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離別,趕不及說再見。
每刻都有人從生活中離開。差別只在自己。重要的人的離別是如此深刻;而僅只見面、或擦身而過的某人,妳即使盡力向他獻上哀傷,最後也會漸漸被日子分薄,輕得像是週而復始的嘆息。
1.
我想說一件有點久遠的事。這件事對任何他人都不重要,甚至與我的關係都無比稀薄;除了那些曾身在其中的人。
在認識妳的兩年前,學校裡有個胖胖壯壯的學長。夏季校服襯衫下露出近乎灰色的棕肌,碗公頭的髮型下架著眼鏡,眼睛瞇成一線,細嘴永遠緊閉。他大概高我一屆,我在學校裡走動時偶爾會看見他。他的形象一直深刻地在我生活週圍旋轉——喔,對了。當時我正好在看某個網絡作家的輕小說,主角也是個如此的男生;也許,我不覺便把他和小說的主角重疊,他橫過校園的步姿才會讓我深刻記得。
那兩三年,我在學校裡一直都意識著有一位這麼樣的學長。開始讀那篇小說前我就對他有印象;之後那篇小說在網絡連載結束後一年,我因為認識了另一位玩桌遊的學長,而曾經和這胖學長打過招呼;但我們的交集也僅此而已。
學校的規律把時間劃分以後,我們都變得習慣。待了兩三年,重覆的時節便會使記憶的時間感模糊。接下來九月開學後,在學校裡好像沒再看見他的身影。不覺半年——更久又或更短;總之,我記得我已再換上夏服——他的印象就已經慢慢變淡。
某天放學後我如常找玩桌遊的學長,一路閒聊,一路到桌遊店去。學長跟我說六點前就要離開。我只憑習慣不讓話題斷開,無心的追問有甚麼事;他便回答要去參加那位胖學長的葬禮。
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如此自然,一切如常;我幼稚的抬頭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血癌入院、迸發截肢、細菌感染。我記得那時確定自己有聽到了整段說話,但如今卻無法在記憶中拼好完整的回憶。
我也忘記了自己如何反應。那時我如此幼稚,沒去想像過葬禮到底如何出現在生活中,也沒想過那些於我而言,每天在我生活片隅間行走過的人如何消失。說到底,葬禮應該如何發生、如何產生,如何進行,它距離我好像好遠,上一秒我還覺得它只是行文在故事中的情節,隔著一個世界;如今我只想笑自己愚蠢。
啊,原來現實便是這樣子死去的。
我忽然渴求自己回憶起學長的形象。但那刻我甚至無法確切記得,他那胖胖的身軀如何在學校中走過;太熟悉又習以為常,反而忘記了所有細節。
他身影漸漸走遠,我的生活便失去了一個我不曾為意的日常。
那天是我第一次去思考,即使只是每天習慣擦身而過的人,但他們對我腦中的渺小世界,到底如何重要。我的社交圈不大,能常見面的只有幾十朋友親鄰;生活圈也很小,除了學校、屋苑、常去的店子外,就沒有其他了。我無意去擴充它,我習慣並安穩的活在其中。但即使如此,身邊的人依舊漸漸死去。
我如今依然無法確切的想像死,與它遺留下來的,在生活中的穿孔。仍在我身邊活著的人們如果這刻便已離去,那行黑字傳到我的眼前時我又會如何;親人朋友,或更甚的那些,與我從未握手的面識,死。
這是命定的結尾,但我猜大家都想拒絕。所以哀悼後,死便在人們心裡留下深化的種。但我對於他們的記憶是如此的片面單薄,就像是落在雪地的霜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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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後來我卻被人帶去替陌生人送殯。
那是我還待在教堂裡的時候的事了。團契導師的親戚剛剛離世;無心又無知的隨意許諾,把我第一次帶到靈堂裡去。
雖然這樣說好像很缺德,但如今想來,我真是個幸福的人。我從未見過那位老太太,我對她毫無記憶。我在那裡,大概是唯一一個毫無痛苦的人;十來歲的少年才第一次到靈堂,而職務則只是站在那團冷氣之中,幫忙唱聖詩,卻沒有痛苦的記憶給自己替任何人哀悼。
緊張漫延,陌生使我不適。棺木在後堂靜靜永眠。我只是在外面隨著鋼琴,慢慢唱著她姪女為她挑選的輓歌。
輓歌都唱完後,便迎出棺木。圍著棺木和裡面老太太的安詳面容,那時是我第一次真正看見這位老太太;看著陌生人的臉,隨著司會的口令,那繞棺的一圈痛苦與我無緣,我在那時,只有幼稚的思考「人生是否如此的一圈」。我僅一瞥過老太太的臉寵後就低下頭來,靜靜走完這一週。我不知道那些難以命名的感情是恐懼還是悲傷;但老太太那詳和的無表情的臉,讓我想哭。
如今再次想起這件事,我再次感到自己真是個幸福的人。我得以毫無痛苦的預習了送葬的方式;我對那位老太太如今只有深深的感謝。
3.
琪,妳還記得妳最後打給我的那通電話嗎?
如今想來真是好笑。我們就這樣匆匆開始與結束;不到三分鐘的一段話,就隨便完結了彼此的關係。那時KL和MH正在吵架,一切都發生得如此亂糟糟。對於妳與我的距離,我也許早有預感了。日子也漸長,我們發現彼此的生活完全無法貼近。要向妳走去的話,實在太多太多的路途,而妳也早已離開我太遠。
啊,最近V也在我的生活中離開了。
她曾是我生活中的一個精神支柱;在妳出現前是,在失去妳後也是。不過我從沒見過她,甚至連她是不是女的也無法確定——網絡嘛。但老調重彈,我還是得說,在網絡上偶爾會幸運的找到一些最後變成你精神支柱的人。有時候生活太多累贅,但在和對方聊完一些和現實沾不上邊的話以後,痛苦就會自然消失。但不知何故,最終她也如同網絡的不確定性一樣,忽然失蹤了。如今我無法得知她是活著還是死了——她就似溶解了一樣,在網絡上也不再留下一點蹤跡。
事至於此,我突然發現在今年內我幾乎失去所有的知己;和KL鬧翻,是因為他的態度一貫的很強硬,我本來就知道;而且我脾氣也很臭,這妳也知道。某次吵架以後每次找他聊天,不知為何最後卻總會變成罵戰;久而久之便沒有再聯絡。
和MH會鬧翻則是他那些無謂的自大。最初是他在暑假找我幫他的忙;後來許下的諾言他反口覆舌,轉臉又受不住我的話以後,我才終於知道他不是我一直以為的那些知己。他沒有了解過任何人,包括我,和他自己。然後我便吃了一幅自己還未畫好的畫,之後便離開那裡。
離別有許多形式,愚蠢的是我每次都要切身體會到才學得懂。身邊一切習慣的景象漸漸在布上被刺出一個個孔洞以後,我可以倚靠的東西不多,可以走的路也不多了。這也是我自己的禍吧,選了一條越走越古怪的崎嶇小路;我這脾氣、這虛妄的夢想和前路,我也預見這會讓失去我所有身邊的人。但我既然決定要走,便要走下去。不能中途離開、不能休息,更不能後悔;就算將來一再讓我交到知已、然後離去,我都要走下去。
生死是離別,而永久的離別也和生死無疑。我到了體會後才弄懂,我真是太笨了。但在生活的長度被放大後,對生死離別漸漸淡泊,是你生活越來越可悲的證據。
別讓生活磨人的乾燥枯萎了妳;也別讓突然爆發的痛苦撕裂了妳;在我體會到許多的離別以後,我便不禁開始想像離去後的妳,或是你們過得如何。你們也終將面對許多的離別,也許終有一回,真正的離別會來到我們之間。就讓我笑著目送你們離開吧。……或是請你們如此。
即使我們已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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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寫於Thu, 20 Nov 2008 11: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