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雅的大腿上放著一個破舊的小袋囊,一雙從短裙下伸出的纖細的腿,在瘦高的長腳椅上來回地晃啊晃地。
她抬頭,欣賞著牆角一隅的畫作,嘴角不自覺地輕鬆上揚。雖然那只是一幅很尋常的畫作,也就是讚頌著六真神的忠實信徒人類的畫作,但黛雅還是看得很起勁,因為那正是她的興趣所在──她想要了解人類。
不過,比起運用想像力描繪的誇浮畫作,壁爐上那對默默映照著火光的大斧和大刀反倒吸引了更多黛雅的目光──那些絕對不只是漂亮的掛飾而已,因為要作為裝飾的話,那些武器實在是粗糙得不忍直視,不過黛雅能從上頭感受到一股切實的冷冽寒意。或許是交錯的斧劍上正中心的那顆鹿頭吧?搞不好那就是將牠的腦袋給切下來的武器,挺起鼻子嗅一嗅,或許還能聞到鋒刃上拭不去的血腥味呢。
她決定喝一口酒。
「嘿嘿,沒想到捲心──咳咳,希爾瓦里真的也會喝酒啊?」
黛雅仔細地舔了舔嘴唇上沾著的殘酒──酒保說這杯調酒叫做梅蘭朵之頌,要價一金幣。事實上黛雅覺得這一金幣花得挺值得的,倒不是這杯一金幣的調酒在味道上真有那種價值,只是在點了這杯調酒之後,她就莫名其妙地變得受歡迎起來了。
那些一大早起來喝一杯準備提振精神去務農的農夫們,似乎對她點了杯酒這件事情感到很親切,或坐或靠地,紛紛簇擁了上來。雖然一開始黛雅只是基於對梅蘭朵這個大地與自然的女神有著特別的親切感,才抱著試試也無妨的心態把一整天的旅費給拋了出去,不過這種豪擲千金的揮霍,似乎在奇怪的地方收到了很意想不到的效果。
「嗯呣……」黛雅半闔著眼睛,有些膽怯地品嘗著酒液中那絲隱晦的苦味。她用肩膀頂了頂脖子,試著讓被苦澀折磨著舌根的自己看起來不要太奇怪,但最終她還是選擇把目光通通都倒進了酒杯的倒影中。
「怎麼啦?果然喝不習慣嗎?」
「啊──酒精可能會造成的副作用我已略有知聞,但沒想到實際喝起來比想像中要來得刺激……刺激……」黛雅下意識地去扶了扶額頭,說:「嗯,沒錯,刺激。」
「哈啊,肯定是妳還不懂得怎麼喝酒,所以才會這樣。」農人豪邁地彈了一下手指,「所以妳想要知道怎麼喝酒嗎?」
「怎麼喝酒?嗯……如果說喝酒的方式是人類文化的體現的話──那麼是的,我想要知道人類都是怎麼喝酒的。」
「嘿哈,要懂得喝酒就得先懂得找酒,而要找酒的話這妳可找對地方了!我們夏恩摩啊,可是柯瑞塔麥酒的故鄉,不單是作物而已,我們還有最好的水源,畢竟那個大人的莊園也座落在女王谷嘛。」
「那位大人是?」
「當然是蔻蒂卡斯大人呀!他可一直是我們的忠實顧客呢。」
「寇蒂卡斯……大人?」黛雅銜著沾著酒液的食指沉思了一陣,這才緩緩說道:「我雖然不懂得品酒,所以無從以自己的意識去下判斷,但我知道如果是能夠培育出受人所眷愛的東西,擁有那雙手的人,必當是受神所眷戀的神之使徒。比起我們,你們才是真正讚頌著大地與自然的梅蘭朵女神的一群人──畢竟從來沒有人喜歡過我們的食物呢,就連我們自己也只是為了果腹而已。」
「嘿嘿,這是當然的啦!在我們可是比妳們早了幾千年前就就開始侍奉六真神了呢。」
「是的,」黛雅微微頷首道:「人類真不愧是真神們忠實的擁護者。」
如果是其他種族,也許會從最後一句話中嗅到一陣不善的意味,因為那是毫不遲疑地且又單純直接的讚美;換作是一頭夏爾,那麼聽上去就像是在嘲笑人類只是倚附著神祇而生的寄生蟲,而人類更是不會用如此直接的方式去稱讚別人。但如果說出這些話的是一位希爾瓦里,就沒有人會計較這麼多了。
能夠被人特地用這麼長的句子來稱讚這件事情,似乎讓農人感到十分自豪,其他人似乎也想爭取這樣的讚美似地,爭相擁上圍成了一道人牆。黛雅嬌小的身軀一下就被淹沒在了人牆之中,聽著這些早起的農人們用幻術師講論奧術時那種深奧的語氣,嘰嘰喳喳地對著黛雅說著她早就通過書籍知道了的知識──不過黛雅倒也是聽得津津有味的,畢竟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可以看見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以一位聽眾而言,黛雅可以說是十分出色,或者該說黛雅是每個說書人夢寐以求的聽眾。她會隨著每一個該發出疑問的地方發出疑問,每一個該發出讚嘆的地方發出讚嘆。難得會有一個女性會對他們這些粗野男人的話語感到興趣,對這些夏恩摩的農夫來說是新奇到令人會覺得感動的地步──就算她是一個希爾瓦里。所以本來應該是在眾人淺酌後,便要變得冷清下來的酒館,卻反而聚攏了越來越多的人。
「喂!渾蛋捲心菜!妳把那隻發臭的大傢伙給放在諾拉姊的店門口,是想害人家的生意做不下……唔?」
F的錯愕只維持在推開了門後的一個呼吸之間。雖然前一秒鐘她確實還很氣憤,但看見了酒館這副熱鬧的樣子,她也就沒有生氣的理由了吧?不過她也很意外自己的氣消得這麼快就是了。
「所以阿,酒是由酵母還有醣類發酵成的東西,水果、小米都能夠成為釀酒的原料,我還聽過有人用樹汁釀酒的──等等!如果樹汁也能釀酒,如果妳們身體裡頭流的不是血液的話,那豈不也可以……」
「喂,你們這些懶惰的傢伙!田裡的稻子都要被班迪給燒光了,你們還有心情在這裡對我的客戶說什麼瘋話啊?」
由於黛雅實在是太過驚訝,所以只能睜著眼睛怔坐在那裡,看著F不可置信地由那肌肉所築成的堅實人牆之間穿了過來。其中一個年輕的農夫被F給粗魯地推了一把,但他不但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反而還笑嘻嘻地對著F說:
「妳才是吧?小菲。那些膽小的班迪,早就被夏恩摩的英雄給驅逐了呀!」
「嘖,你們這些土包子農夫!我不是說過不要那樣叫我嗎?」
「哎呀,妳們不僅僅是名字念起來像,長得也很像啊!自從菲爾離開之後都過了兩年了,讓我們緬懷一下這個名字對妳也沒有什麼損失的吧?」
「你們這些傢伙……」
見到了F充滿怒意的神情,那個年輕的農夫和眾人反而一起爆笑了開來,不過那種笑聲之中並沒有帶著任何的惡意,倒是看到了F開始游移在腰間上的手的黛雅倒抽了一口氣。
「說到這個,我一直很後悔那時候沒有去送別,就讓菲爾和戴門那個癟腳的小子走了。該怎麼說呢……先說啊!我可不是被菲爾那個男人婆給迷住了,只是現在回想起來,她還算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呢。」
「那就是被迷住了沒錯吧?」
「呃啊,才沒有!」
酒館立刻又淹沒在另一陣笑聲之中。F雖然很受不了似地搖了搖頭,但還是下意識地想找一個位置擠下自己的身軀,可是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幹了多餘的行為。不過除了F自己以外,也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情
「哈哈,別害羞啊,雖然菲爾是這麼強悍的一個女孩子,但她好歹也是我們的傑貝農莊之花呢,剩下的女人根本就只是單純的大媽而已……呃,這些話可別給薩麗娜聽到啊,捲心菜小姐,妳也會幫我保密的吧?」
「啊?我嗎?」黛亞驚訝地指著自己,「秘密不是只能與重要的人分享的東西──」
「有什麼關係嘛?拿起了酒杯後,就沒有外人了啊!」
黛雅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道:「我大概了解了,但如果你想要我對薩麗娜小姐保密的話,那麼我首先得先知道薩麗娜小姐到底是誰……」
「喂,快走吧,」重新起身的F,粗魯地打斷了黛雅的話,「別被這票粗人給纏住了,這樣下去你也會融入他們的,我們還得趕路。」
「咦、咦?可是我已經答應這位把我當作家人的先生的請求了,而且融入人類,一直是我所希望的目──」
「就說快走了!」
F粗魯地扯起了黛雅的手,還沒來得及反應的黛雅,一下子就連著椅子一起被F給扯倒在了地上。
黛雅重重地跌了一跤,在眾人之間引起了一陣驚呼──不過大多是因為黛雅那根嚇人的人骨杖也跟著倒了下來。只要是個正常人,對這種不祥的東西一定都是敬而遠之的,就算沒有奇怪的詛咒,只要稍微沾上了一把,晚上肯定也沒辦法做上什麼好夢吧?為了避免這種可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遲遲沒有人敢去跨過黛雅的長杖去幫她一把,而F也只是粗暴地拉扯著倒在地上無法動彈的黛雅的手腕。
「嘖,真礙事。」
F很快就放棄了想要把黛雅給一路拖出酒吧的想法──雖然她並不是辦不到。她甩開了黛雅的手,把動彈不得的黛雅給拋在了後頭。這樣看上去是挺不負責任的,但F也從來沒有想要對除了錢以外的部分負起責任來,她只要在最後能夠收到酬金就夠了。所以F也沒再多說什麼,一撇頭便轉身拋下了黛雅走出酒吧。
「嘻嘻,妳的腳還好吧?」
「唷?才剛沒過多久,你馬上就把菲爾給忘了嗎?沃克。居然想對我們小菲的朋友出手呢。」
「去你的。」那個叫沃克的年輕農夫,笑著把調侃著他的眾人給推了開來,側身鑽進了人群中,對著橫坐在地上揉著發疼的小腿的黛雅伸出了手來說:「能夠站起來嗎?」
黛雅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向沃克回伸出了手,沃克便在眾人別有意味的歡呼聲中,將黛雅的手給接入手心之中。
「嘿,妳的身體好輕啊?」沃克一邊用紳士的動作將黛雅扶上了一旁的木椅,一邊嘻嘻笑著說:「就算是一隻手,我大概也能把妳給抱起來……不,是肯定可以吧?妳們真的就像是花一樣的輕呢。」
「謝謝你,」在沃克的攙扶下,黛雅還是有些吃力才能爬上了椅子,但她還是擠出了空檔向沃克微微頷首道謝。「在我常看的書中,人類也都會使用這樣美麗的文字來稱讚女孩子呢。」
「稱讚嗎?哈哈,我其實也沒有特地去想得這麼遠,畢竟我書讀得不多呢,否則也就不會去種田了。」
「喂喂!你小子該不會是在說我們通通都是笨蛋吧?」
「怎麼敢呢?各位可是前輩啊。」沃克回頭開朗地笑了笑,但笑容卻因為轉頭看見了某樣東西而立刻僵滯了起來,「呃,不過地上的那個東西……」
「沒關係的。」
黛雅靜靜地向人群伸出了手。或許是出於未知的恐懼,由壯漢們組成的高大人牆十分有默契地散了開來,讓出了一條路。而在那條路的盡頭,一直遵照指示守在門口的血肉高崙,就這樣背著黛雅的背包,從酒館的大門口大搖大擺地晃了進來。
「辛苦了,」血肉高崙用散發著惡臭的粗壯的骨爪拾起了黛雅的人骨杖,然後交給了黛雅。黛雅用看著小寵物般無限溫柔的眼神,溫柔地微笑著道了聲謝,才再次把手給抬了起來指向外頭,「現在出去吧。」
黛雅目送著血肉高崙搖搖晃晃的笨拙身影,直到它消失在了門後。黛雅望著血肉高崙消失的盡頭思考了一陣才回過了頭來,對著驚魂未定的眾人說:
「我很希望與你們促膝長談,就像愛侶彼此傾訴愛意至天明一樣,但F小姐還在等我呢,我不能辜負她對我的期盼。」
「啊、呃、嗯?什、什麼?」對於血肉高崙的恐懼還有黛雅莫名其妙的話感到錯亂沃克,遲疑了好一陣子後,才終於理清了頭緒開口:「這樣啊?妳要走了嗎」
「是的,我想我們必須在此別離。」
沃克低下了頭,搔了搔後頸道:「哈啊,這樣啊……」
「你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的樣子?如果傾訴的對象是我,那麼我會專心地傾聽的。」
「呃,不是啦……」
「還是你有什麼話是難以在F小姐面前啟齒的,所以才需要我去代為轉達……」
「呃!不是!才不是那樣!」沃克慌張地揮了揮手,在眾人粗獷的大笑聲中緊張地說道:「不要隨便幫別人做其它奇怪的聯想啊!」
「其它的聯想?啊,你指的是錯將F小姐當成菲爾小姐衍伸出來的愛慕之情嗎?嗯,書上確實也有過這樣的情節……」
「妳、妳到底都看了些什麼書啊?」沃克像是個纖弱的姑娘一樣扶起了額頭,做出了昏厥的模樣。黛雅擔心地想伸手扶住沃克,不過沃克卻隨即抖擻著精神,揮了揮手說道:「我沒事、我沒事,我大概能夠了解妳說話的方式了……唉。」
「真的?」黛雅驚訝地睜大了眼,「人類的領悟力果然很不同凡響。」
「哈哈,請把那個當做是我的個人特質。」沃克無視了周遭不屑的抗議聲嘻嘻笑了笑,隨即換上了一副較為嚴肅的表情。黛雅也睜著方才瞪大的雙眼,注視著微笑中隱約帶著一股感傷的沃克。
「妳叫做黛雅吧?」
「是的。」
「那麼……黛雅,我就直說好了,雖然可能有諸多冒犯,但還請妳不要討厭小菲。」
「討厭F小姐?我為什麼要討厭F小姐呢?」
「她……她對別人的態度一直都不是很好,唉,所以就算被厭惡,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沃克先生的意思是說,F小姐是容易招致他人厭惡的人嗎?」
「該怎麼說呢──就像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先和妳聊一聊,再溫和的請妳對小菲多一點包容,但如果是小菲這樣的人要處理這樣的事情,她大概會直接說:『喂!妳不准給我討厭她,知道了沒有?』,或是在她察覺妳感到煩惡的時候,直接踹妳一腳之類的。這樣的人,除了本來就與她親近的人以外,是很難被理解的。」
「嗯呣──確實很像F小姐會做的事情呢。」黛雅點了點頭,說:「我懂了,所以沃克先生的意思是,儘管F小姐情緒的表達不夠細膩,我也不要因此而感到生氣,而是要直視她話語背後真正的意思是吧?」
「如果不拐彎抹角的講法,那就是請妳試著做她的朋友吧。」
「我本來就是這麼希望的。」黛雅微微一笑,說:「不只是F小姐,我希望和所有的人類都能成為朋友,都能互相了解,而若想要了解彼此,就只有讓彼此的靈魂互相契合這一條路了吧?」
「這樣啊?雖然妳講得有點奇怪,但既然妳這麼說,那我們就都能放心了……你們這些傢伙,明明就很高興的吧?真是的,只顧著自己開心,卻把最難堪的工作推給了我……」
「別這麼說啊,沃克,我們這些根本沒讀過書的傢伙,那懂得怎麼說話?」
「咦?各位說各位不懂得怎麼說話的意思是……」
「那只是一個玩笑啦,不是說真的不懂得怎麼說話。」沃克指著自己的嘴巴說:「不要懷疑妳聽到的東西,但也別忘了背後的意思、真正的意思──人類都是這樣溝通的。」
「是的,我想我學到了十分受用的一課,我想通過沃克先生的開導,以前書裡頭讓我不太明白的脈絡,都能一一理清了呢。」
「能夠幫上可愛的小姐,是我的榮幸。」沃克毫不羞靦地哈哈大笑,然後向黛雅伸出了手,「和妳聊天很有趣,但如果讓小菲等得太久,搞不好妳會因此而挨罵吧?」
「是的,如果我因為和沃克先生聊天而挨罵的話,沃克先生也會因此而感到內疚的吧?沃克先生並不想要去承擔這種困惱,所以先將勸告我的義務給盡了,卸下了這個負擔,就不會感到內疚了。」
「呃,我、我也不否認啦……」沃克尷尬地乾咳了兩聲,將黛雅伸出的手給接了過來。黛雅點頭輕聲道了聲謝,這才在沃克務農鍛鍊出來的強健臂膀攙扶之下,拄著人骨長杖站了起來。
「好了,快去找她吧。」
「是的,沃克先生。」黛雅踏緊了鞋跟,試著向前走了幾步後,卻又像覺得放不下什麼似地停佇了腳步。
拎著長杖的黛雅向著天花板咕噥了幾句,陷入了沉思,眉頭緊緊地糾了起來,然而這陣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黛雅在懷裡握起了拳頭,篤定地點了點頭,旋即回頭一笑,對著注視著她背影的沃克說道:
「請放心,我會努力試著和F小姐結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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