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暗穴裡只有一人,暗穴外下著暴雨。
謝良夫盯著寬闊的窗簾——雨珠掃射在這塊大螢幕上,它是暗穴中唯一的光源。雷電降臨的刹那間,他的眼終於眨動了,像是忽然復活一般站起,拉開窗簾,光兇猛地傾瀉進來,侵染半邊舊牆,打開窗戶,雨撲向他的胸口,無聲無息地滲透他。又一道閃電直劈雲霄,電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在玻璃倒影中短暫地窺見了密密麻麻的圓瘤,屋內的垃圾山也被迫現出原形,這座蚊蠅繚繞的腐臭之山從門旁的鞋架延伸至床腳,床上坐著一隻與真人等比例的木偶,木偶低頭不語。
窗外是荒蕪的農田,常年寂靜無人。兩個月以來足不出戶,在這個淒清的出租屋裡靠外賣度日,謝良夫好似將自己浸泡一缸麻藥裡,呆滯地面對一切,所有疼痛都被磨滅了,這是屬於他自己的暗穴。暗穴外遍地是奸邪的魑魅魍魎,他們一旦見到謝良夫這張飽受厄運輪奸的臉,便會使出畢生力氣嘲笑他、辱駡他。他盯著窗外,預見過去的苦痛會再次掐住他的喉,害怕得連連後退,一屁股坐在床上,窗簾垂下,暗穴恢復原樣。
“你不能害怕,你要使自己的手指長出猛獸般的尖甲,令自己的嘴巴生出不計其數的利齒,然後你才能撓破偽人們的喉嚨,咬下偽人們的耳朵。”木偶說。
謝良夫低頭看自己的手指,又用舌頭舔舐自己的牙齒。
“你是孤獨者,是被迫害的劣等人。好,你閉上眼睛,感知自己蠕動的內臟和忙碌的細胞,感知血管裡的血液、大腸裡的宿便,再深吸一口氣,感知自己的鼻腔粘膜和鼻甲,以及飽脹的肺泡,告訴我,你現在又是什麼?”
謝良夫吐出那口氣,虛弱地說:“我是死士。”
“謝良夫,這固然不錯,可生者世界還有未完成的任務在等著你,你該出去直面偽人了。”
謝良夫再次顫顫巍巍地走到窗前,將窗簾掀開一條縫,雨萎蔫了許多,變得淅淅瀝瀝,遠處的廢舊電話亭裡多出了一對躲雨的情侶,女孩穿著寬鬆的短袖T恤和半透明的白絲襪,男孩蹲著脫下女孩的運動鞋,倒出鞋裡的積水。
他的右手握著女孩的腳。
“圓舞曲,我要是有女朋友,也可以這麼握她的腳吧?”
“你要開始審視真正的問題了嗎?”
“我不明白。”
“紀雪玟,那個在高鐵站棄你而去的女孩。”
謝良夫停滯已久的大腦開始運轉,相應的記憶很快浮現出來。他冷靜地敘述道:“兩個月前,開學那天,我一如既往地乘坐高鐵來學校,可當我下車時,竟然在月臺看見了她,我很驚訝,因為我們的老家相隔千里,怎麼會從同一列高鐵下來呢?況且以前無數次返校從未遇見過這樣的美事……”
“因為原本車次的票售罄,她只能採取轉車的辦法,陰差陽錯地買到了和你同一列高鐵的票,真巧。”
“真巧……我當時看見她的時候也跟她說了這兩個字。”
“哼哼。”圓舞曲乾笑兩聲,“事實上她一開始根本沒有打算理你,要是當初看見你之後,趁你的目光還在別處時加快步伐混入人群裡,就可以成功躲避與劣等生物進行沒必要的交談,可是她大意了,她以為你癡呆的大腦無法提供足夠的反應力。她後悔極了,比錯失一萬塊錢還要後悔。因此,當你盯著她時,她不得不逼自己回禮,說出你的名字。她說:‘謝良夫?’,她刻意使用疑問語氣來裝作剛才沒有看見你,然後你才說出了你這輩子少有的像正常人類說出的話——‘真巧’。在那之後,你們一前一後地走著,沒有任何規章制度驅使你們一起走,按照正常人的思路來講,兩個正在返校的同班同學在車站偶然邂逅,順路一起走是合情合理的事,可你那時被愉悅衝昏頭腦,忘記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她是正常人,但你不是。因此她在出站之後拋下你獨自離去,你享受了三分鐘的幸福後再次回歸人生苦海。”
“三分鐘……我記起來了,那三分鐘裡每一秒發生的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說的話和她的香氣,甚至精確到月臺有幾個垃圾桶,我這兩個月裡無數次在腦海裡重溫那幅畫面,我對著它無數次手淫,射過無數次精液,我怎能不記得牢?”
“是的,她就是在那時告訴你為何乘坐這列高鐵的,這是你們除打招呼外的唯一交談內容。她不敢正視你的殘疾面孔,也害怕被路人看出自己與你這個怪物有聯繫,她穿著迷彩外套,脖子上掛著頭戴式藍牙耳機,左手拖行李箱,右手握手機,遠遠地走在你前面,面對你的問話,她頭也不回地應和著。後來,在出站口混亂的人群裡,她終於找到機會逃跑,那拎著行李箱飛奔的模樣像在逃一個吃人的惡鬼。”
謝良夫再看一眼電話亭裡的情侶,他們依偎一起,不知在聊些什麼。他愣了許久,抬手摸自己凹凸不平的右臉,想起剛才圓舞曲的話,唏噓道:“是啊,逃一個吃人的惡鬼。”
“你是惡鬼嗎?若要當鬼,你也只能是醜鬼。你會吃人嗎?臉部頑瘤限制住了你的嘴巴,你甚至張不大嘴,一張小嘴怎麼吃人?所以呀,你什麼也不是,你沒能力助人也沒能力害人,就現在的情況而言,你不過是個廢品,你唯一的用途就是死去,然後為大地增添養料。”
“可我想紀雪玟想瘋了,我一生中對著許多女孩的照片擼過管,沒一個能像紀雪玟這樣令我癡迷的!我是無能者,我無能於一切,可……可我必須為我的饑渴做些什麼!”
“沒錯!謝良夫,這就是你要出去直面偽人的目的。”
謝良夫劇烈顫抖:“不行……我做不到。”
“你曾經有做些什麼嗎?”
“有!入住這裡的第二天,我在網上買了紀雪玟的同款衣服,就是這件——”
謝良夫匆忙走到床邊,在斜靠在床腳上的破書包裡拿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T恤,他畢恭畢敬地用雙手捧它起來,瞪圓了眼睛:“我……我跟她穿情侶服啊,圓舞曲,這就是我因為思念而做的事,我花了五十八塊……我……我做到了……”
謝良夫咽了咽口水,謹慎地將T恤展開,正面是一副紫色的印花圖案,他不禁嘴角上揚:“去年夏天,我常常看到她穿這件衣服。”
“確切地說是這款衣服。你不願接受它是異于紀雪玟所穿的另一件T恤的事實,雖然一模一樣,但它跟紀雪玟本人毫無關係,紀雪玟不僅沒碰過它,甚至沒有見過。當然,想像它們是同一件衣服——這正是你買它的目的,不然白花五十八塊錢做什麼?五十八塊買一份幻想,這可真划算。哼,可你不曾穿過它,一次也沒有。”
“我……”
“你不敢,你害怕它,你深知它的神聖。摸到它就是冒犯它,穿上它就是褻瀆它,即便它只是一塊普通的布料。這就是你所做的?”
“我會穿!我會穿它的,現在只是沒到時候。我會在拍畢業集體照那天穿上它站上臺階,我要讓它變成照片,分發到每一個同學手裡!假如那天紀雪玟也恰好穿那件衣服,那便更完美了,我們可以在相片裡成為戀人,永遠的戀人!”
“你不會的,你不敢,你在說大話。”
“圓舞曲,我會證明給你看。”
“我不想否認你的決心,但你只需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有可能和他們一起拍嗎?自從你離開學校,所有人都在試圖忘記你,假裝班級裡從未存在過你這個人,他們不想讓自己美好的大學記憶被你臉上的惡瘤侵染,就算紀雪玟會容忍你穿同款T恤,其他人會容忍自己畢業照上出現一個右半邊臉掛著‘葡萄串’的丑類嗎?”
謝良夫漸漸放下手臂,鬆開手指,T恤掉落在地。他沉默許久,慢慢說道:“對,買衣服這件事從一開始就荒謬至極。”
“回想起紀雪玟從在你生活中出現至今,你們幾乎毫無互動,可你仍舊深深癡迷她。你大概要辯駁了,你們一起打掃過衛生,一起畫過黑板報,一起做過小組作業,這就算所謂互動的話,那你可真是個社交名流呢,謝良夫。她哪一次有正眼看過你呢?你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在你眼裡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漂亮女孩,如你以往見過的千萬個漂亮女孩一樣,對別的男生熱情活潑,對你冷傲蔑視,沒什麼特別之處,可後來為什麼在你心中上升到高不可攀的聖潔地位呢?是什麼事件推動發酵呢?是那年夏天,你第一次看見她潔白無瑕的光腿嗎?又或者是她忽然染了頭髮?塗了指甲油?”
“我記不清了。”
“你記不清了。無論如何,一個聖女就這樣莫名其妙誕生了。”
“是的,我無數次試圖逼迫自己否認她的聖潔,好擺脫對她的瘋狂思念,但我做不到。她的雙腿像打了蠟那樣無暇,腿型比例像被上帝經過精心計算捏造出來的那樣完美,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腳,若讓我有機會碰上一碰,叫我死都可以!”
“她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這是現實。既然是普通人就有情欲,有情欲就需要異性安撫,但哪怕天塌下來,這個異性都不會是你。會是誰呢?你腦海裡立刻想到了一個人——”
“齊思哲。”謝良夫咽了口唾沫,“有傳言說紀雪玟暗戀他。”
“答對了,那個被戲稱為班草的帥男孩,高聳的鼻樑,深邃的雙目,簡直像寫真雜誌裡的男模,整個班級裡,容顏能和他媲美的也許唯有陸祖燁了。暗戀齊思哲的女生數不勝數,因此紀雪玟對他只能停留在暗戀的地步,畢竟在常人眼裡,比她優秀並且漂亮的女孩太多了,齊思哲根本看不上他,更何況在上學期末,他已經公開了自己的戀情——一個外校的女友,因此他就算是你的情敵,也是過去式了。”
“但那天的事我忘不了。去年夏天,我們班組織外出實踐,齊思哲正在用手機拍風景,紀雪玟忽然喊了一句他的名字,那活潑興奮的聲音和在高鐵月臺看見我時所發出的大不同,她開心地朝鏡頭比剪刀手,而齊思哲只是笑笑,收起了手機。現在回想起來,這就是我可望不可及的聖女麼……我真想……真想……”
謝良夫憤怒地握緊拳頭,胡亂揮擊空氣。
“只是這樣?拿拳頭揍齊思哲的臉?”
“我應該捅死他!”謝良夫改變手勢,握住一把不存在的刀,狠狠地往前刺,好似齊思哲正站在面前。
“謝良夫,你總算初窺門徑了。”
“可是……他這樣的人是殺不完的,他死了,陸祖燁還活著,就算陸祖燁死了,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個可惡的性交權壟斷者,他們這群狗逼,她們這群婊子!”
“冷靜!謝良夫,萬不可一頭栽進思維怪圈裡,你要知道,你現如今的偏執和痛苦都源於一個不可名狀的法則,它控制了你。”
“法則?”
“你大概從未聽過——類似體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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