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屬於過去的,是夢境的王國,清醒著的人將自己投注於夢境之中,在過往與現實之間的狹縫中逃避著需要被面對的未來。但縱使夜晚的帝王統治是有限的,但他的耐心卻是無限的,有無限的日昇就有無限的日落,有無限的白天就有無限的夜晚,夜晚終究會來臨的,而夢境也會隨之來到,屆時欠下的稅收會一分不少地連利息一起收回。
但祂不喜歡欠債。
過了多久呢?F記得外頭亮過,緊接著又暗了,似乎有再亮了一下,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人進來過,這和前一天的情形完全不一樣,所以她並不是很確定她乾黏的雙眼所看到的朦朧影像究竟是不是正確的。是前天嗎?還是昨天?不過F也不是很有把握,或許得說是今天也說不定。
到底昏了多久呢?
F並不是很確定,在昏昏醒醒之間,時間是很難被度量的,她口中的羊兒也不知道數去了多少隻了。但既然沒有作夢,那麼時間應該也沒有過去多久吧?
真是個難熬的夜晚。
F感覺到了臉上乾硬的淚痕,只要做出一點表情,皮膚就好像要崩裂了開來。她動了動眼珠子,環視著漆黑的四周,眼角尖銳的刺痛感讓她的眼睛有些紅腫,長長的睫毛也黏著許多灰塵,但儘管如此,F還是好好地把周圍給看了一遍,不過一切都和伊塔爾走了之後完全沒有兩樣,至少她是看不出來。
不過,很久沒有人進來過,也代表著隨時會有人進來的意思,在無從得知確切時間的情況下F也只能盡可能地往壞處去想了。
或許是剛醒過來的關係,所以心跳跳得十分緩慢,呼吸聲就相反的變得十分清晰,然而在呼吸聲也停止下來之後,周遭幾乎就沒有聲音了。F閉上了眼睛。
有沒有即死的危險?沒有。
有沒有非即刻,但仍會致死的危險?鐵鍊、飢餓、疲憊、可能潛藏的內出血。
周圍有沒有人?沒有。
周圍有沒有武器?撥火棍、尖錐、小木槌、鐵鍊,粗針。
可以取得嗎?太遠了,但是有辦法。
是什麼辦法?
F深吸了一口氣。
讓拇指的骨頭脫臼,之後可以抽出其中一隻手,便能側身用腳趾勾過來。
這是個好主意嗎?不是,少了一隻能動的手很危險。
但這是可行的計劃?是。
有更好的計畫嗎?有──如果等著別人把自己給救出來也算是的話。
呼──F深吸了一口氣,試著為即將來到的一切做好準備。要在全然靜默的環境下聚集精神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空洞的耳鳴聲和身體因呼吸而擦動衣料的聲響,遠比市街上那些紛擾的吆喝要來得更讓人心煩,但如果因此而在下手的瞬間猶豫了一分,那也不過只是徒然製造出一陣騷亂和讓自己白白痛苦罷了。經過了一個深沉的喘息後,F再次閉上了眼睛。
我是誰?夏恩摩的夜鷹,暱稱是F。
什麼是夜鷹?在陽光的影子下,可以對所有事物宣稱所有權的一群人。
我在那裡?銀白前線的聯軍囚室。
現在是什麼時候呢?無法確定,晚上,接近清晨的可能性大一些。
有多少時間是足夠我行動的?不多?但最少有一分鐘。
在這一分鐘之內,我能夠做到這件事情嗎?
夜鷹張開了眼睛。
夜鷹小心地弓起了膝蓋,用緩慢得會令人錯以為靜止般的動作,慢慢地站了起來。在這段過程中,鐵鍊並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但她卻能聽見自己的關節在顫抖。
夜鷹打直了膝蓋,感受腿骨牢牢實實地夾住膝蓋軟骨的感覺。夜鷹深吸了口氣,無聲地將雙手收攏到胸前。
夜鷹的腳尖在黑暗中劃出了一道半弧,就像是在夜空中拖曳出長長尾巴的流星一樣。她滿佈傷痕的手臂隨著輕輕晃盪的身軀而賁起了肌肉,糾結的肌肉紋理一點一點的撕裂了傷口,弓起的小腹上也緩慢地滲出了血來,瘀血的紫青色傷口被用力地擠入了腹部,就像是一柄鋒利的劍緊纏在肌肉上頭,緩慢地帶動著糾結的臟器與一根根的肌肉纖維貫穿她的身體。但縱使如此,原本屬於痛苦的那些顫抖卻像是一點也不存在似地,那些傷痛一點也沒有影響到F的動作,就像是吊著雙環的舞者那樣,既俐落,又優雅。
夜鷹將雙腿緩緩地抬升至頭頂,將自己給倒吊了起來,如炬一般的目光注視著她左手的拇指。這是在可以被犧牲的範圍之內……不過是暫時少了一隻非慣用手而已。
夜鷹深吸了口氣,將拇指伸入了鐵鍊間生鏽的縫隙之中。
啵!
「什麼聲音啊?」
「嗯?嗯,大概是那個女囚犯醒過來了吧?也不知道神聖流域來的笨驢在想什麼,就只是這樣把她給關著……」
「我們要去看看嗎?我是說……前陣子傳來的那些聲音讓我很不安。」
「不,不用了,我們還有事情要辦的吧?接下來的準備可比一個來路不明的間諜是生是死還要重要,況且這也不是我們管轄的囚犯啊,你看到那幾個熾天使的嘴臉了吧?走吧,別廢話了。」
「啊,是啊。」
那一陣交談聲漸漸地消停了下來,世界又重歸於沉默,但對於夜鷹來說,整個世界卻是有如發狂般的翻天覆地。夜鷹將脫臼的拇指捧在了頭頂上,壓抑著那如烈火一般毫不留情的痛楚,撕扯著喉嚨,淒厲地發出了無聲的呻吟。
疼痛所帶來的燥熱,令夜鷹的臉頰像是沸騰一般地脹紅了起來。夜鷹以短促的呼吸取代了竄露出口的呻吟,沁涼的空氣是她僅能維繫意識不被淹沒的依憑。
不行,還不是現在!
夜鷹用幾乎要咬碎了牙根的力氣嚙住了從齒縫間溜走的喘息,好似想要澆熄那股火辣疼痛而泛出的淋漓大汗,與淚水一起模糊了夜鷹的視線。但夜鷹必須在手指充血之前將手給抽出來,否則一切就白忙了。
夜鷹深深地吸了口氣,用足弓的兩側抵住了仍套在手腕上的厚重鍊銬。被疼痛所折磨的軀體,光是要再次維持住這樣的動作就已經掏空了她所有積蓄的體力了,所以她沒有第二次嘗試的機會。夜鷹粗重地喘息著,如同她緩慢的喘息一樣,緩慢地在雙腿上積蓄著力氣,接著一鼓作氣地爆發出來。
噹啷!鐵銬就如預想中一樣地落了下來,但她的手腕也脫臼了。
鈍重的疲憊錯亂了夜鷹的精神,她沒辦法在同一時間思考著太多的事情,所以雖然她的意識告訴她必須忍受,但她已經來不及阻止在這股劇痛中哀嚎失聲的雙唇。夜鷹控制不住地滾倒在地,兩眼發昏地哀嚎著。
「嗚──呼呃──哈啊──」
夜鷹噙著眼淚,乾裂的嘴唇一下子就撕裂了開來,滲出了血的味道。一下花白一下昏暗的視野,讓她迷失了對於時間的概念,但夜鷹仍惦記著一件事情,所以還是克制著自己,只發出了氣切般的呻吟。她張大的嘴用力地咬住了空氣,這已經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忍耐了。
自己去傷害自己,痛苦的感覺可不只是單純地加倍而已。
夜鷹從短暫的失神中回過了神來,半倒在地上的姿勢讓膝蓋戳進了一些尖銳的小石子和斷裂的稻草稈。夜鷹並沒有去理會膝蓋上的一片狼藉,只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將垂軟的左手努力地夾到了腋下,深呼吸了之後,用力向上一提。
喀啦,手腕接回去了。夜鷹緊接著顫抖著讓另一隻手握住了脫臼的拇指,咬牙一扳,一聲輕響過後,也將拇指給重新接了上去。
呼──她必須要解開另一隻手的鍊銬,但至少這次會輕鬆一點。雖然她把手給接了回去,但那隻手卻還是疼得發麻,別說要拿起刀子捅人了,就算是切奶油都不見得能辦得到,但她現在卻必須靠著這樣地一隻手來重獲自由。
來吧,來吧,如果是夏恩摩的夜鷹,就一定能夠做得到的,沒有休息的時間了。
夜鷹不再試著去讓眼睛能夠看得清楚,只是盡力地將腳伸展出去,嘗試勾起那些被棄置在地上的刑具。夜鷹赤裸的足尖四處撥弄著囚房陰濕的角落,木槌、鐵鎖、鐵鍊、伊塔爾留下的包裹……這些都不是,她需要那一根曾經刺進她指甲之間的粗針,如果她能扎進自己的指甲縫裡,那它也同樣能夠伸進鎖頭裡面,幫她重獲自由。
自由──無所歸依的飄泊,只不過算是流浪吧?
夜鷹暗罵了一聲,用力夾住了差點從腳趾之間滑落出去的粗針。怎麼會在這種時候多愁善感了起來?如果是夏恩摩的夜鷹,是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分心的……但她不只是夏恩摩的夜鷹而已,不是嗎?
F甩了甩腦袋,維持著專注。她利用自己柔軟的筋骨,將夾著粗針的那隻腳給伸到了面前,然後長長地伸出了下巴,用嘴接了過去,接著再遞到了被銬住的右手上,便開始翻著手腕挑起了鎖頭來。
這些被軍隊基層大量配發的裝備,並不需要太過複雜的結構,只需要簡單、可靠就行了;就像是劍一樣,它的可靠之處在於它有著簡單粗壯的結構──當然了,就連它的鑰匙看起來都像是一根粗壯的板手,F在那些士兵給自己上銬的時候可沒有昏過去。對平常的F來說並不算得上是什麼樣的麻煩,她雖然是女人,但就力氣來說,要空手撂倒幾個男人還是綽綽有餘的,然而她現在最缺乏的,卻恰好是能夠破壞這種粗壯東西的原始粗暴的力氣。
不斷重複著掏弄鎖頭的動作,讓F感覺到手筋開始漸漸地發硬,對於糟糕的身體狀況心知肚明的F,心裡面好似有一個沙漏在不斷地倒計著時間,但她不能為此感到慌張……她必須慢下來。雖然這麼說很怪,她是在與時間賽跑著的人,但放慢速度並不等於蹉跎時間,而是更細緻地去使用每一分僅有的力氣──要膽大而心細,這是曾經指導過她的一個人所說過的話。
小心地讓尖端頂住鎖扣,輕輕地確認穩固地卡住,接下來挑住這跟卡榫……旋轉……
喀鏘!
在囚鎖彈開來的那一瞬間,F也同時失去了平衡,摔落在潮濕的稻草稈所鋪蓋的堅硬石地上。這一摔讓F像是蝦子一般地蜷起了身體來,這並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動作,而是全身上下的痛楚將她給不斷地壓迫所致。
F花了一些時間忍住了痛苦的呻吟,她側頭用臉頰磨蹭著地上粗糙的稻草稈堆,將上半身努力地弓了起來,然後才伸出了滿布瘀青的前臂,用力地拄著地,讓上半身能夠勉強地坐立起來。
武器……武器……她需要一把武器。
披散在眼前的白髮被汗垢給搓成了一搓一搓的,也將F的視線切成零碎的片段。F的手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胡亂地摸索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剛才失手丟落在地上的粗針,幾乎是指尖一摸到了那粗糙冰涼的觸感,F便慌張地將她胡亂給抓了起來,就像是個生怕玩具被奪走的孩子一樣,緊緊地將它給摟在了胸前。
F的雙眼警戒地四處張望,不安的喘息在她的胸前粗重地流洩著,但她慌亂的目光不一會便定了下來,炯炯地注視著眼前在黑暗中深鎖的鐵門。
既然是唯一能出得去的路,那也就是唯一能進得來的路,所以她只要守著這扇門就好了。不論是男人或是女人,夏爾又甚至是諾恩,所有生物的脖子都是最脆弱的部分,就算是夏爾的厚皮,也不可能檔得住一根五吋長的鐵刺。
是啊,不管是誰過來,就這樣通通都殺掉吧,殺掉。只要殺掉所有討厭的人,她就自由了。
喀!雖然只是很細微的聲音,但在這樣虛無的夜裡,怎麼渺小的東西都顯得特別的巨大。在那一陣響聲消停下去之後,所有瑣碎的思考通通都被撫平了下來,好像就連那扭曲了精神的疲憊也被抹去,只剩下一個單純的念頭。
她要活下去──所以她要殺人。
F微張著嘴唇,壓低了喘氣聲。一邊的嘴角咧了開來,露出了詭譎的笑。
三、二、一,喀鏘!
就如同F在心裡默默計算著的一步步動作一樣,門外那個來訪的不幸客人按照著F的預想,準時的觸碰到了金屬板焊成的厚重門板,讓門把發出了一聲低鳴。不過這樣的聲響似乎出乎了那人意料之外,F聽見了門把被用力握住的聲響。真是的,不想要被人發現嗎?就算是個諾恩人,等等也會後悔得大叫的,不過他已經錯過了她唯一的機會了。
F握緊了手中唯一的武器,卻又不敢太過用力,生怕那最後的一絲力氣就這樣的在手中消散開來。她輕輕地讓浮腫的指節包裹住鐵錐生鏽的身軀。F握了握手中的鐵錐,找到了一個最穩妥的手感,便伏低著身軀,等待著鐵門自己敞開。
嘎──吱──
在火光映出了那隻手的瞬間,F便從倒影鎖定了目標喉嚨的位置。她一下子令腿上蓄積已久的力量在瞬間爆發開來,像是柄銀白色的矛般破開了夜晚。
只要刺穿了氣管,不論是再怎麼強壯的諾恩或是夏爾,一樣無法用他們強壯的肺部發出令人寒膽的戰吼,只會從漏了風的喉嚨裡頭發出虛弱可笑的氣切聲。再怎麼樣強壯的種族都一定有弱點的,就連遠古巨龍都能被擊敗了,更何況是一個瘦弱的希爾瓦里呢?
但這一刺卻意外的撲空了。
在撕碎夜晚的銀白之牙面前,希爾瓦里嚇得向後一倒跌了出去,纖細的喉嚨間擠出了一聲尖銳的慘叫。但這並沒有激起F任何的憐憫之心,只是將她惹得更加惱火而已。
F擠出了力氣追了上去,就像是頭聞嗅到血味而猛撲瘋狂上的野獸一樣,她甚至沒有看見她眼前的敵人,只是依憑著本能準確地撲了上去,將那因害怕而顫抖著的希爾瓦里給殘暴地壓制在地。
她高舉著的粗陋武器,那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撕開獵物,亟欲嚐血的獸爪。這頭蒼白優雅的猛獸陷入了昏暗的瘋狂,她高舉著的爪掌並沒有任何的猶疑,就像是她那股純粹的念頭一樣──一樣的瘋狂,一樣的堅定不移。
就算無法殺了全部的人報仇,她至少能夠殺了眼前每一個她能夠殺掉傢伙。
「F小姐!」
這一聲呼喊,讓F整個人好似從一潭濃厚的濁水中抬起了頭來。F被濃稠的空氣給嗆了一口。這樣突如其來的驚嚇,讓她準備給予獵物的最後一擊偏離了方向,生鏽的錐尖刺穿了希爾瓦里紅色的尖耳,然而流淌出來的卻不是腥紅的鮮血,而是純澈稠濃的琥珀色液體。
「F小姐!您還沒事真是太好了!噢!噢!天啊!我好想念您!」黛雅雖然被耳朵旁的傷口給弄痛得泛出了淚來,但她的眼淚更多是為了眼前落魄骯髒的夜鷹而流。
「黛雅?妳、妳這傢伙!跑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當然是救您出去啊!」
「我就算不需要妳也可以自己逃走!妳來這裡不過只是礙手礙腳罷了。」
被壓倒在地上的黛雅露出了一絲痛苦的神情,但那並不是因為被F的體重壓得喘不過氣來,又或者是耳朵上怵目驚心的大洞所致的。黛雅神色失落地說著:「瓦爾先生和伊塔爾先生雖然都不讓我來,但我還是想要來……」
「妳應該乖乖聽他們的話才對。」F沒什麼好氣地說道。
「他們也和F小姐說了一模一樣的話。」黛雅忽然把頭往地上一埋,用著顫抖的聲音說道:「我、我也知道自己所做的有限,但我就只是想要幫忙而已!不管怎樣,我都不能放任自己,明明可以做些什麼,卻什麼也不行動的丟下F小姐一個人!」
F的臉上閃過了一陣複雜的表情,但恢復了冷靜的她,決定先將那成噸的牢騷給拋諸腦後──而且她剛剛到底是怎麼了?那些折磨其實比自己所想得還要有效嗎?她居然連情況也不判斷地就這樣撲了出去,萬一有著其他的士兵在旁邊,她現在就已經被送去見古蘭斯了。
F再度搖了搖頭,將黛雅扶了起來,抓著她的肩膀問道:「我說,妳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外頭的警備兵難道都睡在酒桶里嗎?」
「啊,並不是那樣,他們沒有睡在酒桶裡……」
「要是他們沒睡在酒桶裡頭,那難道是淹死在裡頭了?嘖,不是,我是說,妳怎麼可能就這樣一路摸黑跑過來?」
「聽說有一個很大的作戰計畫,幾乎所有人都出擊了的樣子。然後我就趁著交班的時候偷偷地過來--啊,當然,我有事前查過班表,所以下一個過來交班的士兵先生大概會要煩惱好一陣子。」
F也不問黛雅究竟做了什麼,只是對著她想問的東西發出了疑問:「出擊?等等,究竟過了多久了?為什麼我一點動靜都沒聽到?」
「咦?如果說是最後一批支援出擊的時候,那已經是今天早上的事情了……」
所以她在昏過去之前聽到的那些……
「那麼時間過去多久了?我是說……我們……被分開的時間。」
「已經過了三天了。」黛雅難過地說著。
三天?居然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了嗎?看來在她的昏昏醒醒之間,時間正以她無法想像的速度在溜走,而伊塔爾的承諾也像是沙子一樣不怎麼可靠,該死的傢伙。
到頭來,想要去倚靠誰的這種想法,對於一個夜鷹來說本來就是荒誕不經的事情。F開始思考著應該如何利用這樣的情況。雖然守備的人力減少了,但再麼樣她還是不會想從那條重兵把守的峽谷之間硬闖出去,她還記得那些峭壁上可是站滿了士兵。
那麼不是往深處逃到更險惡的地方,就是只能上到峭壁上頭,她記得阿蘇拉們的洛達頂點只要一直往南方走就會到達,或許不需要用到飛船這麼惹眼的東西也可以……
「唔。」
F在思考之中下意識地伸手去碰了碰自己的腦門,但這輕柔的觸碰所帶來的刺痛卻被放大了千百倍,像是令她觸了電一般地向後跌坐在地。
黛雅差點就慌張地叫了出來,或者該說,依照黛雅的個性,本來各種嘮叨的噓寒問暖是絕對少不了的,但一些在黑暗中無法看清的東西,在搖曳的昏黃火光下震懾住了年幼的希爾瓦里,巨大的無力感席捲而來,抽乾了希爾瓦里的喉嚨。黛雅的喉嚨開始哽咽了起來。
真是諸事不順。
「我們需要一條繩子……垂降繩。最好還要找兩個麻布袋,搜刮一些能用的東西,食物或水,我們上去峭壁看看。」
在微弱的火光之中,F低下了頭,重新退到了影子之中,試圖遮掩自己身上遍布的傷痕,繼續鎮靜地將自己的計劃講述給她現在所能找到的唯一幫手。
但黛雅卻只是無聲,且僵硬地搖著頭。
「不……」
「然後我們還可能需要一根營帳用的地釘,還需要幾把武器。喬裝是不太可能了,大概這裡所有的人都知道妳這個夏恩摩的英雄的朋友,曾經和我這個夏恩摩的夜鷹混在一塊過吧……喂?黛雅?妳有在聽嗎?我要一直說話也是很累的,更別說是說白話了,真的關心我,就不要讓我浪費力氣。」
然而黛雅一點也沒有聽進去,只是更加猛力地搖著頭,眼眶的淚水早已氾濫成災。
「不……不不不!那些城裡來的人對您做了些什麼事?F、F小姐?這些……這些到底是……」
F無語地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狼狽。
「這對一個夜鷹來說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不是嗎?我對他們做的老實說也不怎麼留情啊,禮尚往來罷了。」
「但是……但……怎麼可以這樣?」
黛雅哽咽地抽泣著。她緩緩地向F伸出手,F嘆了口氣後閉上的眼睛。黛雅細長的手指輕撫著F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就像是用以對待最為珍貴的東西,無限溫柔地撫摸著F這一團被糟蹋的破爛。F感覺到全身湧上了一股無力,甚至沒有一點力氣能夠去拒絕黛雅的輕撫,兩人就這樣在啜泣聲中無語地對望著好一陣子,黛雅輕捧起了F腫脹發紫的手。
「您……一直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裡嗎?」黛雅用溫熱的淚水浸潤著F滿是乾涸鮮血的手,融化的血液黏附在她火紅色的肌膚之上,讓人分不出那究竟只是被映成血紅色的淚水,還是自眼底深處流淌而下的血淚。
黛雅就像是為了花瓣的凋謝而哭泣的孩子,雖然荒唐,卻又令人無從斥責,即使是F也只能垂下了頭,無力地說道:「這……不是誰去逼我這樣做的……不是,所以不要可憐我……」
「伊塔爾先生說過您會沒事的,瓦爾先生也說過您會沒事的!」
「我人這不是還好好的在這裡跟妳說話嗎?」
F無所適從的苦笑了一聲,本來想從黛雅的懷裡抽走的手放棄了這樣的意圖,半推半就地變成了輕輕地揉捏著黛雅的臉頰的動作。F輕聲地說道:
「我還活著,不是嗎?」
「怎麼可能……只是活著就好……怎麼可以……只是活著就好……」黛雅哭哭啼啼地說:「這樣不是……太悲慘了嗎?太悲慘了,」
「有時候只是活著就很好了……不過我向公正的柯米爾祈禱,妳永遠也不會有那麼一天會需要去理解這個道理……」
F收了收手,這才緩緩地將濕濡的手從黛雅的懷裡慢慢地抽了出來。黛雅弓起的背脊猛地一縮,就像是身體裡的某樣東西,隨著F抽回的手一起被掏空了出來。F看著黛雅身後的黑暗,用冷淡的聲音說:「別哭鼻子了,剛才我說的那些東西妳能夠去幫我找來嗎?妳看,都是妳一直讓我說話,我已經沒力氣了。」
黛雅笨拙地用手抹了抹臉,生硬地點了點頭。F回道:
「那麼我在這裡等妳回來……妳不會搞砸的吧?」
就像是想讓F感到放心似地,黛雅擠出了勇敢堅定的表情點了點頭,但她捧在胸前搓弄著的雙手,卻令她想要掩藏的不安盡顯無遺。在F的幾聲催促之下,黛雅才緩緩地轉過頭去,但還是一直用著放不下心的眼神頻頻回著頭。
「那麼……我走了喔。」
「嗯。」
黛雅的手用力地捏成了拳頭。她終於不再回頭,踏出了步伐走入了夜色之中。消失在夜晚冷冽的黑暗之中的黛雅的身影,就像是一團漸漸消沒的火焰一樣。F靜靜地目送著黛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的一點不剩。
古蘭斯的祭司走了,夏恩摩的夜鷹掙扎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用著不屬於夜鷹的方式在地上爬行著,舉步維艱地爬到到了牆邊,然後才扶著牆壁,讓身體像是杯緣的水滴一樣,緩慢地滑落了下來。
夜鷹靜靜地等待著,一動也不動,逐漸蒸散在夜晚的空氣之中。她濕潤的呼吸揉合了稻草與塵土的味道。她淺淺地嚐著那一陣土腥味,就好像她此刻仔細地品嘗著自己一樣。
她不會是真的相信黛雅能夠搞定這一切吧?
儘管如此,她還是將自己的命交了出去,但她本來只不過是想要藉此支開黛雅這個拖油瓶而已,可是……這種把一切託付給別人的無力感……這真的是出於信任?那麼她是信任黛雅這個人,還是信任黛雅這個人的盲目呢?又或是……
她不知道。
ns 15.158.61.5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