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看向池面,這池水雖也是海水,可並不與外頭連通,他們一段時間才予以更換,有時他甚至覺得那池水不怎麼髒污,是由於妖心在裡頭淨化的成果,他那時只暗自嘲笑著自己心裡的想法。
如今看來,那池水平靜無波,卻是最大的災厄,這讓他們對外頭的變化一無所知。
「道、道長!那水聲是怎麼回事!」張仁善害怕地問著,卻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好像這樣便能掩蓋他的恐懼。
「你說呢?」道士淺笑了笑,答道,「時間差不多囉。」
話音方落,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傳來,結界周遭如幻鏡破裂,村裡的尖叫與呼救聲不絕於耳,令人絕望的現實隨外頭的大量泥水一齊湧入。
「哇啊!」「救命啊!」「啊啊啊!」
泥水很快便捲至腳邊,道士足尖輕點,便退到附近一棵樹木的枝幹上。
他稍稍抬頭,迎接不遠處,立在結界破口處那道身影的目光。
那人翩然白衣,衣袖翻飛間從容優雅,月色襯得他身姿絕倫。
偏偏那人帶來了身後滾滾泥水,反倒似是他坐實災殃的證明。
村裡多數人仍堅持著門上的黃符,認為這能保他們性命,直到大水從各個縫隙中湧入、沖垮了門窗,他們才恍然大悟,根本沒有什麼神與庇佑。
除此之外,他們逐漸出現了嘔吐、不適的症狀,全身很快便虛脫無力。交互影響下,來得及攀上屋頂的,便攜家帶眷地垂死掙扎;而那些尚在夢鄉的、沒有體力的,許多便葬身湧上的水流之中、或被沖倒傾頹的建築無聲掩埋。
伴隨水流湧上,有些人即使較早逃出,可面對自村口湧進的海水,一時也不知往何處去。而在滾滾捲起的高浪中,還有著一條大蛇的身影。
那蛇有十幾公尺高,已然破除了道長在村口設立的結界,並緩緩往他們的方向而來,他們慌亂之餘能想到的,便是往村長家、往這鎮煞池來,其中也包含許多英雄們的兒女,而婉兒更是早早便往此處而來,她知道父親等人必在此處。
只是他們到了鎮煞池外頭,卻見亦是一片混亂與狼藉,而且根本無法進入,像被什麼給攔阻在外。
他們絕望地面對緊跟在後的大蛇,沒想到那蛇到了他們面前,根本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只是變換了身姿,轉瞬便化點點金光、落在了最高的牆垣上。
那金眸似只是一眨,結界便全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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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立在結界內圈的牆垣上,金色的眸子寡淡而疏冷,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些人。這些斷送了阿海性命的人。
「是、是你!你是那個蛇妖!」劉永福大叫出聲,想起兩年前在海邊見到的那副模樣,驚慌地看見水淹過腳踝,他想拉起、叫醒兒子,後者卻仍打著呼熟睡不起。
「怎……怎麼可能……」
名字就像是個嘲諷似的,張仁善從來就是最不在意雙手染血的傢伙,但他現在卻感到自己的血液像凝結那樣。
他看著夜色裡無情冷血的金眸,連話都說不好。
那對早該瞎了的雙眼竟完好如初,森然而冷冽。
那原是屬於掠食者的眼神。
「你、你怎麼能進到這裡來的!」葉義倫難以置信,「外頭明明有著結界!」
「許久不見了。」道士笑著自手中射出一張黃符,夾帶烈火的攻擊如箭在弦,轉瞬擊出,「你修煉數百年也是難得,莫要一錯再錯。」
「道長,久聞不如一見呢,在下這就打聲招呼。」青年覷了一眼,略略偏頭便閃過這道炙熱的見面禮,「不過後頭這話可是誤會,那大水是天意,在下區區一條讓人鎮壓的蛇妖,沒有如此大的本事呼風喚雨。」
「喔?你難道沒有推波助瀾嗎?」道士此次雙手皆捏起黃符,雙雙發動攻勢,「那麼你此行前來,又是何故呢?」
「這是明知故問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如此而已。」青年輕輕揮手格擋,黃符尚不到他面前便焚燒殆盡。
「雖然時間比我想得晚了些,但你能破得了村口結界,我很意外。若你不再為惡、不再造殺業,我會放你一條生路,讓你能回到海底深處、潛心修煉。」道士笑瞇著狐狸眼,腳尖一瞪,也立到了內圈牆垣的高度,雙手掐指凝訣,兩道帶著血紋的紅光射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青年幾乎要失笑,沒有正面抵擋,而是選擇再次閃避,只是那被閃過的紅光竟會折返,回過身來又再次往他的方向攻擊。
青年金眸一凜,俐落在牆垣邊上退了兩步,手腕一翻,掌心翻出兩片銀白色的東西,凌空飛竄出去,與兩道紅光撞擊、發出金屬聲響,那紅光便被分別往不同方向擊開。
「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啊!」其中一道砸在一個村民腿上,他瞬間痛得哀嚎出聲,即使他整個人因此跌坐在地、泥水淹過了他的雙腳,那紅光烙鐵似的灼熱與腐蝕,仍如椎心刺骨般扎在身上。
「小心!」王勇奮不顧身撲上前去。
他原先已注意到婉兒何時到來,在混亂之中朝她的方向而去,也幸而因此,才能在另一道紅光波及到她之前將人救下。
「阿勇!」一起跌在地上的婉兒無視自身泥濘,連忙要看王勇的傷勢,「阿勇,你傷到哪裡了?」
「我、我沒事……嘶——」王勇悶哼發出吃痛聲,婉兒抓起他的手,才看見後者的前臂上有半截火紋。
「道長如有心,何不先歸還在下的東西呢?」青年甩袖出招,不再被動等著讓人攻擊,手中銀芒連綿而出,彷若許多流星劃空而過。
道士接連閃避,可銀芒織網太密,任憑他躲過多數,仍在臉、腰腹與腿側各被擊中一記。
他伸手壓了下溢血的腹側,瞥了眼衣袍上暈開的赤色,讚許地笑道:「若有本事,便如你所願。」
道士另一手翻起手腕,掌心朝上,此時已見不著原先池面的位置在水湧中出現一顆光球,色澤如月、曖曖含光。
「道長,不行啊!」在場眾人皆是一愣,還是方清遠記得配合地喊了聲。
那聲驚慌或許也有幾分真,只是緣由不同。
在他們交手期間,大水很快已企及腰部以上,不容反抗的力道下,許多人早連站都站不穩,僅能嘗試在湧流中攀附住任何漂浮過來的東西,或打算游至高處,只是他們也開始陸續出現了無力與不適的症狀。
道士方才壓著腹側的手正好沾滿血,他口銜兩只黃符,舉起染血之手比劃,再將黃符拋出,兩只黃符便迅即在空中彼此交錯、尾端重疊,如鳥有翅。
他邪魅笑云:「來見見老朋友?」
黃符化為墨色鵬鳥,展開能遮去原先整個池面的雙翼,帶著磷青色的羽間處處可見血咒烙痕,空洞的赤瞳中僅有無自主的服從。
「當初果然是你。」青年冷笑一聲,單手解開束髮的髮帶,在迴身閃避一道攻擊後虛晃一招,將髮帶朝邪鳥射出,那髮帶脫手後便蜿蜒化形,如一條靈蛇,登時與墨色鵬鳥纏鬥起來。
當初那隻大鷹來得莫名,雖過去汪洋中也不是沒有其他想吞噬他的妖怪出現,可因他多徘徊人間或潛藏深海,在本質上這麼恰如其分的天敵其實遇得不多。
他反覆思考著對自己沒有窮追不捨的天敵去了哪裡。對方在最脆弱的蛻皮期之前來臨,卻又在最後一刻收了手,實在太不合理。
說是一線生機倒也不太正確,他僅是基於本能反應抵抗,但直到江坤海企圖救他、鍥而不捨地試著留住他那麼點微小的心跳時,他感受著不斷從元神裡溢出而流失的妖力,才感覺原來自己對於獲得苟延殘喘的機會並不如此渴求。
「如何?想報仇嗎?」道士挑眉淺笑,墨色鵬鳥恰好閃過白蛇來自左側的攻擊,「拿這麼多人的命陪葬,這殺業可是會毀去你多年根基,得不償失喲。」
「殺業?沒有的事,道長不曉得這世界弱肉強食,連同類都吞嗎?」
雪髮因著他的迴身一轉揚起俐落弧度,青年足尖靈巧點地,將手負在身後,優雅調笑:「明知災厄將臨,卻不替他們思及避禍,要說造殺業,你算更勝一籌吧?」
身軀向右傾斜的大鷹沒想剛才那只是聲東擊西,白蛇的尾端自另一側搭上,竟迅速將大鷹纏繞捲緊,限制住了禽鳥的雙翼,並轉頭一口咬下。
同時,青年也未忘卻自己的目的,在動作之餘亦分出幾道攻勢,朝水中的人群而去。
讓銀白鱗片擊中的地方濺起巨大水花,他並不直接向那些人攻擊,而是打向他們附近的水面或攀附之物,讓他們因驚慌或受到衝擊而鬆手,劉永福與幾個村人落水後,便在載浮載沉的掙扎中失去力氣、被捲進湧流中,而其中一片漂浮的門板被擊成了兩半,就這麼給推到了澤生面前。
墨色鵬鳥掙扎著與束縛住自己的化形白蛇一同墜入水流,激起莫大水牆,一道銀光閃過,化形白蛇用力收縮自己的身體,墨色鵬鳥在水中爆開成深色汙塊消散,四散的鳥骨與浸濕的破碎黃符浮上水面。同時幾道血紋也趁隙鑽上白蛇表皮、將其腐蝕殆盡,最後竟在水面上燒起一道彎曲的焰火,轉瞬即逝。
控制的化形遭到毀壞,道士與青年都分別受到影響,雙雙都見了紅。
「天機不可洩露嘛。」道士抬手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並順勢抹去嘴角的血笑道,「再說祝某不也陪著他們一同在這兒嗎?」
藉著水牆遮掩,青年趁隙抬袖將那顆元神捲到手裡。
「——不行!」澤生不顧自身位置曝光大聲喊著,想要阻止青年將那顆造假的元神納入身體裡,可與方才相同怪異的是,無論在場的誰,都對自己的聲音毫無反應。他攀附著那半片門板,見到腕上那所謂的平安符紋路略略浮現,泛過逐漸黯淡的金色光芒,他心下這才了然,只有說不上的無力與挫折感。
待水牆落下,那顆元神已從青年手裡消失無蹤,散髮也已再度束起。
他頓了頓身子,淺淺吐納一口氣,將手負在身後:「喔?在水源動手,算哪門子的天機?」
青年瞥了一眼水面上千瘡百孔的鳥骨,那咒術陰狠,這隻同為妖怪的大鷹應該是在多次這樣的打鬥中死去,屍骨再被血咒煉成了受控制的傀儡,大鷹的元神與其中的妖心恐怕早已被啃食殆盡。他方才能那樣解決天敵,有部分原因應是這具妖身與元神都已經被折磨多次,已有不少耗損之故。
這也是他即使明知喚回的機會微乎其微,仍要那樣保留江坤海屍身的原因。妖怪尚且如此,何況更脆弱不堪的人軀?
「真聰明,你怎麼發現的?」他向葉義倫的方向點了點頭,又回頭向著青年笑道,「我請那邊那位可愛的姑娘幫個小忙囉。如何,這份禮物還喜歡嗎?」
青年略略蹙眉,又閃過幾道比方才血紋更強烈的攻擊:「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想過那道士或許是打算收服自己,好讓自己的力量為他所用,可眼下這反應又是怎麼回事?他真要罔顧這些人的死活?
「阿彩!你做了……你做了什麼!」葉義倫壓著胸口,用力搧了女兒一巴掌,又吐出更多黑血。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嬌俏可愛的少女滿是驚慌與淚水,她真的沒有記憶、真不曉得為什麼昨日夜半,自己會在村裡水源的井邊徘迴,手裡甚至有著不明的赭色粉末。
「但是……道長也喝過茶水啊……,他怎麼會沒事?」張仁善發出虛弱的疑問,不過他等不到答案,便在雙方的交手間被波及、擊中而沉入水中。
「只是氾濫成災的報仇沒什麼樂趣嘛。」道士感覺到腿側的疼痛蔓延得過久,卻仍不急於對元神作手,仍是彎著那雙偏執的笑眼,「我想你大概很久沒吃生食了,久別重逢,這餐算我作東。」
「啊啊啊——」少女尖叫著,被一股力量狼狽地自水裡拎起,向上一拋,一只黃符形成的邪手掐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像將她凌空釘著,任憑她雙手如何拍打那只邪手都沒有用。
「阿彩——」「阿彩!」葉義倫與阿軒同時出聲,眼裡同是絕望與驚恐。
「祝某想想……,那便你先吧?」道士另一手也操控起黃符,把阿軒也掐到了空中,「怎麼樣?一個是下毒的、一個是捏造訊息的,想先吃哪個?」
「有毒的餌食就不必了。」青年察覺了道士體內毒意蔓延的速度,再發出一道攻擊,打算趁勝追擊。
水災縱使是天意,也有其時限,他已經消耗太多。失去元神的他固然事先做了替代品,再這樣下去所產生的變數將更無法掌握。
但這道士真有些比想像中難纏。
「好吧,看來這兩個你沒有興趣呢。」道士閃過了攻擊,接著他雙手用力一掐,傳來令人頭皮發麻而清晰的骨頭碎裂聲,伴隨著葉義倫的哭喊、周遭的驚呼及尖叫聲,兩具年輕的屍身便給漫不在乎地扔進滾滾泥水。
「生死與共,多麼深情美好。」道士笑了笑,勘勘閃過那道攻擊,「別生氣,我們換下一個好了,這個你可能比較喜歡。」
他控制邪手,想往葉義倫那裡去,但青年不打算再與他耗下去,隨即雙手向下一擊,身後竄起漫天巨浪,朝道士襲去,後者雖對於這速度與力量略有錯愕,卻也立刻揮動左手,像從水裡撈金魚似地,撈起一把載浮載沉的活人與死屍當盾牆,並迅速畫了道符抵擋攻擊。
道士踉蹌退了幾步,想勉強在黃符臨時鋪排的位置上穩住身形,可毒性此時併發,讓他的左腿一歪、屈膝跪下。
葉義倫仍沒有避過死亡的命運,在或被直接、或被間接拋飛的人牆裡,他屬於後者,最後腦門直直地撞在鎮煞池的內牆上,血隨即被落下的龐大水流沖洗掉,混合成一片狼藉中的一份子。
王勇自始至終都沒有放開婉兒的手,他們兩人相互扶持著,雖都受了些傷,可至少在這可怕的災難裡,他們都還暫時倖存在靠牆的一個位置。
澤生在激烈的湧流中被沖離了早先進來的那個位置,就在想往那個方向游去時,忽然被一道鐵鍊似的東西勾住右手,整個人被向後拉離了水面,原先就已經受傷的肩膀傳來一瞬劇烈的疼痛,不曉得骨頭是斷了或是裂了。
青年的嘴角溢出一些血來,剛才那要算是他在沒有元神的情況下所能擊中的最大力量,雖也給對方造成傷害,但到底是不夠。
「唔——」一股氣血忽然上湧,他咳出一大口血。他感覺到胸口出現某種碎裂的跡象,先前靠夜瑾壓制的疼痛感從四肢百骸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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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終究只是暫時的替代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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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逞什麼強呢?」道士的聲音也夾雜著喉中的血,「別鬧彆扭了,快過來吃點東西,看我抓到偷偷摸摸的小老鼠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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