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
「嗚──呃啊!」
「為什麼……連這裡都……」
「誰快點去呼叫支援?快點找──呃啊!」
夜鷹隔著一段距離,冷漠地讓一切在眼前發生,然後又在眼前謝幕。不得不提,令她有些失望的是,她本來預期會有一些巨大的叢林巨龍的爪牙什麼的東西,但似乎只有人與人之間原始的殺戮而已。如果不是她親眼見識過那些巨大得不可思議的詭異藤蔓是怎麼生長出來的,那麼此刻的夜鷹將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捲入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之中──好比說聯軍西征的討伐對象,事實上並不是遠古巨龍。
隨著這些想法在腦海裡淡出,營區的戰鬥也漸漸地停歇了下來──是聯軍方戰敗了。那些身分不明的戰士,對於身後的敗者們是看也不看一眼,在這方的戰鬥停歇下來後,只留下了滿地屍體便匆匆地撒手離去,就像是急於尋找下一個能讓他們拋灑熱血的戰鬥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那些戰士的腳步在夜鷹的眼中看起來搖搖晃晃的,就像隨時要倒下去一般,像是個喝茫了的農夫,連是不是要跨出下一個回家的腳步都可以猶豫不已。
或許是因為戰鬥的關係吧?但他們提起劍來斬下聯軍士兵的腦袋時倒是十分果斷,所以在所有的士兵都離去之後,眼前的空地就連一點殘喘的呻吟也沒有,就連叱吒在戰場上的風與火都噤語了。
直到連最後一點的煙都轉白了,夜鷹才從一座小坑中破碎的篷車底下鑽了出來。不必擔心刀劍朝她飛舞而來的夜鷹,從容地行走在戰場的殘骸之上。如果有比較油腔滑調的詩人在現場,大概會把此刻的情景形容成古蘭斯象徵寒冰權能的雪白之信使,在巡視祂所服侍神祇的另一項權能──死亡,是否被正確地執行了。
「啊……真她媽的。」
姑且不論是不是真的有什麼象徵古蘭斯寒冰權能的雪白之信使這種東西,但夜鷹此刻的心情,卻是離那種高傲自信的形象可是差得很遠。
原本能夠通往到峭壁上的鷹架殘骸,跟著飛船的碎片一起七零八落地四散在戰場的中央,還有更多的是分辨不清作用到底是什麼的奇怪金屬碎片。但無論它們之前的用途是什麼,是用來防禦住遠古巨龍的爪掌,還是用來刺穿遠古巨龍的喉嚨,它們現在顯然都不再能夠起到作用。
可以的話,她實在很需要一對翅膀啊……
夜鷹並沒有讓沮喪停留太久,雖然她並不是喜於啖食屍體的食屍鳥,但還是彎下了腰去開始翻弄著屍體。夜鷹也不太確定她在尋找什麼,或許是一把匕首、一些錢、一點隨身的乾糧,總之,靠著空空如也的雙手,是很難一路走回夏恩摩去的。
在搜刮完一遍之後,F身上有了一條插著三支匕首和一把短劍的腰帶,一雙有點大了的皮手套和戰靴,額外的收穫是兩枚銀幣和一袋快要漏光了的水壺。這樣的收穫對於搜刮戰場的拾屍人來說是有些寒酸,但夜鷹不是那種因為怕餓死而把所有的食物都堆滿在身上,結果還沒出發就被壓死的蠢蛋。
夜鷹踮腳跳了跳,重新習慣了負荷著新的重量的身體,在腳跟連續幾次沉穩地落地之後,轉頭望向了在濃煙之間若隱若現的峭壁。
雖然說聯軍的部隊在這裡是全滅了,但在濃霧另一頭的峭壁,另一場激烈的戰鬥肯定才正準備開打吧?就算她能穿過那一片戰亂,那唯一的出口大概也被一大票神經兮兮的聯軍部隊給團團包圍著,像她這樣身分不明的可疑人士,絕對是二話不說地先被抓起來好好審問再說,而這一次,就不是從懶散鬆散的聯軍士兵手下逃出來那麼簡單的一回事了,而且他們一定會對她嚷嚷著為了死去的夥伴什麼的……
夜鷹咂了咂嘴──這豈不是毫無辦法了嗎?
不,當然,她會想出辦法的,夜鷹的翅膀怎麼會是這一點小事能夠拘束的呢?往南方走雖然遠了點,但也還能回到洛達頂點,就算在阿斯卡隆那段孤立無援的日子,她也不曾在其中感受過絕望,現在當然也不──
夜鷹忽然怔怔地愣了一瞬,那股雀躍著要與命運較勁的高傲氣勢完全冷卻了下來。夜鷹平撫著自己躁動不已的心,讓時間淡去了自己紊亂無法掌握的那一部分,這才徐徐地嘆了口氣。
呼──
夜鷹在戰場之間來回地踱步著,就像是想要捉住隨著翅膀的抖動而不小心遺落的靈感一樣。但比起靈感,有些其他的東西抓住了夜鷹只注視著閃爍東西的視線。
夜鷹的眼睛並沒有因為思考或回憶而失去了銳利,她一直有在注意著自己踏過腳邊的東西──其實就是刀、劍、屍體,但這些刀、劍、屍體卻令夜鷹從中嗅到了一股詭譎的氛圍。
屍體呢?
夜鷹停下了腳步,全神投入到了問題的漩渦之中。
人類的、阿蘇拉的、夏爾的、希爾瓦里的、諾恩的,這些未寒的屍骨四散在各處,就像是一副格調有些低了點的詭異拼圖。然而這些拼圖塊並不能將先前的戰鬥給完整地拼湊出來。所謂的戰鬥,是從人與人之間、集團與集團之間迸發出來的東西,也就是不是單一元的東西,你必須要有與之對抗的──
怎麼會只有聯軍的屍體呢?
內亂?那可是最糟糕的情況了,這樣的話就連偽裝成聯軍士兵脫逃的可能性也沒有。但有可能嗎?夜鷹完全想不到有什麼利害關係嚴重到需要對聯軍搞出這樣大規模的叛變行動。這就像是一個生活在陽光下,從不回頭去看影子,卻又神經兮兮的陰謀論者,在掌握住實權之後會去幹的事情──嗯,還是說單純是聯軍純粹只是群自我膨脹的廢柴呢?
夜鷹很快地再整理了一遍思緒。對她來說,理想的情況是聯軍的潰逃,又或者是聯軍辛苦的慘勝,不論那一樣對夜鷹來說都是很好的結果,混亂才是夜鷹能夠大展身手的地方。如果事態有照著夜鷹所想的進行下去,那麼要不了多久,她就只要跟在叛軍的屁股後面,大搖大擺從那道峽谷之中走出去了。
那麼黛雅會怎麼樣呢?
夜鷹忽然發現了自己的腳步停了下來。她看著被自己的腳底推開了一圈的沙土,抖了抖腳,便踏著影子,向通往汪達爾堡的峽谷逕直走去。
-.-.-
要在黑暗中跟蹤一個人並不是件難事,但如果跟蹤的的是個不拿火把的人,就會稍微有點困難,可是如果是跟著一整群不拿者火把的人,那事情就會又變得簡單了起來。
夜鷹悠哉地信步在峽谷凌亂橫豎的屍體之間。在這只有唯一的一條路的情況下,要想跟丟,除非先把自己灌醉了之後,往自己的臉上灌上一拳昏死過去,不然夜鷹實在是想不到有什麼其他的可能。
要是有酒就好了……
夜鷹輕輕地一跳,躍過了地上還在徐徐湧出鮮血的新鮮屍體。
以一支軍隊來說,這些人可以說是散漫無比,整支隊伍的隊形紊亂無序,就像是每個人都只顧擠著往前,但卻又剛好維持著不碰到彼此的默契。但儘管如此,這樣一支散漫的軍隊卻給人帶來了一種巨大無比的壓迫感,就像是一具毫無章法地堆砌起來的巨大戰爭機器,不依循著任何的準則,只是瘋狂地將所有接觸到的一切都毫無例外地碾碎成齋粉。
零零落落的劍聲接續著響起,就像是在陰沉的夜裡狂亂地墜落的雨滴。一場血腥的屠戮之雨為另一場戰鬥揭開了序幕,而身為唯一的觀眾,夜鷹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一個絕佳的觀賞位置。
在夜鷹身後留下的每一個腳印都像背後的天空一樣燒得火紅。火光明亮彷若白晝。但在遙遠的天上,有著比地上的火焰要更加巨大的黑暗籠罩著,那並不是單靠小小的火焰就能夠驅散的黑暗,而夜鷹正要踏入的,正是在這樣的黑暗所把持的夜的領域。
很快地,火焰也會燒到這裡來吧?
但這樣的火苗,在夜晚的攻勢下,又能夠燃燒得多久呢?
以守夜人為主的戰鬥部隊,在峽谷入口的汪達爾堡內佈下了陣形。在兩側的峽谷上看得見一個個身著黑白重甲的守夜人士兵,彷彿融入了夜色之中,用冶冷的目光和懸在砲座中的巨大砲管一同向下瞧著。
他們知道眼前這些穿著和他們夥伴相同制服的人,已經不是當初能夠將背後給交付出去的戰友,所以守夜人士兵們的動作之間也沒有任何的遲疑,蜂湧而出的叛軍,立刻就遭到了守夜人以地形優勢毫不留情地施展開來的猛烈炮火伺候。
「開火!」
守夜人精實的訓練在這一瞬間展露了出來,從砲響到爆炸,所有的起落都凝聚在一聲令下之間,沒有跑早了的,更沒有跑晚了的。
汪達爾堡瞬間就陷入了一片火海,但即使看見了同伴在尖嘯的砲響下被撕碎成了團塊,那些叛軍也沒有絲毫的動搖,甚至沒有側過頭去看腳下,只是前仆後繼地向前推進著,讓喉嚨噴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而守夜人與聯軍組成的一方則是毫不示弱地紛紛拔出了武器,在戰爭號角低沉的鳴響下,士氣高昂地展開了衝鋒。
劍花遍開,與之相伴的是只綻放一瞬間就消散的鮮血之花,人浪的波濤激烈地碰撞著,絞碎著無數名為生命的浪花。
夜鷹找了一塊崩落下來的巨大石頭,在影子的幫助下,很好地隱藏了雪白的身影。夜鷹在上頭愜意地坐了下來,遠遠地觀望著不斷消碎著生命的波濤;她彷彿可以聽見已經離世的真神巴薩澤,回應著著戰士們灌注於劍鳴之間的祈禱,不過巴薩則所給予的回應並不是什麼榮耀的勝利,而是沐浴在鮮血與烈火之中,了無遺憾的一場戰鬥。
「真是野蠻……嘖,怎麼是空的啊?」
原想將這幅難見的壯景佐以烈酒的夜鷹,無趣地將剛才搜刮來的一個小酒囊倒了倒,這才發現了袋底早就破了一個洞,濁黃的酒液都骨碌碌地流進了土壤裡頭。夜鷹索性將酒囊往後一拋,遺忘了它的存在,上半身向後一倒,反手支撐著向後傾倒的身軀,一面聞嗅著空氣中的酒味,一面仰頭望著被煙霧、火光,以及純淨的夜色給分據兩半的天空。
時間流逝著。
蒙蔽天空的煙霧消散所的速度,比夜鷹想像得要快上許多,星星也漸漸地探出了頭來,伴隨的是一切的聲響消沒之後的沉寂。古蘭斯行使的寒冰的權能,接掌了巴薩澤燃起戰士昂然鬥志的火焰──當然,還有死亡。
作為泰瑞亞堅實的漆黑之盾,守夜人秉持著紀律與效率,快速有序地剿滅了多數的叛軍。零星的戰鬥仍在持續著,但直到最後一抹的反叛之火熄滅,也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夜鷹慵懶地挺直了腰桿,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往後一倒,從石頭上往後倒了下來;但夜鷹並沒有像是個酒醉的人一樣狼狽摔下,而是雙腳點地,像貓一樣輕盈地落地。
呼──夜鷹用手摀著臉,在掌中呼出了一口濕潤的氣息,驅趕著久滯的倦意。
也該出發了吧?
夜鷹柔軟地站起了身來,被吐息給濕潤了的手,也順著拔挺而起的身勢沿著眉毛往額頂上撥去,不過夜鷹此時但卻發現本來應該在那裡的東西不見了。
真是……怎麼就偏偏把風鏡給忘了呢?還有那條圍巾,也都是高級貨啊,真是可惜。
躊躇只抓住了夜鷹腳踝邊上的一抹影子而已,夜鷹很快地便又提起了腳步。
曾經狂野不羈的戰爭之火,僅剩一些渺小的火星在峽谷焦黑的殘骸間殘喘著。夜鷹踏過了那些冒出絲縷白煙的餘燼。在夜晚的庇蔭之下,夜鷹完美地融入了夜色之中,悄然優雅地穿梭在刀光劍影之間。對於那些專注於殺敵的士兵來說,即使是一個目光的注視,也會敏感地渾身一顫,但夜鷹的存在並沒有被任何人察覺,只有沾上了鮮血的劍,偶爾在揮舞的時候會捕捉到如幽魂般一閃而逝的倒影。
然而,卻有一隻手捉住了這樣的一抹倒影。
「嗚──」
即使不這樣做,那個士兵也幾乎要斷氣了,但夜鷹還是把匕首從下顎給送進了他的腦門,讓他的遺言隨著下嚥的最後一口氣消散在喉嚨之間。
聯軍士兵的屍體在夜鷹的手中漸漸地失去了溫度,那對空洞的雙眼瞪直著,不知道望向著何方。夜鷹並不是一個戰士又或者是祭司,所以她並沒有為士兵闔上雙眼,只是讓屍體從雙臂之間傾斜著滑落出去。
咚。落到了地上的屍體和破碎的盔甲一起摔成了扭曲的形狀,屍體的頭盔彈了出去,一些血紅的東西捉住了的夜鷹的視線。
黛雅?
不曾躊躇的夜鷹停下了腳步。她回過了頭去看,但那個紅色的東西並不是記憶中叫做黛雅的局外人,只不過是一具希爾瓦里的聯軍屍體而已。
一具……屍體?
焦黑的屍體,破碎的屍體……不只一具的希爾瓦里屍體橫臥在周遭四處,在守夜人的屠殺下,於峽谷之間鋪成了屍體的地毯。當然了,這可是戰場,但這場戰爭並不是什麼針對希爾瓦里這個種族的種族清洗,但現在看上去卻還真像有那麼一回事一樣。
夜鷹瞬間就被震懾住了。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某個人給過她的忠告──為什麼她之前一直想不起來呢?單純只是因為聽上去太過荒唐嗎?
──妳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歐爾島淨化行動之中死了那麼多的人,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希爾瓦里變成殭屍呢?
「那邊的人!放下手中的武器!」
太多的思緒交錯在一起,就像是絲編的細網一樣地糾纏著,所以直到夜鷹意識到自己的翅膀已經難以再振展開來的時候,也已經不再需要考慮到逃跑的問題了。
夜鷹不是滋味地噘了噘唇,但還是認分地拋下了手中帶著濃稠體液的匕首,而在匕首鋃鐺落地的時候,一名渾身漆黑的守夜人士兵,立刻就用寬大的黑劍直指著夜鷹走來。
「喂喂,把那東西挪開好嗎?奧摩拉將軍是教你們這樣對待客人的嗎?我也算是在她手底下做過事的喔,菜鳥。」
那個守夜人士兵並沒有因為夜鷹的話而有任何的動搖,只是在謹慎地接近了之後,招手呼來了令一個同伴,然後把劍給收回了腰間。先是解下了夜鷹掛滿武器的皮腰帶,之後再用雙手在夜鷹的渾身上下拍打了一遍。
夜鷹對這些多餘的動作顯得很不耐煩,但守夜人士兵熟練的動作,讓搜查就像是酒友之間的寒暄擊掌那樣的快速。守夜人士兵快速地把夜鷹的全身給檢查過了一遍,但卻在最後湊了上去,用包覆著皮革的粗厚手指,撥開了夜鷹的頭髮直視著她的臉龐。
那對毫無感情,就像是機器在挑揀著貨品一樣的目光讓夜鷹感到一陣的不自在,即使對抗了一陣子,還是忍不住地轉過了頭去。守夜人士兵並沒有因為夜鷹的外表而有任何表情上的變化,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便轉過頭去說道:
「是人類。」
這句荒唐的話並沒有引來任何人的笑聲──包括了夜鷹也是一樣,她一點想主動笑話那些嚴肅士兵的心情也沒有,只是冷冷地望著另一個從重重劍影之間走出來的魁梧士兵。
「妳不是我們的兄弟,妳是誰?」
「你問我是誰嗎?哼,是不是該慶幸你至少看的是我的眼睛?大多數像你們這樣的人,眼睛從來都是往下看的。」
守夜人士兵讓目光往下墜了一會,而夜鷹則是乾脆高高地昂起了下巴,將在破碎衣物下坦露的胸部給挺了起來。守夜人士兵莞爾一笑,搖了搖頭後便轉身離去,取而代之的兩個胳膊比夜鷹的大腿還粗的士兵,在他們的指揮官往回走的那一刻就立刻就提著劍走了上來,將夜鷹給粗魯地壓制在地上,將她的手腕往後一折,銬上了手銬。夜鷹不悅地悶哼了一聲,咕噥道:「你們是第一次碰女人的手啊?不,不用問了,肯定是。」
那兩個剛從戰場上歸來的士兵,似乎沒辦法讓臉部做出比石像要更加生動的表情,但手上的動作還是遲疑了一瞬,但就是這遲疑的一瞬間,也讓他們意識到了被自己洗鍊的戰技給壓倒在地的,再怎麼樣也只不過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孩罷了,所以手上的動作也不由得地放鬆了下來。
「把她交給情報部的那些人煩惱去吧……如果他們還有腦袋能夠煩惱的話。」指揮著那些石像一般的士兵們的守夜人士兵捻著下巴想了想,才朝著那兩個壓著夜鷹的士兵揮了揮手說:「記得好好地護送這位小姐,她不是我們該煩惱的麻煩。」
「哦?那你們的麻煩是什麼呢?你們在這裡執行清掃的理由,就是要封鎖那一些……呃,喂!別這樣!放開我啊!渾蛋!我說放我下來!」
守夜人士兵並沒有理會夜鷹的掙扎,只是像柴棍一樣地把夜鷹給扛上了肩膀,夜鷹在掙扎中一腳一腳結實地踢在了守夜人士兵的胸口上,但守夜人士兵卻是眉頭也不皺一下,就像是個忠實的魔像一樣執行著任務,反倒是不斷掙扎的夜鷹,還把自己的腳給踢疼了。
「喂喂!大塊頭!放我下來啊!可惡!有沒有人問過你這個問題:你小時候到底是吃什麼東西長大的?不然怎麼會長得和諾恩人一樣粗壯?可惡!放我下來啊!還是說你真的是混血兒?那麼你的父親和母親誰才是諾恩人啊?喂!我說放我下來啊!」
「如果妳還想偷偷摸摸的做些什麼事情,就應該學會安靜才對。」扛著夜鷹守夜人士兵,終究還是忍不住地說道。
夜鷹當然沒有因為這點小小的抱怨而停了下來,只是繼續用沒什麼格調的話去騷擾扛著她的守夜人士兵──可以的話,夜鷹自己也不怎麼想要她對說出口的那些話去負責任,但對於一個都肯遁入影子之中的夜鷹來說,使用什麼手段倒沒有那麼重要,反正只要有效果就好了,而只要守夜人士兵持續感到煩躁而分心的話,那麼自己總有機會可以鑽漏洞逃跑的。
要沉住氣啊。夜鷹一面暗忖著,一面偷偷鬆開了守夜人士兵後腰上掛著的短匕,還順手摸走了腰包裡的幾個金幣。
即使是被這樣粗魯而且沒什麼尊嚴地搬運著,胃袋中的東西也都幾乎都快要被倒翻了出來的現在,夜鷹還是冷靜地思考著。守夜人可是一群比機器還冰冷的傢伙,但他們終究還是人,只要像水壺那樣,慢慢一點一滴的用煩躁給加熱起來……
轟!
「敵襲!敵襲!」
炸裂開來的東西,並不是被夜鷹假想成水壺的守夜人士兵的腦袋,但守夜人軍隊真的炸裂開來了。
一場爆炸就像是從湖底下湧出的氣泡一樣,突然就在人群之間炸響。在峭壁上的砲台忽然炸裂了開來,在震盪的餘波之間,一個個衝出火焰的士兵淒厲地呼號著,而即使是有著一付龐大的身軀,扛著夜鷹的守夜人士兵也被炸裂的爆風給吹的一陣踉蹌──夜鷹當然沒有錯過這個機會。
夜鷹趁亂拔起了守夜人士兵後腰上已經被鬆開了的短匕,然後用力地踹了守夜人士兵的胸口一腳,藉著反彈的力量遠遠地飛了出去,但守夜人士兵卻在一瞬間就重新站穩了腳步,馬上就伸出了手,在空中抓住了夜鷹的腳踝。
砰!夜鷹重重地摔落在地上,但即使被抓住了腳踝,夜鷹還是硬扭過了腳,然後用手上那柄寬厚的短匕往守夜人士兵頸部盔甲的縫隙間插了過去。守夜人士兵嚇了一跳,急忙地鬆開了手,然後用寬厚的長劍將夜鷹連同整支襲來的匕首一起揮舞了出去。
「喂!太亂來了吧?要不是我鬆手,妳的腳踝早就──」
「戰鬥才沒有所謂的保守這回事!」
夜鷹並沒有給守夜人士兵喘息的機會,才剛站穩了腳步便緊接著猛攻了過去。但面對著只有一柄匕首的夜鷹,全副武裝的守夜人士兵卻陷入了守勢,只能隨著煙霧的掩護退了開來。夜鷹抓準了一個機會,讓黑色匕首寬厚的尖端咬上了守夜人士兵的前臂,硬是撬開了他手臂上的板甲,守夜人士兵匆匆地甩開了手,夜鷹就跟著守夜人士兵揮舞開來的手臂一起向後飛了出去。
夜鷹在空中轉了一圈,輕巧地落地,然而守夜人士兵也早已拿起了劍與夜鷹對峙著。
夜鷹歪著頭碎了碎嘴,收攏了一邊的腳尖,一手扠腰,一手伸出了匕首,用匕尖輕挑地指著守夜人士兵問:
「喂?你為什麼不拿劍砍我?」
「我的任務是押送妳,不是殺了妳吧?」守夜人士兵面無表情地說著一點也不像笑話的笑話。
「哼,只是這樣的話,你乾脆把我打得半死不活再帶走就好了啊。你到底想幹嘛?」
守夜人士兵並沒有說話,但作為回答,他則是把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拋向了夜鷹。
夜鷹接下了那個布袋,然後露出驚訝的表情。不必打開來看,夜鷹就知道那裡頭裝著的是什麼東西──那是成堆的硬幣,雖然好像只是銅幣而已,但是……
「為什麼要幫我?」
「就算是做個人情給妳們吧?」守夜人士兵勾起了那不怎麼適合微笑的僵硬嘴角,淺淺地笑了笑,將寬厚的黑劍用力向下一插,說:「希望妳的同伴們不要再來前線搗亂了,這讓我們很頭痛啊……我們的敵人可不是人類。」
同伴?是在說那些班迪吧?夜鷹思考了一陣子,但也沒有否決,只是皺著眉頭說:
「可以嗎?」
「我們不需要更多的麻煩,反正妳們也只是要錢吧?」
雖然守夜人士兵微笑著,但夜鷹感受得到守夜人士兵話語之間的鄙夷,可即使如此,夜鷹也只是選擇了沉默。守夜人士兵很快地就收起了笑容,冷冷地說道:
「拿了錢就識相一點,快點消失吧。」
「等等!」
守夜人士兵雖然還是停住了要回過頭去的腳步,但不耐的神色盡顯無遺。夜鷹一開口馬上就後悔了,但既然都做出了讓自己後悔的事情,那也就乾脆不要讓自己白白地後悔。夜鷹抬起了下巴,像是在與高大的守夜人士兵較勁一般地說道:
「希爾瓦里真的是敵人嗎?」
守夜人士兵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為什麼問這個?」
「怎麼?我才剛從那些傢伙的手底逃出來,差點連小命都沒了,不能多了解一下該找誰算帳嗎?」
「原來是這樣啊……」
「怎麼?」
「我還以為妳是在關心那個女孩的死活呢?」
黛雅!
夜鷹先前那股高傲的氣勢一下就消洩了下來。雖然守夜人士兵並沒有明說,但他肯定知道她跟黛雅的事情。夜鷹第一次感覺到要出口否認自己和黛雅的關係,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
守夜人士兵從夜鷹態度的轉變之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目光也也由陰沉轉為了冷酷。他冷冷地說道:
「哼,說得也是,難道妳們這些人還會在乎自己以外的人嗎?就算是那個拼命奔波想把妳從牢裡給救出來的女孩,也比不過妳要和錢來得要好吧?」
夜鷹並沒有選擇反擊,只是低頭堅守著沉默。守夜人士兵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繼續說著:
「希爾瓦里是不是我們的敵人?這種問題有太多答案了,但我很確定與我拔劍相向的人不會是我的盟友──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們失去了自己,和我們拔劍相向,就要有被剷除的準備。妳應該感謝我們隊長的仁慈才對。明白的話,就快點消失吧,我不想讓劍沾上銅的臭味。」
守夜人士兵只拋下了這句話,便提起了漆黑的寬劍,與夜鷹錯身而過,加入了在爆炸之中迅速重整的隊伍裡頭。夜鷹側身回過頭去,用眼角的餘光斜望著守夜人士兵的背影,只有這樣她才能忍住想要把手上唯一的武器給扔向他後腦杓的衝動。直到那個守夜人士兵融入了無數與他一模一樣的背影之中,夜鷹才終於完全說服了自己,把緊握著的匕首垂了下來。
洶湧的綠色狂潮瘋狂地朝著黑夜席捲而來。作為夜晚漆黑的守護者,戰士們無畏地提劍向前衝鋒,劍鳴、法術與火器的爆裂聲此起彼落地交響著,以冷冽刀劍與熾熱鮮血所交織成的圓舞曲,以荒瘠的汪達爾堡作為的舞台,在夜鷹的身後華麗地起敘。
這是用一切去編織而成,只為讓後人傳唱的史詩,然而為他們傳頌著這一切的人,那之中並不會有夜鷹的名字。
名字──她甚至丟棄了自己的名字。
夜鷹搖了搖頭,拎起了錢袋。這不是她的戰爭,就算得到了輕視的目光又如何?那就像是對著影子咒罵一樣地可笑,因為際遇不同,無法理解他人,便用自己的驕傲來鄙視別人委屈妥協的身段,這種情況,夜鷹可從來沒少遭遇到過。
夜鷹轉身離去。
「啊啊啊啊啊!」
夜鷹決意離去的腳步,在一聲慘叫之中凍結了起來。那讓她想到了被困進絕路之中,把自己弄得滿身傷痕的野獸不甘的低吼,在以前每年秋季的狩獵她都會聽見這種聲音。但那不光是讓她聯想到了野獸──
黛雅!
夜鷹還沒來得及控制自己的衝動,身體便扭過了頭去,注視著殺聲震天的戰場中央。
即使有無數的刀劍槍棍飛舞,刺眼的法術火器在狂轟濫炸,夜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紅色的纖瘦身影,在迸飛的火光與劍影之間搖曳著。
一柄劍從她的眼前揮過,差點就切開了黛雅的喉嚨,夜鷹差點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喉嚨高呼了出來,但黛雅卻是絲毫不懼怕地揮舞著她的人骨長杖反擊,讓杖尖迸裂而出的死靈法術,在尖叫聲中將在轉瞬間就被凍結成霜的守夜人士兵給擊碎成冰屑。另一個士兵似乎不甘地想要幫死去的同伴報仇,提劍斬向了黛雅的後背,但卻隨即被一擁而上的骸骨僕從給撲倒在地,比起他死去的同伴,是連一聲慘叫也沒能喊出來,便被骸骨僕從黏黃的髒牙給扯開了喉嚨。
夜鷹不禁一愣──黛雅?那真的是黛雅嗎?
夜鷹的思緒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在遠遠地望著黛雅用純熟的死靈法術屠殺著守夜人士兵的此刻,她幾乎忘了自己還身處在戰場之中。直到一支箭擦過了她的臉龐,帶出了一條血痕,夜鷹才在疼痛之中將意識給喚了回來。
夜鷹胡亂抹了抹臉頰上的血痕,看上去就像是粗糙的戰妝,垂落下來的髮梢也染上了一抹腥紅。夜鷹緊握住了拳頭。
這不是她的戰爭,那些人也從來不在乎自己,他們想要拯救的世界,甚至不存在著自己的位置──並不是她冷漠,而是她並不被接受。
她大可一走了之,就像以往所做的那樣,這淌渾水不是一個夜鷹應該去踏足的,她早就體會到所謂做出不讓自己後悔的事情,只會在後悔之上添增更加深刻的懊悔罷了,她自己應該已經很熟悉這一切了才對,她很清楚屬於自己生活的現實是個什麼樣的東西。
就這樣逃離吧──就和無數次拋棄那些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世界一樣。
夜鷹提起了沉重無比的步伐,卻只提起了腳跟,又隨即讓它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夜鷹深吸了一口氣。
即使有著黛雅這位強力的死靈法師壓陣,但多數的希爾瓦里叛軍卻只是舞弄著刀劍的血肉之軀。瘋狂讓他們失去了能夠冷靜地與刀劍打交道的能力。或許在銀白前線他們能夠取得勝利是攻在出其不備,但此刻的守夜人士兵,卻是每一個都怒氣騰騰地做好了正面交鋒的準備,不論是團體還是個人的戰技都像是一盤散沙的叛軍,很快便被守夜人圍剿至寥寥數人
守夜人士兵步步逼近,黛雅身邊的希爾瓦里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倒下,很快地,即使是擁有著強大死靈之力的黛雅,也便人海給圍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只能在眾多的血肉僕從築起的高牆之後,絕望地發出徒勞的威嚇聲。
雖然夜鷹不明白究竟在她被囚禁的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黛雅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黛雅了。莫名的瘋狂早就已經吞噬掉黛雅的這個存在,眼前的黛雅只是一個曾經叫做黛雅的軀殼而已,而她很明白執著於形體而不是內心,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因為夜鷹自己就經歷過這樣的轉變。
儘管如此,但她還終究是一個人類啊。
出於對黛雅能力的敬畏,即使只剩下了黛雅一個人,守夜人士兵們還是謹慎地舉盾,架起了防線步步推進,就像一部巨大漆黑的攻城兵器,而黛雅只是在那部機器輪前揮灑露水反擊的一朵渺小的花而已。
眾多能奪人性命於瞬間的死靈法術爆湧了出來,無數的血肉僕從一擁而上,試圖摧毀那步步逼近的漆黑盾牆。然而那面曾經摧毀了不死巨龍,無堅不摧的漆黑之盾,在面對這樣能夠將他們每一個人在瞬間殺死數十次的恐怖攻擊,卻只是文風不動地步步推進,整齊劃一的錚錚踏鐵聲,是古蘭斯授予守夜人代替行使著死亡權能的黛雅所敲響的喪鐘。
她真的能夠這樣一走了之嗎?
即使她能夠拋棄整個世界,但她能夠拋棄黛雅嗎?
即使整個世界都不在乎她這個小小的夜鷹,但她卻是打從那之後,第一位真心在乎自己的人。
『所以──我是F小姐的朋友了嗎?』
「她媽的!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啊啊啊啊!」
「什──」
夜鷹大喊著衝了出去,把手上裝滿硬幣的錢袋當作特大號的悶棍給揮舞了出去。一名脖子可能不是那麼結實的守夜人士兵還來不及反應,頓時就被砸暈了過去。
少了錢袋沉重的負荷,本來就是輕裝上陣的夜鷹輕盈地跳躍了起來,連踩著幾個正瞪直著前方的守夜人士兵的肩膀,一個飛躍翻過了守夜人士兵堆起的漆黑盾牆。蒼白的夜鷹輕巧落地,降落在陷入了絕望與瘋狂的黛雅身旁。
啪!
「喂!給我醒過來!」
F揪著黛雅沾滿鮮血的衣領,用力地在黛雅的臉上甩響了一巴掌,但黛雅卻是一點也不為所動,只是遲疑了一會,然後又緩緩地舉起了她的人骨長杖。
啪!啪!
「嗚……咕嗚……」
「醒來!妳是在夢遊嗎?媽的!這症狀也太嚴重了一點吧?妳事前可沒有說過妳有這種情況啊!這可要額外收費了!」
「咕嗚……咕……為了……莫爾……尼爾……殺……」
「妳在咕噥著什麼東西?如果是做惡夢的話就快點醒來就好了!我們該落跑了!喂?聽得到嗎?該回家了!」
「回……去……回……回……」
F扭過黛雅的手腕搶下了黛雅手中的人骨長杖,揪著黛雅的領子拼命地搖晃著黛雅,但黛雅就像是個空洞的複讀機般,只是喃喃地碎念著F壓根就聽不懂的名字還有瑣碎的斷句,一點都不像是清醒的樣子。
F就這樣捉著黛雅甩動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黛雅並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恢復原樣的狀態。是被下藥了嗎?可惜她身上沒有解毒劑能夠嘗試。不管是誰,製造出這種會造成殺人幻覺的藥物,而且還真的投入使用,那種人還真是夠惡趣味了,這可是已經遠遠超過惡作劇的程度了。
「嘖,真是的。」
F決定先撇下神智不清的黛雅不管。她翻手挑起了匕首,偷偷地把黛雅給敲暈了之後,勉強攙扶著黛雅癱軟的身體,讓她看起來只是有些腳步不穩而已。
F謹慎地環視著在黑暗之中層層疊疊的漆黑盾牆。由於F意外的攪擾,讓那些本來就對黛雅戒慎恐懼的士兵們放慢了推進的步調,然而在黛雅被F抓著肩膀,像是個布娃娃那樣胡亂甩動的同時,那些血肉僕從也失去了黛雅的控制紛紛停了下來,於是本來能夠做為緩衝擋在黛雅與士兵之間的那些血肉僕從,立刻就被抓準了機會的守夜人士兵們一舉殲滅。
現在,沒有了那些血肉僕從的阻擋,守夜人士兵揮舞著的漆黑刀劍可以毫無阻攔地砍向她們,但如果黛雅的精神狀態是如此的話,那F也不能放任她這樣隨便地召喚出一波又一波的血肉僕從。所以這辦法行不通。
思考阿……思考。
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話,搞不好還有機會逃出生天──不管是什麼樣的戰士,在對於毫無戰意的對手下手之時都會有所遲疑,所以只要拼命地逃跑,像是頭慌張的野兔那樣四處衝撞,或許就有微渺的機會能夠逃走……又或著是被活捉起來。可是他們似乎並不認為可以這樣來看待黛雅。
F決定先試一試最愚蠢的方法。
「喂!這傢伙跑錯地方了,真是抱歉啊,我很少和人說對不起的,不過這傢伙好像真的添了很多的麻煩喔?」
F當然也知道這種話行不通,那些戰士可不會是後街上的那些混混,舞弄著拳頭卻只是滿心期盼地在祈禱著會有個勇敢的和事佬來拉住他們,但如果有人還沒有過度沉浸於戰場的殺戮之中,那麼就會發現其實這場衝突是有可能被避免掉的──畢竟在所有人的內心深處,都並不希望殺人,即使是這種白癡的玩笑,如果能喚醒他們的一點人性那就好了。
然而時間卻會扭曲很多事情。
這支鋼鐵一般的軍隊絲毫沒有動搖的跡象,就像是已經轉動得無法停下的冷酷機器;即使他們清楚自己對付的是一個陷入瘋狂,卻曾經善良,甚至抱有和他們同樣理想的人的這個事實,手上的刀劍依然毫無遲疑,而連這種憐憫既沒有嘉惠於那些曾經一同奮鬥過的同伴,更別說他們會肯施捨給黛雅,又或者是自己這個齷齪的夜鷹了。該死,她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要讓自己失望一次呢?
所以說她討厭戰爭。
軍團士兵們冰冷的鐵蹄正步步逼近,然而,在夜鷹的身後有著陷入了昏眩之中無法行動的黛雅這個累贅。如果夜鷹是個諾恩人,肯定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不管是肉體又或者是精神上都是,F此刻還真的希望自己能夠就這樣毫不考慮地扛著黛雅衝出封鎖線,但她可是人類阿,又不是像諾恩一樣有著老虎般的迅捷,又有著石氂牛一般的蠻勁……
等等……
F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抬起了頭,朝天空大喊了一聲:
「肉排!」
「哞呣!」
一聲不知從何傳來的牛叫聲回應著F的呼喚,從不遠處的黑暗中清晰地傳了過來。雖然不知道在那哩,不過F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不需要去煩惱這個問題。
在守夜人用盾牌堆起的黑色長城之後,有一股風暴正在肆虐著,就像從海底湧上的浪潮一樣,而一個又一個的守夜人士兵就在那人浪之中洶湧地翻飛著。
「怎、怎麼回事?怎麼會有一頭牛?哇啊!」
「這頭牛怎麼了?快!快抓住牠啊!守好陣型!守──」
「去、去!走開,到別的地方!別過──呃啊!我的背!」
「接──快接住我啊!」
這些乍聽之下有些滑稽的呼喊卻是最真實地反映出了那些守夜人士兵的恐懼──一頭勢不可擋的龐然大物正從防守薄弱的後方肆虐著戰無不勝的守夜人軍團,而且似乎還有著越來越接近她們的趨勢。在一瞬之間,F前方的黑色盾牆忽然炸裂了開來,身為泰瑞亞堅實的漆黑之盾,幾個守夜人士兵發出了用力的慘叫飛了出去,而於那炸裂的漆黑殘骸間,從繚繞的煙塵與哀號之中颯爽現身的,是頭屁股上插滿了箭尾巴的石髦牛。
「F小姐!黛雅小姐!」
肉排說話了!不,仔細一看,守夜人軍隊之中有一個人影衝了出來,那個人提著一柄有點奇怪鈍器,在幾聲沉重的金屬聲響起後,俐落地砸暈了幾個還盯著石氂牛肉排恍神的守夜人士兵,然後連同著頭盔以及纏了滿臉的布巾一同揭了下來,露出了臉朝著F的方向高喊著跑了過來。
「伊塔爾?」
「要敘舊的話,等之後在說吧。」伊塔爾繞過了像是條狗一樣暴跳地踢著小腿,威風凜凜地向守夜人士兵們示威著的肉排,來到了F的身旁,但他主要關切的對象還是黛雅。伊塔爾看著被F給攙扶著護在身後黛雅,露出了憂心的表情。
「我們得快點離開了,就算是血爪,可能也沒辦法撐得很久。」伊塔爾看著暈了過去的黛雅說道。
「血爪也來了嗎?」
「他之後一直在汪達爾堡外頭野營,每天我都會和他通信一次。但現在整個銀白前線都陷入了混亂,失蹤的命運之刃也還沒有消息傳來,布里斯班荒原周邊各處的援軍不斷地湧了過來,一些腳程快的已經差不多該到了。我不敢保證血爪還能躲得很久……畢竟他現在算是個逃兵,妳還記得我前幾天說的那些話吧?」
「呣……是前幾天嗎?還有你說了什……算了。」F搖了搖頭,決定把口水浪費在更實際一點的問題上,「但我們要怎麼逃出去?」
伊塔爾苦笑了兩聲,說:「只有用雙腳了吧?」
「用雙腳?往那逃?」
「只有正面突破了吧?」伊塔爾再次無奈地說道。
「……我還以為你有更實際的辦法才會這樣大搖大擺地蹦出來。」
「您不也是嗎?」
「呿。」
「本來的計畫確實不是這樣的,但不管怎樣,我們都已經跨出不能回頭的一步了。」伊塔爾看了看周圍,把剛才拎在手中的鈍器拋給了F,然後拔出了自己插在腰上的劍。F歪著頭接住了伊塔爾拋過來的東西……
是剛才被她給扔出去的錢袋。
「是我的錯覺還是它真的變重了?」F皺起了眉頭,掂了掂手中的錢袋。
「為了增加打擊效率,所以多放了些金幣跟鐵塊進去──呃,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伊塔爾提起了劍尖,輕巧地晃了晃,然後指向了在錯愕之中漸漸恢復過來,正準備重新集結的守夜人士兵們。
「黛雅小姐就拜託您了。」
F平緩地眨了眨眼,對於伊塔爾慎重的託付恣意地下了一個註解:
「你想去死啊?」
「這是我唯一能報答瓦爾先生恩情的辦法。」
「哼嗯?我還不知道妳們原來是同一夥的呢?居然還裝作完全不認識黛雅的樣子?」
「黛雅小姐並不認識我。」
伊塔爾的劍眉柔和地垂了下來,那雙能夠堅毅地直面任何難題的雙眼,此刻卻閃爍著輾轉游移的感性,像是在專注地緬懷著什麼,又像是在迴避著什麼似地撇開了目光。伊塔爾緩緩地開口說道:
「我的這條命是瓦爾先生撿回來的,所以理所當然的要用在保護他最珍貴的東西上頭。我知道妳們不做沒有報酬的事情,所以請把這當作我最後的酬謝吧,裡頭有一張字條能夠找到我存放資金的地方!請您一定要帶著黛雅小姐逃出──」
「我不要。」
伊塔爾錯愕地轉頭看著F,但F只是把那一袋沉甸甸的錢,連同著一句果斷的回絕給拋回了伊塔爾的懷裡。
「這種沉重的東西不要託付給我,你用你自己的那條命去好好背負吧。」
「但、但是……」
「但是我這樣的夜鷹可信嗎?或者該說,有足夠的力量拖上甚至是一秒也好的時間嗎?你的問題是這個吧?不用說出來,反正我也不想聽這種刺耳的難聽話。」
伊塔爾無言地望著F,即使想再說什麼,也找不到適合的詞彙,或者是該說無濟於事,然而將一切都推向了絕望的F,只是看著守夜人軍隊漸漸集結的隊形,然後毫不在意的嘲弄地發出了一聲輕笑。
「我以為你們這些森林種族的視力應該會挺不錯的,但我想這種不實的謠言應該就在你身上到此為止了吧?」
伊塔爾還沒從那一陣沉重的情緒之間恢復過來,只能按著混亂的腦袋,搖了搖頭,欲言又止地問:「我……我不……我實在不明白您所說的……」
「我是說,你不用去死了。」F走了過去拍了拍伊塔爾的肩膀,伸手遙指著盾牆的另一端,「喏,你看,不是有不少幫手過來了嗎?你就算沒有看到,也應該要想到這些事情吧?是你說會有『援軍』的。」
儘管身為大陸之盾的守夜人們有著精實無比的紀律,但其中卻還是有幾個士兵忍不住順著F的手回過了頭去,而他們也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指揮官的斥罵,只好默默地重新將劍給往前指向了敵人,但這並不能阻止回頭的浪潮湧現。在指揮官的大聲喝斥下,所有人都想瞧瞧自己的同伴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回頭還遭到斥罵,反正對手也不過就只是一頭昂然傲首的石氂牛、還有躲在牠身後的夜賊、在牛背上昏迷過去的死靈法師、還有一個身形精壯的希爾瓦里戰士──在幾十人之眾的包圍之下,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什麼可怕的威脅的。
但另一頭的情況就不太一樣了。
「敵襲!敵襲!」
即使是守夜人軍團也不得不慌張了起來,但他們並沒有任由慌張蔓延成了恐慌,而是讓每一個士兵都化成了警戒的神經,好讓這部巨大的機器能夠以不可思議的迅捷速度在瞬間反應過來。數十面鐵甲迅速地輪轉著,在瞬間就完成了應對腹背受敵的堅守陣勢,本來圍困著F一行人的漆黑之盾只剩下寥寥不到十面,但他們的防禦卻仍意外地看起堅不可摧。
F將那小小的讚嘆給放在了心裡頭。她收起了匕首,敞著雙手向盾牆的那一端走了過去。守夜人士兵們不自覺地將盾牌靠攏了一些,並從盾甲間的縫隙伸出了漆黑的劍尖,但F卻對那指著自己胸口的劍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逕直地走了過去,朝著兵海之間的其中一人大喊著:
「喂!你是指揮官嗎?我有話想和你說!」
然而F誠懇的呼喚卻沒有換來任何的回應,就連那些高舉的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F雖然有些惱怒,但還是認真地思考了一陣,然後才繼續喊道:
「沒有埋伏!放心吧!我只是想要和你談一場交易!你說為什麼我會知道有敵人會過來?哈!沒時間了說那種廢話了!你自己用點腦袋想想也明白吧?不過在你用那石頭腦袋思考的時候,他們很快就會全面突擊的!你不會想要在處理眼前的大麻煩時,屁股後面還有老鼠在搗蛋吧?」
在一陣靜默之後,那一面堅實的盾牆忽然傳出了一點騷動的聲音,過了一陣子後,盾牆忽然間分了開來,而從那黑色的鋼鐵峽谷之間步出的,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男人用他被蒙在冰冷的黑色頭盔下同樣冰冷的聲音說道:
「妳想要做什麼?夜鷹。」
哦?看來這個指揮官不是什麼只能在白天行走的夜盲呢?
F堆起了笑臉,但透露給人的卻是一種奸巧的感覺。F微笑著說:
「正如您所見,我們有一頭勇猛無比的石氂牛和很可怕的死靈法師,以及一位劍藝精湛,又早就準備赴死的劍士──確實,你們要比我們要更強得多了,但比起努力讓彼此同歸於盡,合作得利更像是我的行事風格,您意下如何呢?」
守夜人指揮官如鷹一樣銳利的視線,掃過了眼前有些奇怪的一群人,最後將目光停留在伊塔爾的身上。
「你……我記得你。」指揮官瞇起了眼睛,向是要進一步地看清伊塔爾臉上的線條一樣,「難怪剛才看你揮劍的樣子很眼熟,你是夏恩摩的英雄身邊的那個劍士,之前我們時候比試過一場。」
「是的,瓦爾先生……是我的恩人。」
「嗯……但你究竟還能記住這件事情多久呢?」
伊塔爾忽然一愣,然後低頭僵硬地說道:「我……我不知道。」
守夜人指揮官嘆了口氣,閉上了雙眼擰著指節想了一想,然後說:「妳們想要我做什麼?」
「由我們破陣衝鋒,你們再緊接著跟上就好了,這樣你們出手就完全不必顧忌我們。」F直視著比她高了幾乎半顆頭的守夜人指揮官說道:「當然,你們在解決了這批敵人之後要來追捕我們我也沒有怨言,但很抱歉,我再怎樣都不想要死在這種荒蠻的戰場上。」
「妳想送死嗎?」
「自由的代價從來就不便宜,至少我願意冒險一試。還有你是聽力有問題嗎?我就說了我不想死了。」
守夜人指揮官很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用著鄙夷的口吻說道:
「妳憑什麼認為我們會和妳合作?這些士兵可不是抱著想要光榮地回到老家的心態,才加入奧摩菈將軍的麾下的。」
是嗎?那他們還真該為此而感到驕傲才對。F在心中碎念了一番,面對這讓每一位守夜人都能驕傲地抬頭挺胸的這一番話,只是不以為然地對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說:
「您還有時間開玩笑啊?」
F毫無畏懼地用湛藍的雙眼瞪了回去,而那一隊好像遠在高山之上眺望的細瞳則是收縮了一陣,然後山壁忽然之間就崩落了。
「呵呵,真是的,我知道了。」
士兵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了他們開口呵呵笑著的指揮官。F大概可以猜得出來,這個指揮官平時的為人有多麼嚴肅,搞不好還能稱上古板也說不定……軍隊的傢伙們嘛。不過她跟這種人打過交道的經驗可多著了,這些人總是有種期待自己被挑戰的奇怪喜好,大概是在部隊裡頭唯命是從的人太多了點吧?
即使查覺到了同儕們的視線,守夜人指揮官也只是不動聲色地將難得展露出來的笑意給收斂了以來,即使那一抹笑容不光只是感到難得的暢快,更多的是對眼前年輕女孩的膽識所飽含的敬意。
守夜人指揮官撒手高舞著長劍,果斷地轉身喝令道:
「全員,突擊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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