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吧?」
黛雅低聲地問著。
「這很難說啊……」
「為什麼呢?」
「因為我可不是想去那就能去那,我得工作,工作在那裡,我就在那裡。」
「但……」
「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之後會到那裡去。如果妳碰巧去對了地方,或許我們就有機會再見面吧──但前提是,妳沒有蠢到會在這麼多對耳朵下談起我們的事情。」
貨車忽然輾過了一個窟窿,黛雅嚇了一跳,血爪的下顎則是很用力地撞了一下,然而在貨車上悠哉地翹著腳的F卻像是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一樣。她讓目光飄向了一旁正對著伊塔爾嚷嚷大叫著的血爪,然後冷冷地回望著黛雅,用眼神責備著她。
「我、我知道了……」黛雅縮了縮脖子,謹慎地說道。
「老實說也沒那麼嚴重啦。」F喃喃地說道。
黛雅尷尬地笑了笑作以回應,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那套著不和身的鎧甲的身子窩回了貨車的後座中。
一路上的顛簸似乎就是這趟旅程最為驚險的事情,從營地出發到汪達爾堡的這一段路上,別說是怪物了,就連幾隻動物也沒有。伊塔爾說這是常有的事情,畢竟遠古巨龍的力量侵擾什麼什麼的,就像是天然災害一樣,敏感的動物們總是在事件發生之前就先逃之夭夭了,只有他們這些撐著兩腳的生物,敢這樣大搖大擺地逕直向這股不可挑戰的力量進發,F也同意這種行為基本上算是自殺,但她不會去攔阻,或指責這些人發夢。事實上,不可否認的是,世界絕對因為有了這些夢想家的燃燒而變得更加美好,但另外一個不可否認的事情是,這些傢伙帶來的動亂常常多得多了。這就是所謂的夢想家。
F偷偷往黛雅的方向看了看,但這股目光似乎被黛雅給察覺了。黛雅衝著F笑了笑,F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回過了頭去。
「前面──陽光太強了,但好像有什麼?血爪,你看得見嗎?」
「喂,你不是認真的吧?」
在一路顛簸地行走了幾個小時後,負責輪班掌車的伊塔爾忽然瞇起了眼睛,對著遠方說道。血爪呼嚕嚕地抱怨了幾聲,還是用爪背揉了揉眼睛試著想看清楚,但讓牠們天生敏感的眼睛在迎著陽光的情況下硬是睜大開來,也只是白白地遭受折磨而已。
F用力地伸了個懶腰,像貓一樣地爬到了貨車的前頭,把手伸進了血爪毛茸茸的肩膀裡把牠推了開來。血爪不太高興地嚷嚷了幾聲,但還是認份地讓出了一條路,讓戴上了黑色風鏡的F把脖子給往前探了出去。
「怎麼?有工具的話總能看見什麼吧?」血爪不怎麼高興地說著。
F瞇起了眼睛來,不怎麼著急地說道:「人,好像有幾個吧?」
「是人類還是人形生物?」
「人類……或者是人形生物。」
「喂!人類!」血爪威嚇似地秀出了他的尖爪,但F卻一點也不在意似地,反而是黛雅倒抽了一口氣。
「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嗎?反正再差也不過只是碰上盜賊而已嘛?」F聳了聳肩道。
「盜賊?那些班迪比火焰軍團的渣宰還要不如,有什麼好怕的?我們的敵人──」
「血爪!」
伊塔爾伸手攔住了越發激動的血爪,在伊塔爾的阻攔之下,血爪才稍稍歇下了氣來。在冷靜了片刻之後,儘管不甘願,血爪還是呼嚕嚕地低吼了幾聲,把身體給窩了回去,伊塔爾則是堆著滿是歉意的笑容說:
「真是抱歉,各位獅子拱門的貴客,血爪的個性就是這樣,並沒有惡意的,牠只是稍微缺少了一點耐心……」
血爪不怎麼苟同地低吼了一聲,伊塔爾只能發出一陣乾笑。F聳了聳肩,對於血爪的嗤之以鼻不怎麼感到在意。
「我懂,我一個熟人的個性姑且也算是那樣吧?」F靜靜地說道:「剛才就我看到的,目標的樣子並不像聯軍士兵。除非你們的單位裡頭有不穿盔甲而穿便服的部隊,那麼我會說他們是班迪──儘管他們沒有圍著紅方巾。大概有兩三個人,或者是兩個人。」
「班迪嗎?唉,真是的……」伊塔爾低頭沉思了一陣子,才說:「或許我們得停下來呼叫支援……」
「支援?有這種必要嗎?」F挑起了一側的眉毛,說:「我們一共有四個人,加上埋伏,對方最多也只有六個。班迪很少會對有著這樣數量的對象下手吧?對手還是聯軍士兵呢。」
「就是這樣反常的行為才令我擔心……」
伊塔爾探了口氣,望著F的眼睛,好似讀出了她的顧慮一般地說道:
「放心,這裡離離汪達爾堡也近了,只要打個信號,銀白荒地的駐軍不用多久就會趕到,這樣我們也能直接和銀白荒地的聯軍部隊交接補給。」
「能如期趕上,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F點了點頭說道。
F當然不是真的不擔心那些班迪,但她顧慮的,絕對不是什麼班迪打劫的威脅,又或者是補給是否能如期送達的問題……F單純只是擔心自己的身分會暴露出來,畢竟她們這圈子很小,當然,就算被認出來也不會是什麼大事情,只要那些班迪識相一點地閉上嘴巴閃開就行,但如果聯軍的支援到了,那事態就不是她所能夠控制的了。
F苦思了一陣,最後還是只能期待那些班迪識相一點的避開,畢竟伊塔爾都說到這份上了,她也沒有什麼理由能夠拒絕,否則以一個輜重隊的士兵來說就太反常了。
想到自己只能無所作為地等待,一股煩燥的心情就從心底湧了上來。雖說以靜待變也是一種作為,但F不大高興地踢了踢腳,在一旁的黛雅只能往旁邊挪了挪身子避了開來。
伊塔爾花了一番力氣後,才勉強拽著讓那頭頑固的石氂牛把貨車的速度給緩了下來,而血爪則是在背包裡頭摸索一番後,將信號彈給打上了天空。
咻──
即使是在白天,信號彈仍以煙幕和刺耳的聲響劃開了天空。F暗自祈禱著這顯眼的警告足以嚇退那些打錯了主意的傢伙,但其實她也並沒有什麼把握,畢竟在班迪這個組織裡頭,個性乖僻的傢伙實在不在少數……
在血爪打出信號過後不久,西方汪達爾堡的方向,也從山頭之後沖起了一道相同顏色的煙霧。伊塔爾露出了心安的神情,拉起韁繩便要繼續向前。F心底閃過了一陣慌張,但就在她準備開口說些什麼之前,黛雅就先擔憂地開口問道:
「那個……伊塔爾先生?我們不等支援部隊過來嗎?」
「那些班迪看到了信號,應該也知道要撤退了。就算他們不撤,銀白荒地的駐軍也會比我們早一步先趕到那去,到時候便能夠把妳們交接出去了。」伊塔爾露出了微笑說道。而黛雅回頭望了F一眼,也陷入了等待之中的沉默。
喀啦、喀啦。
F以為自己習慣了這般惱人的顛簸,但顯然並沒有。輪轂輾過了每一個窟窿,每一個石子的感覺,都清晰地反饋到了肚子上,然後將一些無形的東西給頂上了喉嚨。F很快就有了想吐的感覺。她只能閉上眼睛,用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嘗試在這一陣糟糕的混亂之中,至少使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直到她聽見了劍鋒抽出皮套的聲響。
「怎麼回事?」F跳了起來,但由於動作太過突然,F差點就把持不住那股衝上喉頭的濁氣。
她的表情大概糟透了,F能夠看見黛雅投以她的擔憂眼神,但F現在也無暇去對黛雅說些什麼,只能在眼前的一片昏眩的模糊還未散去之前,抓緊時間再次開口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那些班迪似乎沒有撤退……」
「那又怎樣?一腳把他們踢了個老遠不就得了?我們不是還有聯軍的人?」
「問題是我們的人也沒有來。」
F感到了一陣惡寒襲過。她的手忍不住往掛著工具的腰上游走,但卻只摸到了覆在她胸前的厚重盔甲。一股煩躁隨著一種不安的臆測湧了上來。F在焦躁之中反覆磨蹭著肩頭,隨著不斷往返迂迴的思緒而變得更加焦躁,她最後索性將整件盔甲粗魯地脫了下來,往車外就是一扔,露出了底下質地細密的黑色貼身衣物,和一條掛滿各式道具的沉重皮帶。
「小心,血爪!」
貨車忽然急停了下來,而血爪在車還未完全停穩之前便迫不及待地咆嘯了一聲,率先如箭一般衝了出去。
在一陣金鐵交鳴之間,一聲慘叫伴隨著血爪憤怒的咆哮響起。黛雅害怕地把自己的眼睛給遮了起來,其實那大可不必,那聲慘叫之中蘊含的驚嚇遠遠多過了痛苦的哭嚎,至少F還沒有聽見任何刀劍捅進肉裡的聲音,代表暫時還沒有任何駭人聽聞的暴力事件發生……但若再不阻止的話,那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伊塔爾暗罵了幾聲後,也拔劍跟了上去。
「血爪!住手!」
「別礙事!伊塔爾!我馬上就能解決這兩個傢伙!」
「就算你殺了這兩個人又怎樣?其他的人呢?那些人的同夥呢?」
血爪愣了一愣,而伊塔爾則是抓準著血爪遲疑的一瞬間,上前捉住了牠的手臂,血爪回過神來想要掙扎,卻已經被伊塔爾給向後一拉拉了回來,而對方也趁隙與那頭狂怒的夏爾拉開了距離。眼見戰鬥消停了下來,伊塔爾抓緊了機會,錯身擋在了血爪的面前繼續勸阻道:
「冷靜,血爪。仔細想想,如果不是你直接上去攻擊他們,他們根本就還沒把武器給抽出來,不是嗎?」
「荒謬,伊塔爾,你奢望這些以掠奪弱者而自滿的人口中說出些什麼?脫光衣服?把錢全部交出來?這些腐爛的蛆蟲還能打什麼別的意圖?別讓你的天真笑破我的大牙了!」血爪抽了抽鼻子,帶著凶狠的目光注視著前方的人影,呼嚕嚕地低吼著。
「喂喂,大貓咪,你這番話也未免太偏激了點吧?你就沒想過或許你的朋友才是對的嗎?我可沒有看貓科動物和異種人裸體的癖好啊,我喜歡的,可是純潔甘甜的少女呢。」
將身子低伏在車底,捏著利匕準備隨時滅口的F,忽然感到心跳漏了一拍,而就在這一瞬間,她也因此錯過了能夠一次出手放倒血爪與伊塔爾的最佳時機。
然而這樣扼腕的心情,也只有F自己明白。F花費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將自己紊亂的呼吸給調整了回來。她並不確定剛才的那個聲音是否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人,但她很確定這一行人的到來絕對是別有目的,否則早在血爪衝出去的那一瞬間,牠就會意識到自己因魯莽而提前迎來的末路。
或許……
「我並無意與你們爭鬥,勇敢的聯軍勇士們,」男人用著充滿敬意的口吻說道,但聽上去反而卻比較像是嘲弄,「只要你們回答答應我能夠誠實地回答一件問題就行。」
「哧!還不就是問這問那的要錢?快滾!否則殺了你!就連大汗-猶爾也無法為你的死亡求情!」
血爪凜然無畏地說著,而那個男人的聲音卻是嘻嘻地笑了出來。
「別這樣嘛?我也不過只是受人之託,就像你也只是受你的軍團長之託,才來前赴這趟狗屎爛蛋的混水不是嗎?我們的差別只是在服侍的上司不同而已……或許只是暫時不同而已,天底下,可沒有永遠的敵人喔。」
「你這傢伙!」
男人嘻嘻笑著回應,絲毫沒有被血爪死亡的威脅給威懾到分毫,反倒是血爪的怒氣又再度地被挑起,無法遏止地亂竄著,這也讓伊塔爾想要制止血爪辦得更加困難。男人不敢再奢望他眼中那個瘦弱無比的希爾瓦里能夠繼續為他擋著這頭狂暴的夏爾,於是他往拳頭裡咳了殼,收起了笑容,將驚魂未定的同伴給安撫好了之後,才開口說道:
「就像我說的,我來這裡只是受人之託──我要找一個人,一個女人。」
「女人?哼!」血爪勉強壓抑著怒氣,甩開了捉著他手臂的伊塔爾,對於男人的問題,則是以一副可笑,但卻又咬牙切齒表情回道:「想找女人的話,我們沒有什麼幫得上你的地方!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走開!伊塔爾!我回去就是了!這傢伙我多看一眼都嫌噁心。」
血爪揮舞著粗壯的獸臂,粗魯地推開了在一旁準備再次阻止他的伊塔爾,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洩在那一掌上。伊塔爾的胸口雖然染上了一股火辣的痛楚,但還是用冰冷的雙眼堅定地望著血爪,血爪不高興地抖了抖身子,讓後頸一頭蓬鬆的粗毛也隨之甩動,轉身便往貨車的方向走去。
伊塔爾嘆了口氣,然後回頭轉而換上了嫌惡的表情,低聲地警告著男人說:
「我不知道你是誰或是想幹什麼事情,但你最好聽血爪的,他是對的,我也要走了,別妄想要攔住我們,血爪遠比你們能夠想像得要更有威脅,牠可是徒手撕碎過一頭席娃山脈的腐化冰獸人……」
「喂!喂!」男人有些著急地大喊道:「就算你不幫我們,至少也聽聽我們在找著什麼樣的人吧?」
血爪與伊塔爾同時停下了步伐。伊塔爾一邊嘆氣一邊搖了搖頭,而血爪則是伸了伸爪子,將關節給擰得喀啦作響……這樣的威嚇確實地傳達到了男人那裡。男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盡力地擠出了一個看似從容的微笑說:
「我們在找一個女人,二十多歲,不過看起來更年輕一些,就像是不滿二十一樣。」
男人再次謹慎地看了看血爪,確定牠沒有任何意欲攻擊自己的舉動後,這才繼續說道。
「她的特徵是一身黑色皮衣和成套的貼身皮褲,還有一雙及膝的鑲釘長靴,都是高級貨,不過有一點舊。身高大約五呎半,換算一下單位的話,應該是比一點七米少上一些。裝備看起來很輕便,但腰上至少有圍著兩三條皮帶,兩手的手套都裁成露指的,腰上可能有掛著一些小布囊或玻璃瓶……等等!讓我想想……喔,對,還有一面風鏡,黑色的,她總是戴在頭上。」
風鏡?血爪愣了一愣,這才像是驅趕著蚊蠅一般,不耐煩地地揮了揮手。
「沒見過,滾吧。」
「確實,我們並沒有看見那樣的人。」伊塔爾也按耐著性子跟著附和道,但雙眼卻不自覺地往貨車的方向看了過去。
男人看出了兩人神色之中的游移。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才將目光停留在他們身後的貨車那裡,而在貨車的那頭,有一個神色慌張的希爾瓦里,在遠處睜著她漂亮綠色的眼眸子,緊張地盯著自己瞧。
「也是呢,這些掛在身上的東西可不是什麼很好的尋人依據是吧?就連我也不會把同一套內衣給穿過隔夜呢。啊,說多了。」
男人笑了笑,對著黛雅親切地揮了揮手。黛雅像是被男人唐突的動作嚇到了一樣,緊張地縮了回去,像是隻無害卻膽小的小動物一樣,讓男人感到十分有趣。但男人並沒有讓自己沉溺在這樣的樂趣之中,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到:
「既然明白了錯誤,我想我應該再重新仔細地為各位描述一遍,這才顯得比較有誠意,是吧?」
血爪幾乎就要拔劍轉過了身去,但伊塔爾按住了牠的肩膀,所以血爪也只能忿忿地磨著牙,任由雙眼之中無處宣洩的火花不斷地鬱積著。
男人似乎是發現了自己好像比想像中的安全,於是更肆無忌憚地用一派輕鬆的語調說:「請讓我重新說明一次特徵:我們在找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看上去更加年輕一些,身高約五呎半,皮膚是淺淺的褐色,不是天然的,是曬過的那一種,所以手臂或臉上會有一些曬痕,眼睛……我倒沒有注意過,好像是藍色的?因為她常常都戴著風鏡,但她的頭髮是染白的短髮,大約長到耳垂附近,是旁分的瀏海,應該挺顯眼的,這個女人的名字是菲──」
「你在這裡幹什麼?芬尼克。」
男人愣了一愣,再次望向了貨車的方向,只見在那個靦腆膽小的希爾瓦里身後,多出了一個纖細的人影站在那。
那道影子正環著雙臂,用著一雙純澈湛藍的雙眼注視著他,既像寬廣無際的天空,卻又像是深邃湖面的倒影。芬尼克很確定剛才那個人還並不在那裡,八成是他看漏了,不然就是那個人有意躲避著他……他當然不會承認是前者,不過事實也本來就是如此。
「F小姐……這位芬尼克先生是您的朋友嗎?」黛雅謹慎地問道。
「我不會稱那種人為朋友──那傢伙不是什麼壞人,但絕對稱不上是什麼好人。」F警戒地望著男人的方向說道:「這種傢伙是最可惡的那種人。」
F拋下了這麼一句足以讓黛雅反覆琢磨一整天的話後,便單手撐著身體縱身翻了出去。這樣輕快的身手,會讓人懷疑其實她的背上是不是長著一對翅膀,又或者是下半身閃爍著鈍重金屬光芒的盔甲其實是紙紮一般的錯覺。不過在她的雙腳重重地落地,揚起了團團的塵埃與金屬板甲悶沉的撞擊聲的瞬間,便不會再有人去懷疑那只是裝飾用的甲冑了。
看見了朝著自己氣勢洶洶第一步步走來,眼神冰冷的女人,芬尼克反倒是堆起了微笑,熟稔地向F朝了招手,說:
「原來妳在這阿,F,我找妳找得很辛苦呢?從那件事情之後,我一直很想確認妳的安危……」
「少來了,我可不記得我有給過你什麼難忘的回憶,足夠讓你這樣子對我百般惦記。」
「真是無情阿,」芬尼克嘻嘻笑著,用手輕觸著臉頰,「我還以為那個吻,是我倆之間約定相逢的信物呢?」
「吻……吻?」黛雅睜大了眼睛喃喃地說道。
芬尼克意有別指的動作,讓F頓時回憶起了鬍渣在她的嘴唇上留下的札人感覺。F討厭的並不是有鬍渣的男人,但芬尼克卻讓她感到一陣噁心──不知道有多少對唇在他滿是鬍渣的臉上親吻過,想到就令人反胃,她是真心地這麼想的。
F忍不住地打了個噁心的哆嗦。
「那不過是對將死之人的憐憫罷了。」F忍住了那股反胃的感覺,嫌惡地作嘔道:「看到你還這麼活蹦亂跳的,我真是後悔當初可憐了你。」
「喂喂,不是這樣吧?」芬尼克的雙手癱了攤,說:「久別重逢,還是從那樣的險境脫身,我們不是該應景地說些溫馨感人的話才對嗎?」
「去死吧。」
「哎呀!不得不說,這和我期待的有一些落差……」
「我可沒有打算令你感到滿意。」
「那真是太可惜了,但我會把這當作你對老友關心的問候?」
「我和你可沒有什麼好說的。」
「咦?原來妳一直都這樣想啊?我還以為我們是很親密的伙伴呢。」
「你是個很好的合作夥伴,這點我不否認,但就我對你的感想而言──私人的,你就是個人渣。」
芬尼克指了指自己,做出了訝異不已的表情,而F只是環抱著雙臂,默不作聲地冷眼回望著他。
在這樣的一來一往之中,站在一旁的血爪,像是見識了一齣鬧劇一樣地露出了荒唐的表情。血爪終於忍不住搖了搖頭,嘟囔了幾聲便收起了武器和爪子,往一旁無人的荒地走了過去。伊塔爾用著複雜的表情看了看F和芬尼克,也才跟著追了上去。
「對於妳的評價,我應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呢?」
芬尼克走向了前去,靠近到了即使不刻意拉抬音量,也能聽輕彼此話語的距離。F衝著笑臉盈盈的芬尼克白了一眼,有些什麼在她的喉頭裡打轉,但在一番斟酌後,F還是決定按抑住那股衝動回答道:
「去掉高興的部分。」
「那麼我會說非常的糟糕。」芬尼克微笑著說道。
F終於按耐不住地伸了伸舌頭,作嘔般地吐了口氣說:
「呸,喂!芬尼克,我們不必再用這樣煩人的方式說話了,那些外人已經走了。」
「嗯?難道我是被可愛的女孩子給討厭了嗎?那麼那邊的小姐呢?您也討厭這樣子嗎?」
「我、我嗎?唔……我不太明白……」
「閉嘴,芬尼克。」F白了一眼,回身揮了揮手,打消黛雅想要認真給予回應的念頭,「如果你有蠢到看不出來這裡已經沒有外人的話,就盡管繼續說那些夜晚的語言吧,你要知道你們這些人在這裡可是相當不受歡迎,我的夏爾好夥伴可是很樂意把你給撕成碎片的……」
「哎呀,真是可怕……」芬尼克嘟囔著說道:「不過什麼時候變成『我們』和『你們』了呀?夏恩摩的小夜鷹也想要從良了嗎?」
F皺起了眉頭,但沒再多說什麼無謂的情緒性的話語,只是抱起了胸口,歪著頭斜望著芬尼克說:「說吧,你到底是為了什麼來找我的?報酬的話我們早就談好了,雖然那廳上去就像是兒戲一樣,但交易本身可不是兒戲。」
「嗯……看來越是單純的善意,就越是容易被誤解呢,純粹的善意是最容易被扭曲的東西,因為壞人不相信好人會做好事,妳說是不是啊?菲莉──」
「閉嘴!」
F忽然爆吼了一聲,雙眼之中也隨之爆出了火花。一旁的黛雅嚇了一跳,露出了驚慌的表情,但F卻只是兇狠地瞪著芬尼克,咬牙切齒地說:
「你會知道那個名字只不過是個意外,但你沒有那個資格──」
「嘿!冷靜!好了、好了!妳這樣會嚇到妳可愛的小雇主的,嗯?我閉嘴就是了。」
芬尼克慌張地舉起了雙手擋在了面前,但F還是不怎麼滿意地咂了咂嘴,好似沒有將什麼東西給開膛剖肚一番則無法洩恨。
F撇過了頭去望向了血爪和伊塔爾漸漸變小的背影,確認了他們沒有想要回頭的跡象,然後才回過頭來,用著一副嚴厲的表情注視著芬尼克,就像是已經在心裡頭打定了主意,只要芬尼克等下開口說錯了任何一句話,她隨時都能做出恐怖的事情來。
似乎是被F眼底的怒火給震懾住了,芬尼克只得連眼底的最後一絲笑意都謹慎地收斂了起來。芬尼克緊抿著唇,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好了,就像我說的一樣,情況真的很糟糕,妳不應該繼續往前了。」芬尼克開口說道。
F的視線頓時柔和了一些。F沉著地開口問道:
「有多糟糕?」
「我不能說。」
F的雙眉緊蹴了起來。
「我知道你已經辦了超出你拿的報酬的事情很多很多了,但這終究是一樁交易……看在我們是老相識的份上,我不想咄咄逼人,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芬尼克點了點頭,表示他能夠理解,但從他口中的回答卻依然令F感到很不滿意。
「我不能說。」
「那麼換個方式吧?你能夠說什麼?」
F聳了聳肩,只是繼續追問道。而芬尼克則是閉上了眼睛,淺淺地嘆了一口氣,才壓低了聲音說:
「我會說你該回去了,F。」
「回去?」
「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芬尼克嚴肅地低聲說道:「情況比妳想像中得要糟糕多了,這已經不是單單像妳這樣一個年輕夜鷹能夠掌握得了的了。」
「說得好像你就有那個能耐似的?」F尖銳地問道。
「我會說我有。」芬尼克將雙手一攤,說:「但事實就是,我也不過只是身陷其中罷了。」
F板起了臉來,她對芬尼克這種公事公辦的凜然態度是很不以為然,卻沒辦法再苛責太多──每個人都總是希望別人為自己網開一面的,但畢竟芬尼克的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了,就算她拿刀架在芬尼克的脖子上,結果大概也不會差得太多……不,其實是有可能的,但她一點也不想這麼做。
「就像妳說的,我們是老相識了,但或許沒有你對我這麼糟糕的看法,我很欣賞妳,所以這是我給妳最後的忠告。我沒辦法阻止妳想要去做什麼或想什麼,但你該知道一個人要是活得夠久,長的可不只是年紀而已──至少像我們這樣的人是如此。那些經驗,那些得來不易的忠告,妳就算覺得我滿口胡言,至少也該為了自己好好考慮考慮才對。」
「切,少對我說教。而且關於你之前所說的那些事情,我已經很清楚地明白那只不過是謠言罷了,你還想要拿什麼理由來勸退我?」
「我沒有想要勸退妳什麼的,我只是給妳一個忠告而已。」芬尼克倒也不著急,只是盯著雙眼之中充滿敵意的F,緩緩地說道:「妳自己好好想想吧,不過我也得去銀白荒地一趟,如果妳決定就此撒手,我可以接手替妳照顧妳的老闆。總之妳先好好地想一想吧,我會在汪達爾堡那等著妳。」
「F小姐……」
黛雅著急地轉過了頭去,F感受到了黛雅急切的目光,心頭反而湧上了一股煩躁之意,這也讓她更加難以思考。
這個行業絕對算不上是什麼光鮮亮麗的工作,所以他們更不可能從工作之中獲得什麼榮譽或是使命感,催眠自己只不過是在做對的事情來支持自己。他們可沒辦法高呼一聲「為了女王」,就對一個活生生的人斬下殺手,每一條命,每一樁罪孽,都是清清楚楚地算在自己的頭上。然而她們所需要做的,又常常是比殺人更加難忍的勾當。
好比說為了自己,而去遺棄什麼人。
「喂,芬尼克,你這傢伙是很缺錢嗎?」
準備轉過頭去走向同伴的芬尼克,帶著訝異的眼神回過了頭來,失聲問道:
「什麼?」
「記得崔斯特兄弟嗎?」F掏出了一柄匕首,讓它在指間來回地翻轉,惹出了炫目的銀光,「行有行規,你知道耍這些小花樣的下場會是什麼。」
「什麼?等等……妳不會是認為我是為了收割成果而來的吧?就在我逃離了一整個營的熾天使追擊之後?就在我差一點……」
「那就少擋著我。」F的眼皮半垂著,對著錯愕的芬尼克投注著冷漠的目光,「我知道你是不必靠耍這些小花樣也能過活的角色,所以,如果你繼續毫無理由地攔著我的話,我會不得不往這樣糟糕的方向去想,而你也知道崔斯特兄弟是怎麼被解決的──你、很、清、楚。」
芬尼克和善的臉上頭一次流露出了一絲猙獰。怒意扭曲了他俊俏的臉龐,但那股扭曲的神態就像是夾於搖曳樹影之間的陽光一樣,只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
芬尼克的心情很快便平復了回來,但他臉上的表情卻轉為了失望──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落魄感。
「妳知道為什麼崔斯特兄弟會找上妳嗎?」
芬尼克嘆了口氣,看上去就像是忽然老了十歲一樣。F不以為然地哼了口氣,說:「怎樣?難不成你也有分一杯羹嗎?」
「因為妳根本就不是幹這行的料。」
F瞇起了眼睛,穿梭在指間的刀刃停頓了一瞬,往下掉落的刀刃看上去幾乎就要切斷了她的指頭一樣。沒多久,F才捏住了匕首重新開始一下下翻弄著,而芬尼克這也才接續著剛才未完的話,說道:
「妳年輕,有著理想和原則,作為一個人,這是很好的,但這些都是毒藥。我們不能生活在陽光下,這些理想的差別,只在它是緩慢地殺死妳的慢毒,還是令置妳突然暴斃的猛毒……當然,除此之外,妳也像是所有年輕的夜鷹一樣,秉持著一些微不足道的經驗,就自大而不可一世。」
「說完了嗎?」
F將翻弄在指間的短匕彈上了天空,在不斷劃出鋒利圓弧的刀刃之間伸出手捉住了刀柄。一直瞇著眼睛的黛雅鬆了一口氣,然而芬尼克臉上的表情,卻像是死人一般難看地僵在那裡。
「我答應過我的雇主了,就這麼簡單。」F用著毫不掩飾的挑釁眼神,直直地盯著芬尼克說:「如果你不趕時間的話,我要把血爪和伊塔爾叫回來了,我還得靠他們混進去才行。」
「還得靠著別人才能辦得成的事情,那妳何不就此放棄?為什麼還要這樣大費周章地堅持?走到汪達爾堡這裡,就算是個瞎子都能自己摸到銀白荒地了,妳明白嗎?F,這裡也沒有妳的事情了,就算是這個小姑娘也能自己安全地到達那裡,但現在反過來是小姑娘要為了妳而綁手綁腳的顧慮東西,對她而言,現在妳是個累贅!。」
「F、F小姐才不是累贅!」
黛雅忽然大喊了出來,F微微地皺起了眉頭,而芬尼克就像是豁出最後一搏般而敞開的雙臂,則是凍結般地停滯在半空中。
「F小姐……並不是累贅,她幫了我很多的忙,教會了我很多事,F小姐……F小姐她是……」
「她是什麼?妳的同伴嗎?」芬尼克冷笑了一聲:「她連名字也沒有告訴過妳吧?」
「那……那個是……」
「芬尼克!」
F用力地將匕首插進了藏在腰間的皮套裡,匕首輕薄的刀刃隨著F的手割破了空氣,發出了令人血液為之凍結的聲響。F用著冰冷如刺的視線狠狠地瞪住了芬尼克,緩慢且清晰的開口:
「我要去把他們給叫回來了,你最好在我回來之前消失──這是最後的忠告,我可不會像伊塔爾那樣幫著攔住血爪的,你好自為之吧。」
F只留下了這句最後警告,便扭頭快步地往伊塔爾與血爪的方向走了過去,留下了黛雅與芬尼克尷尬地對望著。
「真是的……」芬尼克按著腦袋揉了揉,然後讓目光停留在黛雅身上,而被被芬尼克突如其來的視線給嚇了一跳的黛雅,則警戒般地望了回去。
「喂,說實在的,一位希爾瓦里究竟是繼承了怎麼樣的記憶才會想要去沾嚐夜露?妳們都有在那裡活著過吧?那個叫夢境的東西。看妳的模樣也還很年輕啊,一歲?兩歲?真是不可思議啊……」
「芬尼克先生,您……想問些什麼?」
芬尼克並沒有去理會黛雅的詢問,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著:「不過也是呢?哼嗯,在經過夢魘宮廷還有思嘉事件之後,希爾瓦里就已經無法和單純無害之類的形容詞劃上等號了……不過愚蠢則是依舊。這究竟是好是壞呢?畢竟是做為可以信賴的盟友,卻又是容易被操縱的敵人……」
黛雅倒嚥了一口口水,她下意識地想要去抓她的長杖,但抓空了的手,卻只是提醒著她的長杖並不在身邊,從而加深了那股焦躁不安。
芬尼克的身高也比黛雅想像中得要高得多,這樣身高的差距所帶來的壓迫感,幾乎就要讓她無法呼吸。黛雅握緊了拳頭,僵硬地向上望著,試著直視著好似在喃喃低語著的芬尼克,但芬尼克卻連正眼也沒有瞧她一下。
「明明已經有了蒼白母樹的恩惠,卻還是執意行走與大地之上,對著已經知道了的答案發出提問,執著於自我確認……該說是謙遜嗎?不,我絕對不會這樣說的。」
「您究竟想要和我說些什麼?芬尼克先生。」
黛雅的語氣轉趨強硬了起來。芬尼克眨了眨眼,將目光重新在這位嬌小的希爾瓦里身上聚焦。芬尼克打量的目光讓黛雅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好似那對眼睛所投射出來的視線,正遊走在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膚上,為她的身體估量著划算的價格。芬尼克就這樣看著黛雅,然後忽然笑了出來。
「呵,抱歉,我和妳沒什麼好說的。」芬尼克笑著說道:「妳不過就只是個外人罷了,夏恩摩英雄的小跟班,就像我背後的那個傢伙一樣。」
「那位先生不是您的同伴嗎?」黛雅忍住了那股難受的感覺,硬是回道:「我有看到您在血爪先生攻擊過後,有嘗試著去安撫他……」
「哈啊?夥伴?」
芬尼克臉上的笑意,忽然在瞬間轉為了毫不掩飾的冷笑。
「像我們這種人,怎麼會敢奢求同伴呢?」
一股寒意攀上了黛雅的肩頭。黛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芬尼克收起了那陣冷笑,瞇起了眼睛對著黛雅投以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這才別過了頭去,熱切地朝著他方才口中的「外人」揮了揮手,而那人也露出了疲憊的神情像著芬尼克招呼著,眉宇之間透露出一陣心安。
黛雅愣愣地站在原地,原本緊握著的拳頭漸漸鬆了開來。她靜靜地目送著芬尼克與他口中的「同伴」遠去,那是互相依偎著,彼此信賴的背影。
一些令她厭惡的想法油然而生,這是她以往從來沒有過的,但這股難以言狀的模糊情感,卻將她折磨得發狂,幾乎在內心裡咆哮,撕扯著她的喉嚨──她不喜歡有著這樣想法的自己。
黛雅撇過頭去望向了一旁,嘗試不再去胡思亂想。黛雅看到了遠方的伊塔爾與血爪並著肩膀走了回來,而伊塔爾正將手塞進血爪毛茸茸的後頸裡頭,好說歹說地在嘗試平復著血爪暴躁的情緒。血爪雖然並不怎麼領情,但也只是僅止於顯露著不耐而已,而走在兩者前頭的F,正朝著她揮舞著手臂,不知道在朝著自己高喊些什麼。
但不知道是因為距離得太過遙遠,還是耳邊一直繚繞不去的嗡鳴聲,F的呼喊變得十分模糊……其實也並不是很遠,她能夠聽見遠處的風聲,踏踏落地的腳步聲,血爪憤恨的抱怨聲,但為什麼就是聽不清楚F小姐的聲音呢?
黛雅用力地眨了眨眼,顫抖的呼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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