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心菜?」
「……」
「喂!捲心菜!」
黛雅嚇了一跳,從位子上猛地站了起來,但貨車還行進在荒野間不平的小道之上。在一陣搖晃之間,黛雅險些就被甩出了車外,好在血爪就坐在一旁,巨大粗厚的手掌隨意地往旁邊一撈,很輕易地便攬起了黛雅纖細的腰部將她給抓了回來,黛雅連忙道了聲謝,而血爪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將黛雅像是布娃娃一樣地塞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頭。
「妳到底怎麼了啊?妳除了發呆以外,還一副嚇得想落跑的樣子……沒搞錯吧?妳是想跑去哪裡?一整個魂不守舍的。」F推了推額上的風鏡,將鼻頭湊到了黛雅的臉旁,像是在聞嗅著什麼一般地說道:「是不是芬尼克那傢伙對妳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不、不……並沒有……什麼。」黛雅心虛地低下了頭。
「是嗎?就算在我們這行,芬尼克那傢伙也是出了名的痞子……他很喜歡玩弄女孩子,但我是不知道一個希爾瓦里合不合她的胃口就是了。」
「真、真的……」
F瞇起了眼睛看了黛雅一眼,隨即聳了聳肩,但那並不是真的不在意的神情。一股歉疚感讓黛雅試著想要說些什麼,但F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有就好。」
黛雅抱著膝蓋低下了頭去,但她很快地便又抬起了頭來。眼前的一樣東西攫住了黛雅的視線──或該說是佔據比較貼切。F把手塞進了行囊裡頭撈了撈,抓出了一團皺巴巴的紙,在黛雅的面前攤了開來。
「呃,真是的,一定是那個時候弄皺了,媽的……這樣字不都糊掉了嗎?」F露出了苦惱的神情,一面拍了拍手中的紙張,就像是想把上頭的皺褶都給拍平似的,但她很快就發現到這樣也只是白忙而已。
「F小姐……沒關係,我看得懂的。」
「字不是要給妳看的,雖然意思也差不多,不過總之就是那樣了……唉,那個老頭。」F煩躁地甩了甩手,好似就算弄破了紙張也無所謂了一樣,最後才冷靜了下來,嘆了口氣說:「算了,喏,不管怎麼樣,妳先簽個名吧?」
F雖然是對著黛雅說話,但她的的眼睛並沒有看著黛雅,而是抬起頭來向上瞪著眼,用著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對上了血爪投射而來的疑惑目光。
血爪彎著巨大的身軀,低頭與F靜靜對峙了半晌,最後才不以為然的撇過了頭去,從尖牙之間吐出了一聲呼嚕聲說道:
「反正只不過是你們人類愛玩的那些文字小把戲吧?呿,我不看就是了。」
「感謝合作。」F笑瞇瞇地道了聲謝,然後轉眼之間便斂起了那股笑容。
F重新回過頭來,雙眼灼熱地探詢著黛雅的回答。在F緊迫的注視下,腦袋一片空白的黛雅只能點了點頭。黛雅摸了摸懷裡,好一陣子才捉起了一枝筆來。要在搖晃的車上寫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沾著墨的筆尖搖搖晃晃地,好像隨時會撞上堅硬的木板而折斷似的……但黛雅知道,搖擺不定讓她遲遲無法下筆的東西並不是車子。
黛雅的手顫抖著,用力地吸了口氣後握緊了拳頭。
「那個……F小姐?」
「怎麼?」
「有必要這麼著急嗎?啊,嗯,我是說……反正……我也不會跑掉……」
「說的也是。」
F的雙眼倏地一冷,將東西收回了行囊裡頭。黛雅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但在她正想說些什麼之前,F就先摸了摸下巴,低聲咒罵著說:
「是我操心過頭了,媽的,碰上芬尼克那傢伙總是會讓我變得神經兮兮的,總擔心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啊,但未雨綢繆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妳說的也沒錯,但過多的煩惱只會在行動的時候拖慢了步伐,考慮得越是周延,越會被意料之外的情況給打倒……嘛,反正這樣說,妳也只能夠說『我了解了』之類的話隨便敷衍吧?」
「啊……並不是那……嗯,是啊……」
看見了黛雅低下了頭,幾乎要把臉埋到了地上去的模樣,F噗哧地笑了出來。
「畢竟那不是妳的生活方式吧?沒什麼好感到抱歉的。倒是妳,在這之後有什麼計畫?」F往後靠了靠,慵懶地伸展著身子說。
「嗯,啊?咦?什麼?」黛雅從結成了一團的渾沌思緒中驚醒了過來。
「計畫啊,計畫。」F擺了擺手,說道:「只要是人,總該有什麼計畫的吧?嗯……不像我們這種人的人。當然,我們也會有計畫,不過都不是長遠的那種就是了,因為搞不好明天就會死掉。」
F在說這出這段話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透露著猶豫或是哀傷的味道,似乎反倒更像是當作了一則笑話看待。F慵懶地靠著背,一手隨興地側攬在車沿邊上,隨興地吊在了外頭,她似乎沒有打算將那件金黃色的盔甲給套回去的意思,只是穿著那件貼身的無袖黑色綢衣,任由雙臂的肌膚沐浴在布里斯班荒原狂野的風之中。
風在山谷之間呼嘯著,恣意地掠奪著一切的溫度,然而F就像是一點也沒受到影響似地享受著風。她修長結實的上臂一點也不畏寒,一些小小的疙瘩凸了起來,卻是更凸顯了手臂均勻的線條,包覆著頸部與胸口的曲線偶爾也微微地起伏。F迎著風向遠方望去,她瞇起了眼,但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地柔和,一頭雪白的俐落短髮在空中飄散著,糾纏在其中的墨黑色風鏡倒映著遠方趨落的斜陽。
「回到了妳的瓦爾先生身邊後,妳有什麼打算?」F將頭偏了偏,歪著頭看著黛雅說:「這才是妳原本的目的吧?」
「啊,回到瓦爾先生身邊後嗎?」
「是啊,不過在夏恩摩的英雄身旁,最無聊的事情,大概也就只是等著遠古巨龍從天上摔下來吧?」
「啊……那個是……」
「妳說夏恩摩的英雄?」
回答的並不是黛雅。血爪驚訝地扭過了頭來,圓杏般的獸目睜得大大的,不言而喻的驚訝之情從牠的眼中流露了出來。然而黛雅的驚訝,卻一點也不下於血爪。血爪呼嚕嚕地低吼了幾聲,用那對睜大的眼睛緊盯著F問道:
「你們不是獅子拱門的士兵,對吧?什麼死去同伴盔甲的,都是說謊。」
「那不過只是你的猜測而已吧?敏感的小貓咪。」F冷冷地反擊道。
「F、F小姐?」
血爪用牠巨大扁平的倒三角形鼻頭,湊到了F的身旁用力地吸了吸,就像是想要從她的身上嗅出謊言的味道一樣。血爪一面嗅著,一面咧嘴露出了牠凸起的尖牙,在一旁看著的黛雅,真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血爪會張口把F給吃下肚裡,但那終究只是誤會而已。血爪嗅了嗅後,把脖子給縮了回去,皺著眉頭說道:
「妳看起來不像是會被路邊的石頭給絆住腳步的那種傢伙,人類。」
「還不就是這株小捲心菜惹的禍囉?」F兩手一攤說道:「為了她我差點沒把自己也賠進去了──但她確實也救了我一命。所以儘管我的身分一點也不合襯,但我還是得報恩的。」
「這是謊話嗎?」
「不,是實話。」F泰然自若地說道。
血爪轉過了頭來,直直地盯著黛雅,黛雅連忙緊張地點了點頭。
「我不相信妳。」
血爪說道,而黛雅則是仿若渾身凍結般地一顫,但F依舊十分冷靜自然,半點慌張的感覺也沒有。血爪冷冷地緊盯著F,低聲接續著剛才的話說道:
「但那不干我的事──我早就不奢望人類會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相誠以待了。倒是這傢伙,是夏恩摩的英雄的朋友嗎?所以她也參加過歐爾島淨化行動囉?」
這樣突兀地轉變就連F也感到了一陣吃驚,但F並沒有像黛雅那樣讓驚訝的情緒顯露於臉上,只是愣了愣後,冷靜地以閒聊似地語氣轉頭問道:「很有可能吧?但你得問問她才知道了,我和她沒有認識得這麼久……喂,黛雅?」
「咦?嗯,是的,那確實是很令人難以忘懷的回憶。看著不死巨龍這個招來無數災厄的苦難之源,那充斥著毀滅與混亂的巨大身軀從最遙遠的天空之上墜落到深不見底的雲泥潭底,揮舞著瘟疫之風的雙翅崩解離析,破碎的屍塊如雨點般落下,在親眼見證這個比任何歷史都古老或是強大的這個存在殞落的瞬間,那一霎那確實會令人感到一陣深切的感慨……」
血爪贊同地點了點頭:「我也希望總有一天我能親眼見證遠古巨龍的殞落──否則我們和人類的委屈妥協,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想……為了對抗共同的敵人,不論是那一方都放下了很多吧?不論人類或是夏爾。」黛雅點了點頭,謹慎地開口:「只要任何出了一份力的人們,無論從前有過什麼過節,我認為在這個當下的彼此都是值得被尊敬的。」
「切,是嗎?阿斯卡隆原本就是我們的,遠在人類在上頭建立起醜陋的碉堡之前,我們早就在草原上頭狩獵繁衍了數不清的歲月。歸還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並不是什麼值得讚揚的行為,偷盜大汗-猶爾之爪的事也是一樣。至於人類老愛掛在嘴邊的蘇哈辛,那是我們的先人用鮮血從敵人手上奪來的偉大戰利品。我想妳應該沒有什麼話要說吧?人類。」
黛雅語塞了一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她只好一陣乾笑。黛雅偷偷往F那裡看了過去,作為此刻人類代表的F,臉上的表情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仍舊是平靜地望著風所吹來的方向,就像是血爪剛才帶有的指責意味的話語和自己毫無關係似的。血爪倒是沒有特別去注意F,只是自顧自地往前挪了挪身子,找了一片牠自認為足夠舒服寬敞的地方,然後側著躺了下去。
「我對妳們搞的小把戲一點興趣也沒有,按照規矩,我應該要把妳們捉起來盤問一番才對──但誰管它呢?這裡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原因,但卻都是不約而同地聚在了這裡,以自己的意志去對抗不可挑戰的存在,只要我們的目標相同,我們就是同伴,既然是同伴,那也沒有什麼是不能包容的了──至少我現在是想要這樣想。」
「不勝感激。」F微微一笑。
「別會錯意了,我也只是碰巧心情好而已──這是伊塔爾的主意。我本來是想要叫妳們滾蛋的,但伊塔爾說他相信小捲心菜,而我也相信小捲心菜,而小捲心菜相信妳,這樣就足夠了。」
血爪說完,便轉了轉頸子,開始發出呼嚕的呼吸聲。F怔怔一愣,旋即皺起了眉頭追問道:
「等等!你們多久之前就在討論這件事情了?」
「多久之前?幾乎是一見面之後吧?哼,妳真以為我會相信妳們的說詞嗎?」血爪緩緩地說道:「但是在相處過一陣子之後,我發現我並不討厭妳──這不是喜歡的意思,我不知道人類習慣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但總之就是這樣,所以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畢竟戰區裡頭有著太多我們不甚了解的事情,我也不想去因為我的多做推斷而去壞了誰的好事。總之就是這樣。」
「……謝了。」
血爪沒有回應,只是點了點頭,便呼嚕嚕地開始打著鼾。
F用著僵硬緩慢的動作坐起了身起來。她交握著雙手,低頭望著交合的拳頭,一下又仰起頭來把臉埋入了雙掌之中,就像是難忍難耐地在對抗著身體裡頭的什麼一樣。但F很快地便放棄了對抗。她垂下了肩膀搖了搖頭,把風鏡給摘了下來,抱起了頭將腦袋埋進了雙臂之中,一動也不動。
「F小姐?」
黛雅滿懷擔心地湊了過去,但F只是悶著頭,有氣無力地說:
「我沒事,很煩而已──反正我不過就只是個癟角的夜鷹。」
「不,我是想要回答您剛才問我的問題。」
「哈?妳說那種蠢問題?那種事情怎樣都好吧?」
F從雙臂之間用力地抬起了頭來瞪了黛雅一眼,然後又低下了頭去。
「算了,妳想說就說吧。」
黛雅點了點頭,準備開口,但湧到了嘴邊的話語,卻讓一絲猶豫給拉扯著。黛雅遲疑了一陣,才將方才一想再想的話給吞回了肚裡。她緩緩地開口,就像是嬰兒所踏出的每個步伐一樣的小心謹慎。
「其實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F抬起頭來,斜斜地往上一看,除了一些疲憊與煩躁之外,更多的是對黛雅不視人情的責難。
「關於往後的事?之後要做些甚麼?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情……或該說是有,只是……」
「只是什麼?」F了無興致地問道。
黛雅低頭思量了一陣,才沉沉地說道:「我所做的事情,當中都不具有獨立的自我意志,不過就只是不負責任地把一切都託付在別人的身上罷了……」
「妳現在是在說話嗎?」
「我現在……什麼?」
「妳現在是在靠著自己的嘴巴說話,還是被我的問題逼問著才說話的?如果是前者,那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但如果是後者,那也是妳自己決定想要回答的,而妳這個雇主大可不必這麼做,我也不能說些什麼。就算是作為最卑微的奴隸,妳也有選擇逃跑或是自殺的自我意志,所以別用這些廢話騷擾我了!喔,我都忘了,妳可是多愁善感的好好貴族祭司小姐,我這個下城郊區吞食發霉陰影過活的可悲夜鷹,應該要心懷感激地好好傾聽妳那些上城區上流社會杞人憂天光明正面的狗屁──對不起。」
黛雅用力地眨了眨眼,抹了抹眼角那來不及湧出的東西說:
「不,沒有關係的,一定是我太煩人了對吧?」
「喂喂,我說,我說了對不起阿!」
「……我知道。」
黛雅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微笑,而那個笑容看起來卻十分淒慘。F感覺到一陣煩躁和歉疚混合在了一起。這傢伙確實挺煩人的,但為什麼自己還要負責去安撫她?
F並不想承認那個所謂的「負責」不過是「想要」的衝動,雖然這種衝動毫無來由,但也還是讓她的腦後燒起了一團火來。所謂的慌張無措,也就不過如此吧?
她為什麼會感到歉疚呢?
「那個……該死。妳不是來找我了嗎?對!妳不就是想看看不同的世界所以才來找我的?這不就是妳所下的決定了嗎?一個……勇敢的改變?」
「勇敢的改變?」
黛雅忽然嘲弄似地笑了笑,然後說:
「失去了主人的寵物,慌慌張張地去尋找另一個主人來填補關愛的缺口──我不知道這之中是否含有自我的意志?又或該稱為一個勇敢的改變?但就我所理解的,有的只是無限的驚惶而已。」
F愣了愣,詫異地瞪著一臉愴然的黛雅。
「捲心菜妳怎麼……妳是不是吃錯藥了?」
「這樣很奇怪嗎?」黛雅疲倦地笑了笑,說:「我記得F小姐是稱那個為──『認清現實』是吧?是的,認清現實,而那對於軟弱寡斷的我來說並不容易,所以F小姐才會感到奇怪吧?」
「妳在說什……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那是……呃,可惡!」
F語無倫次地說著,但無論試著想說些什麼,那股近乎感傷的內疚卻絲毫未減地侵擾著她。
她上次試著好好和人說話是什麼時候了?那可不是與夜晚的居民們那種用名為謙讓的刀子架住彼此頸子的說話方式,而是真的關心著誰,試著在平靜之中一點一滴地把自己柔弱溫暖的一面給掏露出來。
有多久了?
「這太可笑了。」F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搖了搖頭,說:「妳是貴族的朋友,沐浴在陽光下鑽研神之旨意的祭司,居然想用走不出影子的黑暗居民的標準來審視自己──鳥兒可不會因為自己無法像鬣狗那樣斯碎裂物而感到哀傷。」
黛雅聽完了之後愣了一瞬,旋即微微一笑,說:
「古蘭斯是寒冰與死亡之神,而我,是在漫天的樹蔭之下誕生的。」
「妳只是在玩文字遊戲罷了,這一點都不能代表什麼。」F冷冷地說道。
「就連最漆黑冰冷的死亡也一樣嗎?」
「所以說我討厭和你們這些年輕祭司和貴族小孩說話……」
F雖然只是低聲地喃喃自語著,但給人帶來的感覺卻會讓人誤以為是在咆哮。黛雅不再說話,只是半闔著眼皮,盯著F的膝蓋瞧,而F則是盯著黛雅低垂的眼皮。F與黛雅就這樣用有些奇怪的方式對望著,沉默的觸手也藉機在兩人之間蔓延了開來。
沉默是十分難耐的。
當然,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是不會這樣想的──對她們這種人來說,沉默之中的平靜更像是令人癡迷沉醉的酒精,溫和卻熱情澎湃。但如果與自己共處於沉默之下的,並不是個懂得品嘗沉默箇中滋味的人,那就像與不懂品嘗酒中苦澀的人對飲一般,那樣的沉默往往就會轉為枯燥,枯燥又將會醞釀為焦慮,最終就像是釀壞了的酒一樣,在沉默之中沉澱下來的,只有分分秒秒的難忍難耐。
F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試著讓意識飄到遠方去,好忘卻剛才那股煩躁的感覺,但黛雅忽然抬起了頭來,悄悄地用著謹慎小心的目光對上了F居高而下的視線。F感覺到了黛雅的目光,眨了眨眼回過了神來,雖然那股煩躁仍未褪去,但她多少還是耐心地挑起了眉毛,對黛雅投注著詢問的眼神,可是對於F耐住性子的問候,黛雅給予的回應卻只是倏地把雙眼藏入了懷裡。
「搞什麼東西?」F本來想大罵出聲的嘴,張到一半又闔了上去。她說過的吧?以年紀來看的話,她確實還只是個小傢伙罷了……但儘管這樣的解釋是合理的,可是對這樣的一副身軀來說,這樣的舉動就顯得有些滑稽了。
只是個在鬧彆扭的小女孩而已,不是嗎?
F和黛雅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噗──喂,妳笑什麼啊?捲心菜?」
「啊……我也……不是很清楚,這叫做尷尬嗎?還是彆扭?我不知道,有好多好多種的感覺,對自己的,又或者是對F小姐的,但最後我就只是想要笑而已,忍不住想笑。」
「我?我怎樣了?」
黛雅優雅地一笑,然後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呿,果然是個怪傢伙。」
兩人再度相視一笑。
在一陣奚落的笑聲過後,F和黛雅彼此都再次陷入了沉默,然而在她們之間,那種緊繃枯燥的氣氛卻不再有,只有輕柔和煦的風穿梭在其中。黛雅靜靜地望著自己合攏的膝蓋,而F只是輕輕地側著腦袋,讓目光隨著飄忽的風,一陣一陣地恣意遊走著。
黛雅與F彼此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所以說,妳打算做些什麼?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F罕見地先開了口,不過黛雅倒是沒有顯露出太過驚訝或者是特別的情緒,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但卻仍舊是又欲言又止地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F想了想,然後說:「很難決定,是嗎?」
黛雅的雙脣微微地張合著,舉棋不定了好一段時間,這才點了點頭。
「是的,畢竟決定的是自己得走的路。」
「計畫並沒有妳想像中的那麼重要,我的意思是說,並不是不用去思考,但計畫永遠只是計畫而已。」
「……我想我知道。」
黛雅意有所指地淺淺一笑,隨即搖了搖頭說道:「我……一直很想要學習關於人類的事情。我計劃好了一切,用我這雙初生的雙眼朝前望,同時也站在死亡的終點回眸,我以為這樣就足以觀望整個人生。但我到現在才了解,這不過是對人生變化無端的褻瀆罷了。一個人出生,一個人死去,黛雅出生了,黛雅死了,瓦爾先生出生了,瓦爾先生死了,黛西出生了,黛西死了,我們相遇了,我們分別了……不應該這樣,也不可以是這樣。」
「不應該只是這樣……但有時候,就只是這樣。」
「是,我是古蘭斯的祭司啊,我很了解那是怎麼一回事。但……該怎麼說呢?用梯子來比喻的話,就是只有第一階和最後一階的梯子,少了中間的東西,那梯子再怎麼堅固,也都只不過是奇形怪狀的木棍罷了,那並不完整。」
F嘀咕著說:「本來沒有什麼東西是完整的。」
「我是古蘭斯的祭司啊,侍奉著寒冰與死亡之神。」黛雅微微一笑,說:「即使沒有什麼東西是完整的,但一切都皆有過往可循,不是嗎?就算被遺忘了,也能夠記起來,就算失去了,也能再找回來,但沒有的東西不會憑空而生,唯一能夠鋪下下一格梯子的,就只有時間,而一個人的時間是不存在於開始之前,又或者是死亡之後的。死亡只是賦予生命一個完整性,但並不代表生命的一切。」
F皺了皺眉頭,說:「妳真的很擅長讓人感到頭疼……」
黛雅微笑著說:「我以前學習的時候也會這樣,瓦爾先生和我說這是進步的象徵。會疼痛,就代表還清醒著,會思考,是活生生的,就像心臟怦怦跳,呼吸急促而感到難受,汗如雨下的熾熱,雙眼迷離──」
「喂,妳越說越奇怪了──但聽起來不像是壞事,好吧。」
黛雅愣了愣,才露出了羞澀的神情。她用指頭撓了撓臉頰,低下了頭說:
「可能是局限於我所看的書籍……您知道的,少女小說,所以在形容作為一個人強烈的感覺時,常常很難找到適合的詞彙,嗯,並不是我認為適合的那種。或許我之後回到神聖流域之後,我該去看看一些演示人們平凡生活的劇作──」
「妳還要繼續看那些文學作品啊?」F一陣咋舌道。
黛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是的。文學或書籍本身並沒有錯,錯的是我這個誤解了書的人。它給我指引出一條路,告訴我前方有著花草,有著溪流與甘泉,書告訴著我要向前行去,但我卻只是駐足遠望,為著只要親手走向前去觸摸便能理解的美好而煩惱──我們降世的理由不就是如此嗎?為了理解這個世界,就必須去置身於這個世界之中,我竟然忘記了這個蒼白母樹給予我們最初的教誨。我想F小姐您剛才所說的那段話裡也有這種含意,對吧?」
「嗯……嗯哼。」F按著腦袋,硬是點了點頭。
「啊,我又開始嘮叨了,是嗎?」
F看出了黛雅眼神之中流露出來的一絲擔憂,只得搖了搖頭,說道:
「不……無所謂。妳是我見過話最多的人,我討厭說話,但不代表我討厭這樣子的人。咳咳,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是這樣嗎?」
「是。」
黛雅茫然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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