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古從外邊回來本不是什麼稀奇事,稀奇的是他回來的時候是淩晨,這其實也不大稀奇,也許他是失眠了,穿衣戴帽出去轉悠,但今天他帶了一個人回來,那個人緊挨著他跨過門檻,摘下自己的草帽拼命抖,不知要抖些什麼蛇鼠出來。吳旋被吵醒,迷迷糊糊看不清這個人的臉,這個人大叫一聲:“旋子!”巨大的聲浪從樓間湧起,震亮了幾窗燈。
吳旋揉揉眼,認出了這是他老家的雷大伯。阮左安原在半夢半醒地裝睡,不想大動干戈地穿好衣服起床,泡一杯茶或者倒一杯酒給他,然後再關切地問他旅程怎麼樣,可如今聽這麼一吼,他也不得不真醒了。
吳旋問:“大伯,你今天怎麼來了?來之前怎麼不通知我們一聲?”
“嘿嘿!”雷老頭露出一排焦黃的牙齒,“我原本想快到的時候才通知你們的!沒想到那時候手機已經沒電了,我就只能下車打公用電話,讓不古來接我。”他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在吼,像是地震時候響起的警報一樣。他從衣裡拿出他捆了一圈透明膠帶的按鍵手機,在眾人眼前晃一晃:“看,就是這狗屁手機。”
雷老頭把手機揣回兜裡,背著手在屋裡屋外逛了一圈,說:“你們這裡好破。我們村有個後生,也在城裡混,混得不錯,住的是套房,比你們這好多了,但是沒院子,你們這院子挺大。”
牛不古感到些許狼狽,因為這不是什麼院子,他們只是租住在三百多一個月的巷子深處的房間裡,由於是死巷,沒人過往,他們便在房前放置了許多自己的東西,房東也沒說什麼。牛不古只是回應:“不大,不大。”
“你要不要洗個澡?”阮左安提著桶走到手龍頭前嘩啦啦地裝水。
“一定要!我一路上不知多少汗!幸好火車上有空調,我那一百多塊算是沒有白白浪費。”雷老頭看見阮左安裝水,吃驚地說:“你們讓我洗冷水呀?”
“啊?”阮左安低頭看了看桶,“不是,我會燒熱,用那個插到開水壺裡燒開水的鐵棒放到桶裡來燒熱。”
“我以為你們城裡人都是用熱水器、花灑、浴缸的,也沒比我們鄉下用灶燒水高級多少。”
吳旋倒回床上,說:“有差別,這個更快。”
“小屁孩!”
牛不古說:“讓他睡吧,他明天還要上課。”
“好,好。”雷老頭一面說著一面仍保持高聲,“我告訴你,我還沒出來的時候,老伴和我說,城裡人精,城裡小偷多,扒手多,但強盜少——這是因為有員警的緣故。她告訴我這是去過城裡的小夥子告訴她的,那個小夥子呀,只是去城裡的時候是小夥子,回來的時候頭上已經不少白髮了,鬍子臉一茬下巴一茬,黑中帶白,依我打聽到的說法,他在外面借了高利貸,把腎賣了才還清的。老伴叫我萬萬不能借這東西,我們沒他精,嘿!我是誰啊,我會算計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我和別人賭骰子,鬥地主,炸金花,十場只輸一場,還是因為有點累了才輸的——沒人有我會算計。”
他大概自知說遠了,於是回到正軌:“據說城裡人精,扒手多,我看過電視,知道他們怎麼扒的,我不正攻,我智鬥,猜怎樣?我把錢全裝在衣服裡邊的口袋,唯獨錢包,放了張紙進去,紙上寫‘誰偷全家死’,把錢包放我掛肩上的破布包裡,布包拉開一條口子,讓人看得到錢包,於是我到站後,放心地在火車站走一圈,一看包裡,奶奶的,錢包果然沒了,那小偷中我計了!我猜他要氣壞了,在大社會混了十幾年,被一個鄉下老頭耍了!”
雷老頭哈哈大笑,阮左安也笑,牛不古抽動了一下嘴角。吳旋躺在床上想,這個雷大伯,只不過調戲了一個小偷,得意得卻像自己戰勝了這個城市一樣。
雷老頭身後的鐵籠子突然發出聲響,他嚇得雙肩一抖,往後看去,是兩隻猩猩。他拍拍胸口:“嗨呀!你們養這麼個鬼東西,有這麼多錢還不好好照顧自己的吃喝拉撒,什麼腦子!”
牛不古說:“這是阮左安的,他不讓賣,非得留,吳旋也要留它,少數服從多數,我就養著了。”
“你們找對路子,不怕賣不出兩三萬,蠢貨!”
吳旋猛地坐起來:“憑什麼?動物生來就是用作交易嗎?”
雷老頭瞪大眼:“沒交易就沒錢,沒錢你去做什麼!小小年紀頂大人的嘴。”
“吳旋!”牛不古也用眼神暗示吳旋不要亂說話。
第二天早上,吳旋上學去了,雷老頭跟著牛不古去天橋上賣拖鞋,阮左安帶上傢伙去幫人焊鋼,巷底的家門緊鎖著,房東的老母親又上樓頂鋪辣椒子了,狗照例側臥在陽臺上睡覺,幾個花衣服大嬸挑著糞桶穿過樓道,收廢品的喇叭聲從遠處響到近處,又從近處消失在了遠處。此後全然無事。
吳旋半夜被吵醒,又費上好長時間才睡著,上課自然沒精神,眼皮一起一落,頭幾次要磕到桌上。他想起昨夜雷大伯的到來,心裡覺得不舒服——這個親戚向來自命清高,凡事不願學,也不會學,成天在村裡遊蕩,是個十足的閒人,就和杜千廷是一個十足的社會渣子一樣,想到這裡,吳旋下意識地看了正摟著新女友坐在課桌前的杜千廷一眼。
杜千廷每天甩著手走流氓步子來學校,吊兒郎當地背著幾千塊的吳旋叫不出名字的名牌書包——其實許多奢侈品牌吳旋都不認識,以至於每當同學討論時,他只能尷尬地旁聽,他心裡常暗咐,聊你們媽,等老子有錢了,你們給老子提鞋都不配。但到底怎麼可以有錢,他不知道。杜千廷在幾天前正式就任班長這個職位,但他的所作所為與以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作業是學習委員抱的,班費是生活委員收的,重大事議是班主任和團支部書記商量的,他什麼也沒做,仍是原來的無所事事的富二代。他也許想做些什麼,可他又懶得做,想維持現狀。但凡是人,乃至動物,都有一種維持現狀的本能欲望,野馬被禁錮在馬廄裡,被馴化後,即使有機會逃跑了,它也不跑,因為它的意志消散了,它覺得相比逃出去過新生活,還是維持現狀容易得多。
吳旋覺得自己以及牛不古、阮左安似乎也陷入了這種困境,家裡一面窮得發慌,一面又懶得幹什麼大事來改變生活——當然,大家是有改變生活的想法的,並且整日活躍地想,牛不古想像一個有著獨特審美的富人偶然路過他的鞋攤,感覺這些俗得無與倫比的拖鞋非常時尚,便心血來潮花大價錢全買了;阮左安想像某工地突然人手短缺,喊他去焊東西,他又恰好很出色的完成了,雇主一高興賞了他兩千塊錢;紅哥和紅姐在想什麼,吳旋就不得而知了,它們也許很想一起交配,或者逃離這個家,去一個闊氣的動物園,被關在一個更大的籠子裡享受貼心的待遇。
“吳旋,你有空嗎?”程晶晶忽然敲了敲吳旋的桌子。
吳旋抬頭看她。他對程晶晶的印象並不好,因為她喜歡和杜千廷這一類人廝混,高聲嬉鬧,勾肩搭背,只要一天不搔首弄姿她就難受。他回答道:“有什麼事?”
“週末和我去吃刀削麵怎麼樣?我有一張多餘的優惠券,其他人又沒時間,我來問下你。”
程晶晶以前也這麼邀請過吳旋,說什麼吃肯德基、牛排,都是玩笑話,到頭來並不會做真。吳旋說:“行,當然可以。”
“好,這麼說定了!”
吳旋鄙夷地目送她離開,他從未和女孩單獨去吃過飯——他自認為這是他的可憐之處,也是他為貧窮付出的代價。牛不古不止一次告訴過他,現在沒有女人是不看錢的,她們也許會因為一個男人英俊的相貌或者其它吸引她的因素而跟隨他,但倘若此時有另一個男人願給她足夠多的金錢,那麼她必然會拋棄原來的愛人去追隨金錢,所以窮人的戀愛是危險的,他們或她們把自己的血榨幹去餵養戀人時,往往會發現後者早已跟一個經營血庫的新歡跑了。
這時候杜千廷的手從漂亮女友雪白的脖子上滑落,在抽屜裡抽出五張KTV的會員票,舉得高高的,另一隻手倚在嘴邊作喇叭狀:“今晚誰來,酒水全部免費!”
吳旋差點叫嚷出來:你要是沒有一個企業大亨爸爸,恐怕現在只是社會底層的一隻螻蟻!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oqNws3ad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