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諾士塔敲響宣告深夜來臨的晚鐘,夾岸百里銀杏綠葉為強風拂動,片片摔落在一索伊河澄澈的流光,隨季夏夜一川微寒遙遙向西北流。彼時鏘鳴聲驟靜,緩水乍急,橋面崩裂,狀如寶鏡落地。橋上兩人直直下墜,少年腳尖與水面相擊,一剎流水成冰,固若實地,川凍彌望不知幾里。
菲妮不愧是飽經訓練的禁軍,落地後並沒有踉蹌,穩穩蹲在冰面。
瑟那諾恩順著河流的方向遠遠眺去——風中飛揚的髮絲一半如墨一半似雪,雪中一痕墨,墨中一道雪。漆黑的眼眸圓瞠,似有千百種情緒翻湧其中。
「阿、阿德列.霍穆格的兒子……真的是你……居然真的還活著。」女子緊緊抓著斗篷領口,許久才從喉嚨顫顫擠出一絲聲音。「是『那個地方』幹了什麼嗎?還是我當初真的失手了?」
她的言行處處透露著不尋常,張口又直指阿德列和平衡之所,讓瑟那諾恩的思考不可控地想起四年前法珀爾山上那一役。他的眼睫不禁輕顫,聲音卻仍舊平靜地如深山幽谷中的清泉冷潭。「四年前發生何事?」
「那時候沒死成倒是撞壞腦袋了嗎?這麼看來,你連自己的父親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吧。」那人冷笑一聲,阿德列的死因沒傳開,她並不意外少年也被蒙在鼓裡。「你是個受天眷顧的人,死了父親又如何?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你依舊是克利維斯坦眾人追捧的郡王殿下,是第一貴族金尊玉貴的小少爺,跟只能在泥溝裡苟延殘喘的我們不同。」
瑟那諾恩不為她的言語所激,只是更清楚地又問了一次四年前的事,「父親是如何去世的?」
「反正你馬上就要和你父親團圓了,告訴你也無妨。」對於她後面那段話,瑟那諾恩並沒有和她說「世間是公平」的這般大道理,而是直接默認。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權貴對於平民的蔑視,但她卻覺得這般坦然面對世界的不公,比起那些宣揚平等的偽善話語更讓人舒服。
她一分掌,三層疊覆的金輪出現,在雙掌之間懸浮轉動,「你最親愛的父親阿德列.霍穆格,是被你自己殺死的。」
菲妮抽出腰間配刀擋在瑟那諾恩身前,怕他信以為真,急道:「殿下,對方不懷好意,您……」
瑟那諾恩拂開身前的人,緩緩越其而過,「如果是她所言是假,那便繼續尋找真相;若是真,我將生命交還予父親就是。」
中士一驚,面上焦急盡顯,「殿下!」聲音滿是不贊同。
「居然如此隨意捨棄寶貴的性命,你這小子的腦袋真的撞壞了吧。」
「難道在妳的觀點看來不該一命償一命?」
「不,你說的對,是該一命償一命。」金輪旋轉的速度驟然加快,金光參雜些許斑駁的色澤,如漩渦般捲入其中。「那麼接下來,就請你把命還來吧!」
話落,數道金光朝瑟那諾恩衝去,道道直指要害之處,致人於死地之意顯而易見。
寒氣築牆,金光撞入成千上萬的細小白色冰晶中,消失了不少,卻仍有幾縷參著斑駁色澤的光芒衝破寒幕,直刺少年體內。
他悶哼一聲,寒氣從體內湧出,將傷處由內而外緊緊裹住,封住那些斑駁之色,傷口表面也結了層薄冰,堵住流出的血液。
那女子本也沒指望能一招拿下對方,之所以徐徐圖之不過是因想多折磨對方幾番。仇恨之色蓋上墨瞳,雙手一翻,三疊金輪復動,只不過金光閃現的當下數道冰刺忽出,直貫金輪,依著先前漩渦的軌跡,生生將金環插成一顆帶環的行星。
那女子抬手,魔力湧動,正欲除去冰刺,掌間卻一痛,又是一道冰刺貫穿她的手。
「原來如此,這些冰依附魔力而生,一但使用魔力,對方的魔力就會成為冰生存的土壤,直接扎根貫穿沒錯吧?」
瑟那諾恩不作答,算是默認。
女子收起三疊金環,徒手拔掉手上的冰刺,「即使我什麼都不做,你也會被這條一索伊河殺死。你無法永遠凍結河川,更不可能逃離這個限制空間。」
菲妮緊握配劍,劍尖直指那女子,「少虛張聲勢,只要解決妳這個施術者就行了!」
「那小子的術法是無差別攻擊,不想被插成刺蝟的話,勸妳最好別輕舉妄動。」
女子身形猛一動,斑駁的色澤從體內湧出,這次卻沒有冰刺生成,她動作迅如雷閃,眨眼出現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只來得及偏頭避開朝她抓來的手,誰知那染血的手掌不罷休,一把抓住飛揚的馬尾,狠狠將人向上一提,另一隻手屈指成爪,朝他頸部抓去。
下秒,女子手中髮成飛雪,徒攏一掌凝寒。那寒氣順著手竄入體內,千百根細如針的冰依附魔力成形,惡寒如蟲噬咬繚繞脊骨。生理與心理的不適雙重疊加,讓人難受萬分。不僅體內冰雪肆虐,外面更有層層冰磚累起牢籠,白色寒霧籠在身上,令人動彈不得。
掙脫箝制的少年疾步退開一段距離,薄如紙的細小冰屑高速轉動,在周身排成一條長鏈組成的球體。一片銀杏落下,與冰鍊相觸即一分為二,切口平直而整齊。
少年解開亂髮,墨色潑下,原本及腰的長度如今只堪堪過肩。
菲妮跟了上來,見切割空間出現動盪,臉上浮出驚色。心道這位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郡王殿下當真有幾分本事。
「現在該如何是好?」照這樣看來,切割空間馬上就會破除了,唯一的問題是那個女子該如何處理。
不及答應中士,盯著冰牢的天藍色眼瞳孔驟然一縮。正要有所動作時,卻被一雙手猛然卡住咽喉。
女子全身被斑駁的光覆蓋,闖過冰鍊時一絲血痕也不見,連同手上被冰刺捅出的窟窿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眨眼就癒合完全。
手指一點一滴地收攏,兩瓣紅唇貼在泛光的耳墜旁,吐出不啻寒冰的氣息,「別小看六沌石的力量,瑟那諾恩.霍穆格。」
濕冷的觸感滲入鞋內,腳下的冰川開始消融。艱難地翕動鼻尖汲入一絲稀薄的空氣,少年抬起一隻手握住掐在自己頸間的手,竟是低低地笑了。「妳在害怕嗎?」
雖然沒有幾分力氣,但那隻手卻讓她蹙起眉頭。不想隔著一層手套,傳來的寒意竟更勝刺穿身體的冰刺。
「將死之人,哪來那麼多廢話。」女子加重手上的力道,對方的面色愈來愈難看,再過不了多久,就會成為她的手下亡魂。
突然間,惡寒猛然爬上脊背,她感受到一股對於危險的直覺,當即催動全部的斑駁力量往手部聚集。細小的針尖穿透層層力量的保護,直刺入皮膚,一截斷針就這麼插上她的手,眨眼就將整個人冰封——她尚且沒見到究竟是何物傷了自己。
劇烈的絞痛驟然湧上心口,少年踉蹌退了幾步,跪倒在半融的河中,面色蒼白地抓著衣襟,口中粗喘著氣。
菲妮立刻上前扶住他,焦急喚道:「殿下!」
「沒事。」瑟那諾恩推開她的手,抬眼,見被凍結的女子背後張開了黑色的通道,下一秒就消失在他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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