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電話亭裡的情侶不知去向,窗外世界恢復死寂。天色暗沉,涼風入屋,謝良夫將最後一片吐司咀嚼吞咽,今天的晚餐時間結束了,他坐回床上,低頭問道:
“類似體法則是什麼?”
“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這已然是老生常談,嚼爛了的廢話。世界上只有相似,沒有絕對相同,所以你無法找到第二個紀雪玟,你只能看著這唯一的紀雪玟隨著時間的推移畢業離你遠去,和人做愛,結婚生子,一想到將來會有一個平庸至極的男性人類撫摸她的裸體,含吮她的腳趾,你就怒髮衝冠——但你又沒辦法避免這樣事發生,因為你是殘疾醜物,凡間任何人類都比你高級、都有資格踩你一腳,你無助,你可憐,至少這一點是絕對的。”圓舞曲說,“再論‘相似’,要說某人長得和某人很像的話,這該用什麼定奪呢?姑且以百分比表示,相似度50%到65%之間叫神似,65%到75%之間叫形似,也就是真正意義上長得像,75%以上的呢?那就叫類似體了。你也許在步入大學生涯之後,偶爾會碰見和自己某個高中、初中甚至小學同學面容極為相似的路人,不要驚訝,這就是類似體法則在生活中的自然表現。”
“然後呢?”
“仔細想想,在你記憶中是否見到過紀雪玟的類似體?”
謝良夫像發現了秘寶一般睜大眼睛,語氣中飽含亢奮:“原來你是這個意思,有,當然有,但是她們都不存在于我的現實生活中。”
“合情合理,她們都是誰呢?”
“先說一個最像的,一個泰國歌星,說她是紀雪玟的類似體,或者紀雪玟是她的類似體真是一點不過分,她們長得太像了,說得誇張點,我懷疑就是同一個人——紀雪玟平常就是紀雪玟,但是到了要錄歌、拍MV或者開演唱會的時候,她就吃一粒能讓身體迅速長高的神奇藥丸,搖身一變,成為那個泰國歌星。”
“還有呢?”
“還有兩個只能說是神似,一個是美國女演員,我曾經在一部和列車有關的動作喜劇片裡見過她;另一個也是美國人,在一部情景喜劇裡客串過,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都是明星麼?這更便說明紀雪玟容貌出眾了,並且還有很濃的混血風格。”
“是啊,膚白貌美大眼睛,短髮厚唇還愛笑。說了這麼多,你想讓我放棄紀雪玟,找一個她的類似體?”
“不,恰恰相反,我想讓你放棄尋找紀雪玟類似體。”
“什麼?為什麼?”
“原因在你先前說過話裡,她們不存在于你的現實生活中。”
“可……可我倒覺得比起紀雪玟,她的類似體反而更容易接近,你想想,我花錢去泰國看演唱會,只要坐到前排,也許有幾率跟那個歌星握手呢,而紀雪玟呢?你叫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跟她握手的辦法,她……她是不可及的聖女……”謝良夫神情黯淡,“我已經無法對著她的照片手淫了,我失去了對她的性欲。”
“因為她離你太遙遠了,比明星還遙遠。”
“我可以在不看她照片的時候對她進行性幻想,脫她的白襪,觀察她的腳,舔舐她的腳……我從未見過她的裸足,她總是穿著運動鞋,我做夢都想看一眼她脫掉鞋的模樣……可是當我見了她的照片,那些幻想立刻瓦解,照片把我拉回了現實,現實是她聖潔不可侵犯,我腦海裡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東西怎會勾起性欲?”
“再想一想,你有多久沒見到她了呢?”
“我記不起,也算不清,我對時間的概念已經麻木了。”
“你休學回家的時間是大四上學期初,也就是去年九月,雖然這學期你在三月份返校,但你一直沒有進入學校,而是找了個出租屋蝸居,閉門不出至今,這意味著你已經八個月未見紀雪玟了,同時也八個月未與所有大學同學見面。”
“大學同學?他們和紀雪玟比起來什麼都不是,促使我返校的推力不是老師,不是父母,而是紀雪玟啊。在我的大學生涯,乃至整個學生生涯裡,最美好的情景莫過於上課坐在紀雪玟後面窺視她,或者斜後面,甚至隔著三四排都行,我平日不敢直視她正臉,害怕她發現我盯著她時露出嫌惡的表情,好在人的後腦勺沒有長眼睛,她坐在前方時,我終於可以放鬆身心去觀察她了。她柔順的秀髮漫反射亮光,我狠命凝視著,仿佛能夠遠端攝取到其中的香氣,當她伸手撩整頭髮時,我餓狼般的目光便立刻轉移至她手指上,用無形的舌頭舔舐它……她的脖子、她的胳膊,她暴露出來的、未被衣物遮蓋的每一部分都是屬於我的視覺盛宴,這是至高無上的奢華時刻,當她側頭和羅曉娟講話時,微微露出的鼻尖能令我的腦海瞬間沸騰。圓舞曲,如果她未來的丈夫能夠像我這樣癡迷她的話,我心服口服,毫無怨言,可是世界上有這樣的人嗎?”謝良夫憤怒地捶床,“沒有!沒有!她未來的丈夫很可能是個花花公子,在晚上跟她如膠似漆,可親完她的朱唇、舔完她的玉足之後,第二天就找別的女人尋歡了,留下繁重的家務活給她。他將自己醜而發臭陰莖插入之後射出精液,讓她懷孕,把她當做傳宗接代的工具。啊!這就是聖女未來的命運麼?”
“謝良夫,你一定要冷靜。”
“冷靜?因為天生頑疾,我的親生父母都幾乎放棄我了,他們重新生了個兒子,把所有精力都用去培養他,只把我當勉強能賺錢的附屬品,而我呢?我從小到大是沒有名字的,沒人叫我謝良夫,而是叫‘那個滿臉瘤子的醜八怪’,我會被認成任何生物但絕不會是人,圓舞曲,我如何冷靜?如何冷靜!”
“我們兩個月前在廠房廢墟裡相遇不是偶然,這是神明給你的手諭,是你復仇的良機,要把握這個良機,冷靜是首要的。”圓舞曲說道,“你要清楚,比起什麼泰國歌星、美國演員,紀雪玟是離你現實生活最近的人,當然,也是物理意義上離你最近的人——就現在而言,也許還不到六公里。”
“然後呢?所以呢?”
“你們八個月沒見,依常理來看,和一個少有交集的人八個月未謀面,應當早就忘卻了才是。”
“你想表達什麼?”
“你真是在思念她嗎?思念她的靈魂?還是她的皮囊或她的類似體?”
“我……”
“你和她總共說過幾句話?想必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吧?你們根本沒有共同話題和共同愛好,你只是想得到她。你時常對著那個泰國歌星照片手淫的根本原因也是想得到她,你看不見也沒機會看見紀雪玟的腳,故只能借泰國歌星的裸足照片聊以自慰,其原因也是想得到她。話說到這裡,主語已然混亂,‘她’是紀雪玟還是泰國歌星?哼哼,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在現實中更有可能接觸到哪一個。”
謝良夫呆滯良久,長歎道:“活了二十多年,我也該享受愛了。可是當一個人失去了被愛的資格,久而久之,也會漸漸失去愛人的能力。你說得對,我思念的只是她的皮囊。我無法真正愛上紀雪玟,我對她的癡迷只是……愛人能力消失後的……某種後遺症。”
“你當然應該享受愛,你應該和你癡迷的女孩緊緊抱在一起,而不是在上課時坐她後排,傻傻地等她露個鼻子給你看。”
枕頭上的手機響了一聲,謝良夫將它拿起——螢幕上裂紋橫行,這是一款很老的機型,他已經四年沒有換過手機了。自從他要了些生活費後離家返校,父母就沒再給他發過消息,任由他自生自滅,難道如今有什麼急事找他嗎?謝良夫摁亮螢幕,原來只是一條無意義的垃圾短信,他苦笑一聲,隨後才注意到時間:晚上八點三十四分。
百無聊賴的他點進社交軟體,眼前所見忽然令他驚喜無比,更新提示裡有紀雪玟的頭像。
“啊……她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過動態了,今天……居然偏碰巧是今天。”
紀雪玟上一次發佈動態的時間是半年前,內容是一張自拍,宣告自己將頭髮染成粉紅色,它被謝良夫保存下來奉為珍寶。正所謂物以稀為貴,因為極少更新的原因,窺視紀雪玟的主頁對謝良夫來說是一種奢侈行為,他平日裡由於害怕留下訪問記錄,不敢輕易點進去,唯有等更新時混入瀏覽清單中的人群裡才能消除他的擔憂。為此謝良夫苦等半年,今天事出突然,令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點開看看吧。”圓舞曲說。
會是什麼呢?又一張自拍?謝良夫激動地吞咽口水,他暗中發誓,一定要對這張自拍手淫一次。枯瘦而笨拙的手指觸控式螢幕幕,社交平臺的介面彈出來,他凝睇半晌,觸電似地丟掉手機。
“什麼……剛剛看見的是真的嗎?”
謝良夫大口喘氣,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用膝蓋爬行至手機掉落處,撿起來再看一眼: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他是誰?圓舞曲,他是誰!”謝良夫怒吼。
“很抱歉,你最害怕的事發生了,這不可避免。”
動態發佈時間是早上七點,配圖是一個比著剪刀手姿勢的英俊男孩,那趨於完美的五官比例和傲氣的髮型,讓他看起來簡直像從韓劇裡走出來的男演員。照片的背景是夜晚的街道,似乎是學校附近的美食街。
謝良夫對著螢幕呆愣許久,手機自動黑屏,倒映出他的臉龐,他抬手摸一摸畸形的肉瘤,遲鈍地搖搖頭,用沙啞的聲音說:“這是假的……她在開玩笑,這一定是某個明星。”
“謝良夫,‘這是我男朋友’這六個字裡,是有哪一個你不認識的嗎?”
“也就是說,我們剛才談論的‘紀雪玟的未來丈夫’……其實就是他?”謝良夫渾身戰慄,嘴唇發抖,“他……他就是能夠親吻紀雪玟的嘴、摸遍她全身的男人?”
“是的。”
“他就是……就是紀雪玟愛慕的、願意為之口交的人?”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你還在回避什麼?謝良夫,站起來!走出去!”
“我不知道……你不要吵了,你這個煩人的破木偶!多年來,我一直試圖在心中將她降格,讓她變得平平無奇以便忘記她,我本來可以掙脫困境的,你為什麼要提起她,並且反復研磨這個話題?為什麼!兩個月前,我把你從廢棄玩具廠裡撿回來是因為看你新,想把你掛在網上賣個好價錢,為什麼你今天要突然說話來折磨我、鞭笞我、絞殺我?我的大腦全是你的聲音,我已經幾乎聽不到自己講話了,你別吵了!”
謝良夫哭紅了眼,趴在地上撒潑,瘋癲地踢蹬一旁的垃圾堆,瓶瓶罐罐滑落下來,蓋住他下半身。
待他聲音漸小,不再掙動了,圓舞曲又緩緩開口:“兩個月前,我來到這裡,看著你渾噩地度日子,看著你苟且偷生。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二十餘年,你至今仍在忍受不幸,毫無反抗之意,真令人笑掉大牙。如今我神諭在手,是時候解救你了,謝良夫。”
“神諭……神諭……”謝良夫虛弱地念叨著。
“神諭如是說:直面偽人,航行血海。”
“你的意思難道是……”
“殺戮。”圓舞曲說,“這也是我先前跟你講類似體法則的目的,你要的只是皮囊,管它是紀雪玟的,還是泰國歌星或者美國演員的,你只要皮囊,皮囊是不分死活的。”
“你想說什麼?”
“把她綁架過來是不可能瞞一輩子的,遲早東窗事發,她也不會因此真心愛你、講討你開心的話。何不剝下她的皮,把皮黏附在我身上,讓我變成她呢?”
“殺了她?”謝良夫一邊驚恐地望著圓舞曲,一邊用雙臂艱難地支撐身體坐起,“比起她,更該死的應當是我。她沒有任何錯,她只是像正常人那樣活著,但我屈身於這副劣質軀體,我……我才是不屬於人類社會的生物。宇宙裡一定有這麼一個星球,那裡遍地是臉上掛著瘤子的人形生命體,而我其實就來自於那裡,只要我被它們派來的飛船接回去,融進它們的社會,彼時我也能過上正常生活了,這才是我未來的唯一出路。”
“既然你先前揚言刺死齊思哲,那麼現在就更不該怯懦。你兩個小時之前的豪情壯志呢?你手起刀落的決心呢?為什麼如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道理啊……噢,我明白了,你是個廢品,你無力於任何事情。哼,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
“我會坐牢的,我會蜷縮在牢裡的水泥地上永不見天日。”
“你現在不就這樣麼!你現在與入獄毫無差別!”圓舞曲呵斥道,“你殺了紀雪玟,讓我成為她,這不就等於沒殺麼?你只是替她換了副肉體罷了。到時候我大搖大擺地回到學校,誰看得出她被殺死過?員警又怎會來抓你?”
謝良夫雙目漠然,喉結蠕動,不停吞咽著唾沫。
“謝良夫,我絕不會害你的。我的軀體被禁錮住了,唯有人類的皮囊才能解放我,此事一成,你並非唯一受益者,我們各取所需。”
“你……你真能變成她?你變成她後,也獲得了她的聲音和香氣,是嗎?你變成她後,你就跟我生活在一起,當我的女朋友,我們想怎麼做愛就怎麼做愛,是嗎?”
“不錯,這是你被愛的唯一途徑。”圓舞曲說,“你高中時亦曾休學,但非自願,而是因為你將一個嘲笑你面容的學生壓在地上,掐他的脖子,導致他幾近窒息,教導主任以你有暴力傾向為由停了你的課,你不得不承認,那才是真正的你吧。你現在也許是死士,但你該復活了;你現在也許是廢品,但——”
“但我該生出尖牙,長出利爪,去殺死睥睨我的偽人了!圓舞曲……哪怕我真是個廢品,我也不會主動赴死的,我絕不為大地增添養料以養活那些迫害我、譏諷我的邪惡人類!”
“謝良夫……”圓舞曲停頓數秒,驟然發出冷笑,“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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