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陽不常有霧,縱有也是早起晚散,幾年方會遇上一次整日濃霧。但仿佛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廣陽今天的連日濃霧蔽天,二十五年前的這段時間,亦是如此。
濃霧使得夜空一片灰蒙,也使得陽江上也伸手不見五指。南海鎮處於陽江下游,陶鐵手一早打聽過,河賊主寨沿江而建,面江背鎮,平日廣陽城與其他村落的貢品便是沿陽江運到寨中。
那夜遭到突襲後,夏白提出追擊自是出於一時衝動,但在陶鐵手腦海中盤旋過後,卻變成了周祥的計劃。
「霧氣如此之大,敵方也難以發現我們。古有孔明草船借箭,不也是藉著濃霧之便?我們多派船隻,船上擺放草人,河賊遠方望來,定必以為我們人數眾多,嚇得心膽俱裂。」陶鐵手向著眾人緩緩說出自己的計策,他向有大將風範,自有一番威嚴,彼岸眾兄弟還有村民都以他馬首是瞻,聽得默默點頭。陶鐵手道:
「河賊雖被我們嚇到,但依然敵眾我寡,一交上手疑兵之計就不攻自破,所以我們必須先聲奪人。」陶鐵手取出南海的地圖,放下數顆大石頭比擬何賊,然後拿著數個石頭排成錐形,續道:「我們以錐形陣衝殺,二弟,你挑五十精英隨我充當先鋒,從中路突破。三弟、五弟,你們充當左翼;四弟、韓非,你們則是右翼;九弟居中負責接應。謹記,敵方人多,切勿被他們沖散!」
陶鐵手的計策雖不說是十全十美,但眾人既是義憤填膺,又是背水一戰,士氣十分高昂。即便是之前不同意夜襲的趙荼和宋潮風也被四周氣氛影響,舉起兵刃轟然答應。
在場只有韓非一人默不作聲,他看著四周眾人幾近瘋狂的臉孔,心中一片茫然,忽然覺得自己似與眾人格格不入。韓非搖了搖頭,他不知自己為何有此感覺,正想把這心情告知師父,話到口邊卻又是說不出來,心道:「日後再問師父也不遲,還是專心當下罷了。」
滔滔江水向東流,果如陶鐵手所料,他們夜渡陽江直奔南海,趁著濃霧之便,河賊一眾竟遲遲沒有發現。直到兵臨城下,河賊才倉猝迎擊,立馬就被民兵殺了一個措手不及。
「殺!!!」
殺聲震天,按著之前商討好的陣型,民兵由陶鐵手與彼岸帶領,向著南海河賊的主寨衝殺過去。
身處右翼的韓非與吳恭復,正力抗著數倍於己的河賊。吳恭復外號鬼鞭蜈蚣,他所使的兵刃正是一條掛滿倒刺的長鞭。吳恭復排行第四,武功在眾人之間也只遜於陶鐵手、彼岸與夏白,他此刻大開殺戒,身形翻滾,長鞭在他手中猶如一條神出鬼沒的毒蛇,無數的河賊在吳恭復身邊紛紛倒下,看得年輕的韓非心感佩服。
右翼暫無危險,使得韓非能夠分心四處打量。他回頭遠遠望去,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怒吼,連忙回頭望去,但見夏白矮小的身軀躍在半空,手中的單刀在他身邊形成一團光暈,夏白神態癲狂,如同野獸,敵人被他氣勢所攝,不敢貿然靠近。宋潮風手持長杖,神情嚴肅,他臉上沒有夏白的狂態,冷靜地擊退夏白瘋狂刀網下的漏網之魚。
這勢如破竹的戰況,多得了陶鐵手的排陣:武功最高的陶鐵手與彼岸充當箭頭,自是所向披靡。左右二翼,各有武功僅此二人的夏白與吳恭復坐陣,由再稍遜一籌的宋潮風與韓非輔助,武功最低、事前不同意突襲的趙荼則居中策應。如此一來,兩翼實力平均,便不容易被敵軍沖散,能有效保護箭頭。
源源不絕的敵人如蜂群一般涌上,被殺戮刺激的韓非漸漸忘記了不久前的迷茫,投入血腥的殺戮之中。他和吳恭復組成了堅硬的壁壘,堅拒不乏强手的河賊們。
但隨著時間推移,陶鐵手一方人數上的劣勢漸漸顯露出來。當河賊所有的當家傾盤而出後,陶鐵手一方更是陷入了險境。
「三哥!三哥!!!!」夏白慟恨的大吼從背後遙遙傳來。
韓非正自殺得眼紅,驟然聽得這喊叫聲,登時心神一分,險些被對手的單刀劈中,幸虧他反應極快,側身避開殺招。他這對手也不是庸手,乃是賊眾的七當家,他雙手各持一柄單刀,一刀劈空,另一刀立即補上,朝著韓非面門猛劈過去。
寒光一閃,如同奪目流星劃破夜空。
七當家的刀只停留在韓非面前數寸,他如同被點了穴道般原地站著,瞪著圓眼,目光漸漸往下瞧去。當他看到自己胸前沾滿從咽喉流出的鮮血時,七當家的眼神開始渙散,無力地往後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好快的劍!」一道聲音從身旁傳來,韓非連忙側頭望去,但見眼前的人相貌與之前他所殺的十二當家十分相似,只是看上去略為年長一點。韓非目光下移,只見此人右手拿著一柄短斧,左手卻握著一條手持長鞭的斷臂!
韓非心中凜然,寒意從脊骨直上腦髓。
只因這斷臂的主人,正正就是吳恭復!
韓非顧目四盼,終於看到了不遠處的吳師叔。可此時的他已變成了一具缺少了右手,失去頭顱的尸體。
四周被染滿紅色,韓非顧目四盼。原來不知不覺之間,不管是敵人還是并肩作戰的村民,都幾乎全部倒下,身旁是尸山血海,尸體完全掩蓋原來的地面,每走一步都踏在別人的身軀上。韓非腦袋漸漸陷入一片空白。看到的尸山血海,聽到的呐喊呼叫,聞到的陣陣血腥。漫天飛舞的血霧下,似乎挑動了他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如野獸般的怒吼一聲,韓非舞動著長劍與眼前這武功比自己厲害的當家交戰。
他忘記了自己如何擋格,
他忘記了自己如何閃避,
他忘記了自己如何進攻。
忽然,腦袋一陣清醒,四肢百骸傳來劇痛,才警覺自己已渾身是傷。
「喝!」
耳畔傳來敵人的呼喝,但見對方身形晃動,條地一個轉身,恰好避過自己前刺的長劍,短斧以迅雷之勢向著他的面門劈來!
韓非的腦袋根本作不出反應,但在本能驅使下,他身子一矮,雙手持劍向上擋格,恰恰把對方的短斧擋個正著。
「嗆!!!」
兵刃相交發出長長的金屬摩擦聲,韓非順著來勢,身子如陀螺般急轉,對方想不到他有此一著,但聽「刷!」的一聲,長劍已劃破了對方的咽喉。
「好快的劍。」
那名當家一摸自己的咽喉,喃喃自語的道。忽然,鮮血在喉嚨如噴泉一樣洶湧而出,激射在空中。那當家沐浴在自己噴出的鮮血之下,他身子一軟,眼神渙散,無力地往後倒下,成為衆多尸體的一份子。
韓非「碰」的一聲跪倒在地,他累得頭昏腦漲,四肢已再使不出力道,恐怕現在再來一個小卒,他也抵抗不了。
「非兒!非兒!」
耳畔傳來師父的呼叫,韓非立時精神一震,擡頭望去,看著彼岸紅彤彤的渾身染血,正一步一步向著自己走來時,心裏竟有些害怕,不自禁地向後退了數步。彼岸察覺到韓非的恐懼,心想徒兒初出茅廬就要參與如此慘烈的廝殺,害怕也是人之常理,於是便伸手輕拍韓非後背,柔聲安慰著對方。
忽然,遠處又傳來了喊殺聲,彼岸與韓非同時循聲望去,但見南海鎮中衝出來一幫手持農具的村民,向著己方殺奔過來。
此刻陶鐵手一方只有十來二十人生還,包括他自己、彼岸、夏白、趙荼和韓非,對方人數約有四五十人,足足是己方一倍,加上適才大戰已幾乎用盡全力,如何再能戰鬥?陶鐵手立即大喊道:「是南海鎮的村民嗎?我們剛把河賊誅滅,你們……」他話說到一半,但那些南海鎮民卻如同中了邪一樣完全聽不見,手持鋤頭鐮刀就向衆人猛攻過去!
「非兒,你先歇著!」彼岸正欲離開,卻感到手臂一重,原來是韓非伸手拉住了他。
彼岸回頭望去,但見韓非臉上沒有了平日的自信飛揚,取而代之是一臉悵然若失,往日注滿神采的眸子變得空洞無比。韓非喃喃地道:「師父,他們是普通百姓啊!」彼岸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身後已傳來慘叫聲,回過頭去見到己方的村民已有數個被敵人所殺,他掙開了徒兒的手,頭也不回地奔上前去。
韓非望著彼岸漸行越遠的背影,看著他拔出長劍攻向敵人,心裏面越不是味兒。這種感覺從被擊退夜襲的河賊時便在心内萌芽,但卻總是説不出來。直到現在,這感覺漸漸清晰,就似是一人從濃霧中漸漸步出一樣,現在已能看到輪廓。
忽然,韓非覺得身旁勁風撲來,此時他雖滿身是傷,但仍鼓起力氣閃避。定神一看,卻見來者卻是一名手持鐮刀的農婦。
「大娘……」韓非擡起右手,想讓對方冷靜。但農婦卻雙目通紅,嘶啞著聲音道:「你們天殺的狗雜種!殺千刀的混賬!!!」
「大娘請住手!我們是來救……」韓非不忍對農婦下手,只能一步步後退,但對方仍勢若癲狂地向著自己撲來,吼道:
「救?救什麽?」農婦揮舞著鐮刀,步步進逼:
「你們算是什麼東西?你們算是什麽!?」
「那……那些河賊作惡多端,我們是來……」
「作惡多端?真正救了我們南海人的,是大當家!
是他救了我們整個南海鎮!!
廣陽官府亂徵重稅,廣陽商人只會欺壓榨乾,
是大當家讓我們反抗!
他,才是我們南海的英雄!!
而你們,是一群為虎作帳的惡賊!!!」
農婦的怒吼使得韓非心頭一震,後退時脚下不慎踏上了一具尸體,脚下一陣踉蹌摔倒在地!
「天殺的狗雜種!受死吧!」農婦嘴角上揚,她的叫聲響遍了整個戰場,手中的鐮刀高舉過頭,化成一道悲涼的弧綫劈下。
「刷!」
血花四濺。
「噹啷!」
農婦手上的鐮刀掉落地上。
「砰!」
她咳出了最後一口血,仰天喃喃自語叫了兩聲,往後便倒。
韓非雙目圓瞪,身子如墜冰窟一樣顫個不停。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了顫抖。他的眼神中再無茫然,只因那朦朧不清的疑惑,此時已衝破了濃霧,清清楚楚地站在他的眼前。他被農婦的鐮刀劈中,左眼眼角至嘴角撕扯開一道可怖的傷口,血液從傷口泊泊流出,既是血,又似淚。
「非兒!!」彼岸等人剛才聽到農婦的叫聲連忙趕了過來,韓非放眼望去,發現連上自己也只剩餘五人生還。
「你……」彼岸正要上前安慰徒兒,忽然發現韓非眼眸如冰,神情冷漠,垂下頭不知想著什麽。略感不妥的衆人止住了脚步,不敢貿然上前。過了良久,韓非才緩緩擡起頭來,此刻的他面無表情,既非疲憊又非受到驚懼,那表情就似是木頭人一樣,那寒冷的目光綻放出銳利的光芒,陶鐵手眾人與他目光相接時,均自心底一寒。
最後,韓非的雙眸定在彼岸身上,語調似是不帶任何感情般的平淡,徐徐問道:
「師父,這就是你教我的俠道嗎?」
彼岸一愣,想要回答卻說不出口。此時,身旁的夏白搭嘴道:「我們為民除害,自是行俠之道!」
「殺死婦孺,害死村民,當真是俠?」韓非一邊說著,冷漠的目光一邊掃視眾人。那些被他目光掃過的人均是韓非的前輩,卻無一人此刻敢於與他那冰冷的目光對視。
「你們自覺行俠仗義,南海河賊死不足惜……」韓非劍指倒在地下那死不瞑目的農婦,道:「在他們眼裏,河賊卻是俠,我們才是賊眾。」
「放屁!你……你還不也是把這農婦殺了麽?」夏白跺脚怒叫,韓非冷冷地看著他,回答道:「那是為了生存的本能,并非俠道。」
「適才我絲毫沒有想過廣陽,我只想著如何不死在敵人手上,我只想著要如何生存下去。」韓非字字如劍,刺在衆前輩心裏:「五百多條人名斷送我們手上,我們當真是俠?還是只是另外一幫惡賊而已?」59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xAVQCayl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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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白終究性子烈,反駁不了對方,竟老羞成怒地走上前去一巴掌摑在韓非臉上,罵道:「胡說八道!你沒看到這幫惡賊如何作惡嗎?你沒看到他們如何殺害咱們兄弟麽?怎能對他們同情起來了!?」
韓非受了一掌,嘴角登時流血,配上臉上那道長長的傷疤,一張瘦臉更顯猙獰恐怖。
他看着夏白,然後又再挨個望向其餘眾人,最後目光在彼岸身上停留了片刻。他緩緩收起了自己的長劍,平淡地點頭道:「原來,這就是俠。」
一言既罷,韓非轉身離開,彼岸立即走上前意欲挽留,他卻頭也不回,繼續離去。
彼岸正要再追,陶鐵手卻伸手搭住了二弟的肩膀,彼岸茫然地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韓非漸漸消失的背影,然後長長嘆了口氣。
他知道,那個心愛的徒兒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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