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妮見瑟那諾恩作勢要起,不管不顧地一把托住他的手臂,輕一躍將人往岸上帶。直到坐到細草茵茵的河堤上才鬆手,讓他枕著自己的大腿躺下,拿了手帕輕按他的額頭,替他拭去汗珠。
「放肆。」瑟那諾恩倒也不是真的斥責對方,因此聲音很輕,未見怒意,「已經沒有必要再瞞了,卸掉偽裝吧。」
「被看出來了嗎?請務必告訴我是哪個部分演得不好。」
「菲妮」歪了歪頭,剛才她除了裝模作樣「護駕」了幾次,幾乎都在當看客而已,照理說不該露餡才對。
「我只是覺得很少有人會對我大聲說話罷了。」
「難道那等緊張的氣氛下不該大吼嗎?你們法使族還真奇怪。」
「我想你應該也不會對著最高神大喊,或者是對祂的話提出質疑。」
「你說的對,下次我會多加注意。」
瑟那諾恩緩緩睜開半闔的雙目,抬眼看向對方。若櫻若桃的淡粉色細髮從寬闊的肩披下,右鬢邊連同前髮鬆鬆綁成一束,箍以雕紋金寬環。高挺的鼻梁之上,一雙眼珠子耀如懸日的金芒,朝兩邊高挑的眉毛細似柳葉,少了一分逼人的氣勢,多了一分溫潤的器宇。
「久違了,平衡之所的第三柱——『十方鎮厄』斐齊荷頓先生。」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瑟那諾恩.霍穆格。」
嘴上這麼說著,面上卻露不出半絲笑意。
他們二人的相遇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四年前,將阿德列的屍首從法珀爾山帶下,送還密德縣家中交與少年的人就是祂。祂也是瑟那諾恩除父親外,唯一見過面的平衡之所成員。
彼時大戰方休,平衡之所折損了阿德列這一梁柱,統御者界衡又不在,上上下下亂成一團,因此只有斐齊荷頓一人出面護送阿德列的遺體回家。不過身為八支頂梁柱之一,能在非常時期親自出面也足以展現平衡之所的誠意。
瑟那諾恩知道從斐齊荷頓口中問不出四年前的事,因此也未多此一舉,只論眼前事。「剛才那是何人?」
「聽其所言,應當是法珀爾一役與平衡之所衝突的『火蛇宮』其中一員,不過根據記載,那人當年並未現身法珀爾山。」
斐齊荷頓沒有直接參與四年前的戰爭,祂當時因故滯留天界,到達時鏖戰已平,只幫忙收拾了善後,因此也未親眼看見敵方,只能從他人記錄的資料得知。
瑟那諾恩「火蛇宮」三字在心中默念了數遍,不管父親是因何而死,肯定與他們脫不了干係。從火蛇宮至今仍在外逍遙,以及斐齊荷頓言語間透露的不確定看來,當年之事平衡之所至今似乎仍未了結。
照理說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無所不能的平衡之所、震懾六界的「那個地方」,竟然會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組織折斷一支梁,甚至過了近四年的光景還拿其不下,著實荒謬。
可方才的事有透露出些許端倪,那女子見魔力用不得,就調動出大量色澤斑駁的能量,竟是讓瑟那諾恩一時拿她無法。從她最後說的那句話來看,火蛇宮能作威作福至今想必「六沌石」功不可沒。
「事關重大,我不可妄言。」對於六沌石斐齊荷頓只說了這麼句。後祂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你最後用的術法……」
「術法沒有成形,過去使用這個術法時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幾乎不會耗費心神和氣力,絕非是現在這樣。」
瑟那諾恩逕出聲打斷斐齊荷頓的話。他已經很久不用那術法了,上次是何時又在何地使用,他一絲印象也無。從前沒注意到這點,直到今日再次使用出現異狀,才發現竟是想不起分毫。
他靜靜地閉上眼,沒有失落也沒有糾結,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記憶殘缺不清這件事,他早在四年前就察覺了。
低頭看枕在腿上的人,模樣與記憶中有些許分別,只是一樣的冷靜,一樣不見半點淚痕。
喉嚨滾動一下,斐齊荷頓道:「雖然當年之事我知曉得並不多,不過卻覺出蹊蹺。事涉高層,這件事我只有和界衡以及阿德列的一位副官提起過。」
「連您都會忌憚的高層,是梁柱?」
「只是梁柱我或許還不會這般苦惱,但對方可是輕易動不得,也一面難見的人物。」斐齊荷頓緩了緩,問他:「你知道原始神嗎?」
「立足於眾神之巔,掌陰司陽。遠古時期協助過元族人闢天地,在平衡之所成立後隱世的兩位神祇,元陽神與元陰神。」
「法珀爾一戰涉入了多年不理世事的元陽神,祂干預此事後銷聲匿跡。四年了,就連八柱之一的元陰神也在戰後失去蹤影;我曾和界衡請示過兩位原始神同時隱世之事,卻收到了不必理會的回覆。我心有不甘,可卻沒有立場深查,身為平衡之所一員我無法違抗統御者;身為諸神之一我不能不敬原始神。」一片黑暗中,斐齊荷頓低沉的話語隨流水聲一道傳入耳裡。「還記得四年前第一次見面時你問我的話嗎?那時是我失禮了,雖然晚了許久,不過請允許我重新給予答覆。」
「請加入平衡之所,成為我們的一員。即使你認為裡面暗潮洶湧、荊棘遍佈,這裡一定擁有你追求的答案與真相。」看見那抹天藍色再度出現時,斐齊荷頓雙臂一展,將少年擁入懷中。「我以神之名起誓,無論旅途的路多麼艱辛,我斐齊荷頓都陪著你踏——無底坑我同你下,硫磺火湖我也隨你殞世。」
少年的臉頰貼在神的胸膛上,擂鼓般的心跳聲傳入耳膜,如此清晰真實。「原來神也有心臟,也會如凡人一般跳動。」
「不一樣的是挖出來並不會死,你們擁有的是有死有生的真實之軀。」斐齊荷頓道:「死亡賦予生命有限性,生命的有限性誕生了欲望,而欲望創造了生命的價值。」
「倘若一個人生而不死——」
「那麼凡人不再是凡人,活著也不算是活著。」
瑟那諾恩閉了閉眼,從斐齊荷頓身上起來,盤腿坐在草地上,看著對岸輕搖著的細草,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出神。
他不曉得從前是否有這樣不計形象席地而坐的經驗,只少他現在的記憶中沒有。
斐齊荷頓撈起少年短了一大截的頭髮,被悉心護理的頭髮烏亮又柔順,一下子就從指縫中溜開。「說起來你又何必把自己的頭髮搞成這副樣子?以你的能力應該有其他辦法掙開吧。」
「我只是單純在那一瞬間感受到,非常適合扣下起步槍的板機罷了。」
斐齊荷頓覺得,少年正看著的不是右岸的風景,而是更遠處、此時此地如何伸長脖子也望不見的山河。在見他之前斐齊荷頓本來準備了許多話,安慰的、鼓勵的、引導的都有,可在這個星月不見的黑夜裡瞥見他左耳那只耳墜時,斐齊荷頓忽然覺得什麼都不必說了——他臉側盪著柔和光芒的藍瑩石,是魔界旅人防止夜晚迷失的標幟。
引路的指標、控冰的能力,斐齊荷頓後知後覺地想通,或許對少年來說黑夜並不可怕,寒冷更是無從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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