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擺成大字,腿骨酸脹無力,使勁伸直,出奇舒服,吳旋的意識要掙起,睡意卻固執要把他往後拉,稍微睜開眼,見四周漆黑一片,心裡放下什麼似的舒緩,愜意地歸位夢鄉。天花板咚咚響,有人走來走去,說著什麼:“誰說的,我經常洗衣服……”
誰洗衣服?吳旋不想管,他要入夢,又聽見:“電飯煲怎麼放……”
此後便徹底睡著。
天亮了,吳旋醒來,丟了魂一般張大眼睛,他很餓,但是沒有勉勵自己去尋找食物,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追求任何事物的欲望。昨夜心情忐忑,輾轉難眠,從趙專住所回來後,整個白日的神思一直平淡無波瀾,可等到躺在床上準備睡覺的時候,惦念起死者,竟悲痛得落了眼淚,不論如何都無法平息,腦中迴響趙專與自己說過的許多話,他甚至決定明天要去最後看一眼他的遺體。眼睛緊閉,眼球上翻,縱然很吃力了,仍睡不著,他汗流浹背,下半夜過去三分之一時才隱隱來回穿梭於夢境邊界。
太陽照進來,他呆若木雞,徒然分析著自己的夢:他夢到開學了——都沒報名,怎麼開學?去學校一看,原來是高中。時值暴雨,一個面熟的同學出現在校門口的電子拉伸門旁邊,吳旋認得他,他成績挺雞巴好,就是不愛說話,常常沉默得像是刻意而為。他穿著人字拖,因為下那麼大的雨,運動鞋會濕透。進入教室,大家都是原來的座位,前排轉身與後排聊天,值日生在過道間掃地,黑板上寫著平凡的文字,沒人理會吳旋,像是他剛加入這個班級一樣。
而後又夢見什麼,吳旋記不清了,只感覺是很值得回味的傷心事,一天比一天抑鬱,這是他正經歷著的。起床洗漱,想起昨晚樓上的動靜,抬頭一看,那一家子平日架著的晾衣服的竹竿不見了,窗裡異常安靜。他走出窄巷,從這棟樓的主樓梯上去,見到那個每年夏天都要在天臺曬辣椒的老太太手裡抓著麻袋駝背走下來,他開口問道:“住在二樓的呢?”
她的灰眼睛盯著他:“什麼?”
“我說,房東在哪?”
她搖搖頭:“聽不懂……”
吳旋明白其實是聽不清,便提高音量:“你兒子。”
“喔……他去打麻將了。”
“那二樓的人呢?”
“誰?住在二樓的人?走啦。”
“搬走了?昨晚是嗎?”
“昨晚。”她點點頭,繼續顫顫巍巍地下樓。
燈燈他們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了,聯繫方式也沒留下。吳旋望著木門,心懷寂寞,記起昨晚定下的去看趙專遺體的想法,現在看來如此不現實,哪怕確實要辦這事,從哪裡開頭呢?問趙專父母嗎?他們會同意嗎?
樓下的狗兒突然激動地叫喚——汪汪!汪汪汪!可如今天還亮得清澈,這是不尋常的,吳旋知道,有客來了。往樓下看去,兩個戴著草帽的人在巷口張望,其中一個他認得,是那個同村人雷大伯,另一個皮膚油亮平滑,嘴唇有些瘠薄,看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名字。他匆匆趕到樓下,雷老頭見了,摘下草帽揮一揮:“剛去哪呢?”
“沒去哪,隨便轉轉。”吳旋打開鐵門。
雷老頭湊上來,說悄悄話似的:“牛不古還在牢裡呐?”
“對。”
“下手這麼狠,我也沒法救他嘍。”
“他沒殺人。”
“世事無常,誰知道呢!打年輕時我就覺著他面相古怪,心懷鬼胎,是個毒辣人物,想不到後來真鬧了人命,還不給別人留全屍……”雷老頭回頭看看跟隨他的那後生,對他說:“我們進去坐吧!”
兩人和吳旋踏入房間,雷老頭皺眉:“變得這麼亂?”
吳旋拉開抽屜翻找一陣,說:“家裡沒茶葉了。”
“開水總他媽有吧。對了,鏇子,我這次出來,一是陪阮左安弟弟取點他的東西,順便把他哥接回去,二是……你爸媽托我來勸一勸你。他們說你不肯回去,在外荒廢時間,打電話給你,你也不愛說話,其實這裡有什麼好待的呢?你能賺錢嗎?不能賺錢還不如回老家。下午收拾一下,房子退了,跟我們回去吧。”
吳旋沒表態,望著後生說:“阮霖?”
那後生摘下草帽:“以為你記不得我了。”
“我聽說你在賣烤煙,現在還在賣嗎?”
“沒有,我……”
雷老頭搶過話:“他去碾米廠工作啦,這小子笨手笨腳,挨了不少罵。”
阮霖說:“那機器真奇怪,穀子從下面倒進去,米和糠反而分別從上面出來,我問老闆,這什麼原理呀,他說,滾你媽的,再吵捲舖蓋走人。這太可怕了,我再也不問了。”
“你這樣蠢,活該被罵!鏇子,你以後不想像他這樣憋屈就好好讀書,人美就要多賣淫,人醜就要多讀書,你要不大學找個手藝學精,要不回高中複讀一年,這是你唯一的兩條路。”
複讀?吳旋暗中嗤之以鼻:你就算把我殺了也別想讓我回到那鬼地方受折磨。
阮霖又說:“吳旋,你大學早找個姑娘談戀愛就完事了,你看我,我現在年紀大又沒物件,上次去相親,女方爸媽要我出三十萬彩禮,我去你媽吧,你怎麼不讓你女兒當雞呢,當雞掙三十萬隨隨便便。”
吳旋看阮霖氣急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雷老頭也忍不住面露諷意,摸摸硬刺鬍鬚,轉而說道:“鏇子,你許久沒回村,那裡變樣了,景變了,人也變了,物非人非。記得住在橋邊的丁江嬸嗎?以前常來你家找你奶奶,前幾年死了,從山上掉下來摔死的,被發現時已經臭了。”
“那真可惜。”吳旋說。
“還有你的路莊伯伯,你四五歲時,他很喜歡逗你玩,前幾年也得癌死了。”
“倒是從未聽說。”
“還有你杜哥哥,當了兵,被發配新疆,幾個月前回家,給我帶了兩個饢。”
“饢嘗起來怎樣的?莫非都是煙火氣息?”
“我一咕隆吞下,也沒細品……還有住西坡的那家人,什麼名我忘了,在外五年了,沒回來過,家裡的灶台都長草了……據說發了大財,房子買下三套。”
“大概是不想回去了。”
“對啊,村裡現在冷清的讓人怕起來。”
又淺聊幾句後,大家都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了。雷老頭起身,拍拍阮霖的肩膀:“去接你哥,幫他把出院手續辦掉。”
臨走時,雷老頭又對吳旋說:“快收拾東西吧,今天來不及走,等明天也行。”
目送他們離去後,吳旋駐足門口,望著屋內的慘況,猶豫一會,從衣櫃底下掏出一個巨大的紅色塑膠袋——這是三個月前趙專帶過來的,他說這是他在超市門口發現的,覺得這袋子比以前見過的都要大,很新奇,像是罕見的“變異體”,於是便撿起據為己有。吳旋把棉被、床單、毯子和枕頭裝進這袋子,又用一個小袋子裝桌上雜物,並丟進大袋子中。黃昏將至,屋內暗下來,他開了燈,從床底拉出十多年前的迷彩行李箱,將其打開,想裝衣物進去,但略感疲憊,便坐下休息,掏出手機,又看見程晶晶在幾分鐘前發表了動態。
“老地方!”她如此寫道。配圖為四張照片——三張是她、陳宇剔、杜千廷和範延思坐在車內的的合照,大家各自比著搞怪手勢,其中杜千廷坐在駕駛座上;一張是車外照,他們從窗戶探出頭,開朗地笑著。這輛車是日產,不難猜出是陳宇剔父親送給他的,而陳宇剔還沒拿到駕照,所以杜千廷擔任司機。
吳旋盯了很久,把手機拋到一邊,繼續收拾行李。衣服有很多都是出來後買的,原有的行李箱無法容納全部,衣櫃底的袋子只剩一個,塞進去一些衣服後,餘下的仍多得驚人。吳旋別無他法,抱起一堆冰爽的布料,放入已飽脹的行李箱,拉鍊自然合不上,他微微懊惱,強行把蓋摁下去,反復數次,拉鍊突然崩出來,鏈齒也掉了許多。
他僵了幾秒,爆發出吼聲:“能怎樣呢!買新的嗎!我有錢買新的嗎!”
熱淚溢出來,他緊握拳頭,再一次拿起手機,找到程晶晶的那條動態,下邊多了幾條的評論,他從中得知他們要去一家名為“TROLL TONGUE”的西餐廳聚餐,這個陌生名字原本該被他隨即拋在腦後,可他忍不住在網路地圖上搜索它,發現那裡雖然遠,但路線並不複雜。他盯著螢幕上顯示的位置,呼吸漸漸急促,坐在床上思考很久很久,他想去那裡看看,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見程晶晶最後一面,只因這個目的,他要立刻行動。
吳旋鎖門後出發了,他在公車站上車,呆滯地跟著車輛慣性左搖右晃,在夜色中經歷一個小時的漫長旅程,等到了站,仍需步行許久,如此是不值得的,他有這意識,卻管不住運動的腿,這全力前行的感覺就像他去買肉鬆蛋糕的那個早晨,也像和趙專一起逃離“情郎”的那個夜晚,視線聚焦迷霧,狂奔,萬念俱灰卻一刻不停。
那餐廳很大,有三層,佔據了整個樓面,店名是發光的拉絲字體,門有籃球架那樣高,闊得真像血盆大口。
吳旋傻傻站著。
恰巧範延思推開門走出來——若是慢一分鐘,吳旋便要轉身離去了——隨他一起出來的理所當然是那三個人,他們有說有笑,杜千廷低頭看手機,陳宇剔摟著程晶晶,程晶晶甜蜜地依偎,她塗口紅了,顏色不深,與粉底搭配恰到好處。吳旋對自己說:“你該走了。”
可我正慍怒著,並且沒有發洩餘地。他同時這麼想。
他們挨個上車,杜千廷啟動引擎,車前大燈亮了又滅,輪子開始向前滾,吳旋勸說自己:他們從此和我沒關係了,井水不犯河水,有什麼可怨的?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快步走向那輛車。
杜千廷見有人擋路,沒細瞧,摁兩下喇叭,發現那人依舊未動,定睛一看:“吳旋?居然在這裡看見你。”
其他三人一聽,紛紛從車窗裡探出腦袋。程晶晶驚訝地瞪大眼睛:“吳旋?你也在這裡玩嗎?”
吳旋搖頭,走開了,消失在街道拐角。
大家都坐回去,杜千廷踩下油門,車徐徐前進。範延思說道:“剛那是吳旋麼?他怎麼不說話?你不會認錯了吧?”
“是他啦,我又不瞎。”杜千廷說。行駛一段時間,他刹住車,停在路口處等綠燈,今天交通有些擁堵。
“確實是他,我也看清了。”程晶晶說完抬手抹掉陳宇剔臉上的醬漬,“你看你,都不擦一下。”
“什麼啊?”陳宇剔摸摸臉,“我又不知道……我臉上有什麼啊?”
“芥末醬嘍,一點感覺都沒有?”
“隨便啦,你都幫我擦掉了。”
“你老這樣……”她不經意瞟一眼後視鏡,看見吳旋提著一個高腳凳穿行于車海之間,面無表情地朝這裡走來,“杜千廷,杜千廷。”
聽見程晶晶的呼喚,杜千廷轉頭,看見吳旋離自己只有兩輛車的距離,他急忙下車,舉手示意:“你要幹什麼?放下凳子。”
吳旋走到杜千廷眼前,自低處使力,將凳子往上揮,正中他下顎,對方慘叫一聲,捂著下巴倒地。範延思見狀下車,撞撞跌跌去扶杜千廷,也被吳旋砸到頭部,眼前一片星火。剩下兩人不敢莽撞,躲在車裡,陳宇剔擁著程晶晶,在耳旁低聲安慰,吳旋舞著凳,大聲呐喊:“說些什麼呢?下車啊!”
路上密密麻麻的車窗內伸出持住手機的手,閃光燈在彼此間跳躍著,吳旋憤懣環視,然後再次對程晶晶和陳宇剔說:“操你們媽的,下車啊!有膽下車啊!”
兩人愈抱愈緊,陳宇剔說:“冷靜下,慢慢商量,你停手吧,怎樣你才停手,給你錢?”
吳旋愣了一會,滄桑地笑著:“對,當然……給我錢我就走。”
“你說,你要多少?”
“十。”
“十塊?”
“對,十塊錢。”
陳宇剔開始摸口袋,抽出一個漂亮錢包,手指在夾層間撥弄,吳旋渾身顫抖,突然跳起,用凳子將車燈捶得稀爛,巨響嚇著陳宇剔也嚇著路人,陳宇剔手一抖,錢包掉下去,他生氣地叫道:“不是說給錢嗎?”
“去你們媽的吧!”他奮力地打砸,兩個車燈皆破碎,引擎蓋嚴重變形,他又爬上去捅穿擋風玻璃,此時杜千廷的手鬆開嘴巴,血混合唾液與牙齒落在地面上,他跨過昏厥的範延思,雙手拉扯吳旋的褲腿,又被對方一個轉身掄翻在地,四腳朝天。
車不再像車,座椅上盡是玻璃渣子,陳宇剔終於下車準備和吳旋打鬥了,可這時遠處傳來警笛聲,他站在原地,指著吳旋:“你這輩子完了。”
“十分樂意。”吳旋將凳子丟在一邊,坐到地上,仰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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