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曲 - 三十四、久別重逢

隔天早晨魏東陵來到百草堂，看到桌上擺了滿滿的吃食：魚粥、鴨子肉粥、棗泥糕……薛彌陀已經坐在桌邊啃著畢羅餅，卻不見沈輕雲和李玉荻。

「他們倆呢？」

「小荻還在廚下收拾，老四在他房裡運息，一會就過來了。」

「你怎麼就自己吃起來了？」魏東陵皺眉：「也不等等大家。」

「因為我很餓啊。」薛彌陀嘴裡還塞著畢羅餅，手已經伸向一塊棗泥糕：「昨天和老四練劍鬧到半夜三更，一早他又拉我起來練了大半個時辰。我雖然已經答應住下來陪他，但如果每天都這麼折騰，那還不如去你無愁居躲一躲算了。」

魏東陵聞言很是欣慰：「看來老四還是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啊……」

薛彌陀瞪了他一眼：「所以是你要他來纏我的？」

「想多了。我只是要他振作點，第三個內應可沒那麼容易對付。」

魏東陵冷哼一聲：「想對付左手劍他當然要找你相幫，你就好好待著吧。反正每天都能看到小荻，吃到她做的菜，不也是正中你下懷？」

「說得很對。」說起李玉荻，薛彌陀又是眉飛色舞了：「小荻的手藝真好，你也來一塊？」

魏東陵才一坐下，就看到沈輕雲和李玉荻自廊上走過來。

「三哥來了？快吃點粥暖暖胃，還有棗糕。」李玉荻笑著招呼。

四人圍坐著開始用飯。

「老四，才聽老薛說你昨晚拿他試劍……」

「什麼叫拿我試劍？」薛彌陀瞪著眼：「有這麼說話的麼？」

魏東陵半點沒把薛彌陀的抗議放在心上。

「反正就是這個意思。有老薛陪你練，那我們對付淳于仲通時就又多了幾分把握。」

「我還是覺得第三個內應另有其人。」沈輕雲搖頭。

「在死屍堆裡也找了幾天了，一點結果都沒有，或許就証明了你們一開始的想法是錯的。」

魏東陵說著挾起一塊棗糕：「淳于仲通就是第三個內應。你也別死心眼了，總之幫七妹找到淳于仲通，先除掉內應我們才能反制程元振，你這段時間好好拿老薛試劍就行。」

薛彌陀橫了魏東陵一眼：「你也是左手劍，怎麼不陪他練？」

「我要幫著幫主查內應，很忙啊。」魏東陵笑道：「反正太原府的事才完，你現在閒得很吧。對了，太原府的酬金隨時可以到春風館去取，都替你安排好了。」

薛彌陀聞言大樂，笑向沈輕雲和李玉荻道：「得空我們再去西市晃晃，想買什麼就買什麼，我請客。」

沈輕雲失笑：「你的錢就是這麼晃著晃著花光的吧。」

「人生得意須盡歡啊。」薛彌陀又悠然拈起一塊糕囫圇吞下。

「別理他，老薛沒救了。」魏東陵看向沈輕雲：「昨日的事我已問過七妹，她的確讓笙叔調查杜若姑姑下落。」

「找趙家樓相幫是七妹的意思？」

「那倒沒有，只是趙家樓一向善於找人，笙叔會找上趙燕臨幫忙也不奇怪。」

「七妹人呢？」

「這幾日都坐鎮在春風館。」魏東陵嘆息：「被這事折騰的，人都瘦了不少。」

「我們今日就到春風館去一趟，老薛順道可以去取酬金。」沈輕雲又看著李玉荻：「妳今天還是留在長安狗坊，等我們春風館的事忙完了再去找妳會合。」

「不用顧慮我這邊，高大哥會照顧我的。你和幫主好好談。」李玉荻道：「最要緊是打探出有用的消息。」

用過早飯收拾好東西，四人來到長安狗坊。待安頓好李玉荻，沈輕雲三人就動身前往春風館。

目送他們三人離開，李玉荻轉問高長生：「高大哥，今天送來的屍首有多少？」

「只有兩具，不過你們今日來得早，小的們還沒收拾妥當。」

「那無妨，」她笑對高長生道：「高大哥你們慢慢來，我先到外頭走走，等會再回來驗屍。」

「那我找人陪妳。」

「不用，我只是逛逛，很快就回來的。」

高長生很納悶，大早上的，東西市都還未營業，長安城裡有什麼可逛？但李玉荻沒再多說，只是把隨身的小木箱和包袱都放在桌上，笑著對高長生揮了揮手，就步出了狗坊。

李玉荻空著手，戴著幃帽離了長安狗坊一路小心北走，來到了輔興坊的胡餅舖。這是長安城中出名的店子，一早已有不少人圍著等胡餅出鍋。李玉荻也跟著排了隊買好一袋熱騰騰的胡餅，三步併兩步往隔鄰的修德坊走去。

跑得太急，幃帽之下她額上沁出細小汗珠，進了修德坊四下略一找尋，來到一戶人家門前，烏木門板邊插著一束風乾的杜若。

李玉荻左右張望，上前敲了敲木門，一會兒門後傳來應門聲：「是誰來找？」

「涿州杜家藥舖。」

「今天有什麼好藥材？」

「遠志、芍藥和牡丹。」

「沒有好藥材我走了。」

「還有使君子、當歸。」

木門終於咿咿呀呀地開了，門內人沉聲道：「快進來。」

李玉荻迅速閃進屋內，面前是許久不見的杜若姑姑。

「姑姑這些天可好，我很想妳。」李玉荻握著她的手把胡餅順勢遞到她手上：「才給妳買的胡餅，趁熱吃些。」

「我還好，難為小姐想著。」

「叫我小荻就好。」李玉荻嘆氣：「姑姑走了之後我一直很擔心妳，雖然分開時約定好見面的暗語卻沒敢真的來找妳，今天能見到妳才算安心一點。」

杜若姑姑也笑了，她對李玉荻是真心疼愛。

「小姐……小荻妳還好麼？我離開之後易水幫沒有為難妳吧。」

「暫時沒有，幸好有四哥在。」李玉荻垂下頭：「他答應了在一個月內找出程元振在幫裡的第三個內應，荊無雙才讓我繼續留在百草堂的。」

「但我也不知道第三個內應是誰……」杜若姑姑苦笑：「離開百草堂之後好不容易才逃到這裡，在那之後我一步都不敢走出這屋子。」

李玉荻心中一凜，已想到了最壞的可能。

「妳也該猜得出是怎麼回事了吧。」杜若姑姑嘆息：「我的身份被程元振發現了。」

李玉荻皺眉：「怎麼會？」

「妳也很清楚，我表面上是程元振的內應，其實一直都在蒐集程元振圖謀不詭的証據。我是在為天子辦事。」杜若姑姑緩緩道：「這一點，阿行也是。」

「阿行……也是？」李玉荻瞪大了眼，她實在想不到竟是如此：「姑姑妳一開始就知道阿行的身份？」

「那倒不是。」杜若姑姑搖搖頭：「我和阿行花了不少工夫互相試探，直到所有暗號都對上了，才真正確認彼此身份。」

先要確認對方是程元振內應的身份，繼而確認雙方都是為天子辦事的雙重身份，而如果確認的過程中有任何閃失……李玉荻光是想像都替杜若姑姑和阿行捏一把汗，他們做事做得這麼步步驚心，只因為不管是天子也好，程元振也好，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都有他們自以為是的顧慮。

「置他人於險境只為達到自己的目的，所有人在他們面前都是可以割捨利用的棋子。」她輕輕道：「天子和程元振也沒什麼差別啊。」

「小荻，我從以前就告訴妳了。」

杜若姑姑沉著臉，拉過她手來在掌心上打了一下，像是在教訓自家的調皮孩子。

「妳說話老是這麼不防頭，總有一天要出事的。」

她吐吐舌：「這不是只有妳在麼？有什麼關係。」

「總之，程元振出於天子授意，本應該利用我們滅了易水幫，但後來卻不對勁了。」

「不對勁？」

「程元振的第三個內應把幫中機密交給阿行傳遞出來後，的確在短短一個多月間就設伏重傷了十多名幫眾。」

李玉荻點點頭：「我聽四哥說過，除了送到百草堂的十個傷者，還死了六個，下落不明的也有五個，凶多吉少。」

「關鍵就是那些死者和下落不明的人。」杜若姑姑道：「他們有些根本沒有死，還已經被程元振收為羽翼。」

「姑姑怎麼會知道？」

「是阿行發現的。」杜若姑姑看著她：「記不記得阿行幫沈四去無愁居找魏三爺的那一天？」

李玉荻嘆息：「記得。」

「其實阿行那天根本沒去無愁居。當時百草堂傷患那麼多，我走不開，他是跑了一趟蘭陵坊的菜園替我找賣菜老六傳消息去了。但他回到百草堂後告訴我，在蘭陵坊他看到了根本不應該看到的人。」

李玉荻似乎有些懂了：「……是已經死了的人麼？」

「他看到了朱用實和褚玉峰。」杜若姑姑搖搖頭：「本該在任務中一個死了一個下落不明的人出現在賣菜老六的菜園子裡。這兩人一看到阿行就拔刀想殺人滅口，幸好賣菜老六跳出來攔著說阿行也是自己人，這才沒事。之後阿行套他們話，才知道那個月被圍殺的人之中竟有些已受了程元振招買，成了他的手下。」

「就算這些人成了程元振的手下，」李玉荻不解：「天子的最終目的是剷除易水幫，程元振抓了這些人收為己用也可說是為了利用他們來替天子辦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也不算什麼。」

「但程元振在天子那兒可不是這麼說的。」杜若姑姑冷笑：「上頭傳來的消息是那一個月間易水幫的傷亡程元振都造冊上呈，而朱用實和褚玉峰在冊子上都已是死人。」

「欺君之罪呀……」李玉荻失笑：「這可是要殺頭的。」

「小荻別鬧。」杜若姑姑又叨唸她：「妳不該看不出來。」

「我知道，朱用實和褚玉峰從此就是沒有身份名字的人了。」李玉荻眼珠子轉了轉：「卻不知像他們一樣的人還有多少？程元振又會利用這些人來做什麼事呢？」

「也許勾結藩鎮朋比為奸，也許操縱廢立逼宮謀反……之前有李輔國，現在是程元振。」杜若姑姑一嘆：「這些閹人什麼事做不出。」

李玉荻卻又看向杜若姑姑：「可是把這樣的潑天權勢交到一個又一個閹人手上的，不就是當朝天子自己麼？」

杜若姑姑一時語塞，久久才道：「朝堂上局勢詭譎，諸路節度使又是各有心計皆不可信，為了制衡各方勢力只好起用閹人，天子也是不得已啊。」

「算了，每個人總有自己的理由。」李玉荻搖搖頭：「大唐江山真是讓人擔心哪。」

杜若姑姑嘆氣：「妳才讓人擔心——又張嘴瞎說什麼。」

「說回剛才的事，阿行離開蘭陵坊之後呢？」

「回到百草堂，他被魏三爺趕出前廳之後就到廚房找我，把經過說給我聽。我們都覺得這些人活著的事足可証明程元振另有圖謀，必須儘快把消息傳出去讓天子知道……」

李玉荻第一次著急地打斷她的話：「妳就沒趁機問問阿行第三個內應到底是誰？」

「當時滿心只想著傳遞消息，真沒空想第三個內應的事。而且這事才說完小章就到廚房來把阿行帶走了，唉……」

一陣靜默，接下來發生的事兩人都不願再多回想。

李玉荻滿臉失落：「如果知道第三個內應是誰就好了。」

「我真幫不上忙。」杜若姑姑一臉歉然：「阿行一死，多虧有妳我才能離開百草堂，哪知我才一進長安城就被人盯上，那些追殺我的人下手狠辣要置我於死，我好不容易甩開盯稍的人逃到這裡，就不敢再出門了。」

「天子的人沒和妳聯繫？」

「這地方他們也不知道的，我只告訴了妳。」

李玉荻一嘆：「姑姑，妳還能在這待多久？」

「這裡食水充足，只要不被發現，總能再撐半個月。」

李玉荻略一思索：「我覺得程元振很可能還沒發現姑姑妳的真實身份。」

「不可能。」杜若姑姑苦笑：「我一進長安就被追殺，那些人是真的要我死在當場。除了程元振的手下，誰會這麼做？」

李玉荻不以為然，於是存心抬槓：「會這麼做的人多了，不只程元振。也許是易水幫，也許是天子的人馬，姑姑我覺得妳太信任天子了。」

杜若姑姑沉下臉來。

「好吧，妳當我胡說。」李玉荻只好投降：「的確那些人要殺妳應該是不希望妳落入易水幫手上被逼供，所以那些人最可能還是程元振的手下。」

杜若姑姑不說話了。

「如果天子和程元振真的撕破臉，恐怕雙方的人馬已然劍拔弩張。」

李玉荻歪著頭：「可是這幾日長安城裡風平浪靜，十二個城門出入正常，禁軍沒有特別行動，老百姓們也照舊過日子，所以程元振和天子之間的關係沒有變。他倆各懷鬼胎互相對付，但程元振不知道妳在替天子辦事，天子也還不知道程元振收買死士的事。」

李玉荻沉吟著，她也有自己的盤算：「我來替妳把消息傳出去給天子的人吧。」

「不可以，」杜若姑姑厲聲拒絕：「這太危險了。」

「讓我幫妳。」

「小荻，」杜若姑姑一嘆：「記得我告訴過妳我的假身份？」

「記得。」

但她不明白杜若姑姑為何這時要提起這個。

「其實那不全是假的，我的丈夫子女是真的死在了大亂之中。」杜若姑姑淒然笑了：「所以認識妳之後我真的把妳看成了自己的女兒。既然把妳當女兒看，我怎能讓妳為我涉險？」

「就是因為情同母女，所以才要讓我幫妳。」李玉荻看著她：「天子能早些知道消息妳才能早些安全。告訴我，消息要傳給誰？我該怎麼做？」

「……」

「快告訴我。」

等杜若姑姑終於說出口，李玉荻聽到那人是誰的時候，她呆住了。

怎麼都料不到這人自己竟也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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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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