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爾!血爪是不是被幹掉了?可惡!滾開!」
F一面咒罵著,一面將匕首甩出了一道銀色的弧光,眼前那被火紋遍了全身的希爾瓦里士兵,頓時摀住了雙眼悽慘的怪叫了一聲。F沒有錯過這個機會,趁隙用長匕反手桶進了他的眼窩裡頭,希爾瓦里士兵那聲淒厲的哀嚎便消失在被火焰燻得焦黑的雙唇之間。
伊塔爾揮舞著漆黑寬劍的每一個動作,都盡可能地壓縮到最小,幾乎不超出胸頂到肩上的範圍,但也因此伊塔爾揮劍的速度快得讓人眼花撩亂,就好像是神聖流域上城區貴族們喜愛配戴的優雅細劍那般,行雲流水的使弄著,點刺挑擊都融合在一個連貫的動作之間,連綿不絕地出招反擊,卻又有著重劍沉實的力道。
鐺鐺鐺!一名士兵揮劍砍來,伊塔爾舉劍跨出了腳步,輕沾點擊,那名士兵便在三聲連貫的劍響之中瞬間倒了下去,而他的腦袋也被伊塔爾手中的厚劍給劈開了花來。伊塔爾舉了舉沾著點黏液的劍身,讓雙臂像是彈簧那樣時而放鬆、時而緊繃地維持著擊劍的節奏,一面應付著下一波緊咬而來的攻勢,一面抽出空來回身對著F高喊著: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沒那麼容易死的!」
就在這一瞬間,眼前的火焰忽然被壓散了開來。一團漆黑的東西好似呼應著伊塔爾的呼喚從天而降,挾著沉重的風壓將燃燒著火焰的希爾瓦里們像是飄零的落葉一般撕得粉碎。
「血爪!」伊塔爾高興地對著黑影呼喊道。
「這些傢伙很麻煩,怎麼砍都會繼續湧上來,所以慢了。」血爪疵牙低吼了一聲,將爪子上黏稠的東西給甩了乾淨,揮舞著另一隻手上的巨大砍刀。
「包格呢?」伊塔爾高喊著問道。
「去找熾天使搬救兵了!」血爪也同樣高呼著回應,卻又同時皺起了眉頭,「這些傢伙到底怎麼了?好像在歐爾島的那時候……」
「時間不夠解釋了!但差不多就是那樣。」
伊塔爾不再試圖斬殺敵人,只是匆促地隔開了所有襲來的攻擊,虛晃了一劍後便一路竄回了瑟縮著身軀的肉排身旁,蹬了一下地板跨上了牛背。
「如果不快一點的話,連黛雅小姐也會變成那樣的。」伊塔爾憂心忡忡地說道:「血爪,就交給你開路了!拜託了!」
「切,粗活嗎?還真是對了我的胃口。」
既然伊塔爾這樣說了,血爪也沒有多問,只是嘟噥了幾聲後,便仰天長哮了一聲,在那令人血液為之凍結的戰嚎中伏身衝了出去,揮舞著尖爪與大刀在火焰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騎在肉排身上伊塔爾急切地回頭向F伸出手,但F卻只是搖了搖頭,說: 「後面必須要有人守著,現在的情況和剛才不同了……」
「但──」
「別看了!快跑!我用兩條腿可跑得比這四條腿的肥牛要快多了!去!」
F話音未落,便用力踹了一腳肉排高高翹起的屁股,先前懼怕著火焰與燃燒著的希爾瓦里的肉排,這才終於鼓足了勇氣,在血爪好似掃除一般的開路之中嚎叫著衝了出去。
「嘖,想做也是做得到的嘛,這頭蠢牛……唔!」
一瞬間的分神令一把刀趁隙欺近了F的身旁。F傾斜著匕首,順著對手細長的劍身將劍給盪了開來,幾個點地衝刺便拉開了距離,追上了正粗魯笨重地胡衝亂撞的肉排。
「接著!」
F回頭一喊,將那些藏在腰間上的小鐵餅一口氣擲了出去。一連串連綿不絕的煙霧與閃光頓時噴發了出來,讓那些燃燒著的希爾瓦里爆出了哀號,而在這一陣聲光之中肉排也更加瘋狂地衝鋒,在身後揚起了成頓的沙塵與礫石。F不禁暗暗叫苦,但也顧不得裸露的身軀,只能把已經破碎的上衣衣領繼續往鼻樑上提,埋頭繼續緊追在肉排的身後。
有了血爪在前領路,肉排毫無目的的衝撞也終於得到了引導,得以將那一份狂亂的力氣集中在一點上突破。瘋狂的希爾瓦里們既抓不住有如剃刀旋風一般掃蕩著一切的血爪,也攔不住如土崩落石般無人可擋的肉排,便將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緊隨在後,看上去最為脆弱的F身上。
「該死……該死該死!滾開啊!」
雖然這也是F一開始的目的,但F還是忍不住一陣咒罵。F縱身幾個點地閃過了撲來的士兵,讓那些撲了個空的士兵們通通在她身後倒成了一團,暫時緩解了後方的一些壓力。不過那些士兵本來就追不上她的腳程,F只需要專注在眼前擊身旁兩側的那些敵──
「F小姐!」
「唔──我沒事,可惡!」
雖然眼前忽然一黑,但F還是能感受到鮮血從額間淌下,滲入了緊閉的眼縫之中的感覺。F抹了抹她被血染紅了的半張臉龐。剛才太急於甩掉那些腦人的追兵,以至於忘記去注意眼前的敵人讓自己側著挨了一劍,所幸及時打偏了側襲來的劍峰,不然被刀刃劃破的地方可就不只是她的額頭而已了。
F踉蹌地跌了幾步,最終還是失去平衡翻倒在了地上。F在地上順勢滾了幾圈,反手向她依稀記得劍鋒刺來的方向拋出了匕首,她也無暇去顧及她丟出的匕首是不是真的命中了目標,只能匆匆地再次站了起來,連滾帶爬地狼狽的奔跑起來。
經過了一陣跌撞,F好不容易才將奔跑的節奏給找了回來,但伊塔爾和血爪卻已經跑出了能夠支援她的範圍之外……不,甚至是快要看不見了。
F並不怪伊塔爾他們不但丟下自己,甚至連一點緩下來的意思也沒有──雖然情感上是如此,但哀怨也只是無濟於事,她必須趕在這片失控的人海將她包圍起來之前突破出去,否則就……
不會有那種事的。
一個靈巧的翻騰,夜鷹躍過了一群撲面而來的希爾瓦里士兵,她不再直追著拋下她的伊塔爾一行人,而是忽然迂迴地開始兜起了圈子。在一陣左衝右撞之間,乍看之下只是毫無頭緒的亂竄,但夜鷹卻像是個熟練的牧羊人一樣,把所有追逐著她的士兵給漸漸地引導在一起,讓他們彼此互相絆住了腳步。有些異常的脫隊者倒也不是什麼麻煩,對人體結構瞭若指掌的夜鷹,只消輕輕擦過它們的身軀,不費什麼力氣,那些希爾瓦里便自然會無從施力地倒下,成為掩護她繼續逃跑的其中一個障礙物。
雖然說少了一隻能靈活運用的手,但只是逃命的話倒也是綽綽有餘了。在不斷地來回穿梭之間,夜鷹很快就突出了希爾瓦里們的包圍網,少了那些擾人的阻攔後,更是以無法觸及的速度急奔了出去。
對於那些神識間僅存追逐本能的希爾瓦里來說,夜鷹就只是一頭捉也捉不住的鳥兒,在不斷徒勞的撲空之間,那股不屬於他們的巨大憤怒更是無從宣洩地甚囂而上。所以在發現身後有著一群與他們散發著相同氣味,正舔刀抹血地戰鬥著的士兵們,他們也倒對夜鷹沒有什麼留戀,立刻就轉而回應著正呼喚著他們心底深處的戰鬥本能,回頭將那無處宣洩的那些怒火傾注到守夜人士兵上頭。
夜鷹化為了風。
從汪達爾堡前的廣闊荒原,到北方那幾乎鑿穿了大地的巨大峽谷,一抹青蔥翠綠在夜鷹的視線中浮現,響徹天際的殺伐聲也漸漸轉為了微風呢喃的細語。夜鷹不斷地奔跑,即使是在這樣清爽的夜晚之中也逐漸感到了力竭,但她並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只是不停歇地向前狂奔著。
捎來了疲憊的森林之風,也捎著清冷的月光飄散到遠處,薄如絹紗的月光被森林的微風給捲散了開來,化成銳利的月光碎片散落在森林彎曲的小徑上。
森林的晚風與夜鷹雪白的髮絮交纏成絲。夜鷹依循著風的指引,讓逐漸因力竭而放緩的步伐,追尋著月的碎片來到了一條小溪旁,應當趨前延伸出去的月光足跡,被溪水給沖散成了粼粼的波光。
這是什麼?
腳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凌亂混雜的光影。夜鷹遠遠就注視著那些凌亂的東西,但細看時更是讓人感到一陣眼花撩亂,停下腳步仔細尋找著足跡的夜鷹忽然感到了一陣昏厥,還來不及穩住腳步,便眼前一黑地倒了下去。
「F小姐。」
「那麼大的……一頭牛……你們藏到那去了?」F艱難地吐出了句子。
伊塔爾輕輕地攬住了F的肩膀,讓原本已無力倒下的F在最後一刻站穩了身軀。伊塔爾並沒有開口回答F的問題,只是慢慢地帶著F一步一步地沿著小溪的上游走去,而F也放鬆了身子,把維持重心的工作交付給了伊塔爾的臂膀,靜靜地感受著森林之風所捎來的疲憊。
赤裸的雙足輕觸冰冷的溪水,刺痛的感覺讓F的腦袋稍微清醒了過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滿佈了傷痕,不是被石頭所割破,就是磨破了皮。所幸這條小溪的溪底多是散佈著粗大的鵝卵石,如果都是些細沙的話,或許她回去之後雙腳也難逃感染發膿的命運。不過她現在不用去擔心那些,只需要靜靜地享受這股沁涼。
正當F還納悶著要走多久的時候,溪流的上游處忽然出現了一小片空地,周圍包圍著樹林,而黛雅就輕靠著縮起腳來休息的肉排,在空地的中間昏睡著。
伊塔爾對著空氣舉手做了一些手勢後,才扶著F走到了那片空地之中。她並沒有看見血爪,八成是在什麼地方戒備著吧?但就算是死在了路上也不關她的事……頂多是有些惋惜罷了。
F收起了那些令人頭痛的念頭,在伊塔爾的攙扶下,在小溪旁的一株小樹旁坐了下來。虛脫的肉排抬起了頭來,朝著F的方向低沉地叫了一聲,就像是在歡迎著F的歸來,不過本當更加興奮的黛雅卻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垂著腦袋,雙脣微啟,看上去像是在說著些夢話地沉沉睡著。
就在伊塔爾回頭去翻找藥品的時候,F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從背後叫住了伊塔爾。
「喂!你不是說那個誰去叫幫手了嗎?我可不能讓那些熾天使……」
「放心,F小姐,他們不會經過這裡的。」伊塔爾一面在肉排身旁的側袋中翻找著,一面回答道。
雖然有了伊塔爾的保證,但F可是一點也沒放心下來,只能禁不住地皺起了眉頭試了試自己癱軟的雙腳,然後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讓僵硬起來的身軀鬆懈了下來。
就算想跑,也已經跑不動了阿……
不只是跑,F就連感覺想要動一下腳趾都十分艱難,如果硬是要站起來的話,下一秒肯定就會因為抽筋而難堪地倒下去,她可不想再讓伊塔爾賣自己人情。
反正先保存好體力,之後再想辦法落跑就好了……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F闔上了眼睛,但沒過多久就發覺,要想好好休息那才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明明就知道還有一群敵人正與她共處在這一片森林之中,她又怎麼有辦法就這樣撒手不管地睡上一覺?即使只是短暫的淺眠,風聲、草動,沙沙的樹葉聲,甚至是潺潺的溪流忽然聽起來不太一樣了,所有聲音聽起來都像是監視她們的敵人所露出的腳步聲。
無法動彈的雙腳告訴她煩惱是無用的,不休息的話也只不過是虛耗著珍貴的體力,但她無法入睡的理由也同樣是那雙腿──有沒有可能下一秒鐘就會忽然需要逃命?只靠著這雙走上兩步就要抽筋的腿,能夠反應得多快呢?能逃得多遠呢?答案自然是不甚理想。
在這樣矛盾的情感交錯下,F縱使疲憊不已,也只能勉強自己乾瞪著雙眼環視著四周,好似那低矮的草叢,淺底的溪流,稀疏的樹林之間都可能藏著對她虎視眈眈敵人……血爪不就把自己給藏得很好嗎?那麼那些熾天使一定也……
F的眼角忽然閃過了一絲動靜,她想也不想地就抓起了刀子往前一劃,但伊塔爾卻好像早就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一樣,在F動起來的瞬間就按住了她的手腕。
「F小姐?」
即使看見了伊塔爾的臉,F還是反射性地掙扎著要將刀子給刺進什麼裡頭,直到一陣子力氣耗盡之後之後,F才在伊塔爾柔和的注視之下,緩緩地讓僵直的手腕放鬆了下來。
「好多了嗎?」伊塔爾微微一笑。F這才發現自己的全身都出滿了汗。
「不怎……唉,你是要包紮對吧?隨你便吧。」
伊塔爾笑了笑,不再說什麼便低下了頭去,提起了水桶和藥品開始為F清理著腳上的傷口。F悶著一張臉,把緊握著的匕首鬆了開來,讓匕首沉到了一旁的小溪裡頭。
「F小姐?」
「呣……嗯?」
「您很久沒有洗澡了吧?」
F皺起眉頭,盯著專心地在自己腳上搽抹著的伊塔爾瞧了好一會,才說:「你想幹嘛?」
「一旁就是小溪,應該很方面盥洗,您如果還能動的話,我就幫您提水和毛巾來。」
「如果我動不了呢?」F瞇起了眼睛說:「難不成你要幫我洗啊?」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畢竟洗過澡除了舒服點,傷口也比較容易復原。」伊塔爾一面認真地為F的雙腳纏上了繃帶,一面說著:「我知道人類的異性之間對這種事情會有所顧忌,不過您是人類,而我是希爾瓦里,我們根本是不同的生物,就像是您如果幫家裡養的貓洗澡,牠也不會因為您觸摸了牠的身體而覺得被非禮吧?」
「我是有養過一隻貓……」F說道,一面對伊塔爾投以著怪異的眼神,「不過還是算了,我自己來就好了。」
「我知道了。」
伊塔爾收拾了一會包紮過後的髒亂,回頭去溪邊提了一桶乾淨的新水和毛巾放在了F的身旁,還拿來了一件看起來像是男人穿的寬大襯衣。F將感謝訴諸於沉默,伊塔爾倒也不怎麼在意,只是自己提著被血和泥土給弄髒了的毛巾,沿著小溪往溪流下游的地方走去,離去時還冷不防地踩空了腳步滑了一跤,不過並沒有任何人發出笑聲。
直到在伊塔爾的腳邊濺起的水花聲消失之後,F還是繼續從那桶水中凝視著自己狼狽的倒影,就這樣持續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嘆了一口氣,開始脫下了她破爛的外衣。
如果連伊塔爾都能放心的讓黛雅離開他的視線的話,那麼自己大概也可以以同樣的程度來信任血爪吧?
現在……很安全了吧?
就在這個想法浮現出來的同時,一股沉重的疲倦混合著疼痛席來,讓F將衣領解到了胸口的雙手不由得地一陣痙攣,甚至要緊掐住胸口,才能抑制住自己不要被這一陣痛苦折磨得呻吟出聲。
光是要勉強著不讓自己在這一陣巨大的痛苦中暈眩過去,F就幾乎耗盡了早已被榨乾到見底的體力。說得也是,她幾乎是被拷問了一整天之後又被關在那種潮濕陰暗的小房間裡,連食物也沒有吃,身體狀況自然是再糟糕不過了,她那樣虛弱的身體還能在守夜人和希爾瓦里的軍隊之間那樣跑跳穿梭,其實那才是不合常理的事情。
F顫抖地讓沁涼的空氣深入了灼熱的胸腔,讓呼吸把胸腔那股灼熱的空氣給帶了出去,這才開始用著不再顫抖的雙手,讓毛巾浸入了冰涼的溪水之中,擦拭起骯髒赤裸的上臂。
白淨的毛巾一擦拭過F的身體,不怎麼費力地搓洗就沾上一層了厚重的灰垢。F用緩慢的動作擦拭著身體,一面將變黑的毛巾反覆的伸進溪水裡頭搓洗著,讓擦拭下來的血汙把溪水給染成了淡淡的黑紅色。
從被抓起來之後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天了,從薩爾瑪堡出發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盥洗過,加上那些拷問讓她的渾身沾滿了血的臭味,這一頓克難的溪邊澡雖然說不上很舒適盡興,但卸下了身上堆積了一整個禮拜的汙垢,皮膚重新呼吸起來的感覺還是讓F感到渾身一陣舒暢。F忍不住舒服地長吁了口氣,讓腦袋斜斜地倚靠著樹幹。
她之前都一直忍受著這個嗎?下次一定得換一份舒服的工作,反正黛雅給的錢也夠她逍遙好一陣子了,就算錢少一點也沒有關係吧?
F一邊嘟噥著,一邊緩緩地套上了伊塔爾帶給她的那件有些大了的白襯衣,然後在腰部的地方打了個結。
搓洗完後活絡起來的身體有些熱得發燙的感覺,但是身上的那些疤痕卻顯得冰冷。F下意識地用手輕撫著散發著熱度的皮膚,順著肌肉的紋理柔順地流動著,不過每當她的手劃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時,總會停滯一會,就像是透過手指閱讀那些疤痕一樣,一個個過往的片段頓時就會在腦海中響起。
這是在阿斯卡隆的時候,為了偷取黑檀鷹堡巡邏營的兵力配置時留下的──
而這裡的爪痕,則是那個想要把她滅口的其中一個灰燼軍團特工失敗的證明──
這裡的這個,是她初出茅廬的紀念品。是為了給一個在獅子拱門的神祕客人提供巨龍祭典出席的船長議會會員行程表,從秘密通道匆忙離開的時候不小心滑倒割傷的──說來愚蠢,但恐怕就算是現在的她,都很難不在那種濕滑的地方絆上一兩跤吧?
沉浸在回憶中的F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不過她的笑容忽然僵了一下,很快就收斂了起來。
她默默地讓手指繼續從大腿順著膝蓋往下摸去,一面細數著眾多生死一線的回憶,但手指卻在一個傷疤上頭忽然停了下來。
這是……
任憑F再怎麼回想,也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這好像是在追逐著什麼……追逐著誰的時候留下的,而且疤痕還浮凸著……是很新的傷痕……
F忽然抬起了頭來──難怪她總覺得這附近很眼熟,這是那時候追著黛雅過來的那條小溪,那麼這個傷口就是那時候弄出來的了吧?這還真是個不怎樣的紀念。
比起偶然,F更相信是因為這裡提供了良好的掩蔽才會吸引著她們兩次都來到了這裡,所以她倒也不驚訝。倒是黛雅,如過她還醒著,肯定又會這裡長那裡短的,認為一切都是像少女小說那樣不可思議的緣分,興奮地想要找她分享自己的心情,卻又支支吾吾地讓人煩躁吧?
難得的休息,自己卻怎麼一直在想這個小鬼的事情?F搖了搖頭,視線卻還是挪到了黛雅的身上。
黛雅的髮葉、四肢和衣物都還蒙著一層厚重的荒原之灰,不過臉龐卻是乾淨的。皮膚底下那希爾瓦里們特有的紋路,在夜光中閃爍著淺色的螢光。
黛雅的眼角和臉頰還留著一些沒有乾去的水珠,不過她卻是絲毫未覺地沉沉睡著,而肉排也像是不想打擾到躺在牠肚皮上的黛雅一樣,沉緩地放慢著呼吸,偶爾脖子痠了也只是用謹慎的動作小心地伸展著。
就是在這裡,同樣的地方,黛雅向自己伸出了手──她居然說想要和我做朋友?
即使理由很荒謬,但或許在過程中,善良的她也看見了自己心裡那一份深刻的寂寞吧?不過,這一份空洞是無法用友誼來填補的,所以拒絕了黛雅,讓它不要對此有所期待的話,對彼此都是好事。
但是……她終究還是回應了黛雅的期盼。
時間會代替自己教導她的。F咂了咂嘴。她並不內疚,因為她只不過是做了每一個人都會做的事情罷了。反正也只是一時之間的敷衍而已,這也是她對於黛雅的真心所能給予的最好的道別禮吧?至少她在沉痛之中慢慢想通了之後,以後也不會再吃虧了。
F靜靜地想著,一面緩慢地將胸口的幾個鈕扣打了開來,讓勒緊的胸口出來透了透氣。
今晚的風十分地不平靜,但那些躁動的風至少在血爪的監視下,是吹不到這裡來的。不過F可是花了好一番時間才理解到了這一件事情,這也才終於能靜下心來休養。
潺潺的溪水聲不再像是部隊的蠕行,草葉搖曳的沙沙聲也不再像是士兵們的低語,F倚靠在細瘦的小樹旁,靜靜地享受著只有森林細語的這個夜晚,卻沒有任由自己在森林的輕撫中睡去。
沙沙──沙沙──
是伊塔爾回來了嗎?不,腳踏在水裡的聲音不會是那樣的。
似乎是黛雅醒了過來,但似乎睡意未褪的樣子,所以站起來搖搖晃晃的。黛雅虛浮的腳步,讓她的身體就像是掛在枝頭上的樹葉那樣,她甚至還一腳踩進了肉排的肚皮裡頭滑了一跤。
F並不打算開口,但還是遠遠地望著黛雅在心中竊笑了一陣。等到她清醒過來之後,在觀賞她發現自己的醜態一覽無遺的羞愧模樣,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吧?
肉排的頭稍微抬了起來,但又隨即窩入了盤起了前腿之中。要是平常的黛雅的話,搞不好會彎下腰來不停地和肉排道歉的吧?但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摔了一跤,只是搖搖晃晃地像是隨時再跌一跤似地站了起來。
或許是她太早醒過來了吧?有時候F強迫自己從夢中醒過來的時候,也會有相似的症狀……
是那樣沒錯吧?
F本能地感受到了一陣顫慄掠過她的脊髓,剛刷洗過的柔順皮膚上泛起了一陣冰冷的汗珠。F不自覺地抓了抓習慣握著匕首的那隻手,但她才想到了自己不久之前才放心地把這個唯一的武器給弄丟到小溪裡去了。
黛雅的上半身用奇怪的姿勢從地面上抽離了起來,就像是被人用線給提起來的戲偶一樣。黛雅用這樣詭譎的姿勢站直了起來,雙手隨著重力自然地垂擺在身側,但承受著重量的雙腳和頸部的關節卻扭曲成了奇怪的角度。黛雅的腦袋斜斜地低垂著,然後忽然猛地看向了F的方向。
「黛雅?」F忍不住出聲低喚,但黛雅卻只是蠕動了一下嘴唇,然後低垂著腦袋開始朝她走來。
該死。
即使被用力地踩了一下肚皮,肉排仍舊恍若無知地繼續睡著牠的大頭覺,而負責把風的血爪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更不用說丟下了這一切,完全不知道蹓到那去涼快的伊塔爾了。真該死,只因為她是黛雅嗎?所以就算先前發過了瘋,只要是那個傻呼呼又天真無比的黛雅,就完全沒有人覺得她需要被堤防?真該死。
滿目瘡痍的雙腳已經難以行動,F試著改用雙手挪動自己的身軀,但卻只勉強掙扎地動了一下,就往一旁倒了下去,濺起了狼狽的水花。
F在淺底的小溪裡頭掙扎著起身,但黛雅卻只是冷漠地注視著在水中掙扎的F跨出了步伐。F倒是很希望那些滑溜溜的石頭能讓黛雅的屁股能夠好好的摔上一跤,看看這一摔會不會被摔得清醒一些。但這一陣子現實總是事與願違,對最近好似厄運罩頂的F來說更是如此。
黛雅雖然幾次都差點跌倒滑進了小溪裡頭,但還是一步一步地踏著滑溜的溪石,緩緩地走到了F的面前。而一直掛在黛雅嘴邊那窸窣的呢喃也跟著清晰了起來──那是沉重沙啞,令人不寒而慄的空洞低語。
「要……殺死……必須……殺死……所有……」
冰涼的溪水浸濕了罩衫,黏附在F敏感的皮膚上頭,感覺就像是套著一件薄冰。但溪水所帶來的寒冷,並不比F心頭上的那一抹寒意要來的刻骨。F透過垂落著水滴的髮絲,由下而上地俯視著已然逼近到她面前的黛雅。
在黛雅的眼中,那一片純澈的碧綠色依舊。如果是從前,身為夜鷹的F會說那是一顆飽含著星辰萬物的璀璨寶石,但現在看起來就只是一片虛無的綠色空洞。
靈魂──應當棲居於一個人眼底的東西,並不存在於黛雅的雙眼之中。
夏爾戰士巨大的黑色剪影,在遠方的一處山壁上出現,靈活地穿梭在那些岩石的凸起處之間,不一會就從山壁上頭盪了下來。在那對粗壯雙腳落地之後,體內流淌著嚮往著戰鬥血液的夏爾士兵卻沒有拔出劍,反而還溫吞的從遠方緩緩走來,捕捉著敵人身影的銳利雙眼遲鈍地瞇了起來,在夜晚中閃爍著琥珀色的光芒。
「怎麼回事?人類?」
即使F想要回答,也沒有那一份力氣了。F放棄了逃跑,俯臥在寒冷的溪水中俯視著黛雅空洞的雙眼,而黛雅就好似睥睨著卑微的蟲子一樣,冷酷地注視著她。
黛雅伸出了手。
血紅色的十指相互交纏著,繞到了夜鷹纖細的頸後,互相緊扣了起來,深深地陷入了夜鷹頸部柔軟的肉裡。F感覺到舌頭從喉嚨裡頭被推擠了出來,在口鼻外徘徊的空氣,著急地不得其門而入,反而是不斷湧上腦袋的血液在衝散著她的意識。
F虛弱地抓著黛雅的雙手,無力地反抗著,掙扎著讓小腿踢出了一些水花。身在遠方的血爪這時候才發現了不對勁,著急地咆哮了一聲奔了過來,但不斷向著F喉嚨上施力的黛雅,卻是失去了平衡與F雙雙落入了溪底。
月光被溪水的波流切割成了無數細小的碎片,黛雅臉龐的線條也和那些徐徐上升著的氣泡一樣扭動著,漸漸地模糊了起來。從黛雅的手中,F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逐漸窒息的脈搏,但那並不如自己幾乎瀕死的身體那樣虛弱,而是強健有力地搏動著,呼喊著生存下去的意志。
然而黛雅的意志同樣地堅決──儘管那不屬於她。
黛雅伸直著雙臂,手臂的肌肉緊繃著,冷漠地注視著在水面下F脹紅的臉龐。F在窒息中維持尊嚴的忍耐已然達到了極限。她開始掙扎著胡亂用手撈起一點水花,又或者是溪底的石頭往黛雅的身上拋去,發出了嗚噎的叫聲,但卻連讓黛雅的雙手放鬆片刻也辦不到。
沒戲了嗎?
F絕望地垂下了手,但逐漸失去知覺的手指末端,卻在煞那間感受到一個比溪水還要冰涼的觸感──
是她的匕首。
正確來說,是她搶來的匕首,但這不會改變它能輕易殺死一個人的事實。
作為一個夜鷹,即使殺人從來不是她的本行,但她很了解這種工具──她知道這柄刀的能耐,而她也知道自己能夠做些什麼。
夜鷹毫不猶豫地將那濕潤的皮革柄給握在了手中。
有了武器,獲得了爪牙的她只需要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能終結自己的痛苦──以傷害一個人作為代價。是阿,血爪這傢伙應該要更加慌張一點才對,伊塔爾那個渾蛋更應該要感到自責。她並沒有錯,她從來沒有因為滿足自己的慾望而去傷害過別人,她這麼做只是為了活下去罷了,就只是為了活下去。
就如她這幾年來活著的那樣。
F艱難地移動著左手,直到她能看見晃動的劍尖上滴落的水珠。在黛雅的血紅色的身影倒映下,那些水珠看起來就像血一樣的濃稠。
她真的下得了手嗎?
好模糊……
「咦?什麼……」
與黛雅相似的聲音忽然傳來,然而F卻沒有辦法辨認那是從那裡傳來的呼喚。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好像在前方,好像在水中,好像在地下,又好似遠在天空之上。
「我、我做了什麼?我……是我嗎?」
冰寒的溪水毫無阻礙的灌入了胸腔的深處,讓那僅存的一口在胸中熾燒著的靈魂和著一抹血腥的鏽味被擠迫了出來,化成了一串遊動的氣泡消失在潺潺游動的溪面上頭。F反握著短匕的手終究還是無力的從黛雅的頸邊垂了下來,與匕首一起沉入了溪底。
「我──不、不!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我以為是……是、是那個聲音!是那個聲音說的!它說他們要傷害您!不是我!不是我!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從來沒有──」
好混亂……
「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被溪水的波紋所模糊的湛藍瞳仁漸漸黯淡了下來,因充血而腫脹成暗紫色的嘴角,竄出了最後一絲有如游絲般柔弱的氣泡,便不再有東西湧出。森林之女悲慟地將夜鷹奄奄一息的身軀抱起,做為古蘭斯的祭司,她能看得出來濃厚的死亡正在夜鷹的身旁伺機徘徊。
那時候我的臉龐也是如此的嗎?我是不是也為他流了這麼多的淚水?他是否也能感受到這樣的悲傷呢?
夜鷹、F,還有那個夏恩摩的小女孩搖了搖頭。
不,因為他早就死了──死在同胞的背叛,死在了悔恨,死在了孤獨之中,甚至沒有人為他的死去感到哀傷,有的只是隨著死亡埋葬而去,永遠無法辯駁的罪過罷了。
好冷。
該死……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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