎?」其中一名紳士問:「我們原先以為您並不想投入到婚姻市場內,但想必您對這次聚會的某一位女性也很有興趣吧?」
維歐莉亞的腦海裡全是對方穿著女裝跌倒,跳舞跌倒,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雜事,完全沒意識到那名紳士大概意有所指,但她本以為莫瓦特會嚴肅地回答,他卻只是將手上的果汁一飲而盡,說:
「你得知了後想做什麼?」
維歐莉亞在心裡尖叫,她看著談話一場接著一場的破碎,唯有剛從外頭散步回來的艾林頓小姐注意到莫瓦特一個人待著,她立刻走上前,和莫瓦特舉著杯子禮貌地相互碰撞,沒有說太多話。
待艾林頓小姐離開,空間內也剩寥寥幾人,維歐莉亞來到莫瓦特身邊,她正準備要開口,但莫瓦特卻率先說:
「維歐莉亞小姐,他們究竟怎麼了?」
「什麼?」
「戴維斯和班菲爾德。我有點擔心他們,但貝福德子爵說我最好不要插手。」
維歐莉亞停頓一會,她不知道莫瓦特私底下有找誰談過,她突然莫名地緊張,但對方似乎就只是單純提了這樣的問題,就像過往詢問他們是否想吃早餐那樣。
莫瓦特似乎是見她的雙手空空,於是將桌上的盤子逕自拿起,將上頭的餅乾遞到她面前,維歐莉亞順從地拿了一塊。
「我相信戴維斯。」莫瓦特輕聲說:「只是他⋯⋯他表現地,像是盡心盡力烤了份蘋果派給大家,卻不准任何人對這份蘋果派發表意見。」
維歐莉亞看過去。
莫瓦特稍待片刻,然後說:「我明白他為什麼會成為倫敦的浪子,人們總是會對無法摸透的事物產生興趣。」
維歐莉亞沉默地拿著餅乾,幾秒後,她喉嚨乾澀地開口:「我只知道⋯⋯他是我哥哥,無論他有什麼表現,我這輩子都會支持他。」
莫瓦特點點頭,維歐莉亞這才意識到,她其實很怕莫瓦特會站在批判那一面,但莫瓦特的眼神柔和了下來,他也拿了一塊餅乾,說:
「我想這就是手足間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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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不想要把對方繼續留在起居室,免得引發更大的衝突;維歐莉亞於是邀請對方一起去找夏洛特玩,莫瓦特沒有異議,只是他們在外頭繞了一圈,除了看見多蘿西正殘忍地拔了後花園的一朵薰衣草準備要做壓花,並沒有看見夏洛特和伊萊莎。
「他們去鎮上了。」多蘿西聳肩說,她將挑起手中的一朵花插在維歐莉亞的耳後,然後狐疑地瞪了莫瓦特一眼:「大哥可能陪他們一起。」
維歐莉亞親了多蘿西的臉頰,她說:「那我們去樹林走走,等會回來。」
「小維,妳是未婚的淑女,莫瓦特伯爵似乎並不應該如此輕率地與妳單獨行動。」多蘿西加重語氣,自然而然將出遊的責任怪在莫瓦特頭上。
「我們是朋友。」維歐莉亞說,她又摸了摸多蘿西的頭,說:「別擔心。」
「維歐莉亞小姐的確是我的朋友。」莫瓦特保證:「我不會輕浮看待她。」
在前往樹林的途中,維歐莉亞談起她帶來的書,她不確定莫瓦特是否會對浪漫小說感興趣,但她或許迫切需要一個能轉移注意力的話題。而幸好,對於這個藏書量豐富的伯爵大人來說,莫瓦特毫無遲疑地承認,他老早就從圖書館借來看完了。
維歐莉亞聊著浪漫小說裡的情節,說得是關於一名舉止自大的貴族在一場舞會愛上鄉村的固執少女,兩個人經歷了許多誤會與磨難終於成功走到一起。莫瓦特表示他很喜歡倒數第二場舞會的劇情。
「但如果他們能坐下來好好聊聊,而不是如此堅持己見的話,那大概只需要上集就能結束這個故事。」莫瓦特表示:「結局寫得不錯,不過並沒有很喜歡。」
「但我覺得不錯啊,我很少回去戴維斯家的莊園。」
「我也已經好幾年沒回去了。」
就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許久。
維歐莉亞走在前方,她時不時回過頭確認莫瓦特有無落後,她說了很多作家,有點像在玩猜謎遊戲,而莫瓦特毫無壓力地跟上,他談論書、談論美麗的字句,談論現在出版的書都貴得逼他不停從銀行領錢,但當維歐莉亞詢問莫瓦特究竟花了多少錢在租書和買書上時,伯爵大人心虛地移開視線。
她笑了起來,他們在小徑行走,但就在下一秒時,有幾聲清脆的響聲,像是玻璃瓶互相敲打的聲音。維歐莉亞停頓一會,她和莫瓦特相當有默契地躲在樹叢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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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方的一塊樹樁,坐著獨自一人的葛溫小姐,她披著披肩,亂髮散落在後背,和前晚優雅的模樣判若兩人,葛溫小姐似乎在碎碎念什麼,她的手拿著皮革表皮的筆記本和羽毛筆,而腳邊有著兩瓶酒,維歐莉亞震驚地看著葛溫小姐近乎粗暴地喝下一口波本酒,然後在筆記本振筆疾書。
「『潮水散去後的⋯⋯沙灘⋯⋯帶走腳印⋯⋯你的心安穩沉眠。』嗯哼、嗯哼挺好的⋯⋯」
幾個注視的時間,維歐莉亞能稍微辨別出葛溫小姐應該是在寫詩,她的雙頰通紅,而筆記本上的字跡從這麼遠的地方來看也歪七扭八的。
「我⋯⋯啊!」
當葛溫小姐抬起頭撞見他們倆時,她失聲慘叫,還直接從樹樁滑落,砰地一聲,整個人狼狽地跌倒。維歐莉亞突然覺得在這個社交季,她實在撞見太多跌倒的場面了。她連忙試圖將渾身酒氣的葛溫小姐給拉起來,而莫瓦特則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
「天啊,莫瓦特伯爵!」葛溫小姐驚慌地喊道:「請別說出去!」
莫瓦特立刻挺直腰桿,一臉嚴厲地說:「我對散播別人的秘密沒興趣。」
「啊,那你真是個好人欸⋯⋯」葛溫小姐笑了起來,但在酒精催化下像抽搐:「我一直想找你講話⋯⋯但你看起來像是會用⋯⋯哈哈,叉子,戳我的眼睛,然後,嘿,把它吃掉⋯⋯」
維歐莉亞下意識地放開對方,而葛溫小姐溫馴地再次坐回樹樁上,即便已經醉到有些神智不清,但葛溫小姐還是優雅微笑,又說:「想不想一起喝酒?威斯頓莊園旗下酒廠的出品是⋯⋯嘿,我見過最美好的東西,希望班菲爾德先生能向我求婚⋯⋯我的錢可以全投資給他發展酒業⋯⋯不過哈⋯⋯哎呀,我覺得我應該是沒有機會,因為班菲爾德先生⋯⋯一直在看妳,戴維斯小姐。」
維歐莉亞僵直一會,她連忙說:「葛溫小姐,不介意的話,我扶著妳回去莊園吧?」
「謝謝您的好意,」葛溫小姐咯咯笑:「雖然我明天大概會後悔莫及,但這是我難得的放鬆時刻,如果晚餐時間我還沒⋯⋯醒酒,那再來找我吧,啊對了,祝您武運昌隆,莫瓦特伯爵!我替我父親向您問好,願您早日走出悲痛,若有任何我能幫忙的事情,無需吝嗇。等我清醒後我們可以再來聊聊。」
當維歐莉亞和莫瓦特靜靜地看著葛溫小姐縮在樹樁上閉起眼睛睡覺時,維歐莉亞將身上的披肩圍在葛溫小姐肩膀,她呼出一口氣,然後拉著莫瓦特的衣袖靜悄悄地離開。
「我猜戴維斯應該會很失望。」走回莊園的路上,莫瓦特淡淡地開口:「看來葛溫小姐沒有看上我。」
「那你原先有看上葛溫小姐嗎?」
「幸好沒有。」莫瓦特輕聲地說:「我說過了,我沒那麼喜歡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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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那天晴空萬里。
正如同維歐莉亞勘查的路線一樣,總長大約十公里,上面設了些樹枝製成的障礙物,而路線按照附近鎮民平時開闢的道路,並不能說是個完美的正圓形,而是像馬鈴薯的外型那般彎扭的道路。途中行徑森林有大約一公里,但那是一段很勉強的距離,稍有不慎從馬背跌下來不會落在柔軟的草地,而是可能會被甩到樹幹造成全身骨折,但那裡仍舊是騎馬漫步的最佳選擇。
由於賽道的中間部分如同漏斗形狀那般相當接近,所以維歐莉亞打算到時候穿越過去幫莫瓦特在回程加油。
當然,最引人注目的,並非群眾對比賽的關注度,而是隨之而來的賭博。莫瓦特的賠率高到破天荒,維歐莉亞想要忽略這點,但她仍舊在幾個人圍在討論時,走過去將自己所有的零用錢全都壓在莫瓦特身上。
「啊⋯⋯戴維斯家的小姐,可真是個魯莽的舉動。」其中一名紳士摘下禮帽,微笑著瞇起眼睛:「沉寂這麼久才再次在社交界活動,這幾個星期妳可在倫敦造成不小的話題。」
維歐莉亞本想忽略,但她抬起視線,詢問:「您是指八卦報的話題?我必須要鎮重聲明,那完全不屬實——」
「並非完全是。」那名紳士和他的朋友相互對看一眼,壓低聲音說:「您並不像其他淑女那般熱衷於社交季,但無論是班菲爾德家的舞會,或者是海德公園發生的事情,我們都一至認為那相當好地轉移了大家對約瑟・戴維斯的注意力。」
維歐莉亞皺起眉頭,她放下硬幣準備離開,但心中那股不安開始發酵,對方當然是在嘲諷她,但其中卻隱隱約約地透露著一股異樣的敬佩感。於是在理智阻止她前,維歐莉亞開口:「您認為我是刻意搞出這些事來幫助我兄長?」
「不,」那名紳士笑了,他把玩著硬幣,從窗戶折射的光照亮了錢幣的邊緣,像是在暗示他們光輝可燦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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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都知道,浪子承擔不起責任,卻總是願意在細枝末節的地方煞盡苦心。而戴維斯似乎並不是會認真考量妹妹未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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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
那群人笑了,而維歐莉亞嚥下口水,她快速離開走廊,準備前往莊園的大門口,和其他人群擠在一塊,隨後再抄近路和大家一起在終點欣賞勝者的英姿。她沉浸於自己的思緒,差點把裝飾用的花瓶撞倒,維歐莉亞小心翼翼地讓自己別去撞翻牆上的畫作。
「妳還在這做什麼,戴維斯小姐?」
查爾斯的聲音從門口出現,一對上視線,查爾斯立刻翻了白眼,他穿著暗紅色的狩獵夾克,上面還裹著金邊刺繡,就像個皇族。
「我在賭局中壓莫瓦特先生贏!」維歐莉亞大聲宣告,她吸了吸鼻子,將帽子調整好,準備往大門口的方向離開,但在幾秒後,維歐莉亞回過頭,詢問:
「你有看到約瑟嗎?」
聽到兄長的名字,查爾斯的表情很明顯變得暗沉:「沒有,怎麼了,他不是跟妳在一起嗎?」
「我從早上就沒看見他。」
「說不定是陪女裝伯爵去路上設陷阱了。」查爾斯說,他也走上前,但隨後眉頭皺得更深,卻沒有開口。
又是幾秒的沉默,查爾斯壓低聲音開口:「那天舞會後,妳有跟妳兄長談談嗎?」
「談過了。」維歐莉亞覺得自己似乎回答的太快:
「他說你這種無所事事的傢伙最會胡說八道。」
查爾斯冷笑幾聲,但既沒有反駁,也沒有再開啟新話題,他只是拿起手杖,凜然地挺起胸膛,往門口走去,下一秒,維歐莉亞走上前,說:「班菲爾德先生。」
「怎麼?」
「你還想著要毀了約瑟嗎?」
查爾斯停下腳步,他的眼神中閃爍著訝異,隨後是一個嘲諷的笑容:「妳的智慧似乎不同妳身高那般高呢。」
維歐莉亞皺起眉頭,她咬牙切齒:「我們能暫時休戰嗎?」
「什麼意思?」
「如果我們都想要在這個社交季上獲得好結果,或許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再想著要干涉對方。」維歐莉亞說。
「這是什麼心理戰術嗎?」查爾斯翻了個白眼。
「據我所知,葛溫小姐對你非常感興趣,而莫瓦特先生也似乎與艾林頓小姐很有緣分。」維歐莉亞盡力忽視她說出這句話時一並冒出的奇特苦澀感:「我不希望這一切搞砸。」
查爾斯靜靜地站了許久,緊接著,他點點頭,說:「如果我真想要至你們於死地的話,我不會選擇與莫瓦特伯爵下戰帖,而是直接在舞會上把事情鬧得天翻地覆。」
「也就是說你同意了嗎?」
「妳可真是充滿心機,戴維斯小姐。」查爾斯瞥了眼她:「我們在莊園一直相安無事,我自然也不會搞出什麼小動作,既然妳如此希望能達成我利用伯爵的目的,那我也只能祝福伯爵大人可以在這裡找到妻子。」
隨後,查爾斯又瞇起眼,補了一句:
「而約瑟的事情,我會再找個時間與妳算清楚。」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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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十點,天空是一片湛藍色,起跑點位於莊園的大門口,此刻就連本該好好工作的僕人們也都跑出來湊熱鬧。當維歐莉亞站在聖克勞倫斯旁側時,莫瓦特也正在調整他的單排扣馬甲,那頭柔軟的土壤色捲髮因為風的緣故而胡亂捲翹。
「戴維斯人呢?」莫瓦特邊說邊牽起韁繩。
「我以為他一直跟你在一起。」維歐莉亞說。
莫瓦特皺著眉頭,他熟練地爬上馬背,而聖克勞倫斯友善地呼氣。維歐莉亞摸了摸馬匹,然後說:「莫瓦特,不用把輸贏放在心上沒關係。」
「不。」
令人意外地是,莫瓦特只是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我聽費茲杭特小姐說,妳做出了把所有錢都壓在我身上的愚蠢舉動。」
「我這是支持朋友啊!」維歐莉亞壓低聲音說。
「我也是。」莫瓦特說。
維歐莉亞還來不及詢問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和夏洛特有過接觸,牽著馬過來的查爾斯就把她趕回人群中。幾秒後,查爾斯也上了馬背,挺直腰桿,自信且傲然。陽光灑在他們身上,而後方的群眾歡聲雷動。
維歐莉亞沒有看見葛溫小姐,倒是那位艾林頓小姐和她擦肩而過,並向莫瓦特說了武運昌隆,維歐莉亞感覺她的心臟都提到了喉嚨,她不知自己為何要怒視退回人群中的艾林頓小姐,她已經不是小女孩,那股想拉扯別人辮子的衝動就只是她太緊張了。
她還沒找到妹妹們與夏洛特,在人群中央,班菲爾德勳爵用沙啞的嗓子宣布比賽開始,維歐莉亞站在原地,時間在一瞬間變慢,像有人抽出鐘擺的零件。
或許是因為她花費太多時間,將陽光灑在莫瓦特頭頂和鼻梁的景象給收納於心底。
她屏住呼吸,看著莫瓦特毫不畏懼地握緊韁繩,用那標準的姿勢在馬背固定好身體,他與查爾斯不約而同向前方衝去。
她曾聽鮮少回家的父親講述關於戰爭的事情,她不確定父親的那些故事究竟是杜撰,又或是真有其事,只不過她身在此處,全身都感覺在沸騰,在燃燒,口與鼻吐出的氣息彷如火焰,她從莫瓦特與查爾斯的目光中感受到某種——甚至可以說是殺意的東西。
不出幾秒的時間,馬匹全力奔馳,很快離開他們的視線,維歐莉亞長舒一口氣,她可以抄小路率先前往樹林,大部分的人都只想留在原地等待參賽者跑回來,而不是從樹林中往返。但她擔心莫瓦特在過彎時的狀況,雖然情況不可能會因為她在場外大喊「放鬆一點」就有所不同,不過她還是撥開樹叢往前走。
幾分鐘後,周圍的聲音突然靜了下來,遠處有一些急促地撞擊聲,或許是松鼠或是兔子,他們應該要改為舉辦打獵比賽,至少危險性會降低,只是維歐莉亞並沒有詢問過莫瓦特他的槍法好不好。
她繼續往直線走,她跨越溪邊,按照這樣的近路,她應該會在不到幾分鐘後就看見莫瓦特他們放緩速度穿越樹林。
她抱持著希望莫瓦特領先的希望,只不過當維歐莉亞抄近路,她伸手撥開樹叢時,卻先是聽見了似乎正在離去的腳步聲,緊接著是極為劇烈的馬蹄聲向她的方向而來。
緊接著是碰撞聲,就像有什麼重物被拋空,撞上樹幹,而一瞬間鳥鳴驟起。
那實在不能說是樹林中的狐狸。
她的心臟頓時跳得飛快,再尚未意識到情況前,維歐莉亞立刻就先喊了出來:
「莫瓦特?莫瓦特!」
循著聲音,維歐莉亞跌跌撞撞地在比賽指定路徑旁發現從掉落的鐵製腳蹬,還有被扯裂的皮帶,現場一片混亂,但混亂的源頭並非戴維斯家的聖克勞倫斯。
查爾斯那匹米色的駿馬正一邊嘶鳴,一邊從她眼前快速跳過樹叢,消失在樹林中。
維歐莉亞抬起視線,或者更確切一點來說,是循著地上些微的血跡。
而她的心臟在看見倒臥在地上的查爾斯時近乎停止跳動。
查爾斯呈現出剛睡醒爬不起來的姿勢,他半撐著身體,馬褲的膝蓋處幾乎全是破損和挫傷,就像曾經試圖抵抗在地面翻滾的摩擦力,維歐莉亞不知道血是從哪來的,但她管不了那麼多,沒有猶豫,她跪在查爾斯面前,然後將手穿越對方的手臂下方,試圖將身體給抬起來。
「你發生什麼事了?」維歐莉亞用氣音說:「班菲爾德,你還能說話嗎?」
查爾斯似乎撞到了頭,他有氣無力地像是想開口,卻只發出嘆息。
維歐莉亞沒有聽見馬蹄聲,也沒有腳步聲,這意味著要不是莫瓦特從一開始就超前,否則就是還落後,她迫切希望是後者。維歐莉亞可以看出查爾斯在隱忍疼痛,她必須趕緊把對方給搬回去,或許她可以像揹起妹妹那樣將查爾斯給抬到莊園⋯⋯
她問:「你能走嗎?」
查爾斯瞪著她,那頭金髮凌亂的像個鳥窩,但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妳碰見約瑟了嗎?」
「你什麼意思?」她的心臟跳得飛快。
「還能有什麼意思?」查爾斯虛弱地冷笑:「你們為了讓莫瓦特伯爵贏這場小小的賭注可真是費盡苦心啊。」
她不應該繼續詢問。
她應該要相信。她應該要相信兄長是她記憶中的那個溫暖大哥,而不是眼前這個混蛋所說的糟糕傢伙,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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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似乎被什麼給浸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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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維歐莉亞抬起手,她的掌心沾滿暗紅色的鮮血,刺鼻的氣味讓她皺起鼻子,維歐莉亞停頓一會,她和查爾斯都陷入片刻的寂靜。她查看先前手使力的位置——下腹部,因為布料的顏色,所以她先前並沒有注意到在夾克下方,查爾斯穿著單薄的雙排扣馬甲。就在那,一根粗且尖銳的樹枝末梢遁入了他的腹部,到處都是撕裂傷,鮮血宛如派對供應的酒水毫不停歇。
或許是終於察覺到傷口的情況,查爾斯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維歐莉亞可以感覺到她的上衣被查爾斯緊緊地抓緊,她沙啞地開口:「莫瓦特人在你後面還是前方?」
「後面。」查爾斯回應,他狠狠皺著眉頭,一隻手顫抖地想要捂住傷口的出血:「他過彎時很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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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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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維歐莉亞幾乎是用嘶吼的,她向後方拐彎的小徑出聲:「莫瓦特!我需要幫助!」
但維歐莉亞的腦袋一片空白,她對於醫學的常識幾乎為零,或許有一個人要死在她面前的念頭讓維歐莉亞急促地喘氣,她扯掉自己的帽子,將上頭的緞帶粗暴地撕開,手忙腳亂試著替傷口包紮。
「這沒辦法止血。」查爾斯說,他勉強地挺直腰桿,但出血量幾乎讓土壤紅了一片,他充滿腥味的掌心如利爪,扣住維歐莉亞的手腕:「可以了,戴維斯小姐。」
「閉嘴!」維歐莉亞嘶吼。
但她很快就明白查爾斯的用意,她幾乎完全幫不上忙,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樹枝插入的地方並沒有出血,但腹部表面的撕裂傷口卻不斷滲血,她的洋裝滿是土壤與鮮血。
經過地獄般的幾秒鐘後,彷如天使降臨的馬蹄聲出現,並在他們身旁停下,姍姍來遲的莫瓦特下了馬,他震驚地看著現場的一切。有一瞬間,維歐莉亞覺得莫瓦特會直接在他們面前暈厥。
她察覺到查爾斯正想用夾克去掩蓋住傷口的部位。雖然令人厭惡,但維歐莉亞非常肯定,她與查爾斯都同時想起莫瓦特的兄長與父親是死在戰爭中這樣的事實,退個一萬步思索,或許莫瓦特沒有親眼見到屍首,但他肯定也在腦海中想過千百萬遍。
而再怎麼沒有良心的混蛋,也都不希望去刺激眼前這個同樣被嚇得臉色慘白的人。
「你的賠率可是五倍,伯爵大人,確定不跑完?」
查爾斯開始出言諷刺,但看起來更像他在嘗試證明他並沒有事。
莫瓦特僵直在原地,他好不容易擠出一句:「他死了嗎?」
「白痴,我一秒前才剛跟你說話。」查爾斯在試圖翻白眼時疼得抽搐。
莫瓦特又遲疑了幾秒,最終才回過神跪在她身旁,他脫去那件訂製的外套,顫抖詢問:
「這是怎麼回事?」
維歐莉亞立刻接過外套並包裹住傷口,查爾斯呻吟一聲,他的表情看上去想嘔吐。
「騎師小伎倆。」查爾斯勾起沒有情緒的微笑:「對馬匹造成一點點小傷害就足以讓比賽結果變樣⋯⋯我的腳受傷了,使不上力去轉彎。」
他沒有說是約瑟,但維歐莉亞知道,她肯定莫瓦特也知道。
維歐莉亞將莫瓦特的外套在傷口處綁得更緊,她的腦袋飛速運轉,她開口:
「莫瓦特,我需要你騎馬回去通知其他人,叫他們趕緊去請醫生來。」
那張年輕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全然的恐懼和不安甚至逼得莫瓦特急促的呼吸。下意識,維歐莉亞伸出手,她脫去手套的掌心緊緊握住莫瓦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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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你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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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瓦特看著她,他點點頭。
「——然後,我來揹你回去。」維歐莉亞喘了口氣,轉向還在地上流血的那人。
查爾斯瞪大雙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插話:「妳腦袋有什麼毛⋯⋯」
作為傷患,查爾斯話說到一半就痛到連呼吸都成了問題,在莫瓦特的幫助下,維歐莉亞立刻揹起對方,成年人的體重和妹妹們相比實在令人痛苦不堪,查爾斯的胸膛緊壓在她的肩胛骨處,兩個人的心跳混在一起,快到不合常理。
莫瓦特先行一步上馬返回莊園,這條路線只要直線前進就不會花費太多時間。然而維歐莉亞似乎小看背負傷患的負擔,但她不能多想,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別讓這個人死在自己懷裡。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混亂地心想。社交季之所以叫社交,分明就不是在戶外舉辦這種奪命運動,也分明不是將找到共度一身的伴侶的行為包裝成賭博。
在他們即將穿越樹林時,她已經能看見別墅前的人潮散去,她必須要將查爾斯給放下,至少在班菲爾德太太奔跑過來時,不能再讓任何一人的家族蒙羞。
但當她按住查爾斯的傷口,並直視與她一般高的對方時,查爾斯瞇起眼睛,就像隨時會昏睡過去,她死死撐住對方的身體,絲毫不顧自己的肌肉已經在哀嚎。
「等你康復,一定要解釋我和你的身體接觸是不得已的決定。」維歐莉亞用氣音說。
「我下個禮拜就去跟妳求婚。」查爾斯冷笑。
維歐莉亞忍住踢對方小腿的衝動,但她同時驚恐地意識到查爾斯的呼吸急促,現在最不該做的或許就是在戶外相互諷刺。她又把對方抓得更緊一些,甚至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不要死」。
「跟他說⋯⋯」查爾斯的眼神開始變得渙散:「活該,他總有一天會踢到鐵板。」
「你說什⋯⋯」
當其他人帶著關懷和驚恐表情圍上來時,滿身是血的維歐莉亞退到一旁,她發現夏洛特拉著她的手,嘴裡好像大聲地喊著些什麼,但她突如其來的耳鳴蓋過了一切聲響,被人群圍住的查爾斯似乎愧疚地瞥了她一眼,隨後便昏倒在他父母的懷抱中。
當查爾斯被立刻送往莊園內部時,夏洛特似乎也想將她一併拉往,然而維歐莉亞只是在一瞬間,便腿軟地跪倒在地上,夏洛特怎麼也拉不動她。
隨後,人群散去,周圍的聲音只剩鳥鳴與風聲,夏洛特似乎又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然後便提起腳步離去。
又是幾秒鐘後,莫瓦特的靴子出現在維歐莉亞的眼前,她抬起頭,眼前出現的是一張哭泣的臉,年輕的伯爵將白色襯衫的袖子捲至上臂,然而裸露出的肌膚全是被韁繩給粗魯摩擦後的痕跡。
莫瓦特靜靜地流淚,維歐莉亞沒有遲疑,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用力地抓住莫瓦特的雙手。就像死命地想把自己的溫暖傳遞給他一樣。她低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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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有事,他也不會有事。我向你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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