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熟知它的命運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5MQEY5LWr
例行公事一般翩翩起舞
本以為多次輾轉的路程會耗費大量時間,沒有想到途中順風順水,我們在縣裡下車後很快等來了返鎮大巴,到了鎮上又碰巧有同路回去的老鄉,下午三點多就到了村子裡。潘丞樂第一次來農村,被方才搭乘的三輪拖拉機顛得胃液翻滾,一下車便扶著拉杆箱把午飯嘔出一半,我拍一拍他的背,給他的額頭塗上一指清涼油。雖然已經身處目的地,但要去到住處還得走好一會兒,短短一百多米,綿綿山巒遮去大部分視野,如果不往前繼續行進,誰能相信這荒郊野嶺還坐落著人家呢?
山間小徑鋪滿了紅褐色的碎石沙礫,這是人為佈置的,否則不論人還是摩托車,到了下雨天,這裡的稀泥會使其寸步難行。小路靠近田地的一邊是低矮的蔬菜綠帶,那裡大多生長著葉片不對稱的豆科植物,田裡種植著水稻,看得出剛播秧不久,一撮撮鮮綠的葉簇東倒西歪,清澈的水面像一大片被田埂分割的鏡子,清晰地映出白雲藍天。潘丞樂在路邊撿起一張淡黃的糙紙片,這樣的紙片七零八落散佈在草間。
“這是什麼?”
“嗯……是辦喪事用的紙片,看起來是很久之前的了。”
“喪事?”潘丞樂急忙將它甩出去,觀望四周,這裡的寂靜比先前更顯恐怖,方圓幾十米只有風吹樹冠的聲音。
我一面嘲笑他的膽小,一面自己也不習慣這裡與城市環境的對立反差,拉著行李箱加快了腳步。
繞盡山林,終於迎來熟悉的屋群聚落,十多年來這裡幾乎沒有變化,像穿越回過去似的恍如隔世。幾個坐在矮凳上發愣的老太太見了我,睜大灰暝暗淡的眼睛想要辨認,有一個知曉我乳名的,和我進行短暫寒暄後叫我去她家吃飯,潘丞樂猶豫幾秒,拉住我的胳膊:
“叫我們去吃飯呢,去不去?”
我撲哧笑出來:“打招呼而已,不是真的叫你吃飯,就像‘早上好’、‘晚上好’一樣。”
路過一片辣椒地,潘丞樂又讓我去摘點回去炒菜,我說雖然是野外,但每一塊地都有主人,是私人財產,偷不得。
“成熟的辣椒其實非常好摘,椒柄軟趴趴地捲曲著,輕輕一拉就掉下來了。”
“雨薇,你懂得可真多,不愧是農村長大的孩子。”
“我說過很多次啦,小時候待過幾年而已,不算在農村長大,我連農活都沒幹過呢。”
到了家門口,我用備用鑰匙將門打開,讓丞樂先進去,通過房子右側可以看見不遠處被肆意生長的灌木掩蓋的竹屋,那裡的小門敞開著,周圍空蕩蕩的,唯一異於綠色的東西只有斑駁點綴在屋頂的鳥屎,但我似乎依舊能聞到熟悉的臭味(那片多年堆放兔糞的土壤早已醃入味了吧),從竹屋到我家前門有一小段排水渠溝,現在成了枯葉長眠的地方,魏謙小時候曾經在這裡摔過跤,膝蓋磕在鋒利的水泥邊上,我找來野草幫他止血,卻被當醫生的姑姑斥責一通。
丞樂本想躺在客廳的躺椅上休息一會兒,嫌惡地驚叫一聲,原來椅子上的積灰竟賦予了木椅磨砂質感,這裡所有傢俱都落滿塵埃,雖然只待一晚,但這種環境無論如何都使人舒服不起來,我們費了很大勁兒清潔客廳和臥室,光是這兩個房間便教人累得腰酸背痛。
“廚房就晾它一邊吧,反正帶了泡面回來。”丞樂說。
打掃完畢,小憩一會兒,時間才五點出頭,天色大亮,烈日躲在濃雲裡。我趁這機會拿著相機外出獵青,這裡的植物由於沒有人類的干涉長勢兇猛,細長聳立的芒甚至比兩個人還要高,原先魚肥蝦美的池塘現在變成了一塊凹陷地貌,裡面長滿了許多諸如小蓬草那樣的入侵植物,茼蒿與一年蓬恣意生長,金星蕨,紫苑,艾草,青蒿,屋前屋後更是百花齊放;當然人為栽植的也有,幾戶人家的院子裡冒出幾顆桂花樹,肥胖的雀舌黃楊在院前如守門神一樣巋然不動,這些都是我與我相機所熱愛的,拍攝它們令我感到心曠神怡,而城市裡的高樓大廈只會產生沒完沒了的摩爾紋。
拍了約莫五十張相片,我決定找一處陰涼之地休息。我的腳踝可被野蚊子咬慘了,這裡的生活自然而恬靜,不用每天考慮妝容和衣著(因為也沒人看),可以毫無顧忌地呼喊、奔跑(不用擔心姨媽巾突然掉出來),但也要為其原始樸素付出代價,我心想。
我來到小學廢址,進入塵粒散漫的無人教室,坐在傷痕累累的課桌上查看先前的成果,蚊子仍不放過我,從野外林中跟進來,環繞我的腳踝虎視眈眈。厚雲散去,太陽嶄露頭角,金黃色的光芒從窗外射進來,塵粒在金光的渲染下鮮明而活躍,這是個好機會,我舉起相機對準它,剛要按下快門,忽然看見窗外的乒乓球石桌後半露一個腦袋,我放下相機後,那腦袋馬上縮了回去。
他知道我看見他了……那不是鬼,我巴不得那是鬼……古銅膚色,尖針般的淺寸頭,是魏謙,這簡直比見了鬼還可怕。我想立刻逃跑,但教室後是一堵高牆,他所在的乒乓球場是我走出學校的唯一必經之地。
“是你嗎?是不是你?”我問。
他終於站起來,尷尬地對我笑,慢慢向我走來,與此同時我也朝外走去,準備客套幾句就離開。
他大腹便便,上身是白色短袖,因為汗漬略顯焦黃,下身是黑色七分褲與輕微開裂的灰色拖鞋,他的腳趾龜裂變形,粗糙的角質灰屑覆蓋在上面,趾甲縫邊緣殘留著污泥,全身活脫脫一個以耕田為生的農民形象。他用短胖的黑手撓一撓油亮的、坑坑窪窪的深色圓臉,低頭笑著說:
“時雨薇,你好久沒回來了,好久了。”
“你不是在上大學嗎?”我前兩年聽鄉下的親戚說他考上了一個沒有名氣的專科學校。
他點頭,而後又搖搖頭。
“放假了?”
“我退學了。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兩年了,種了兩年地。”
“退學?為什麼退學?”我似乎多嘴了,準備等他回答以後便藉口回去,可沒想到他又拋出一個問題。
“學不會,不想學。那你這次為什麼回來?”
“沒什麼,拿戶口本。”
他嘻嘻笑起來,露出黃牙:“多年沒見,你的聲音和語氣變成這樣了,好成熟……噢,當年我爸媽逼我報考了我不喜歡的專業,機械製造,你知道這個嗎?很枯燥,很無聊,還很難,我很討厭,所以就不聽課,所以考試交白卷,然後就……”
“那你原來想考什麼專業?”
“哲學系。”
專科學校怎麼可能有哲學系,他在開什麼玩笑?我點點頭,沒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分數低就不能報考這個專業,它明明和高考考的東西關係不大嘛……嘿嘿嘿……你呢,你在念什麼專業?”
“建築學。”
“咦?你不是該念漢語言文學嗎——既然這麼愛寫詩。”
“你怎麼知道我寫詩?”看來我的那個猜想是對的,他一直在偷窺我的社交帳號,真令人不寒而慄。
“我……我也寫詩。哎,對了!”他從位於臀部的口袋掏出一卷紙張,“我剛剛在我家天臺看見你們……看見你拖著行李箱回來,我就想帶點自己的拙作來和你交流經驗。我是說文學創作經驗,你看,你是詩人,我是哲學家兼詩人,所以……”
“你手裡拿的這些是?”
“是我的詩和一些文章,我們先不說這個,你拿回去看吧!還有……我想對你說,我不僅在白楊社看過你的詩,還看過你寫的那部小說,主角叫瞳兒,用小刀自殺,這些我記得!和你初一在校報上發表的作文裡的內容很像,嘿嘿,我找到彩蛋了對不對?”
他說得沒錯,我之前在沒靈感的時候用學生時代的作文湊字數救急。
“對,你找到彩蛋了。不過我還有些事,和學校有關,不去處理的話會被輔導員刁難的,所以……”
“啊,等一等,請你先收下我的作品!”
我勉為其難接過那一卷紙,攢在手心裡,艱難地微笑點頭,可剛要轉身,他又喊住我了。
“時雨薇,你看那裡。”
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是小學圍牆旁邊的沙地,上面安置著一架生銹的鐵滑梯。他說:“你看,還記得嗎,我們在那裡用沙子堆城堡……還有滑梯,你從上面滑下來,我在下面接住你。”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他誤會我的話,以為我要陪他回憶,趕忙激動地說:“五歲!是五歲!我記得很清楚,是那個秋天,這個話題也是那段時間建成的!還有你家的竹屋,我回來之後經常去那裡看,可已經物是人非了……還有,還有!我們一起上學的時候,花仙子,迷魂散……”
“花仙子?迷魂散?這些是什麼?”
“你想不起來了?!”
“抱歉,魏謙,我不是很擅長記事,我是真記不起來了,抱歉。”
“魏謙?你為什麼不叫我竹簽呢?那時候你叫我竹簽,我叫你薇兒……哈哈,開玩笑的,我知道那……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一臉窘迫,點頭哈腰地苦笑著。
“我確實該回去了。”
“要不我去你家坐一坐?啊,對不起……”他輕輕拍打自己的嘴,磕磕巴巴地說,“我不該提出這麼無禮的要求,但……但是我……我……”
“你想說什麼?”
“我有一個請求,就一個。”
“你說吧。”
“我可以加你微信好友嗎?”
“這個……”
我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剛想同意,誰知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說:“如果不行的話,可以和我合影嗎?求求你了!”
倘若他是以較為自然的正常語氣提出這個請求,我大概不會心生反感,但此情此景,他向我卑躬屈膝,神色浮誇地懇求,我突然感到害怕與噁心,匆忙後退幾步,搖搖頭說:“抱歉,抱歉……”
“就一次,時雨薇,就一次,我們合個影。我們從小玩到大,以前經歷過那麼多,難道一起拍個照都不行嗎?我連和你合影的資格都沒有嗎?”
“以後有機會,有機會……”我假笑著搪塞過去,點頭道別。
走出學校後,我一路小跑回家,從晴朗明亮的戶外沖進室內,眼前浮現一片綠幽幽的朦朧色團,我眩暈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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