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良夫閉眼昏沉著,眼皮亮堂堂的,窗外過路車的壓路聲挑逗著他耳朵裡的鼓膜,滿房的血腥味灌入鼻腔,他醒了,但四肢綿軟無力,只想繼續睡個幾萬年。剛才似乎做了個短夢——紀雪玟在她的寢室裡躺著,忽然一骨碌爬下床,興奮地對著鏡子化妝,室友們疑惑地問她要去幹什麼,她說:
“姐妹們,謝良夫終於說出口了。”
羅曉娟興奮地從床上坐起:“說什麼了?讓我猜猜,是不是向你表白?”
紀雪玟開心得說不出話,一個勁點頭,整個寢室瞬間炸開了鍋,大家都爬下床,圍著她你一句我一句地祝福。紀雪玟穿上那雙謝良夫見過無數次的白色的、底部半綠半灰的耐克運動鞋,拿起那只謝良夫再熟悉不過的米色織布挎包,她的唇如她靠在凳子上時,脖子裡湧出的血那般鮮紅,她整理好自己的衣領,樂悠悠地拉開門,她說:
“我現在就去見他,寢室樓門前的那棵桂花樹下。”
謝良夫正如隱形人一樣站在寢室最深處注視著這一幕,既然他在這裡,那麼紀雪玟要去見的那個謝良夫又是誰呢?他堅信這是另一個平行宇宙中所發生的事,她要見的那個謝良夫沒有神經纖維瘤,沒有自卑,沒有貧窮,而是與此時此刻的自己截然相反的一個相貌俊美的男大學生,在這個世界的他殺死紀雪玟的同時,那個世界的他與紀雪玟以戀人關係正式在一起了。
謝良夫睜開眼,眼角流出哀淚,他眨動眼皮,將淚水攤勻,隨後才注意到清晨的陽光照在自己的胸口上,他如一個在舞臺劇上摔倒時恰好被聚光燈臨幸的演員一樣難堪。由於夜裡過度勞累,他仍舊動彈不得,只好閉上眼自言自語道:
“要說我對紀雪玟早期的印象麼……唉,模糊不清了。兩年前,我們時常被安排倒一個值日組裡打掃衛生,有時在教室,有時在戶外,有次我掃完回宿舍卻忘記在考勤表上簽名了,於是我發消息問她能不能替我簽一下,他欣然同意,對於我的道謝,她說:小事。那天是兩年前的四月二十七日,我們第一次在QQ上說話,也是唯一一次。”
謝良夫清一清嗓子,繼續虛弱地說:“那時亦是夏日,她那段時間穿的最頻繁的衣服是兩件同款不同色T恤,一件黃色,一件黑色,後來我在網路上查了它們,是個韓國輕奢品牌,原本我在物色同款衣服時打算買它,但是被價格嚇著了,沒再打它的主意。同年六月份,她穿短褲來上課,我第一次見到她裸露的大腿,從那以後,我漸漸淪陷,對她異常潔白、異常無暇的大腿無比癡迷,乃至無法自拔,隔三岔五憶著她的腿手淫,幻想她盤腿坐著跟我做愛,任由我撫摸她的雙腿。她一年年的變化我都牢記於腦海,去年夏天再次見到她的腿時,其膝蓋上莫名多出了一道淺淺的疤痕,不知是騎車摔跤了還是怎樣,但我對它的狂熱絲毫不減。”
“約莫是大四上學期初,我在家參加網路班會時,老師邀請紀雪玟暢談她的暑假生活,她化了不濃不淡的妝,在攝像頭前大方地表現自己,還給大家推薦自己吃過的好吃的零食,我一邊盯著螢幕裡的她一邊手淫,在她抬手撩頭髮、露出袖口時,我忍不住射了出來——雖然袖內由於畫質低劣的緣故一片漆黑,但我知道那裡有她的胸罩與乳房。不過話說回來……”謝良夫歎氣,“自那以後我就很少看見她了,大四沒課,她又是宅女,想見上一面難於上青天。”
“我沒有家,暗穴就是我的家,圓舞曲,或者叫你紀雪玟,你就是我的家人。至於我真正的家人……我自作主張不去學校,論文也不寫,已經無法畢業了,回去告訴他們的話,他們大抵又會趕我走。不過這些都不重要,紀雪玟,很高興認識今天這個新的你。”謝良夫沉默了很久,“紀雪玟?不,圓舞曲,你不在嗎?為什麼不說話?”
他仍然未等來回應。
“我太累了,我的喉嚨渴得要冒煙……如果你不是我幻想出來的,並且已經適應了這張新皮、具備了行動能力,那麼請把我書包裡的礦泉水遞給我,行嗎?”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謝良夫粗糙的呼吸聲。
“圓舞曲,請你說話。圓舞曲……”謝良夫放棄呼喚,眼閉得更緊了,他試圖重返睡眠以逃避某個絕望的事實。
地板開始發出低鳴,好似有一千部手機躺在上面震動著,謝良夫察覺到有許多人正在樓梯上急步行走。
聲音在門口停止了,然後是大串鑰匙碰撞產生的清響,鎖眼被插入,凹槽與凸起互相契合,一連串的聲音猶如肺病患者引出又長又黏的老痰,然後轉動,開鎖,推門。
謝良夫側過頭,睜開眼,五個身穿警服的男人驚異地望著這個房間,房東站在最前面,腹部不安分地蠕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嘔吐。員警們猶豫片刻,踏入已半凝固的血池,將躺在床上的謝良夫翻了個身,銬住雙手,由三個員警抬著走,在出門的一刹那,謝良夫看見房間裡的塑膠膜上躺著一具本不屬於那裡的屍體——昨晚被丟在廁所的唐鬱汀。
樓下的警車旁圍著一群困惑的居民,員警們撥開人群,粗暴地將謝良夫塞進後座,謝良夫在前座的鏡子裡窺見了自己被幹血覆蓋的半張臉,巧的是,那片佈滿纖維瘤的部分卻頗為乾淨,滴血不沾。
開車的司機說:“這麼快?”
一旁的員警答:“發短信自首,進去的時候就躺在床上等我們。”
警車緩緩前行,謝良夫癡癡地盯著鏡子裡的自己,嘴邊不停念叨紀雪玟的名字,他欣喜地笑,歪頭靠在身旁員警的肩膀上,立馬被嫌惡地推開,於是笑得更大聲了。車轉彎開上大路,路中央的麻雀倉皇而散,前方迎來一輛大貨車,警車司機被迫停車讓路,此時謝良夫的視線恰好能越過車窗,看見那座熟悉的、略微傾斜的廢棄電話亭,但緊接著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紀雪玟站在電話亭下,上身穿著紫色印花T恤,下身穿著黑色短褲,她凝視謝良夫,狡黠地笑著,隨後揮了揮手。
“圓舞曲?圓……圓……圓舞曲!”謝良夫突然吼出來,“是它!把它抓起來!不能放過它啊……”
“閉嘴,安靜點。”員警抬手拍打他的腦門。
“它騙了我,用我……用我們換它的新生,它是邪靈,是惡魔,它才是真正的屠夫!不能放過它!你們不能放過它……”
遠處的紀雪玟冷笑一聲,背身漸行漸遠,警車亦繼續行駛,路面恢復平靜,麻雀們陸陸續續飛回來,在地上蹦跳著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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