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古開了門口的燈,白頭發似的小雨在光中穿梭,吳旋打著手電筒照向三輪車,阮左安雙手各提著一個猩猩籠,頭上胡亂披著雨衣,匆匆跨上車座。牛不古從蛇皮袋裡扯出一團塑膠薄膜,展開後竟有一張雙人床那麼大,他和吳旋坐在後面,兩個人頂著塑膠膜蜷縮在鐵箱裡,手電筒的光點在膜裡晃動。
“快!快點!”牛不古小聲喊,怕驚到熟睡的鄰里,“手電筒關了!”
車緩緩移動了,牛不古和吳旋在塑膠膜裡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得到對方急亂的呼吸。車行進了一會兒,四周環繞著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音,吳旋知道到馬路上了,於是偷偷掀起塑膠膜一角,看到了外面世界五光十色的街道,夜市裡撐傘收工的小販,寂寞地立在雨中的紅綠燈。牛不古把塑膠膜按回去:“風刮進來了!雨飄進來了!”
“他媽的,我頭盔會漏水。”阮左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看不清路了。”
“要不要停下來?”吳旋問。
“你說什麼?我耳朵還沒好,一直嗡嗡嗡。”
“我問——”吳旋清了清嗓子,準備讓聲音高過雨聲,“要不要停下來?”
“沒事,沒什麼車。”
一束強光突然從後面射來,穿過膜面,塑膠膜內頓時亮起來,吳旋和牛不古都能看到對方的臉了,牛不古掩不住好奇心,把頭伸到外面,看見兩個車燈愣神盯著自己。吳旋也伸出頭,看清車標後興奮地拍打箱底:“阮左安!雷克薩斯!”
“什麼?”阮左安不停地抹臉,“哪裡?後面那輛嗎?”他減了速,回頭看了一眼,低聲說:“我操……”
牛不古出神地看著那輛車轉彎,駛向另一條路,癡癡地對吳旋說:“你看車窗裡,還是亮的。”
“是亮的,他們開了燈。”
水不斷沿著塑膠膜流到牛不古毛髮稀少的頭顱上,再沿著臉流到下巴,從下巴急促地滴淌在飛速後移的地面上。他仍發著呆,說:“一輛車就等於一個房子了,在裡面吃飯睡覺都可以,又有空調……開著它到哪裡都行……什麼人才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啊……”
吳旋說:“不僅這些,它還能放歌,放電視。”
那輛墨黑色的雷克薩斯離他們越來越遠,車前的兩根光柱橫掃四方,就在他們打算不再關注它時,突然一聲巨響,車身沉了下去,輪子卡在了一個坑洞裡,無力地轉動,發動機萎靡的響聲回蕩在雨夜裡。車門開了,一把折疊傘探出來,迅猛地展開,身著西裝的車主下車了。男人撐著傘向他們走了幾步,露出臉龐,眼鏡反射的光芒讓他看起來異常恐怖,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過來。
“他在幹嘛?”牛不古把塑膠膜掀得更高了,意在讓那個男人看清車後還有人。
“他要我們過去幫他推車,應該是。”吳旋說。
“別去,他過這麼舒服的生活,車爆炸了都活該!”牛不古狠狠地罵,“他媽的,阮左安,快上路,再晚點醫院就關門了。”
“我想幫幫他,他畢竟開的是雷克薩斯。”阮左安歪頭看著招手的男人。
“人家開什麼車關你屁事啊?人家開奧迪寶馬賓士,開蘭博基尼,開瑪莎拉蒂都和你沾不著半點邊,你過去幫了又怎麼樣呢?他還會讓你開一開?”
“他開了我喜歡的車,就沖這點我就該幫幫他。”
“你什麼毛病?”
男人一邊揮手一邊喊:“嘿——朋友——現在方便嗎——”
阮左安回應道:“你需要我們的説明嗎?”
“我的車陷進坑裡了,我一個人推不動,麻煩你們幫我一下好嗎?”
牛不古輕聲說:“阮左安你他媽就作死吧。”
三輪車轉變方向,朝那輛深處窘境的轎車駛去,男人退回車門邊上,手扶著車頂。阮左安下了車,紅色的破洞雨衣拖在地上,笑嘻嘻看著男人,他想,這個戴眼鏡的有錢人臉可真長,像馬一樣。這生著馬臉的人又看了看車後披著塑膠膜的狼狽不堪的牛不古和吳旋,說道:“我想,兩位先生,你們若和他一起推這車,那會更容易推出坑。”
牛不古聽他的話講得斯文,不像惡種,於是也和氣了:“我們沒傘。”又突然生出想模仿他語言的惡趣味,於是加了一句:“我們沒傘呀,尊敬的先生。”
“我想我有。”男人說著從車裡摸出兩把傘,遞給牛不古他們這才下了車。於是四個人歪著腦袋夾住傘柄,八隻手抵在車屁股上,四十根手指緊摁車殼,幾番使勁,推不動。男人又回到車裡,雨淅淅瀝瀝點射車窗,他一踩油門,輪子發了瘋似的轉,三人再一用力,車輪終於上了岸,車快速開出水坑好幾米才刹住。
男人在車裡看著眾人,說:“謝謝你們。”
牛不古心裡癢癢,想像他接著會從兜裡掏出幾張百元大鈔犒勞自己;阮左安開始胡思亂想,總覺得他會讓自己開一開他的車;吳旋只是無聊地四處張望,期盼早一點辦完事,回到溫暖的被窩裡。然而男人從衣裡摸出一張名片,兩手指夾著遞給阮左安:“我叫李淮山,設若你們需要幫忙,打我電話。”
阮左安接過名片,隨便看了看,放進褲袋,說:“你這雷克薩斯不錯,多少錢?”
“哦?”李淮山挑了挑眉,“一百多萬吧,具體價格不在我記憶範圍裡了,畢竟這是許久以前的事。”
“真不錯……”
“你們呢?你們大晚上為什麼在這裡?”
“什麼?”
牛不古說:“他耳朵受傷了,聽不太清楚。”
李淮山提高嗓門:“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我們養了兩隻猩猩,一公一母,每個星期都要去醫院打疫苗,不打不讓養,我們剛是要去醫院的。”
“養猩猩?你們為什麼會養猩猩?你們是動物園的管理員嗎?”
“不是,我以前是馬戲團的人,後來解散了,老闆付不起工資,拿裡面的動物抵……我拿到猩猩,這不錯了,有的可憐的,拿老虎,拿狗熊……”
“你們都是什麼關係?比如那個小孩,你的兒子?或者他的?”
“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他是我們一個老鄉的兒子,我們都是一個村的,來大城市人生地不熟,就在一起生活。”
“哦——行吧,很感謝你們,我也有點事,先走了。”李淮山說完啟動汽車,慢慢開走了。
直到看不見車影,眾人才反應過來,李淮山的傘還在自己手上。牛不古說:“他那麼有錢,肯定不在乎這幾把傘,肯定不會回來拿,我們算是賺到了。”
吳旋生氣地看著阮左安:“你幹嘛把我們的事都抖出去?”
“什麼?”阮左安詫異道,“什麼叫抖?這又不是我們的隱私,告訴他有什麼不妥嗎?”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狗屎生活,然後高高在上地同情我們。”
牛不古坐回鐵箱裡,一邊把塑膠膜蓋回自己的腦袋上一邊說:“吳旋你也太要面子了,我們這幅模樣,難不成還跟他說我們是百萬富翁,現在正坐著三輪車趕回自己的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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