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撥開薄雲,月色灑在村外的空地上。不久前還是人聲鼎沸的地方如今卻只有一人佇立,顯得格外荒涼。村民揮灑的鮮血滲透進泥地裡,深呼吸一口氣,還能隱約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的血鏽味。
儀式還在進行,只是群眾再無法圍觀,加上天色漸晚,留下的只有一名身披黃衣的少年與木樁。
祭祀用的木樁並沒有被燒斷,只是變得像是木炭般烏黑。站立在木樁前的少年脫下了黃色斗篷,嘴裡叼著的雪白色長杆煙斗還冒著白煙。
輕盈的月光落在了他的一頭蓬鬆的黑髮上,深邃的雙眼看上去卻是有精無彩的,彷彿下一秒就要合上似的,沒人知曉他站在此處多久了。
昂首呼出一口白煙,少年閉上雙眼,屏息靜氣。感受著於血脈之間流淌的業力,並使勁讓業力凝聚於胸前,靠近心房的位置。一手拿著煙斗,另一隻手於胸前結了個印。
「白霧.憶念司」
少年低沉的聲線徐徐響起,不帶任何感情,平靜如止水。
於空氣中彌漫的輕煙並沒有消散,反而慢慢以少年為中心向外擴散,直到整塊空地都被白茫茫的濃煙籠罩著,蒼茫白霧圍繞著少年一人打轉。
在他緊閉的雙眼下,他看到自己置身於一片白霧中。有許多鬼魅般的人影慢慢浮現在少年身邊,他們吶喊著,叫囂著,皆因後方有一人手拿斧頭殺進人群。他想去的方向,正是面前這根木樁。有個女孩被綁在木樁上,而圍著木樁跳舞的那人,戴著一條紅色眼布!
少年猛然開眼,濃霧散去。只見他手中的長煙斗幻化成了一團煙霧,脫離了手心的掌控,於少年腳邊聚集,最終有一隻純白色的猞猁從霧中走出。
靈動的雙耳上長著聳立的深色叢毛,短短的尾巴輕輕在後方擺動,輕甩了一下身上的白毛,猞猁定睛一看,像貓一樣的瞳孔直勾勾盯著面前的木樁。
「左輔。」一把女聲從左輔的腦海裡響起,他給身旁的猞猁遞了個眼神,只見猞猁點點頭。與牠共事多日,左輔無需言語也能心領神會。
「來晚了。」左輔不敢久留,他再次披上了黃色的斗篷,把面容完全隱藏在了斗篷之下,與猞猁一起並肩進村。
到底過了多久了,白奇不清楚,他依然抱著雙腿,瑟縮在牢房的角落。後背靠著冷冰的石牆,沉重的鐵鏈如莽蛇般緊緊纏往了他的雙手。經過今日一鬧,筋疲力盡的他如今連抬頭的力氣都失去了。
看守的獄卒前來送飯菜,只見他隨手拋下一個大碗,碗中黑色的髒水浸泡著早已發霉的剩菜,難聞的惡臭侵佔了白奇的顱腔。
「吃飯吧瘋子!」聽到獄卒的謾罵,白奇艱難地抬起了頭,空洞而失神的雙眼找不到焦點,看上去跟痴呆無疑。
「村長!」突然獄卒轉身喊道。
只見白天的老祭司摘下了紅眼布,如今化身成一位面容和藹的老人,他撐著手杖緩緩走來。
「這小子如何?」
「都兩個時辰了,不吃不喝,默然不語。」獄卒居高臨下的眼神裡充滿了輕蔑,說︰「該如何處置?」
「唔……這小子傷人數十餘,重傷六人,乃罪大惡極。明日公開處刑,以平眾憤。」
「是!」二人遂離去。
「村長!」坐鎮於大門的典獄長向村長請安。
「典獄長辛苦了。」老村長回應道。
「對了,今有不明咒師入侵村外結界,該如何處置?」典獄長如實滙報。
「幸好那位大人高明,預先下放結界。」老村長冷笑道︰「看來應該是個黃衣鼠輩,讓他打聽無妨,最好誤導他往西邊走,切勿讓他壞了那位大人的好事。」
「在下遵命!」
良久,白奇仍然埋首不語,直至白蛇從他的衣襟裡鑽出,爬上了他的右肩道︰「喂!你還要消沉多久!」
「吵死了,臭白蛇。」短短一句回應,足以讓白蛇震驚。長久以來白蛇認為白奇就是個只會外露殺意的衝動小鬼,雖與名咒師相比實是太嫩,可白蛇並不討厭。
然而此刻的他呼吸有序,脈象平穩,內心冷冽的殺意卻被很好地抑制。蘊釀於心,非形於外,實在讓白蛇嘖嘖稱奇。
「你……」
白奇再次抬頭時,空洞的神情消散不見,換來的是充滿恨意的堅定雙眸,彷彿過去兩個時辰的靜待只是演戲。
「臭白蛇,弄我出去。」
「回家嗎?」
「我倆已無家可歸。」白奇回應道,平淡的語氣下掩藏著難以名狀的傷感。
白蛇也沒有多語,只見牠匐匍在乾燥的草堆上,很快便纏在了牢門上。粉紅色的舌頭從蛇嘴裡伸出,逕自鑽進鐵鎖的鑰匙孔裡,輕輕扭動幾下,便解開了沉重的鐵鎖。
趁著典獄長伸懶腰的一瞬間,白蛇已悄悄來到他的腦後,並以極快的速度纏上了他的後背,順勢勒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邊發出「嘶嘶」的低鳴。
白奇則輕鬆推開牢門,兩眼的目光直指出口的方向,沒有看過身旁的典獄長一眼。
「勒死還是勒暈?」白蛇問道。
「隨便你。」
典獄長的後頸撞上了椅背,發出了一聲悶響。白奇沒有多加理會,他提起了右臂,讓白蛇借助典獄長的軀體,一躍至白奇的前臂上。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消失在夜色之中,徒留空盪的牢房與氣絕的典獄長在身後。2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ZKl5hqzBw
回到了山上的空屋,白奇推開玄關大門,只有微弱的月光透進屋內。環看四周,這裡的每個角落都記載著二人曾經的溫馨時日。那共同佈置的大廳,小小的木桌,準備三餐的灶台,此刻無一不被黑暗龐罩。
白奇無暇感傷,他熟練地點燃燭台,搖曳的燭光在黑暗中映照著他的下顎,踏在木樓梯上每一步都無比沉重。
踏進書房,灰塵於燭光的照映下,在空中飛舞。臉如死灰的白奇逕自步向窗旁的矮櫃,拉開最底下的抽屜,在偌大的空間裡只有一把古舊的鐵鑰匙。
「小鬼……這是……」
掛在白奇脖子上的白蛇認得這把鑰匙,只是它不應該存在,白蛇壓低了聲線,質問白奇道︰「白老大生前不是叫你扔進河裡的嗎!」
「給我少廢話。」話中不帶感情,現在的白奇宛如機器。
沒想到白奇竟走向書櫃,將每一本書抽出扔向後方。不出幾分鐘,那些曾經很珍重的書本如今散落了一地。站立在空蕩的書櫃前,白奇蹲下來,在右邊深處找到個暗紅色的盒子。
「你這小鬼根本不知這為何物!」白奇從來沒看過白蛇如此驚恐,平日狂妄的聲線也開始顫抖。
「我知道。」
「喀拉」
鐵鑰匙已插進盒子上的鎖,打開盒子細看,裡面放著的正是白奇回來的原因,一本平平無奇的書。看起來比其他書都要古舊,泛黃的紙角讓白奇格外小心。
「我很早就發現這本書了,本打算留到最後才學的。」白奇緩緩說道,隨手翻開一頁,他用指尖輕輕掃過娘親的字跡。
「有別於其他無害的咒術,這是娘親留給我倆的,唯一能置人於死地的術。」白奇低著頭,試圖躲避白蛇的怒視。
「那是白老大打算在必要時犧牲自己來保護你們的!你根本不知道使用了這術你會……」
「夠了!」白奇大喝一聲,雙肩開始發抖。
「娘走了……我也沒保護好小璟……」在牢房壓抑的憤怒與懊悔交纏,最後一道脆弱的堤防也不敵驚濤駭浪。一滴淚水沽濕了手中的羊皮紙,然而倔強的意志不讓他抬頭,可不能讓天上的娘親與小璟看到他如此窩囊的模樣。
直到兩眼淚水流乾,白奇拭乾微濕的臉頰,抬頭堅定地說︰「我沒能保護小璟,那麼我只有一事能做。」
「可是……」白蛇欲言又止。
突然白奇抓起了白蛇,直視牠冰冷的血紅眼眸大喊道︰「難道你可以若無其事地苟活下去嗎!你可以原諒那群畜類嗎!那是小璟!她也把你當是親人看待的呀!」
被罵得啞口無言的白蛇垂下了頭。曾幾何時,牠也覺得小璟是個蠢鈍的女孩,甚至對她要成為咒師一言嗤之以鼻。然而小璟把牠當是家人,在漫長的時日裡,用笑容給予了這冷血動物一點難得的溫暖。
「走吧。」此時此刻,一人一蛇,心意相通。
站在小屋前,白奇用手中的火把點燃了支撐小屋的木柱,很快濃煙冒出,火光四起。無情的火焰蔓延至內部,將白家曾在此處生活的證據,連同白奇最後的退路,都一一帶走。
「已無回頭路了。」說罷,白奇轉身,背上包袱,讓身後柴火燃燒的聲音為自己餞別。
「如今作何打算?」掛在後頸的白蛇問。
「要那群畜牲付出代價,十倍、不、百倍也嫌少。就算要我獻祭自身也無妨!」白奇雙拳緊握,銳利的目光直指山下的那條村落。
「該說這孩子像你嗎?白老大。」白蛇昂首望向滿天的繁星,於心中默念道︰「這般狠勁與決心,恐怕還真是遺傳自你。他實在有趣,可惜我不能陪他成長了。」
一直默然不語的白蛇伏睡於白奇的肩膀上,一同向著山下的方向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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