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小姐,請問這個鐵架是要幹什麼用的呢?我曾經看過瓦爾組裝出類似的東西,這既不像爐架也不像帳篷啊……啊!原來是這樣啊?那麼這個呢?我從剛才就注意到了,為什麼旅行會用到這樣的剃刀?這不是男人用來刮鬍子的嗎?瓦爾也有一支只是他不常用,還常常隨便亂丟而被多米娜小姐痛罵呢……剃毛?我們路上應該用不著去捉野味吧,也是有可能?嗯,確實呢,荒野之中處處都充滿著挑戰,就像是情侶間禁忌的愛一般危險卻又引人入勝,浸淫在這種不確定的曖昧之中,如果是缺乏安全感的人,都會難免地想要多做好些準備呢──我的用詞很怪嗎?為什麼妳的臉色看起來很差?喔,那就好,話說回來,F小姐,獨眼蜥的毒液是很危險的吧?就算是拿來抓野味,那也太過殘忍了一點,而且這樣抓到的獵物也沒辦法吃阿?那可是神經毒阿,是最致命的一種。我不是在炫耀我比一位夜鷹還要懂得毒藥的特性,只是有時候就像是習慣了的愛一樣,不合理的目盲就潛藏在其中──F小姐?F小姐?」
「呃啊啊啊啊啊!妳煩不煩啊!」
正伸出過短的手臂想撈著架上貨品的老男人差點從鐵梯上摔了下來,而老男人在黛雅嘗試召喚出血肉高崙去扶穩梯子的時候又嚇了一大跳,所以真的摔了下來。
黛雅擔憂地看著從梯子上滑下來的老男人,但比起擔憂,她更多的是把好奇心放在這個一條腿已經踏進棺材老男人,明明就狠狠地摔了一下,卻還能活蹦亂跳地在地上搜刮著四散一地的銀幣。而身為肇因的F,卻只是不負責任地,頭也不回的向雜貨店的門口走去。
「F小姐?」
「我出去透透氣,這裡悶得要死,點貨這種麻煩事情就交給妳吧。」
女人只丟下了這一句話,便把她的同伴和那一句話一起扔到了身後。F用靴頂的鐵頭踢開了鐵門,但在她正要將腳跨出去之際,身後卻浮現了一股近似罪惡感的擔憂,就像是小男孩把自己的背包交出去後,才發現裡頭有自己最喜愛的布娃娃而不是帥氣的木劍一樣,但她現在完全沒辦法忍受再和黛雅再說上任何一句話,因為光是會和希爾瓦里扯上關係,就已經讓她痛苦不堪了。
F往外走了幾步,終究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妳……貨單上的東西可別因為自己覺得沒有需要就少買啊!」F扠起了腰,渾身像是不舒服般地甩了甩腦袋,想把那股抓得她背脊發麻的感覺給甩去。黛雅給予了在痛楚過後,再次被她身後的血肉高崙嚇得臉色慘白的老男人一個親切的微笑,一面抬起頭來問:
「咦?為什麼我要那樣做呢?」
「哼,誰知道?」F不屑地哼了口氣,「妳們這些傢伙,就愛故意給人添麻煩,就像是……」
砰!
要是沒有那頭巨大的血肉高崙,雜貨店的老闆肯定會連屁股上的疼痛都忘了,直接從地上跳起來把F給狠狠地痛罵一頓。雖然來來去去的冒險者多了,總是沒有人因為被責罵而好好愛惜過這扇門。
還沒把話給說完,F就踏出了這個位於下城區的雜貨店,F也不覺得有說完的必要。從雜貨店四處都是高架的空間中解脫出來,F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某個栓子被拔掉了。她吐了口氣,隨便在路邊找了一塊影子站了進去小歇著。
這種專做冒險者生意的雜貨店自然是位處下城區的地方。天雖然還沒全亮,但現在的下城區街道卻早已熱絡了起來。如同薇娜女神之風般清亮柔和的淡藍色,正在天空中鋪罩著,醞釀著指引冒險者直到泰瑞亞每一處角落的無畏之風,所有的冒險者抑或是旅行者,自然不會錯過薇娜女神最溫柔的祝福。
「好吵阿……」倚在牆邊的F用包鐵的鞋跟輕敲著牆壁,卻不掩起耳朵或是鑽進小巷裡,只是就這麼樣地背著手站著。
路邊雖然是最為吵鬧的地方,但也是令她最能感到平靜的所在──因為沒有人的話語是針對著她的,她不用對著投射而來的話語去思考眼下的自己是誰?應該用什麼身分做出什麼回應?更不用在那咄咄逼人的樹人脅迫下,勉強擠出一些她根本不想回應的答案,但她可以很輕鬆地介入這些人之中,無聲無息地盜取只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秘密,堆積得直到要滿溢出來,將她給淹沒,正如她是盜取了夜晚時間的夜鷹一樣,就算是古蘭斯也無從向她追債。
然後,她就可以忘記自己。
「F小姐?」
F緩緩地張開眼睛。她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才發現嘴裡的那口氣有多麼濃濁。
「咳……怎麼?有什麼事要說?」
被吵醒了的F並沒有給黛雅多少好臉色看,但卻也沒有怎麼去苛責她,至少她還是分得清楚個人情感還有工作的,不像那些男權主義者一樣,認為女人因為總是把情感代入過多的事情上而只適合從事聖職者之類的花瓶工作。
黛雅眨了眨她綠色的眼珠子,沒怎麼察覺到F話語中不悅似地說:「我把所有東西都清點完畢了,安先生說剩下打包的工作就交給他就好,所以我就先出來了……」
「白癡嗎?要是他趁現在偷動手腳的話……」
「這個嘛……」黛雅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我想安先生應該很樂意幫我們好好打包的。」
不必把頭探進去,F大概也知道黛雅幹了什麼了──那個血肉高崙,看那個凱珊人怕得要死的模樣,有那個大塊頭看著,他大概也不敢耍什麼花招吧?但F也不得不承認,黛雅比她想像中得要有心思多了。
這樣的想法僅僅只是掠過她的腦袋,F便再也對黛雅生不起氣來,不過這不代表她不會感到煩躁。F粗魯地揮了揮手說:「沒什麼事情的話就自己去晃晃吧,想去那就滾去那,記得掐準時間回來就好了。」
說完,F便再次嘗試放空腦袋,但卻怎樣也沒法靜下心來───因為有一股視線就像是銳利的針一樣,直抵著她的腦門。
「幹嘛?」F很快便耐不住性子地開口,「不是叫妳滾蛋了嗎?」
「啊?可是妳剛剛不是這樣說的呀?妳說我可以想去那就去那的……」
「那就快去啊!」
橫捉著人骨長杖的黛雅無辜地縮了梭肩膀,說:「可是我想要待在這裡,這樣我就不會錯過時間了。」
「妳這傢伙……嘖!隨妳高興吧。」
F抱起了雙手,低頭把半張臉都埋進了圍巾裡頭。她知道黛雅還在她的身旁,這也讓她心中那股煩燥一點一滴的滋長著,很快地就會脫離她的控制,但F卻也莫名其妙地不想移動身子。遵從著直覺做下決定,F只好默默忍受著,試著在這股注視下靜下心來……
這簡直是場荒唐的刑求!
她聽著它倚著的牆後所傳來的聲音──血肉高崙沉重的腳步時不時地響起,乍聽之下是無所事事地四處閒晃,但仔細去聽,會發現它其實只是在跟隨著另一個被掩沒過去的腳步聲所移動著──當然,如果不是敏銳的夜鷹,是無法辨認出來的,那是必須捨棄掉自己的影子之人才能辦得到的事情。
「那個……F小姐?」
「……幹嘛?」
「妳為什麼要一直看著那裡發呆呢?」
那裡?
F將意識從聲音構成的世界之中抽離了出來,聚焦得有些緩慢的雙眼讓她有點發昏。眼前的一片花白與淡淡的陰影交纏著,隨著不存在的風鼓動著純白色的波浪,白色的浪花上,綻開的是一朵朵白色的紋花,那是遠比太陽還要更加耀眼熾白的東西,是對影子而言危險無比的東西……
「那是婚紗店吧?」
F眨了眨眼。婚紗?
「是婚紗沒錯吧?還是說那只是一般的禮服呢?」
「妳問這些做什麼?」F沒什麼好氣的說道。
「我很好奇呀,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人類的婚禮呢?」黛雅纖細的手腕輕摟著人骨杖的脊柱,神色間難掩著興奮地說道:「行走在泰瑞亞的這兩年,我很努力地學習有關這個世界的事情,而尤其人類的文化之豐富,是其他幾支種族遠遠不及的,所以我選擇先去了解人類。而且,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如果想要詢問山間的景色,不妨在山腳下對著朝你前來的人招手。於是我想,或許在所有人類的終點──死亡,那裡有著我要的答案,所以我這個新生者成為了古蘭斯的追隨者。」
黛雅的笑容在晨光的照映下,已無了夜晚時那螢光滿佈的詭譎,黯淡的螢光勾勒著她的五官,像是大地癒合的疤痕,讓黛雅的微笑有著一股莫名的親和感。F搖了搖頭說:「所以呢?」
「我是這個世界的新生兒,所以我能夠體會『生』是何物。然而我追隨著古蘭斯的意志,所以我明白在迷霧的那端,『死』的虛寂恆長。但還有一件事情是我沒有搞懂──或說是我沒有體會到的,瓦爾說,那是一個人的人生中,除了與生死一樣重要的三件事之一呢。」
黛雅停頓了一會,用嘴角含了含指頭,但那並不是遲疑不決,反而像是在回味著什麼。過了一陣,黛雅才吐出了手指,將牽曳著銀絲的手指放到了下巴上,滿面笑容的開口:
「是結合喔。」
「結……噗咳!咳咳咳咳……」
黛雅瞪大了雙眼,驚訝地捂著她的嘴巴。對於她吐出口的話語,黛雅完全沒有意料到會造成這種結果。她的喉嚨擠出了一點聲音,但F還在他的眼前狂嗽不止,黛雅用力地吞了一口口水,才用腹腔裡頭乾癟的空氣硬是擠出了幾個字來。
「我……我用的詞很冒犯嗎?」
「呃,沒……不……這些東西都是那個叫做瓦爾的人教妳的?」
黛雅想都沒想,立刻就點了點頭說:「對啊。」
F在腦袋中把那個與夏恩摩的英雄同名的傢伙咒罵了好幾回之後,才緩緩地開口道:「妳說的是結婚吧?」
F才一開口就後悔了,因為黛雅的臉上立刻就浮現了高興的表情。F試著想要趁著話題打開前,低頭把臉埋回圍巾裡頭,但早就已經遲了。
「結婚……是啊,瓦爾是這樣說的呢。關於人類的辭彙實在太多了,所以我有時候都會選擇意思相近的詞來表達,畢竟瓦爾也是這樣說的呢:只有找到了人生之中的那個另一半,那麼那個人才會是完整的。多莉亞的書裡也是這麼說的。」
「喔。」F敷衍地回道,一邊將肩膀縮了縮,無以言對地把整顆腦袋埋進圍巾裡。但這個在人類看來再明顯不過的回避動作,在身為希爾瓦里的黛雅眼中,卻沒有什麼異狀可言。
「多莉亞書中記錄的某位詩人還這麼形容:每一個人出生都背負著罪過,所以我們才會以不完整的姿態來到這個世界上,這一段人生便是為了贖罪而懸命一生的試煉,直到與那被分離的另一半結合……嗯?也許是多莉亞小姐寫錯了吧?應該是結婚才對。不過,雖然我不那麼了解,但還是覺得這十分地有道理在,因為在我看到的,每個人類最後都會結婚,然後生下小孩……F小姐以後也會結婚的吧?」
「誰知道呢──那些未來的事?」
F聳了聳肩,一個起身從牆壁上彈了起來。一直被動地迴避著話題的F,意識到要是她不做出點反應,放任著黛雅繼續嘮叨下去,她永遠也不會停的。
「好奇怪?一般的女性──不,就算是一般的人,不也都會對未來有所期待的嗎?一般人都會說希望未來會更好,或是也許未來會怎麼樣,但F小姐妳似乎完全沒有」
她終於下定了決心。F扯緊了她帶著點酒騷味的圍巾,慵懶的雙眼恢復了一線銳利。她開始搜索著四周,尋找著下一片陰影……最好是能遠遠地看到雜貨店的店門口,卻又可以把黛雅給甩掉的程度。
「妳愛待著就待著吧,反正我要走了。」F的雙眼已經補捉到了一塊絕佳的藏匿地點,這是對於經常需要逃竄的她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而她也有絕對的自信能甩掉這個話匣子闔不上的希爾瓦里,「或者妳愛跟上就儘管來吧,我也懶得攔妳──前提是妳跟得上的話。」
F是充滿自信地說出這番話的。做回她擅常的事情,心中自然而生的優越感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少了酒精之後久違的微笑,讓F感覺十分的快活,她好像又變成了那陣沒有影子的風一樣,而不是被嘮叨天真又愚蠢的話語還有合約這些繁瑣雜事給束縛住。
「啊……反正總得有人看著吧?」黛雅用手指輕托著下巴道,倒也沒有想要追著F跑的意思,只是盯著F向人群之中漸漸隱沒的背影思索了一會,便往前走了幾步佔據了剛才屬於F的那片影子。
她第一次將視線從F的身上移了開來,F感覺得到,那股不舒服的視線在她的背後消失了,但為此,她卻又有著莫名奇妙的失落感。F甩了甩頭,這對她來說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她沒必要為了這點奇怪的感覺而停下腳步。
F在腳掌上積蓄著力氣,準備在城市間以夜鷹的方式行走著。
「那件婚紗真的好漂亮呢……」黛雅喃喃地讚嘆著,注視著華麗絲綴的雙眼也跟著朦朧了起來,「我覺得一定很適合F小姐。」
夜鷹準備揚起的雙翼疑頓了一瞬,但F並沒有開口,只是頭也不回地奔入了城市的影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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