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荼家族代代行商,早年從北面遷移至嶺南,來到趙荼已是第五代。趙家的大院位於廣陽城西南,坐西面東,北能遠眺北秀山,南能望到陽江,地理環境相當的好。門外側有栓馬柱和上馬石,進入趙院大門便見到一磚百壽圖照壁,一條長達一里的石鋪甬道把六個大院分為南北兩排,甬道兩側靠牆有護坡,西邊盡頭處有一祠堂,與大門遙遙對應。院內除了主樓,門樓、更樓、眺閣、佛堂應有盡有,各院房頂上盡數有走道相通,用於巡更護院。整個趙院亭台樓閣,雕樑畫棟,精緻的彩繪石雕在院中隨處可見,去到今年趙荼大富大貴後更四處購入名貴工藝品,整個趙院端的比廣陽知府的府邸還要有氣派。
西面的書房中,但聽「噹啷」一聲,白瓷茶杯摔在地上化成碎片,溫熱的上好的鐵觀音灑了一地。趙荼的怒吼聲從房內傳了出來:「什麼!?你說天后廟的貨艙已被崖繼之查出來了!?」
趙荼的幾個心腹見主子勃然大怒,紛紛低頭不敢回話,領頭的硬起頭皮,嚅囁道:「這是賭場裏的兄弟探聽到的消息,應該錯不了......」
趙荼心道:「那貨艙甚是隱秘,崖繼之這廝怎會查得出來?通風報信的又是何人?」他連日內背運纏身,遺失的那大批五石散尚自下落不明,本已心亂如麻,五內如焚,此刻又得知這個消息,怒氣沖昏了趙荼的腦袋,此刻他什麼也想不到,自言自語地道:「他媽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被崖繼之查下去,恐怕......恐怕連月牙灣村的事都會連帶被查到......」
此時,忽然聽得身後窗子傳來幾下敲打聲,趙荼道:「你們在外面等我,待我想想怎地應對。」手下退出後,趙荼走到窗前,輕輕打開,從縫隙中看到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趙荼認得這是陶鐵手的手下,果見那人低聲道:「趙員外,大事不好,崖繼之已查出天后廟貨艙地址。」
趙荼早有心理准備,「嗯」了一聲,問道:「大哥......陶幫主有何吩咐?」
男子道:「幫主也是剛收到消息,沒有特別交待什麽,只說……」說到這裏,男子故意壓下聲綫,道:「若放任崖繼之查下去,終究會被他查個水落石出,倒不如……」他橫掌放在脖子上輕輕一拖。趙荼渾身一震,默然不語,男子道:「陶幫主要我說的就這麽多,趙員外,珍重。」言罷就轉身翻墻離去。
趙荼對陶鐵手的指示心中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但他終究有一定閱歷,稍稍平復心情,便呼喚手下進來,吩咐道:「你們幾個,立即去密切留意衙門的舉動,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即回來通知我!至於你們幾個,把所有兄弟領過去倉庫把貨物運走!」
手下相視一眼,各自心道:「現在已經午時,那裡的貨雖然不如廣陽碼頭總貨艙多,但頃刻間如何能運得走?」但見得主人此刻怒火衝衝,誰都不敢去觸這個煤頭,但見趙荼想了一會,彷彿終於想到此刻才運走貨物已經太晚,但那些貨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若連這批貨也沒了,他遭遇的損失可是不敢想象。
看着趙荼煩躁地徘徊不休,去監視衙門的幾名趙家手下機警地趁機告退,避免被趙荼責罵。剩餘被安排到貨艙的同僚心裏面恨得癢癢的,心道:「你們幾個真的走狗屎運,現在我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若被崖繼之碰上,這樣數量的五石散可是死罪。若一個搞不好,也是死路一條......」
忽然,見得趙荼一咬牙,似乎下了決定,道:「你們能搬多少就多少,盡量再日落之前把貨運走。剩餘的,一把火全燒了吧。」
才剛剛說完過了一會,傳來一陣腳步聲,來者竟是剛剛被派去監視衙門的手下!那手下撲在趙荼跟前,喊道:「主人,大事不妙了!崖繼之已經領着捕快向着倉庫方向出發了!」
這消息即便趙荼早有心理預備,腦子還是如錘子一樣重重打了一下。他咬牙道:「好一個崖繼之,來得如此的快!?」
「主人,現在怎麼辦?」
趙荼默然,雙手負後抬頭閉眼思考,手下不敢打擾,過了一會才打開眼簾,那眼神凌厲得讓人覺得可怖。
陶鐵手的建議不停在他腦海中出現,他終於立下決心,咬牙道:「你們分開兩批,先是跟蹤著崖繼之,另一批去找陶幫主借點人……我要把崖繼之的性命擱在天后廟!!」
待手下全都離去後,家丁才敢從門外進來清理在地上的碎瓷。趙荼歎了口氣,走出書房,經過花園回到住處。一把孩童叫喊聲從前方傳來,一名年約十歲的女童從房内奔出,撲到趙荼懷內,叫道:「爹爹,你來啦。」
趙荼輕輕撫著女童的頭髮,強把心中的鬱結壓下,柔聲道:「對,爹爹來喇!」他一邊笑著,一邊輕輕掐掐女童的面孔,道:「彤兒今天乖嗎?有好好讀書嗎?」
趙荼與妻子梁氏膝下有兩子一女,兩子皆已成年,幫趙荼打理家族生意,這小童正是幼女趙倩彤,她吐了吐舌頭做個鬼面,嬌嗔道:「爹爹一見面就問這個,也不陪彤兒玩玩。」
趙夫人從房間裏走出來,她見到丈夫强作歡笑,實則眉頭深鎖,連忙走上前去,對著趙倩彤道:「彤兒,你不見爹爹才剛忙完嗎?你自己先去玩兒,娘親回頭就來陪你。」趙倩彤千般不願,趙氏夫婦又哄又勸,她最後才扁著嘴兒自己到花園玩去。
送走了女兒,趙夫人陪著丈夫進了房間,見趙荼面如玄壇,連忙走上前去,輕輕撫着丈夫右手,柔聲問:「怎麼了?沒事吧?」
趙夫人對趙荼在外面的勾當毫不知情,後者也不願妻子知道自己做這些不法之事,強作鎮定輕拍妻子手背,道:「沒事。」
「這幾天你總是心緒不寧,是生意上有什麼煩事了麼?」
「嗯,就是日前被盜的那批貨,還沒找到而已。」趙荼微笑回應,但難掩眉頭之間的憂色。妻子看在眼裏,輕揉趙荼的眉頭,道:「咱們老夫老妻了,還需要隱瞞我嗎?」她對着丫鬟道:「還不趕快去給老爺再倒一杯茶?」趙荼知道是妻子故意差開下人,果然丫鬟全都退下後,趙夫人輕聲道:「是以前的麻煩嗎?」
趙荼歎了口氣,低聲道:「我日前被劫的那批貨,是夏白幹的。」
趙夫人驚呼一聲,她雖不至於對外界不聞不問,但始終處於深閨,夏白又是故意隱瞞她,所以今日才聽到這個消息,訝道:「五哥!?怎麼可能!?」
趙荼惱道:「他劫我貨物,你怎麼還叫他作五哥!?」
趙夫人「嘖」了一聲,道:「哎喲,當年的事情,咱們也不見得全對。反目的事情怎能怪得了五哥?更何況,這麼多年都叫慣了,怎能說改就改。」
趙荼道:「那些年你又並非不知咱們有多拮据,怎會有多餘錢給他?說反目就反目,還真枉對了我們的交情。後來他成立了什麼海沙幫,還以為他混得好好的,嘿!想不到還來劫了我的貨!這傢伙當真死不足惜!」
「哎喲什麼死不足惜,都是老朋友了,他劫走你的貨,說不定也只是出口氣而已,你就跟他見面商討一下,五哥向來口硬心軟,說不定能夠化干戈為玉帛,兄弟倆一團和氣可不好麼?」趙夫人語重心長地道:「你剛剛自己都說了,多少年交情啊?」
趙荼明白妻子好意,唯獨他的貨是什麼自己心知肚明,但說起這個話題,不由得憶起舊事,長長歎了口氣,他輕輕搭着妻子肩膀,道:「不是我亂說,夏白他真的死了。」
「什麼!?」趙夫人渾身一震,差點摔倒,趙荼連忙扶着,趙夫人手足酸軟,怔怔的望着丈夫,淚水奪眶而出,道:「你......你殺了五哥!?」
趙荼見妻子落淚,連忙解釋道:「我何德何能殺得了狂刀夏白!」言罷就把日前海沙幫血案的事情告知妻子。
趙夫人泣不成聲,待聽到船上留着歐陽昭的名字後,問道:「歐陽昭?那不是二哥的徒兒嗎?」
「嗯,是的。」
「二哥的徒兒,怎會殺了五哥呢?」
「我怎麼知道!」趙荼晦氣地道:「這事情複雜得很,夏白不但死了,我的貨物也不翼而飛!我現在也是一頭霧水!」
趙夫人見丈夫發怒,也不再多言,她嘆了口氣,抹乾眼淚轉身出房。趙荼急道:「夫人,你去哪?」趙夫人轉頭道:「我去佛堂替五哥念經。你和他翻臉,我可沒有。」言罷頭也不回出房去了。趙荼本欲順道告訴妻子彼岸死訊,但見到她的反應,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趙荼獨自在房間思考。他想起很多舊事,還有很多舊人,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兩個兒子,還想到了最疼愛的閨女。
當他的思緒去到近日之事時,忽然一陣愧疚涌上心頭,趙荼心道:「這些年來,難道我做錯了?」
原來,趙荼自二十多年前接手家族生意後,他畢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家道逐漸衰落,去到五六年前的生意更是黯淡得很。後來陶鐵手找上了他,開始做五石散的生意,諷刺的是開始這生意後竟賺得盤滿缽滿,也不知是風水輪流轉還是怎樣,連帶其他生意也漸見起色,這幾年間終於把趙家的家道推至頂峰。
趙荼本性不壞,只是一直利欲熏心,此刻忽然想道:「即便不再沾手五石散,我還有其他生意,再泥足深陷下去,早晚像五哥......夏白那樣丟掉性命,夫人跟倩彤怎麽辦?」想到這裏,才想起半個多時辰前吩咐手下幹掉崖繼之,話既出口,再也收不回來,趙荼搖頭嘆息,心道:「算了,之後慢慢退出這趟渾水就是了。反正這也是大哥的意思。」
「二哥啊,是你的徒兒逼我的,怪不得小弟啊!」
空氣中彌漫混濁的氣息,趙荼長長嘆了口氣。
他尚不知道,一場殺戮即將來到他的府上。
待趙荼走出臥室時,天色已黑。他抬頭望向夜空,但見濃霧鎖月,心道:「這兩天也真是的,這該死的霧什麼時候才散?」他緩步走過大院,想起嬌滴滴的幼女,煩惱的心思頓覺一陣甘甜,心想這兩天煩惱得很,也沒多陪女兒。看看天色,心想女兒定在大院用膳,於是便轉向前往大院。
趙荼一路走來,沿途竟看不見一名家丁丫鬟,連護院也看不到一個,心中正自奇怪時,已然去到大院前。趙荼眉頭一皺,只因他見到兩名護院在門前面朝着內廳靠着柱子一動不動,姿勢極其古怪。他暗道這兩人當真過分,竟明目張膽的偷懶。於是走上前去,乾咳兩聲,怎知二人仍背對自己,毫無反應。
趙荼勃然大怒,走到二人面前一拍其中一人,喝道:「你在幹什麼!」
豈知,趙荼一拍之下,那人應聲便倒!趙荼嚇了一跳,凝神望去,只見這護院咽喉處中有道明顯傷痕,雙目圓瞪,原來已然斃命!他連忙轉頭查看另外一人,亦是如此。
趙荼心中雖然慌亂,但細心一看,但見兩條柱子上各有一個劍洞,看來二人均被一劍穿喉,那劍穿過人體後更能在柱子上留有劍痕,可想而知兇手的劍法有多凌厲!趙荼如遭電擊,汗流浹背,連忙立即冲進大院,但見大院空空蕩蕩,裏面躺著數具僕人尸體,并無趙倩彤在内。
饒是如此,趙荼後背已沾滿冷汗,他想起了妻子,轉身向着佛堂疾奔過去。別看趙荼身材肥胖,身手卻是利落得很,幾個起落已奔過了兩個院子,向着祠堂旁的佛堂跑去。
沿途萬籟無聲,要知道趙院連上護院少來也有五六十口,就算是除去派去貨艙的心腹,還有二三十人,怎會安靜如此?趙荼眺望更樓,隱約看到上面的護院也已倒在地上,甬道兩側也不時見到丫鬟護院一動不動的屍體,趙荼越看越是心驚,暗道:「剛才血跡仍新,那人該下手了不久,只是我雖然在房裏,但卻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趙院大開殺戒,此人到底......」越是想著,心中越是擔憂妻子女兒。
思緒間,趙荼已經來到佛堂,只見一名身材高瘦的黑衣人一臉邪笑地坐在佛堂前的階級,四周火把映照下,那人兩道由眼角到臉頰的疤痕猶如黑色的淚水,配合那充滿邪氣的笑容,使得趙荼不其然背後一陣涼意。
這不是別人,正是韓非。
看到韓非那可怖的相貌,趙荼已經打了一個寒噤,待看到韓非右手揪着妻子的頭髮時,他立即心急如焚,怒喝道:「來者何人?為何在趙家大院大開殺戒!」
「我是誰?這重要嗎?」韓非不滿意地搖搖頭,邪氣的笑容不減,陰森森地道:「我為何要大開殺戒,這重要嗎?」他說着,臉上笑容更甚,一字一字地道:「重要的,是我現在要殺死你全家上下老少,不是嗎?」
「你......你......」
「可惜的是你父母早亡,不過這沒差。」韓非左手一揮,兩個頭顱如皮球一般滾到趙荼面前,趙荼一看登時哀痛欲絕,原來那兩個頭顱的主人,正正就是自己的兒子!
「至少能看到你兒子的。」
趙荼又悲又怒,本想破口大罵,但妻子在敵人手上,罵到出口的說話硬生生吞回口中。
他與妻子目光相對,趙荼見妻子眼含淚光,神情一片木然,該是見到兒子被殺大受打擊。趙荼一咬牙,正要求饒時,卻聽韓非冷笑道:「哦?看你的樣子,該不會想求饒吧?真是想不到......」
「二十五年前的金鉤趙荼,今日竟變成一個無膽匪類。」
韓非右手一放,然後右掌轟在趙夫人後背,趙夫人哪裡承受得如此重擊?但見她口噴鮮血,整個人向前飛去。趙荼聲淚俱下,連忙伸手抱住妻子,凝神一看時,妻子七孔流血,韓非那一掌把她打得五臟俱裂,已然嚥氣。
趙荼痛徹心扉,嘶聲怒吼,韓非朗聲長笑,戲謔地道:「還有一個,想看她的尸體麽?」
趙荼一聽,猜想到韓非口中的「她」正是幼女,腦袋似卑閃電擊中一般,麻木感從腦髓直達四肢,一陣前所未有的憤怒與勇氣涌上心頭,他站起來指著對方,怒道:「天殺的!我不會放過你!」
「錯。」韓非神情一肅,道:「是我不會放過你。」
「報上名來!」趙荼放下妻子屍身,從地上撿起護院的長劍,撕聲怒喝。
看着怒容滿臉的敵人,韓非冷笑更甚,他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韓.非。」
趙荼聽到這個名字,忿怒的表情一愣,二十五年前的事霎時湧現,既驚且怒的道:
「是你!?原來是你!」
「對的,是我。」
韓非站了起來,「嗆」的一聲拔出長劍,語氣如冷冰的劍刃,一字一詞寒鋒直逼趙荼:
「金鉤趙荼,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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