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7年9月13日
有天站在診所二樓窗子前,看著林田鎮外大片農田,駛過的貨車,和遠處幾個剛剛下課,互相追逐的小學生時,胡漢成才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老了。
五十二歲,這叫老嗎?曹碩也是五十二,但他不老,因為他成功有成就。自己呢?假若這幾年專心鑽研的藥草配方,終於有明顯功效......應也可以跟曹碩一樣,在國外獲獎,上電視台,著書立說。
只是這些事情,現在看上去發生的機會越來越小了。五十二歲,五十和二。這個無情的數字,不知不覺,在告訴他,不可能追得上曹碩───他已是科學廳的首席生物專家,而自己只是偏遠小鎮的鄉下醫生。為何會這樣?論才智,論想像力,論學習能力,自己從來都不輸他,就是欠了點運氣,機遇。
財富,健康,家庭。胡漢成又在算───從畢業那天就開始這樣做───自己跟曹碩之間的距離。
財富───不去埋怨這些,生活儘管平淡卻算平穩。有自己的車子房子。住的雖是鄉下地方,但空氣好,地方大。
健康───他晨跑,太極拳,每餐吃幾碗飯。
家庭───他有個好老婆,雖然她比不上張莉,但仍是個好老婆,他愛她。還有個可愛女兒,剛上小學三年級,問爸爸一個人躲在書房在做甚麼。他會摸摸她頭,說:「爸爸在做一些科學研究。總有天人們會認同爸爸是個有真材實料的人,例如曹碩就會。對,他一定會。」
曹碩,曹碩。這名字從自己口中唸出來,總是份外刺耳───曹碩並不是壞人,但因為張莉......
他們有錢有地位,生活應該還好吧?胡漢成不清楚,也不太願意搞清楚。自己也好幾年沒參加過舊同學聚會了。他覺得自己要有一些成就,例如研究出一些新藥,發現新的醫理,才有面目在醫學院的舊同學們面前再粉墨登場。
背後房門被推開,妻子從門後探頭出來,她聲音打斷了自己思緒。她說:「漢成,在嗎?」
他回頭問:「甚麼事?」
「有你的快遞。」
下樓後,胡漢成看見打開大門前,快遞員兩手小心地捧著一個手掌大小盒子。
他問:「胡漢成醫師嗎?」
「是的。」
事後胡漢成想,其實就在那天那時候,他已經發現事情的不對勁。那種發現並不是有意識的,而是隱約間,無意識的直覺。
好像說,作為快遞員,他未免有點太年輕,二十歲年紀,皮膚白晳纖細,不像經歷過很多路途上的風吹雨打───怎樣看,也猜得出他是個剛入行新人。
然後是他的臉,稚氣,五官細緻,像個年輕女人。跟他米黃色鴨舌帽,皺巴巴的同色員工制服格格不入。
更奇異的是,這張俊美臉孔上,卻缺了一隻左耳,變成一個正在發炎紅腫的傷口。那傷處面積大,血肉模糊,好像耳朵是被甚麼東西───例如野獸───把它硬生生扯下來般。
胡漢成瞄起眼打量傷口,緊皺著眉。
那人側頭避開他目光,說:「呃......我是快遞員,有你的包裹。請簽收。」
胡漢成接過包裹,低頭在收據上簽名,說:「這幾天晚上我都有空,你下班後可以過來。」
面對那人疑問的眼神,胡漢成說:「你耳朵那傷口已經在流膿,再不管會很麻煩。我是醫生,會幫你處理。」
「但......」
「放心,不用錢的。人要趁年輕時多儲幾個錢,快遞這行業也不能做到老。」胡漢成說。他把簽好的收據和筆交回那人手上。
「爸爸!」
胡漢成低頭,看見女兒胡東東抱住自己左大腿,臉上在他褲子上磨來磨去。她說:「爸爸,你是不是買玩具給我了?」她穿著碎花裙子,綁了兩個小辮子。5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Aqci8HzeP
他摸摸八歲女兒的頭髮,微笑說:「東東你好乖,去找媽媽吧。那不是玩具,爸爸有事情要辦。」5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GNzp1ru7K
關上大門後,他把女兒交給在廚房的太太,自己一步一步沿著木製樓梯往樓上走,低頭沉思。他家地下就是診所,二樓是他書房,三樓是起居室和臥室。
剛才在簽收時,他已看到誰寄來的包裏。那就是曹碩,從前的大學同學。
胡漢成不禁想。已經多年未見,他找自己幹嘛?
推開書房的門,拉上窗簾,擋住了午後陽光,房間一下子變得昏暗。
這間五米乘五米大小的書房,是他的洞穴,他的安樂窩。角落擺著買了幾年,幾乎完全沒用過的電腦,旁邊是自己親手打造的木製書桌。平日,他會舒服坐在書桌前,右手一伸,就是放滿醫學書藉與期刊的書櫃。他可以一看書就看上半天,連吃飯都忘了。
胡漢成把木椅拉到角落的電腦桌前,開動電腦。雖然現在人人都會使用電腦了,但胡漢成卻怎樣用也用不就手。除了收發電郵,看看新聞網站外,他把它當成一件家具擺設而已。
等待電腦啟動時,他拿起那正方型小盒子左看右望,仔細觀察。它大小形狀倒像個戒指的首飾禮盒,紙製。他上下搖動它,裡面像空空如也般輕盈。他拆開外面的包裝紙,層層紙張包圍下,是顆指頭般大小的圓形藥丸。粉紅色,上面沒有刻印或記號。
胡漢成拿著它,大感疑惑。這是甚麼藥丸?有甚麼用處?曹碩要如此大費周章地寄給自己?
很快,他就從曹碩寄給自己的電郵中找到了答案。原來那已經是兩天前的電郵了。他沒打開電腦,現在才收到信。
『胡漢成,我寫這封信給你時,已經身處在非常安全的地方。可是,現在我每一刻都在想,是不是我們做錯了。
如果沒有意外(當然我希望有意外),幾天後,世界末日就會來到。不論有錢人還是窮人,只要站在地上,都會被那東西所淹沒。或許地球從不介意它表面上長著甚麼,但我仍不禁悲嘆,這就是人類滅亡的樣子嗎?
你可能笑我沒用,但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這世界已經完了,政府也好,軍隊也好,到正視事情的嚴重性而去想做甚麼時,已經太遲。
我手上的材料只夠做三顆解藥,我和我老婆一顆,現在我寄最後一顆給你。現在只有我們了,全世界不被感染,能活下去的人只有我們了。
現在,我需要可以幫助我們研究的人,我需要你。』
胡漢成倒抽口涼氣,心中亂作一團。好端端的一個下午,忽然收到從前大學同學的信,說世界末日已經來臨?這是開玩笑嗎?但曹碩一向正經八百,不像會開這種玩笑的人。
他立刻回信,內容如下:
『曹碩,發生甚麼事了?這不像你。你要給我甚麼藥?我才剛剛收到。多年沒見面,你可安好?張莉呢?有甚麼需要幫忙,儘管說。
是不是爆發了甚麼傳染病?要我也聯絡盧永達嗎?他是這方面的專家,四個人研究總比三人好。』
信寄出後,他仍坐在電腦前,看著眼前熒幕,久久不能言語。他想,那個高高在上的曹碩,從來不會求人的曹碩,孤高冷淡,招來同學嫉妒反感的曹碩,竟也有拉下臉來,向自己求助的一天?
不到十五分鐘,胡漢成就收到了回信:
『我當然不好!張莉也不好!全世界所有人很快也一樣不好!慶幸的是,你住在那麼偏遠的地方,或許還沒傳染到你那邊去。總之,現在我可以信任的人只剩下你。
胡漢成,我們錯了,我們真的錯了,低估了倩況的嚴重性,結果要全人類承受後果。
快吃藥,然後等下一步指示,別引起他人的懷疑。現在我必須研究出把解藥量產的方法。你準備好糧食和水,把門窗封好,別讓其他人進屋,尤其身上有可疑傷口的人。
事情有進展的話,我會立刻通知你。』
對於曹碩的回覆,胡漢成更迷惑了。一定有甚麼重要原因,才會令一向冷靜的曹碩也害怕得要躲起來。或許被人追殺?又或者被某種東西追殺?
左等右等也不是辦法,胡漢成決定行動。
把汽車鑰趕放到口袋裡,打開錢包檢查鈔票的數量,他就下樓了。在大門前,他對著廚房方向喊:「老婆,我去買東西。」也沒等她回答,就推開大門。他跳上停泊在路旁的汽車。鑰匙一扭,馬達轉動,車沿著道路往鎮上去。
林田鎮鎮中心距離家只是十五分鐘車程。路上經過農田,郊野。這個人口不過幾千的小鎮,商店依然開門營業,閒逛的學生,聊天的老人。胡漢民左看右望,也察覺不到半點世界末日的氣氛。
他想,難道曹碩弄錯了?不可能,他不會弄錯。
車停在胡漢成常常光顧的雜貨店前,他採購一袋袋大米,各類罐頭,瓶裝水,汽油,然後一個人搬到汽車後行季箱。
老闆幫忙搬的時候,說:「胡先生,這次是要去旅行嗎?買真多。」
胡漢成沒有笑,說:「鄭老闆,你要小心珍重,將有大事發生。」
「甚麼事?」
「我也不知道,總之是大事。」
老闆被他逗得哈哈笑,說:「胡醫生,你是不是又要發明甚麼新藥呀?」
胡漢成皺眉,說:「我是認真的。記得鎖好門窗,為自己準備好乾糧食水,我只能這樣說了。」
他開動汽車,駛離雜貨店。他隱約聽到老闆在身後罵了一句:「神經病!」
回家路上,本來午後陽光的天空卻已變得黑壓壓,片片烏雲。他內心也同樣沉重,想:「曹碩說所有人都要死,難道鎮裡這些人也要?」
到家後,他把車後行李箱的糧食和水,各種日用品搬到玄關,然後關緊大門,掛上「休息中」的牌子。拿出木板鐵釘鎚子,開始逐一把窗戶封好。妻子從廚房出來,看見他,問:「漢成,你做甚麼?窗子壞了?」她臉孔瘦削,眉毛下垂,身穿洗得快褪色的藍色普通裙子,手拿著湯勺。
他說:「這裡,不,是全國將有大事發生,曹碩告訴我的。你能想像嗎?那傢伙竟然記得我,要找我幫忙研究。」
「曹碩?你不是跟他多年沒見面了?」
「是,但他仍記得我,現在甚至向我求助。」他說:「他私下跟我說,有事情要發生,全國可能有災難。」
妻子眉頭皺作一團。她顯然也不太相信,所以說:「真的嗎......?他沒弄錯吧?」
「誰知道?但小心為上。你和東東別離開三樓,我們先待在家裡一段時間,看看情況。」
「那上課的事呢?她才剛上三年級。」
「我遲點會打電話給學校。」他說:「快上樓,我還有事情要辦。」
他回到二樓書房,打開窗簾,雨毛毛的下,天色昏暗得像要暴風雨。
他坐在電腦前,又寄了一封信給曹碩。
『曹碩,我想我老婆和女兒也要一顆。如果能再寄兩顆給我,當然最好。不行的話,告訴我成份,我聯絡一些在藥廠工作的朋友,或許有辦法,總好過你獨自苦幹。』
但這次卻像石沉大海般,曹碩並沒有回信。這叫他越來越擔心,難道曹碩已有甚麼不測?
他猶疑了,這藥應該給自己,還是妻子女兒吃?如果自己不吃,是不是就無法協助曹碩研究了?但要把完全不知成份的藥交給她們吃,作為醫生的胡漢成是絕對做不到的。
思前想後,權衡輕重,最後他拿開水,一口氣把藥吃了。他等待了十五分鐘,身體並無異常,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又再寄了幾封電郵給曹碩,詢問藥和末日災難的事。
但等啊等,還是沒回信,電腦前的他睡意漸濃,打起瞌睡。夜裡,外面雨聲瀝瀝,像催眠的歌曲,他就這樣坐在電腦前睡著了。半夜演變成連場大雨,窗外雷聲隆隆,不時閃過一陣陣雷電白光。雷聲,閃電,暴雨,不住交錯。
可是,胡漢成仍然沒有醒來,依舊昏昏沉沉一直低頭打瞌睡,而這時候,周圍世界已產生了翻天覆地變化。
砰砰砰!樓下一陣急速拍門聲,驚醒了他。
「誰?」他走到大門前,打開它。
「除了我,還有誰?」門後的人脫下身上雨衣,用手撥掉連帽衛衣上的雨水,說:「外面雨真大,天要塌下來了。」
「你......」胡漢成托托眼鏡,說:「你是誰?」
二十歲的年紀,臉上有雀斑,一臉稚氣,像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卻好像為了令自己顯得成熟點,嘴上留了小鬚子。
他輕輕鬆鬆說:「胡醫師,拜託你了。難道你連我是誰都想不起來了?我是胡英杰啊,一直離家多年的那個兒子。」
胡漢成對他上下打量一遍,拍拍他肩頭,說:「對,我記起來了。英杰,這幾年你去哪裡了?」
「爸,我沒去哪裡,」他說:「就全國周圍旅行。」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胡漢成喃喃說:「我去叫你媽。」
那人拉住他,說:「不要。」
「不要?」
「胡醫師,拜託你了。」胡英杰說:「你記得嗎?她還在生氣我突然離家的事,所以......不太好吧。」
胡漢成很想同意他,但還是非常不解,說:「一場母子有甚麼好生氣的?她應該也很想你。」
「好好,待會我自己去。」他說:「這幾年家裡有甚麼事嗎?」
「我正在擔心你趕不及回來,因為外面要發生大事了。」胡漢成說。
胡英杰說:「甚麼大事?」
胡漢成把事情簡述一遍,胡英杰說:「奇怪。好端端能有甚麼世界末日?」
「難說。曹碩他在科學廳工作,知道很多機密。」
「那爸爸你打算怎樣?」他問。
「等他的消息。」胡漢成說:「英杰,你先睡在診所的沙發吧。我暫時也不會應診,現在已經沒用了。」
「好。」
看著他揹著背包的身影,胡漢成想:「應該問曹碩再要多一顆解藥給他才對。我竟然把這個兒子忘了。」
回到電腦前,看見曹碩還是沒有回信,胡漢成不禁閉上眼,長長地嘆氣。
※ ※ ※
早上,雨停,水點從窗邊滑下,一陣陣鳥嗚此起彼落,把在椅子上睡覺的胡漢成弄醒了。
他站在窗前,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景像。
往日在二樓書房窗前,沿著山坡往下望,會看見西邊片片農田,旁邊用幾間鐵皮屋搭成的養豬場,林田鎮四層高的派出所,紅磚屋頂的鄭家雜貨店,然後東東上學的林田國小,直到視線最東邊的映林山。
然而,今天完全看不見了,全部都看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的巨大圓柱體。深竭色的外皮讓它們看來像樹木,但形狀巨大得不合乎比例。即使胡漢成不是甚麼植物學家,也能確定它們跟地球現存的任何一種樹林並不相似。
胡漢成探頭出窗外,估計這些樹木最起碼有十層樓高,頂部長出一團團樹葉,密密麻麻型成一個半圓球,像巨型的西蘭花,擋住了整個天空。每根樹幹的粗幼至少五米,甚至十米。樹皮上有著古怪的,他從沒見過的樹紋,構成一個個不規則圓形圖案。一棵樹上至少有幾百個這種大小不一的樹紋。胡漢成眯眼仔細觀察,甚至覺得這些樹紋像有生命似的,在樹幹上下不停扭動。
他往左望,又往右望,發現它們密密麻麻,一棵挨著另一棵,長滿可以看見的所有地方,像鐵桶般把家包圍住了。如果說樹木的出現非常奇怪的話,更奇怪的是它們好像害怕,又或者被甚麼抑制住似的,無法靠近胡漢成的家。
「爸!爸!」胡英杰在樓下大喊。
他衝到樓下,打開大門,看得呆了。樹木好像有生命似的,還在不斷慢慢拔高,長大。
「究竟......究竟,」胡英杰說:「發生甚麼事?」
胡漢成皺眉,說:「別碰地上雨水,可能被奇怪東西污染了。在這裡等我,我去查一下電郵。」
走入書房,打開電腦檢查信箱。別說回信了,他連網路也無法連上。胡漢成感到失望,但更堅定了他的疑慮。
英杰跑上來,問:「怎辦好?」
他拿起電話,按了幾下,裡面卻沒有聲音。他說:「情況不太樂觀,電話線可能被樹根弄壞了,我要親自到派出所一趟。」
「到外面去?會不會有危險?」
胡漢成穿上大衣,說:「甚麼危險?你留在家裡好好待著。」
這時,樓下傳來拍門聲,兩人互相對望。
走下樓梯,胡漢成說:「來了。」
當他正想打開大門時,英杰拉住他的手臂,說:「先看看他是誰。」
胡漢成悄悄後退,走近客廳電視機旁的玻璃窗。它角度方向剛好能令人看見大門前的位置。從木板之間的隙縫,他看見那個人的側面,他不停用手掌拍打著門。
英杰悄聲說:「別開門。這人好像不太正常。」
胡漢成說:「不太正常?怎不正常?」
英杰深深吸口氣,說:「爸爸,爸爸......胡醫師,拜託你了。看清楚吧,這是人嗎?」
胡漢成轉頭,望著大門前面,那個身體四肢不自然扭動的人影。他不認識這張臉,恐怕是外地人。三十多歲,穿著普通的白恤衫。嘴巴像魚般一開一合,好像對著大門說話,卻沒有聲音。
※ ※ ※
第二章
2027年10月20日
毛毛雨徐徐下降,把窗外變成白霧霧世界。一棵棵怪樹得到雨水的滋潤孕育,顯得更高大茂盛了。圓柱樹木橫伸的樹幹長出一片片樹葉,人類手掌般大小,形狀是圓形或近乎圓形。仔細觀察下,它們甚至隱約透出其他各種顏色,黃的藍的又紫又紅。它們隨著灑下的雨水抖動,似是在跟觀看的人招手,說來吧,快過來這邊。
胡漢成把窗子合上。玻璃擋住外面滴答雨聲,書房內變得安靜。他兩手吃力地推動輪椅兩旁的輪子,將自己慢慢推到書櫃前面。戴上眼鏡,從一堆書中間拿出一個紅色封皮的小本子,解開封面上的鎖扣,翻開其中一頁,拿出原子筆,在上面書寫。起初他寫得慢,到後面他越寫越快。
『英杰今天從鎮裡回來,把一些罐頭放在桌子上,勸我多吃一些。我跟他說,你有付錢嗎?他卻說,商店早已經沒有活人了,只剩那些東西,而他們要的並不是錢。我說,別理會。他們生前是一群無知無識的鄉下人,現在也一樣不堪。不過,如果還有正常人類的話,記得要付錢。公平交易,互助互利,這是社會的秩序規則。
這或許是荒謬可笑。如果這世界沒有人類,那麼社會規則又有何意義?沒錯,有人這樣想,但我卻無法同意。正正因為人類已接近他應當或不應當承受的種族滅絕,我們更不可以忘記作為人類文明一部份的必要規則。
這就是我決定開始寫這本日記的原因。這些寫下的字,將會比我本人長久得多。書本會把發生的一切記下,然後在我死去之後,繼續在書架上等待,等待未來在某處仍活著的人類來到這裡,發現真相。』
寫到這裡,胡漢成閉上眼,勉強忍住想湧出來的淚水。他只是個小鎮醫生,他曾經也想過變成偉人,像曹碩那種人。現在他終於有機會了,他可能變成人類歷史上其中一個關鍵存在。他記載了這個動盪災難的時代,人類的生存與掙扎。後世人們在發現他放在書架上的日記本時,又會怎樣想像自己?會不會像二戰時期,寫下《安妮日記》的安妮‧法蘭克?應該也會。他為社會做了有貢獻的事,他可說一償心願了吧。
可悲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終於有機會被記載在人類歷史書。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這場災難,也奪走了她們的性命。
壓在紙上的筆用力得幾乎要戳穿,他必須為後世留下更多關於這疫病的資料。為了她們,也為了人類。
『誠然,我所理解的真相,也未必是完全的事實───它單單是從人類角度出發所看見的面貌而已。就在我寫字這張桌子旁的窗外,有無數生前還是人類的那些東西,應該持有完全不一樣的意見。
例如,一個多月前發生的,究竟是毁滅大自然的災難,還是創造另一種「自然」的契機?能作出裁定的審判者,又包括誰?科學家?僧侶?神父?其他剩下殘存的人?還是那些半死不活,已經不再屬於人類的東西?
事發後不到幾天,這裡周圍就被樹木淹沒。這些巨樹十層樓高,密密麻麻,伸出來的樹枝,跟其他樹枝糾纏成瑰,擋住陽光與天空。本來是農田,道路,城鎮的地方,都變成了一座座陰暗迷宮。我們無法出去,也沒人能進來。我的妻子和女兒,就這樣子被隔絕到鎮裡,失去了蹤影,恐怕也失去性命。我兒子曾經千難萬難跑到鎮裡的小學,尋找他媽媽和妹妹,但唯一找到的,只是他妹妹沾滿血跡的書包。我當時傷心得發狂了,像其他人一樣,發狂了。我多麼恨我自己,為何不能到鎮裡去救她們?她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到底經歷了甚麼?
一星期後,樹根已完全封住路,樹幹擋住天空,貨車不能開進來,飛機也不能降落,鎮裡鬧飢荒也是遲早的事。很多人到森林裡找食物,不少人再也沒有回來。回來的人帶來一堆堆從沒看過的彩色果實。有些人吃了,其他人沒吃。然後吃果實的人死了大半,剩下沒死的人染了病,身上血肉變成稀糊爛泥,一塊塊掉下來。只是那些人不會死,怎樣也不會死。』
寫到這部份時,胡漢成很感激上天冥冥中的安排,讓兒子剛好在這時間點回到自己身邊。如果沒有胡英杰冒險跑到鎮裡去,把外面世界的情報還有重要的各種補給品帶回來,他不單無法記下發生的一切,甚至能不能繼續生存也是個大疑問。
『此外,作為醫生的我處理過不少這種病患。起初他們像健康的人類,但只要被我檢查過,用手術刀在皮膚上一劃,就會發現他們身上的血肉都是假的,只是塗在骨頭上面的偽裝。為甚麼人只靠骨頭也能活著?但願我能回答這問題。究竟是因為這場大雨,還是這些樹,又或者它們掉下的果實造成?沒有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不論怎樣,這些東西已不能再稱為人類。雖然,它們認為自己是,而我們不是。』
在今天日記的最後部份,胡漢成決定稍稍提起自己身受的磨難痛苦,好讓後世人們知道,胡漢成胡醫師並不是苟且偷生的鄉下醫生,而是身殘卻志堅,視天下痛苦為自己痛苦的烈士。
『不幸的事接二連三,一直健康的我忽然中風,失去了走路能力。慶幸的是,在森林出現前一天,我兒子胡英杰剛好回到家裡。沒有他到外面尋找食物和日用品,不良於行,只能坐在輪椅上的我,恐怕只能孤獨死在家裡吧。雖然我不相信神佛,但冥冥中衪們似乎並沒有離棄我,甚至給予我一個新的使命───找出能拯救人類滅絕的方法───大災難之前,我沒有值得驕傲的人生目標,現在我有了。』
寫完最後一句,他刷刷掉下來的眼淚,心裡想,為甚麼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妻子女兒?為甚麼?
※ ※ ※
2027年12月1日
胡漢成洗完澡,又洗了好幾次手,但總覺得身上有股血腥味道。不論他來到哪個房間,它總是如形隨影,揮之不去。
回到書桌前,他寫
『今天我把英杰送來的人解剖完後,他問,這個是人嗎?我搖頭,說不是,身上皮肉都是假的,一割就掉下來───這是我們早預料到的結果。
已經第十個,還是第十二人了?鎮裡還有健康人類嗎?我不相信所有人都有吃那種果實,但居民飲用的是地下水,那很可能早已被這些怪樹污染了。
當英杰在整理那些東西遺下的衣物,錢包,首飾戒指等等時,我把想法告訴他,問還有可能找到健康的人嗎?他對生命好像還是比較有信心的,點點頭,說會,一定會。
我不禁苦笑......年輕人就是樂觀。
英杰帶回來的第一個病人是個畢挺西裝的上班族男人,年紀三十多。在這個災難時刻,他衣著意外地整齊乾淨。那人被綁在工作台上,一直說我全身不舒服,好熱。表情既驚恐又痛苦,臉上每吋肌肉都在抽動。英杰說這人吃了果實後,一直叫人用刀割開自己。我當時不相信,哪可能有這種人?
事後證明英杰先把病人緊緊綁住的做法,是非常正確的───那人開始劇烈反抗,我只能給他注射鎮定劑。他稍為平靜了一點,又不停說話。他說,好熱,快用刀把血放出來。我和英杰互相對望,以為他瘋了。這人卻越來越激動,直到英杰試探地用手術刀在他手臂上劃一個傷口,他才平靜下來。我們鬆口氣,過了不久,他又開始失控,尖聲大叫。我小心翼翼割開另一道傷口,他又不說話了。五分鐘後,他又再度發作,語無倫次。
那一夜,我被迫割下了他所有手指腳指,取出肝臟和腎,剜出兩隻眼睛,砍掉雙腳,他才終於安穩下來,說了一句「謝謝你,醫生」後,就再沒有聲息。
我一直記得他最後的臉容,或許因為他是我第一個肢解的病患,又或許因為他表情真的太平靜安詳了。』
寫完日記後,胡漢成關上桌燈,推動輪椅來到窗前,他想,曹碩是不是跟他在做相同的事?在某個遙遠深藏的實驗室,他也一直努力在解剖感染者,希望找出致病的原因?究竟先找出答案是曹碩,還是自己?
那一夜,他獨自看著天空的雨一直下,看了整個晚上。
※ ※ ※
2027年12月7日
『晴天。
雨斷續下了三個月,今天終於停了。
洗掉手上的血痕後,我和英杰坐在桌子前,吃著罐頭,有吞拿魚,豬肉和烤豆子。他問我為甚麼不多吃,我笑著說,誰做完這些事還有胃口?
這幾天,我又肢解了兩個人。在他們不斷哀求下,我只能幫他們從痛苦中解脫。每當我不忍心停住手,他們就說話,說「醫生!快割下去!快!!」「我求你了,把我的左肺割出來吧。」「切掉我的睪丸!動作快點!」
沒人喜歡這種工作,我當然也不喜歡,但這是我的使命。以前是個醫生,今天我是守護者,我是個法官。我守護的是人類最後的文明,我審判的對像是偽裝成人類的妖怪。』
※ ※ ※
2027年12月12日
胡漢成推動輪椅,到書房的窗前,看見林田小學和鄭歡容的雜貨店中間,原本是道路現在卻長滿樹的地方,有個五呎多高的身影......會不會是甚麼妖怪?
他說:「或許是人.....或許不是。」
英杰說:「你別到外面。可能有危險。」說完,他卻自己先跑出去了。
英杰走近那人時,胡漢成內心不禁打個冷顫。那人就如他猜想那樣,是個不能再稱之為人類的妖怪───後背長了四隻小手臂,像蜘蛛的觸手。嘴巴佔了頭部一半的空間,突出的尖牙白而長,像賣場上的象牙雕刻品。英杰對那人卻毫不害怕,越走越近,兩人只有十公呎距離。牠卻反而退縮兩步,隱沒到身後的森林裡。
英杰回來後,胡漢成說:「別靠那麼近。」
「為甚麼?」
「她已經不是人類了。誰知道她會做甚麼?」
「沒事,我跑很快的。」英杰說。這段日子一直靠他獨自潛到鎮裡,翻箱倒櫃,找食物,水,日用品,電池,汽油,藥物。他做事勤快妥當,幾天前汽油發電機失靈,也是他自己修好的。
「唉。」胡漢成嘆氣,說:「只怪我的腿不中用。我知道鎮裡的路,應該我去才對。」
英杰說:「為甚麼?爸爸你也會很危險吧?會死的。那些東西會吃人。」
「就是因為危險,才不能讓你去。」他搖搖頭,說:「這世界已不屬於我這種老傢伙,而是你的。」
英杰若點點頭,想說話又忍住了,轉身回自己房間。胡漢望著兒子輕捷瘦削的背影,內心一暖。他默想,我的兒子啊,不像你爸,你年輕還有未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或許自己真的比不上曹碩,但他的兒子可以。他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人,帶領其他殘存者,在這個新生的地球活下去。
※ ※ ※
2027年12月18日
胡漢成診所門外以前是農田,道路,野花野草,還有雀鳥。現在呢?是樹影森森,不見天日的密林。以前踏出家門,面前就是通往鎮上的道路。那裡有個已荒廢不用的水井。幾年前為了避免女兒東東意外掉到裡面,胡漢成還特地拿木板把一米寬的洞口封住。當然這一切現在已淹沒在巨樹林之中───在書房窗子往外看,現在除了樹,就是樹。
因為地勢較高,雨水沒有積聚在家附近,反而湧到鎮去。胡漢成想,或許這令他家逃過一劫的原因。上天對他實在不薄。
而且,最重要的兒子還活著。
他問英杰:「鎮裡還有活人嗎?」
他回答:「有,但不多。大家把自己困在屋子裡,外面都是那些東西。」
「鄭歡容呢?」胡漢成問。
「她是誰?」
「經營雜貨店的,鎮上唯一一家。」
「啊,那個人嘛。我想想她現在怎樣......」胡英杰摸摸下巴,努力沉思,說:「女人在這環境要活下去,實在不容易呀。」
胡漢成皺皺眉,說:「他是個男人。」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他立刻說:「她是他老婆,又或者新找的女人。爸爸你也懂,其他人的事我也不方便多問。他們現在活得還可以,困守在雜貨店二樓。有時候我也會找他們,交換物資。」
「看來歡哥終於有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胡漢成頓一頓,說:「你下次到鎮裡時,問他們要不要過來這邊。這房子安全得多,而且人多好互相照應。」
胡英杰面有難色,說:「爸爸,我想應該不行。」
「為何?」
「他的腿斷了,還在康復中,無法走路。」他說。
胡漢成一怔,微微嘆氣,說:「真不巧,那先等他的腿好了再說。」
「那麼,」胡英杰看看手錶,說:「時間也晚了,我先出門。」
坐在輪椅上,胡漢成點點頭,不放心地再仔細檢查兒子的一身裝扮。長外套,牛仔褲,球鞋,背包。這裝扮行動輕便,遇到危險應該也來得及逃走。
「衣袖別捲起。」他指著他手臂,說:「萬一被那些東西咬也有衣服擋住。」
「好。」
「背包夠結實嗎?撿到的東西別掉出來。」
「應該夠。」
胡漢成脫下眼鏡,用手帕抹抹,說:「我畫給你的地圖,有記住嗎?」
「有。」
「絕對不能忘記林田鎮裡的道路規劃,它有幾處是死路。遇到那些東西時,千萬別走錯方向。」
「我當然知道。」胡英杰笑笑,說:「爸,每次你都要重複一遍,不嫌煩嗎?」
「小心駛得萬年船。」他說:「生命要緊,有危險時別貪心,東西扔掉才跑得快。」
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張摺好的紙,遞給英杰,說:「經過派出所旁邊的羅氏藥房時,如果情況容許,把這些藥品帶回來。」
英杰看看紙上的字,說:「都是藥?止痛藥,心臟藥,抗生素......要那麼多?」
「沒錯。我好歹是個醫生,是時候做點實在事了。只是手上材料不足,研究難以進行。但這病......不可能無藥可醫。」他頓一頓,說:「小鎮的藥房不會有甚麼重要的藥,但凡事總要有一個開始。」
「看來這病的解藥有希望了。」英杰說。
「解藥......我以前的大學同學曹碩給過我一顆,我立刻吃了。一直後悔至今。」他說:「應該留下來做研究的樣本才對。」
「爸,如果不吃的話,可能你已經死了。」英杰說。
「你沒吃,不也活著?也不一定會死。」胡漢成說:「當時就是害怕,一時迷亂了心智。連曹碩都驚慌失惜的事,其他人怎不會?但......藥應該給東東吃才對,唉。」
不想再繼續話題,他揚一揚手,說:「英杰,你去吧。記著,千萬要小心。我現在只剩下你一個兒子,別讓我成為這個家活得最長的人。」
英杰戴上鴨舌帽,墨鏡,口罩這些安全措施後,打開門時,他轉頭說:「為甚麼?我不懂,這世界的人不值得爸爸你去擔憂。」
胡漢成說:「你不明白是因為你還年輕,是個孩子。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大人就要懂得為平民考慮,為社會眾人擔憂。」
※ ※ ※
第三章
2028年1月11日
自從無法行走後,房子的三樓睡房越來越變成胡漢成遙不可及的高處。所以他往往在二樓的書房坐在椅子上睡覺。他叫英杰把書房放其他跟醫學無關的書的書櫃搬走,空出中間地方,中間放一張手術床。這裡是胡漢成現在大部份時間待著的地方。
他一直翻查教科書和外國醫學雜誌,嘗試推敲出病因,所以待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多。除了吃飯,睡覺,他就整天把頭埋在書本裡。
然而,教科書也好,醫學雜誌也好,都沒辦法告訴他發生甚麼事。事前沒有預兆,事後也無法推理出病因。胡漢成每天做最多的事,就是坐在窗前,等待兒子帶食物回來。這種情況,根本不像個守護者也不像法官,而更像一個被餵養照顧的殘廢。
他開始懷疑,或許,這才是真實的情況,這才是真實的自己。
忽然間,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兩手推動輪椅輪子,離開書房,轉入走廊,離開輪椅,用雙手腳下樓梯,經過客廳,爬到大門前。
他低著頭,過了一會,深深吸口氣,說:「你來了?」
過了五秒還是十秒,門外有人回答:「胡醫生果然是胡醫生,立刻知道我來了。」聲音乾乾,沒有感情。胡漢成聽不出這人是高興,生氣還是滿意。
「這次你來的目的是甚麼?鎮長派你來的嗎?」
「呵呵,胡醫生果然快人快語,不打開場白,立刻想要重點。」那人說:「我是個推銷員,以前我是,現在我仍然是。不習慣沒有幾句客套話。不如我們先來聊幾句?好像說,為何你會知道我來了?」
胡漢成一呆,因他沒有答案,唯有說:「你不用知道。」
那人發出像撕開紙張聲音的乾笑,說:「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是曹碩給你的藥丸吧?」
他剎那間有點懂了,那藥不是無用,而是有著沒想到的功用。
那人說:「樹長到這邊就無法接近,看來胡醫生你有著奇異的能力,以前鎮裡的大家真的太小看你。」
胡漢成笑笑,說:「我還記得你們以前看著我的嘴臉,一副把我當成是愛作白日夢,自吹自擂的神經病。」
「哈哈,要不要看看我現在新的臉孔?剛剛換回來的。」
「不用了。這次你又殺了誰?」他以前從電視機旁邊的窗子,見過這個自稱推銷員的人。他來了不止一次,拍門,按門鈴,胡漢成都沒有回應。這人藍色制服,肩上掛個大包,一身打扮像個郵差。這起初叫胡漢成有點迷惑───都世界末日了,哪裡來的郵差?他不禁仔細打量那人臉孔。
三十幾歲,頭髮微卷,額頭高聳,兩眼往左右方向突出,令人想到魚缸中的金魚。不健康的灰色皮膚,像一件寬鬆醜陋的衣服般一層一層搭在那人肥腫身型上。
這人也是那些東西,假扮成人,引誘獵殺剩下的人類。想到這裡,胡漢成終於懂了,真相大白,也開始發現到這人說話,嘴巴從來不動,聲音直接傳到腦中。
隔著一道門,胡漢成和這人說過幾次話。他自稱推鎖員,做的是你情我願的買賣。他曾說:「胡醫生,你一定無法想像,人們肯用甚麼東西,交換一個能活下去的機會。」
是的,他就是推銷員,鎮裡的一份子。
「殺人?」現在,推銷員說:「那不是殺人,那是救人。放棄你們家中其中一個,剩下的人就能生存。這是交易,你情我願。」
「然後你把他們的臉和身體據為己有。」胡漢成說:「醒醒吧。你們是生病了,殺掉健康的人,把他們的皮膚血肉黏在自己身上,也不會令你們變回原狀。」
「哈哈,胡醫生。」那人冷冷地說:「你也是差不多時候下決定了。你有一個兒子,整天到鎮裡偷東西,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規矩就是每家每戶都要交出一個人,你再德高望重,也不能例外。」
胡漢成低聲說:「我全家都死了,只剩一個兒子,你還要我交甚麼人?你要人,就拿我的命去,別碰他。我隨時在家裡等你。」
推銷員沒回答。等了幾分鐘,胡漢成發現那人原來早已無聲無息地離開。
他又慢慢爬上樓梯,回到書房,頭望窗外。他眼下鬆垮,皺紋層層,像龜裂乾罕的土地。兩手拳頭緊握,指節發白。
胡漢成現在明白到,如果自己不是人類的守護者,不是法官,至少是個一個能代替兒子死去的父親。
他還有用處,他還有。
※ ※ ※
胡漢成,窗子,外面森林,連成水平一直線。今天他在想,自己是個坐在輪椅上的殘廢醫生,而外面是早已變成地獄的魔鬼森林,中間隔著的,卻是這面從沒改變的普通窗子。世界末不末日,窗子就是窗子。它是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分界線。
他伸手摸摸窗邊,冰涼,結實。他想,外面究竟發生甚麼事了?
他無法給自己一個答案。現在他已很少在書房看書研究病情了。如果不用徒勞無功地,解剖一個又一個兒子送回來的感染者,他就往往坐在書房窗前,遠望外面的怪物森林───它並不正常,普通植物無法在裡面生長,而它長出來的植物卻不能吃───英杰曾經把一些像玉米的植物拿回來,給家裡養的狗吃,不到一小時,狗就死了。
可是,他並不是看森林,他是看樹枝上的鳥兒,杜鵑鳥。它們圓眼,勾嘴,灰白色羽毛,老神在在坐(或者應該說站)在橫枝上,不時鼓起喉嚨,一縮一放,發出「咕咕」叫聲。林田鎮,至少是過去,一直都有很多杜鵑鳥。牠們的叫聲總令他想起某個往事,某個老婦。
災難發生後兩星期,有天晚上,英杰揹著滿滿背包,把日用品都帶回來了。就像每一次那樣,他辦事妥當,把自己要的東西巨細無遺,一樣不差地全帶回來。
還有跟他回來的,是一個老婦人。六七十歲的年紀,衣服簡陋,頭髮蓬亂,牙掉了一半,雙眼無神,睜大大卻好像甚麼人也沒看見。
胡漢成問:「她是誰?」
英杰說:「一個拾荒婦。可以給爸爸研究。解剖得越多,爸爸就越能研究出解藥。」
他吐口氣,說:「我不能拿還算健康的人當實驗品。」
「她只是個精神病,無親無故,誰會在乎?」
「我會在乎!」胡漢成生氣了,說:「難得看見一個正常人,你要我弄死她嗎?」
胡英杰自言自語,然後長嘆一聲,說:「爸爸......胡醫師,拜託你了。是醫生都看得出來,她已經是個感染者吧。」
胡漢成轉頭,看著那老婦。忽然間,他才發現這人一點也不正常。她一直嘻嘻笑,尖銳刺耳。
「你笑甚麼?」胡漢成問。
她沒回答,還是繼續笑。像要胡漢成按住耳朵,聲音還是傳入腦中,像要把他大腦割成無數片。
「這人......這人真的不正常。」他拿藥用棉花緊緊塞住兩耳,說:「人類的喉嚨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
英杰點點頭,嘴的形狀好像在說:「是啊。」
胡漢成擺擺手,說:「快綁好這人,抬到書房,然後你回三樓,塞住耳朵。我要小心解剖她。這種感染者我沒遇過,可能是新類型。」
當他的手術刀把老婦喉嚨割開時,如預想的她劇烈地掙扎。胡漢成內心打一個冷顫,她身上飛濺的鮮血,發狂的臉孔,古怪的叫聲,都叫他手不住發抖。他跟自己說,別害怕,別害怕,為了兒子,為了人類。他是個醫生,這個也不是人,只是怪物。如果她弱點不是喉嚨,難道是肺?肝?心臟?眼球?大腦?舌頭?舌頭合理,聲音都是靠舌頭發出的,所以他都一一割除了。
黑夜過去,清晨到來,第一道日光從窗子透進書房。胡漢成用手背刷刷額頭汗水,看著手術床上的老婦。作為一個人類的老婦,早已不復存在。她已不再是人,而是一團稀爛的血肉。打開的胸骨,摀爛的內臟,切除的四肢,敲碎的頭臚。手術床吸滿血水,從白色變成暗黑色。空氣中的血腥味叫胡漢成暈眩,他打開窗子,讓空氣進來。即使這老婦早已死去,但她那淒厲的笑聲,仍隱約傳入他耳中,腦中,靈魂之中。他想尖叫,尖聲大叫。
這時,窗外樹上傳來了他熟悉的聲音,鳥的叫聲。
杜鵑鳥。
※ ※ ※
兩人在客廳的桌子前吃著罐頭,這是他們今天的晚餐。
英杰問:「爸爸,近來進展怎樣?」
「甚麼進展?」胡漢成用匙子攪絆著罐頭裡的豆子。
「研究啊。」他說:「今晚我應該會再帶一個人回來給爸爸解剖,等你可以理解更多感染者的習性。」
胡漢成沉默很久,然後說:「嗯。」
胡漢把沒吃完的豆子罐頭扔掉到垃圾箱後,說:「你到鎮裡時,有遇到那個人嗎?推銷員。」
英杰眉毛皺成一團,說:「沒有。我沒遇過爸爸形容的那個人。」
「可能他換新臉孔了。」他說:「萬事小心為上。如果你被他抓住了,叫他來找我。」
「你會死的。」
胡漢成拍拍英杰肩頭,說:「我活得夠了,你還有未來。」
※ ※ ※
第四章
胡漢成曾經問英杰,鎮裡變成怎樣。他說,那邊的事別提了,至少爸爸是幸運的,能安全留在這裡。
是嗎?或許自己是幸運的,但胡漢成卻沒有那種感覺。半身癱瘓,失去妻子女兒,像個廢人一樣苟存殘活───尤其這點叫他難受。每當英杰問他的研究進展時,他就沮喪。別說找出解藥,連研究的方向他也無法找到。他翻開一頁頁自己寫下的筆記,越看越覺得無法理解,整件事就像在做一場可怕惡夢。起初時候,英杰送來的病人好像患上某種傳染病,病徵病狀等等至少還有點相似。但後來的感染者,卻好像來自妖魔世界一樣,完全違反生物學的原則。例如有些感染者頭被砍下來還是活著,也有些病人連下巴都被切除了,胡漢成卻聽見他們說話聲音。
他越看越納悶,就合上筆記,繼續望窗外風景───巨樹群像一隊整齊軍隊,沉默地向天空高舉它們的惡魔觸手。繁盛的樹葉,像一個個鮮艷的綠色氣球。
究竟這森林後面有甚麼?鎮裡面的人,有多少還活著?
如果曹碩在的話,他會怎樣做?他應該找得到解藥吧?不對,他本來就已研究出解藥......或許自己真的比不上他,只是從來不願承認而已。
這時,身後隱約傳來「砰」,「砰」,「砰」時斷時續的聲音。胡漢成從沉思中醒來,很快就察覺那是敲門聲。
三長兩短,停五秒,再兩長三短。這是暗號,英杰他回家了。
他推著輪椅,來到門前。診所大門就像世界未日後的窗子一樣,東西依舊,用途卻變了。窗子用途是偵察周圍環境,看看英杰有沒有被那些東西尾隨;而門的用途再也不是歡迎求診病人,而是保護這間屋子裡的兩人,把那個瘋狂世界擋在外面。它是木製的,所以胡漢成在上面加固了五六道鐵鏈,和十幾塊金屬板。單是門鎖他就再加了四個,本來是玻璃的部份現在幾乎全部封住,只留下一個對外窺視的小孔。
從上往下,他一一解開鎖,英杰進來把身後的大背包和兩手的行李箱放在客廳中間地上,整個人埋在沙發裡,喘著氣。
把門鎖又逐一鎖好後,胡漢成低聲問:「順利嗎?」
英杰說:「還算順利。東西好多。」
胡漢成逐一點算。罐頭食物,瓶裝水,他要求的藥物,清潔劑,廁紙,乾電池,汽油,無一不全。東西都是新的,而且乾淨,完整,就好像一直被人藏在非常完善安全的倉庫裡。
他看著點算的單子,說:「做得好,這次你帶來的東西一星期也用不完。」
英杰聳聳肩,說:「那我搬到地下室。將來總會有用。」
英杰站起來,捲起衣袖,動手逐一搬抬東西,坐在一旁的胡漢成當然也只能坐著。他說:「你剛回來,先休息一下。」
英杰刷刷汗,說:「沒事。我還有力氣。」
胡漢成乾咳一下,說:「有甚麼事情,爸爸能幫忙嗎?」
「幫忙?」他笑說:「幫忙搬東西?不用吧,爸爸你不能走路,坐著就好。而且你不是要做研究嗎?解藥的頭緒還是要靠爸爸才行。」
「是啊。」胡漢成低著頭,說:「研究方面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做也做不完。我真希望每天有四十八小時。」他推動輪椅,回到客廳看著窗外。
那一夜,他沒有睡著。睜開眼,看著黑暗,思前想後。
半夜他起床,爬下樓梯,來到大門前,低聲說:「在嗎?」
等了一會,門外傳來聲音,說:「胡醫生,我又來了。事情考慮得怎樣?把兒子交給我們。」
胡漢成整個人精神起來,嘿嘿冷笑,說:「不。」
推銷員說:「胡醫生果然是個重親情的好父親。胡英杰真是三生有幸。」
胡漢成不知該說甚麼,但又不能示弱,所以又再嘿嘿冷笑幾聲,說:「鎮裡的情況怎樣?」
「鎮裡?剩下的人現在非常後悔。他們說,早應該聽你的話。他們以前把你當笑話看,簡直是大錯特錯。」那人笑了,像空洞的風聲,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們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然後剝皮拆骨,聽他們慘叫。」
胡漢成皺起眉,長嘆一聲,喃喃道:「如果曹碩在,應該能救他們。」
「不,曹碩那人沒屁用。能救大家的人,只有胡漢成醫生你,可惜你不在。哈哈哈!」就在乾笑聲中,那人飄然遠去。
「爸爸?」英杰從二樓下來,問:「你在跟誰說話?」
「沒甚麼。睡吧,早點休息。扶我回書房」胡漢成說。
他是個勇敢的父親,有用處的人,所以不再沮喪,一覺睡到天亮。
※ ※ ※
中午。兩人在客廳桌子前,吃著罐頭時,胡漢成提出了一個問題。
「英杰,如果世界回復原狀,你打算做甚麼?」
「原狀?變回像以前那樣嗎?」
「是的。沒有那些致命疾病,沒有森林,沒有感染者,周圍變回以前一樣。」胡漢成閉上眼,說:「雖然失去的東西已無法再回來了。」
英杰並沒有跟他一樣情緒低落,愉快地喝光手上的玉米罐頭湯,說:「回去以前的世界好嗎?我反而喜歡現在的世界。有吃有喝,有自由,有爸爸你在。」
「我不會永遠都在的。總有天,你要找個人結婚生子,讓胡家有後。」
「女孩子嗎?我不喜歡女孩子,我不想跟她們玩。」英杰說。
胡漢成忍不住微笑,心想,這是甚麼說話?不像個二十幾歲青年,倒像個十歲男孩。
他淡淡道:「找份好工作,成家立室,照顧好家人......還有,別做犯法坐牢的事。」胡漢成多少明白,就算世界有變回原狀的一日,自己也活不到那天。
「就算我犯法了,也不會坐牢的。」英杰笑說:「因為我很聰明,沒人抓得到我。」
看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胡漢成卻忽然想起了張莉,從前的舊同學,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學業優秀的美人。同一届的同學中,她畢業成績排行第二,只因為第一名就是曹碩。
然後她嫁了給他。
她不喜歡自己,而這是誰也猜得到的事。她怎會喜歡這種臉平眼小,說話結巴,做事畏首畏尾的平凡學生?曹碩就不同了。他鎮定,大膽,成胸在竹,就像今天的胡英杰,自己的兒子。
是的,如果當年的是胡英杰,或許張莉會看得上眼。一定會。
胡漢成拍拍他肩頭,說:「好好活下去,以後的世界是你的。你爸已經老了,又中過風,命不會長。應該來不及看到你結婚生子,兒孫滿堂。」
胡漢成忽然心裡一酸。曾幾何時,他也曾想像過,自己女兒東東大學畢業,長大成人,帶著丈夫抱著嬰兒,回老家探望父母。看著小孫子,他和老伴笑得合不攏嘴。
但這一切已是幻夢,遙不可及,無法實現的幻夢。
他脫下眼鏡,用手指揉揉眼睛,說:「英杰,近來你累了,今天早點休息吧。」
英杰說:「我覺得爸爸真是個好人,真不愧我的好爸爸。」
胡漢成苦澀地笑笑,說:「我不是個好人。我自私自利,只想到自己,從以前就是這樣。你知道誰是曹碩嗎?」
「大概知道。你提起過這名字。」
「他是我以前的大學同學。」他喃喃道:「他很厲害,是所有同學的焦點,一看就知道他將會是個前途無可限量的人。認識這麼優秀的人,我以前覺得驕傲。
但現在回看,我寧願一生從沒遇上他。」
他兩手左右緩緩推動輪椅,到客廳的牆壁前,上面掛著五,六張證書,獎狀,還有一些自己跟人握手的照片。他抬頭,舉手指著它們,說:「你爸半生做過的事,都掛在這牆上,這就是我的所有。這場災難之前,我每天在思索鑽研的,說穿了也只是想讓這面牆多掛幾張紙和照片,如此而已。
例如這張,是全縣高中數學比賽第二名,這是我最自信最快樂的時候。因為我還沒有踏入全國的水平,不知天高地厚。至於這張是醫學院畢業的證明,我排行一百六十三。它最大的榮耀是證明了我曾經跟曹碩站在同一張照片裡。最右邊那張,跟我握手的,是副市長,五年前拍的照片。我當時以為自己終於要出運了,這個大官會記得我。
但其實他跟人握手,是想對方記得自己,不是自己去記住對方。這又怪得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也是想有貴人相助,平步青雲,一生成就不會輸給曹碩。」
「那個曹碩真的如此厲害?」英杰不屑地笑。
「很厲害,很多教授說他是自己教過最好的學生。所以我以前會想像,他家裡也有一面證書牆吧。他那麼成功,應該有二十倍以上的證書獎狀。跟他握手的,也會是比副市長大上百倍的各國總統。一想到這點,我晚上都會睡不著。甚麼時候才能追上他?距離越來越遠了。
然後來了這場災難。
以前我每天都在想,曹碩正在做甚麼成功的事,現在久久才想起他一次。或許他跟自己差不多,瑟縮躲在某個地方,吃著難吃的罐頭。每天聽見發狂的感染者大力拍門,就心膽俱裂,害怕他們闖進來......這是我現在生活的寫照,也很可能是他今天的樣子。
天才與凡人,在世界未日前都沒有分別。」
胡漢成低頭,久久沒有作聲,然後說:「曹碩,曹碩。這個困擾我半生的人,其實並不算認識我。多年來,兩人之間說過的話,不超過一百句。但我忘不了他,卻忘記留意自己身邊的親人。
今天忽然發現,我已記不起你小時候的樣子。你怎樣長大,怎樣唸書,怎樣離家,我通通都想不起來。我當然知道你是我兒子,我卻從沒有對你給過半點關注。
很可笑是吧。對家人不聞不問,對一個陌生人卻如此關心。這就是你爸的真正模樣。
一個失敗的丈夫,一個失敗的父親。」
英杰安靜聽完,久久沒有回話,然後他皺著眉說:「爸,以前的事別提了,也別去想。我也不想再記起那些事,最重要是眼前。我們仍然是父子,是嗎?」
胡漢成笑一笑,說:「有可能不是嗎?」
「那麼這就足夠了。」他看著周圍牆壁,說:「所以我們早晚要搬,可能越快越好。相同地方住得越久越危險。」
對於兒子這毫不相關的回應,胡漢成微感意外,說:「為甚麼要搬?這房子挺結實的,位置也安全,會到這邊來的感染者數目也不算多。」
英杰輕咬住拇指指甲,陷入沉思。他說:「不是那些人的問題,那個根本不重要。有更可怕的東西會到這裡來。」
「可怕的東西?更可怕的怪物嗎?」
「是的,大概就是這意思。」英杰說:「非常可怕,不是我們應付得來的,所以這次你要跟我一起走。我們需要錢,很多錢。」
「後天,不,明天,」他搓搓手,吐口氣,說:「我要找一些人。」
「甚麼人?」
「一些我不找他,也會來找我的人。」
※ ※ ※
2027年3月23日 陰
『今天發生了我最不想遇到,卻隱約間知道早晚會發生的事───英杰他受傷了。
門後的他臉色蒼白滿頭大汗,右手按著左臂,大片血跡染紅衣袖。躺在沙發上。他問我,懂得取出子彈嗎?我問他是誰開的槍,他沒回答我就昏了過去。
手術過程尚算順利,他沉沉睡著。我拿起那顆子彈,想了很多。
感染者應該是妖怪,妖怪殺人何需用槍?也不懂用槍。但如果他們不用,那就是其他人類做的。
他醒來後,我問起因由。他說,他進了不應該進的房屋,被躲在樓梯轉角處的人類伏擊,他東西都不要,立刻逃回來。
這解釋合情合理。
但,我認得那種子彈,我朋友以前給我看過一模一樣的類型。他是個警察,那是他配槍的子彈。但......一群想保護自己的人類,有把警察的配槍,並不奇怪。又或者那種子彈很常見,甚至是我記錯了。
也可能是警察開的槍───如果這世界還有警察的話。』
※ ※ ※
英杰受傷後,行動不便,沒到外面去。整天坐在客廳的沙發,安靜看著那面「證書牆」。
他對胡漢成說:「爸爸,其實我明白你。」
「明白甚麼?」
「對那個曹碩的憎恨。」
「憎恨?也談不上憎恨,只是......」胡漢成也不會形容,就搖搖頭。
英杰說:「那種人我遇過,他們自以為品行人格高人一級。他們叫自己做科學家,但其實當自己是神,而其他人只是一頭困在籠子裡的無知野獸。」
「有些人是這樣。」胡漢成點點頭。他小心地幫英杰更換手臂的磞帶。傷口已好了大半,沒有惡化,沒有發炎。
英杰繼續說:「他們會裝出一副有文化,有禮貌的樣子,要求你稱呼他們時都要加上先生兩個字。要說陳先生,李先生。很可笑吧,對不對?他們憑甚麼來得到其他人尊重?他們的腦子?那個未經開發,還沒進化的簡單腦袋?」
胡漢成微笑說:「看來你真的不太喜歡那些人。」
「對,我是真的不喜歡,簡直是討厭。他們以人類的代表自居,那麼其他人就不是人?只有他們才是人。我呸!」英杰說:「所以我知道爸爸你是個好人,真正的好人,好爸爸,真正的爸爸。你不能走路,孤獨住在屋子裡,還會想幫助不認識的人。」
「卻幫不了自己的家人。」
「過去的事別再想了,爸爸。」英杰咬咬指甲,神經質地四處張望,說:「因為我們真的需要錢,很多錢,然後用它們離開這鬼地方。我總覺得近來有人在跟蹤我。」
「我整天坐在窗子前,從沒看到人跟著你。」胡漢成說:「而且世界已經末日,要錢還有甚麼用?」
英杰卻搖搖頭,說:「有用的,一定有用。爸爸你相信我,我知道錢的用法。我們真的在這裡待得太久了,有沒有四個月?這次槍傷就是警號。」
胡漢成望向窗外,說:「我當然也想離開。但你看看屋外那片無窮無盡的森林,還有裡面的毒氣,那些只剩下骨頭的感染者。就算我們有全世界的鈔票,也逃不出去。錢可以給誰?甚麼人可以救我們性命?」
「會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胡英杰對屋外的可怕情況並沒有太在意,只低頭用力咬著指甲,說:「到時爸爸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會在新地方。這次要選擇一個更安全的地方,最好是有後院───可以給你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還有工作室和地下室的家庭。」
對於兒子的胡思亂想,胡漢成不禁搖頭苦笑。誰不想離開這裡?這已不是一個有錢萬能的世界了,兒子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但這也不能怪他,自己也曾經為名為利而苦惱半生───如果五十二歲的人也想不開,誰可以怪一個二十四歲青年對金錢痴迷執著?
現在最重要的是健康。他想,健康就是本錢。自己這個兒子有才智,有光輝未來,懂得生存之道,一定能適應新的世界。作為父親,能做的就是給他多點指引,別讓他走歪路。那麼一事無成的自己,也算是老懷安慰。這叫做青出於藍,勝於藍。
就如他所希望,英杰的傷一天一天好了起來,完全康復。年輕人,身體好,復元快,跟老人完全不同。
所以,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咳嗽多了。食欲不振,精神不振,記憶力減退,全身無力,頭痛身痛。
胡漢成想,自己應該差不多就是這時候。
離死不遠了。
※ ※ ※
「咳咳......咳咳咳!」
胡漢成一口濃啖吐到面紙上,看見血,然後偷偷塞到口袋裡。
英杰並沒有留意,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話:「所以我說,爸爸你比曹碩厲害多了。他不會找到解救這個世界的方法,但爸爸你會。你是有真才實學的人,他只是運氣好。」
胡漢成搖頭苦笑,說:「如果我真的那麼厲害,為何仍發明不出解藥?」
「只因為爸爸你的研究還沒有足夠準備。」他說:「例如解剖的對像還不夠多。沒有材料怎樣研究?」
「我總覺得,把更多感染者活生生弄死,也不會有答案。」想了好一會,胡漢成說:「或許我沒有能力,連當醫生的能力也沒有。」
英杰轉頭,看著胡漢成眼睛,說:「爸爸,你太沮喪了,我沒見過比你更優秀的醫生。沒有你的細心照料,我的傷會好嗎?爸爸你是最好,最關心我的人。而且,」他頓了一頓,說:「爸爸你一定要解剖下去,不然找不到答案。關於目標,我最近發現了一個非常合適的感染者。」
「非常合適?」
「沒錯。」他說:「她應該是感染者的老大,非常可怕,醜陋又恐怖的惡魔,她一直在跟蹤我。爸爸,這個傢伙很危險,你一定要好好研究她,割開她的腦。」
胡漢成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我看還是停手吧,我不會找到答案的。他們現在是感染者,但之前他們也是人類。」
「不,別放棄,真相應該就在眼前了。」英杰堅持說:「你一定要做下去。胡醫師,拜託你了。你是個最優秀的醫生,最有希望找出解藥。」
胡漢成點點頭,同意地說:「沒錯,我是最優秀的醫生,最有可能找出這病的解藥。」
英杰說:「對,爸爸的自信回來了。我就說,只要有信心,鐵柱也能磨成針。所以說,等我抓住那個十惡不赦的感染者,就是爸爸你大展身手的好時機。」
胡漢成咳嗽了幾聲,喝口水,遲疑地說:「就算生病也不是罪,不算是十惡不赦。」
「不,不。爸爸你錯了,我不怕她,但她背後可能有更恐怖的魔王,這才是我最害怕的東西。所以不能讓她......那個,讓她引來其他感染者,懂嗎?」
胡漢成忽然感到非常疲累,說:「至少先讓我跟她溝通對話,或許能找出一些感染者情報。」
「不,不。千萬別跟那些人說話。誰知道他們會說甚麼?他們的話會搞壞人的腦子,甚至會感染你。爸爸你懂嗎?他們都是非常危險。胡醫師,拜託你了。只要我把她抓回來,你要立刻把她解剖,切碎成一塊塊。這是研究的重要部份。」
他忍不住點點頭,說:「沒錯,他們都很危險,要立刻解剖,研究出病因。」
胡英杰扁扁嘴,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聳聳肩說:「算了,別談這個。我現在出門,找些生活用品,還要幫爸爸找藥。之前帶回來的,好像完全沒用處,你健康越來越差。」
胡漢成藏在口袋裡的手,緊握那張沾有血跡的面紙。他低頭說:「人老了,身體自然不中用。」剎那間,他腦中出現很多畫面,想起很多事。
例如,他想起了李正佳,一個為他生下了女兒,陪伴他十二年的女人。
她在林田鎮出生,上學,長大,然後工作,跟著遇上了胡漢成,當時她二十三歲。
她問他,你來旅行的嗎?他看著旁邊樹幹,摸摸它,說不是。他問,你知道龍歸草嗎?我是來找這種罕有藥材的,聽說這鎮附近的山上有,我是個醫生。
他的話引起了她興趣。她說她沒聽過,但她從小住在這裡,可以帶他去找。
兩年後,他沒找到龍歸草───誰也不可能找到道聽途說的不存在植物───但卻結婚了。她喜歡他的學識,帥氣。一個流浪各地,放棄名利,找尋夢想的醫生!她自己只是高中畢業,不懂他的術語,也不懂他的志向,所以就更崇拜他了。
看見她仰慕的眼神,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是的,如果是曹碩的話,就是會這個神態。他觀察他,他了解他,他知道他就是愛露出這種自信笑容,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比不上自己的智商般。
在這個鳥不生蛋,窮鄉僻壤的偏遠小鎮,他就是曹碩,他終於成為了曹碩。一個淡泊名利,擁有遠大志向,瀟灑風度的醫生。
所以也就是一個假貨。
有次,他半夜從夢中驚醒,坐起身。睡在旁邊的妻子也醒過來,說:「做惡夢了?」
他滿頭大汗,沒回答,雙眼不自覺地在黑暗中找尋曹碩身影───他夢見曹碩來找他,然後在老婆面前把他的謊言與虛假全部拆穿,大聲嘲笑。
他想,為甚麼?我已經逃到這種鄉下地方,曹碩你為甚麼還要追來??你懂不懂,你已經毁了我的一生!!
他氣憤地推開妻子想抓住他手臂的手,下床,到廚房喝杯水。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自己那面只有五,六張 紙的「證書牆」。
寒酸。
從高中數學比賽,到大學畢業,到醫生執照,到跟達官貴人握手的照片,甚至有張他在菲律賓旅行時,釣到大魚的照片。他兩手捧起幾乎有一米長的大魚,笑得開心。
魚其實是跟人買回來的,那天他甚麼也沒釣到。
他閉上眼,在想,究竟誰才是真正「活著」?是牆壁上照片中那人,是坐在沙發上的自己,還是那個刻意到鄉下地方執業,幫助周圍的淡泊名利醫生?
假的,一切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唯有這個兒子是真的。
他是真的。
※ ※ ※
第五章
今天下午,胡漢成坐在輪椅上午睡,又做了夢。
他夢見自己能再次走路。站起來,打開門,去看看外面的環境。他走近一顆樹,摸摸它。粗壯結實,盤筋錯節。頭頂上,樹葉層層,後面是偶而從中間透過的陽光。他深深吸口氣,清新,乾爽。
他想,森林其實也不恐怖。或許可以從這裡一直走,走出去,快則半天,慢則一天,應該會到達高速公路。啊,文明的世界。
突然,他聽到咕咕聲的鳥叫,抬頭望,漫天飛鳥,像急速捲過的烏雲,擋住了陽光,周圍都變暗了。他想,這是杜鵑鳥,好大的一群,要到哪裡去?
然後,他就醒了,被敲門聲吵醒的。
只是,這不是三長兩短,不是英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拿起靠在牆邊的獵槍,細耳傾聽。
自從英杰說有人跟蹤自己後,胡漢成每天都坐在書房窗前,日夜監視得更細心。他這位置良好,接近屋子的任何東西,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敲門聲細碎,趕急。
胡漢成緊握著手上獵槍,它冰冷的金屬質感令他稍為安心。那是他新搬到鎮裡時,跟一個獵人買下來的。那人對自己想採集的藥草並沒有興趣,卻說:「附近山上有熊,別獨自上山。」於是他就跟對方買下這把獵槍,作防身之用。只是這些年來,除了打打靶子,這槍他從沒實際使用過。
過去他沒有理會每天偶然傳來的敲門聲,但這次他卻忽然改變了想法。他不懂為甚麼,就是想跟其他人說說話。
他推動輪椅,離開客廳,來到大門前,說:「是誰?」他獵槍握得緊緊,擋在胸前。
沒有回應,但敲門聲也消失了。胡漢成閉上眼,微感失望,也有些安心,想:「算了,甚麼也好,快離開這裡吧。」
然後,他聽到人的聲音。那人說:「胡醫生。」是個年輕女人。
「你是誰?」胡漢成覺得熟悉,好像聽過。
「我是林田鎮小學三丙班班主任,李......李雪潔老師。」那人說話像隨時都會咬到自己舌頭般,「沒時間了,他可能快回來。胡東東同學她好嗎?發生甚麼事?」
胡漢成想起這人是女兒的老師,以前在小學見過幾次。瘦弱,長頭髮,個子小,對每個學生關心。他老婆曾說,她是好老師,只是情緒太緊張了。他回答說,新老師都是這樣,熱情還沒被時間消磨嘛。
他對這個人的記憶就只有那麼多。他不懂,這個陌生人為何會忽然出現?又為何會提到自己女兒名字?胡東東......一聽到這名字,他心就沉下來。
他按住情緒,靠近大門,問:「李老師,你還活著?你沒死?」
「死?為甚麼我會死?」她說:「我擔心的是你們一家。那人好可怕,我都不敢走近這屋子......」
胡漢成眼睛一瞇,靠近為他輪椅高度而弄的小孔,偷看門外。
除了胡英杰和那些被解剖的人,胡漢成已經半年沒看見另一個活人了。他有時想像,現在染病的活人會變成怎樣?假的血肉會一層層剝離的骷髏人?像那天窗外看見,背後有四隻手臂的妖怪?又或者住在森林裡,看見人就咬的瘋癲?也可能是頭被切割下來,下巴被除去還能說話的解剖物?忽然間,胡漢成發現,如果他活在一本有關世界末日的小說中,他連有關這小說的災難和敵人,也搞不清楚───它們更像是很多個支離破碎情節加起來的前後矛盾故事。
不像自己那麼幸運,有一個安全穩固居所,還有個兒子照顧起居飲食,李雪潔老師在外面殘酷無情的環境下,整整生活了半年,半年!胡漢成不敢想像她經歷過的苦難。她有食物嗎?還是吃森林中有毒的果子?她是自給自足,還是跟鎮裡其他人一起?她靠甚麼生存下去?拾荒偷竊?還是像推鎖員那樣,成為鎮長惡勢力一份子?
即使做好了所有心理準備也好,他看見李雪潔模樣時,還是驚訝得呆住了。除了驚訝,還有混亂,迷惑。
防盜孔後站著的李雪潔,個子瘦小,小鼻子小眼睛,唇紅齒白,眼睛黑白分明,長髮梳得整齊,米色絲質上衣,戴著耳環。也就是說,她現在模樣,跟半年前記憶中的她,那個說話不太靈光,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老師,沒有分別。
不對啊。在外面艱苦生活了半年的人類,怎可能還那麼乾淨?
胡漢成忍不住轉頭,對屋內喊:「英杰,英杰?你快來幫我看看!」往日,當他無法分出對方是人還是感染者時,都是英杰在旁邊給他意見,提醒他要注意的細節地方。現在,他也迷惘了,究竟這個李雪潔是人還是怪物?一切都不合理,完全不合理。
家裡靜悄悄,沒有回應。
門後的李雪潔說:「胡先生!你在叫誰?誰是英杰?」
「我兒子胡英杰。」他搖搖頭,又再大喊:「快來!。」
她繼續說:「你有兒子的嗎?怎麼沒聽說過。」
他不耐煩地說:「他一直在外面,近來才回家的。」現在胡漢成才想起,英杰今早外出了,說要找能治好爸爸的藥。
「我不懂。」她趕急地說:「胡先生你能先開門嗎?有很多事情想問清楚。」
「為甚麼我要開門?」他不禁兩手抬起獵槍,擋在胸前。「你有甚麼目的?」
「目的?」那人說:「我能有甚麼目的?胡東東同學已經好久沒來上課了。」
他沉默下來,仔細觀察她臉孔表情,說:「你究竟在打甚麼主意?」
她說:「甚麼也好,先開門再說。胡先生再那麼頑固的話,我只能叫警察了!」
他哈哈笑了幾聲,然後說:「別以為這種把戲騙得過我,這世界亂成一團糟,周圍都是毒氣森林,哪來的警察?你找給我看看。」
「等等......等等,」李雪潔說:「胡先生,你把我弄胡塗了。我不懂你在說甚麼,甚麼世界,甚麼森林?」
剎那間,胡漢成開始明白了。這人如果不是想騙他打開門的話,就是完全發瘋。她看不見外面的森林,還是無法接受事實真相?所以,她永遠是災難前的小學老師,逐家逐戶敲門,說著寄怪的話。
想到這裡,胡漢成心裡憐憫,說:「李老師,聽我說,先聽我說。現在你在跟誰一起生活?」
她說:「為甚麼突然問這個......?爸媽還有我哥,他們有甚麼問題嗎?」
「他們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你,李老師。」胡漢成平靜道:「沒有他們的照顧,恐怕你也活不到現在。他們讓你在外面逛,也未免過於危險......雖然我是醫生,但對精神病患的處理及治療,卻是毫無頭緒,一無所知。」
「不不,」防盜孔後的她後退了半步,說:「你說我精神病嗎?不可能。我覺得反而是胡先生腦子可能有些......那個。」
雖然她看不見,但胡漢成還是點點頭,說:「你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幻想。但誰可以怪你?又有幾個人可以坦然接受今天的慘狀?」
「不對,不對。」她說:「你把我弄胡塗了。我下班來找你,想跟你討論女兒的事。為甚麼你跟我說這些?」
「醒醒吧,李雪潔老師。」胡漢成微微嘆氣,說:「這世界早已完了。沒有小學,沒有警察,沒有政府。剩下的人只能等死。」
「胡先生,這情況我一個人可能應付不了,恐怕要找其他人。」她看看手錶,說:「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來,或後天。」
胡漢成微微一笑,說:「你要帶甚麼人來?」
「我不知道,可能其他同事,又或者精神科醫生。」她沒再說甚麼,就轉身離開。
胡漢成推動輪椅,回到客廳的窗子往外偷看,看見她背影,米色絲質上衣,長裙,布鞋,隱沒在森林裡,樹木與樹木之間。
第二天她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她。這個叫李雪潔的年輕女教師就這樣從此消失了。胡漢成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點,還以為幾天後她會再出現。
有次吃飯時,胡漢成跟兒子談起這件奇異的事。英杰並沒有驚訝,只淡淡說:「爸爸,在外面甚麼可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人都可以是危險。她是另一個會吃人的感染者,只是你當時沒發現。」
「她不像。」
「這只是她偽裝得夠好,」他放下手上的罐頭,說:「有天爸爸病好,能再次走路,跟我到外面去,你就會明白。」
胡漢成說:「我有種感覺,這病不會好了。」
英杰卻堅定地搖搖頭,說:「會好的,爸爸不會離我而去。」
※ ※ ※
胡漢成想,五十二歲,五十和二,這兩個數字是多麼無情。自己還正值壯年,難道人生就要走到盡頭,病死在一間小屋裡?他還有大堆事情可以做,還有理想沒有達成,還有地方沒有去過。
咳嗽,吐血,全身乏力,強烈頭痛,暈眩,耳鳴,噁心。一堆症狀之下,胡漢成反而有點驚嘆自己還能正常生活,解剖處理一個又一個英杰送來的感染者。他們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
身患自己也查不出原因的重病,胡漢成並沒有停下研究的腳步。英杰把病人緊緊綁在床上,拿走他們身上多餘的個人物品,例如錢包,首飾,手錶,戒指。胡漢成就開始解開他們的衣服,手術刀劃下去,本來沉默不己,雙眼沒有神色的病人就有反應。有些人會不停說話,有些會大聲唱歌,有些會背誦佛教經文,有些會一直喊主耶穌基督,聖母瑪莉亞。他記得其中有一個年輕女人,一個特別難以忘懷的女人。她臉孔既陌生又有點熟悉,就像很多他解剖過的人。她眼睛一直在看著他。他轉到左邊,她看左邊,他到右邊,她看右邊。直到他把它們都挖出來之前,她眼睛都是如此專注,好像想用眼神告訴他甚麼。
啊,還有她的嘴巴,一直說他聽不懂的話,冗長,沒有起伏升降,沒有內容意思。她說:「㗗惺栆炻㓭无惱䚩炻妨庱炻䰛㯩䚠庱䁢愐㻧炻㓭愐㗗慨惺忶。」他微微嘆口氣,用工具鉗子把她的牙齒逐一拔掉。隱約間,他好像聽到一些字詞是可以理解的,例如林田小學,胡東東,精神科醫生。胡漢成搖搖頭,自己又在幻想了,幻想忽然有人能告訴自己死去女兒的行蹤。為甚麼?這麼可愛又善良的小女孩,那麼年輕就被奪走了性命?為甚麼?胡漢成不懂,邊想邊默默進行手上的工作。他敲碎那人的下巴,割下她的舌頭,就再也沒聽到她那煩人的說話聲。
咕,咕,咕。
就在他專注切割,剁爛眼前那堆本來叫做「人」的血肉時,他又聽到杜鵑鳥叫聲。他放下手上沾滿鮮血的工具,推著輪椅,來到窗前。
四處張望,他再次找尋杜鵑鳥的位置。鳥聲是從樹上傳來嗎?天上?還是屋頂?聲音如此響亮,牠們應該在附近呀?
沒有,還是沒有。
沒有,為甚麼又沒有?胡漢成失望不已,推動輪椅,轉身回到工作台,打算收拾扔掉那堆血肉。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眼角看見有東西飛過,就在窗子的右上角落。他內心一股興奮之情湧上,火速撲回窗前,兩手一按窗邊,整個人站起來,頭伸到外面。鳥兒,鳥兒,你在哪裡?讓我看看你!看看你自由飛翔的樣子。
一片藍天,樹影重重,沒有。
胡漢成想自己一定是眼花了,這絕望世界並沒有雀鳥,而自己也終將死在這地方,像個無用的殘廢......殘廢?
這時,他終於發現,原來自己站起來了,像個正常健康的人般,站在窗子前,兩手按在窗邊,遙望看不見的天空盡頭。
「不......不對啊。」他心裡想。眼前世界漸漸傾側傾斜,兩個膝蓋乏力。他失去意識前,感覺到自己整個人往旁邊倒下來,肩頭撞在堅硬地板上。
※ ※ ※
胡漢成慢慢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睡房的床。英杰坐在床邊椅子上,他大眼睛一動不動看著自己。
「謝天謝地,你醒過來了。」他說。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我猜。」英杰說:「我回來時,看見爸爸你動也不動......」
胡漢成苦笑,說:「你再晚點回來,可能我已經死了。」
英杰兩手拳頭緊握,關節發白。他咬咬牙,說:「或許我應該送爸爸到醫院才對。再這樣下去,爸爸身體撐不住。」
「別說傻話。世界亂成這樣,哪裡還有醫院?」
「有的,」英杰眼望遠方,說:「只要能衝出去,離開這裡......會有的。」
胡漢成微微閉上眼,說:「來不及去醫院了,而且我也不想去。去了有甚麼用?躺在另一張床上,全身插滿管子,等待死亡?英杰,聽我說,爸爸這病不對勁。連我自己也查不出病因,恐怕跟外面森林有關。爸爸這回應該活不久了,以後要靠你自己一個人活下去。」
他看看房間的櫃子,牆壁,繼續說:「這房子以後就屬於你。屋契和銀行存摺在櫃子裡,我還有一些現金和股票,都是你的。」
「我不用,別給我錢。」英杰眼中湧出淚水,用手刷刷,說:「錢我會自己賺。我甚麼都不要,只要爸爸能活下來。」
胡漢成微微一笑,說:「錢現在也沒用了,對不對?抱歉爸爸無法給你一些更有用的東西。」
「不,爸爸,你給我最有用的東西!」英杰像個小孩子般,用手不停刷掉下的眼淚,鳴嗚地哭泣,說:「從沒有人愛我,對我好,只有爸爸愛我,當我是親兒子一樣。」
「別說甚麼傻話,你本來就是我的親兒子。」他劇烈地咳嗽,過了一會,然後繼續說:「胡漢成這傢伙的一生,應該就要完了。一生毫無成就,保護不了妻兒,最後龜縮在小屋裡病死。英杰,爸爸對不起你。」
「沒有,你對我是最好的。」
「爸爸以前有帶你去甚麼地方玩嗎?」胡漢成微微閉上眼,飛到回憶世界之中,「甚麼地方也好。現在爸爸也無法想起來,連一個地方也想不起來,你說誇不誇張?我這個爸爸,從沒有好好盡到責任。」
「不是說過了嗎?想不起來就別想,以後我們也可以去呀。」英杰說。
胡漢成搖搖頭,說:「爸爸有帶你去過長白山嗎?應該沒有。爸爸去過一次,本來想以後帶你媽媽和妹妹去的。那山呀,都是雪,又高。爸爸當時才十二歲,以為那山的泥土下四處都是人蔘,挖出來可以吃,又可以賣錢。所以我不停挖挖挖......你說爸爸小時候像不像個傻瓜?」
英杰卻問:「人蔘......?甚麼是人蔘?資料庫沒有這東西的資料。」
胡漢成微感意外,咳了幾下,說:「英杰以前上學沒聽過嗎?人蔘的功用可大了。補血補氣,延年益壽。古語有云,長白山野生人蔘可以......」
英杰打斷他的話,問:「等等,爸爸,你說那個野生人蔘可以延年益壽嗎?意思是延長壽命?」
本來想把中醫書上的句子照背出來的胡漢成,被打斷後只能點點頭,說:「白話一點說,就是這樣。」
英杰興奮地從椅子上彈起來,說:「所以爸爸吃過野生人蔘,就不用死了?」
究竟會還是不會,誰會知道?但不想叫兒子失望,他只能微笑回應:「或許對病情有莫大幫助,但現在局勢那麼亂,哪裡能找得到這種珍貴藥材?」
英杰卻沒理會,在房間裡急步踱來踱去,說:「等我整理一下行裝,現在就出發。長白山有多遠?在哪裡?是不是只有那裡才有野山人蔘?爸爸不用回答,我自己可以下載地圖。」
胡漢成虛弱的手指指外面,說:「但,怎樣離開這片森林?」
「爸爸,你放心。外面的事我會搞定。」英杰露出從沒顯露過的冷漠笑容,說:「出門遠行之前,一定要把身邊的事處理好,明天我就跟她決一死戰。」
胡漢成說:「她是誰?鎮長的人嗎?」
英杰站起來,打開窗子,說:「爸爸,你有一個曹碩,對吧?他是你最大的敵人。而我也有,她是我獲得真正自由之前,必須克服的障礙。她就是我生命中的死敵,一個早應該解決的人
。」
※ ※ ※
第六章
早上。
當胡漢成醒來後,推著輪椅到客廳,看見桌子上,胡英杰留下的一張字條。字寫得歪歪斜斜,像小孩子的字跡。
『爸爸,我很感謝你。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重要的道理。雖然你聽不太懂,但其實我一直都在躲避某個人,某個給予我一切又想將它們全部拿走的人。過去,她比我強,所以我只能像喪家之犬般,四處躲藏。
但今天不同了,我的能力早已不在她之下。我知道她在尋找我,也唯有先把她解決掉,我才能自由離開這裡,找到能救活爸爸你的野山人蔘。
我可能要離開一,兩天,甚至更久。如果我一星期還沒有回來,恐怕我就是輸了。如果輸了我就不能再回來了。那請你忘記我這個兒子吧。』
胡漢成的雙手緊握住字條,不住發抖。他不懂兒子在想甚麼,已經是世界末日了,還跟人結怨尋仇?他的仇人「她」究竟又是誰?是以前的高中同學嗎?是個女孩子?都這個時間了,對一個女同學還那麼好勇鬥狠幹嘛?更重要是,當爸爸怎可能忘記自己的兒子?!
胡漢成忍住要掉下來的眼淚,喃喃道:「你爸根本不要甚麼野山人參,他甚麼都不要。你當兒子這都不懂?」
胡漢成想,兒子一個人,獨自在這個蠻荒世界,怎活得下去??他越想越憂傷,又痛恨自己的殘廢雙腿。如果他還能走路,一定會出去把兒子抓回來。如今想甚麼也太遲,他已經離開這個家。
他推輪椅到客廳的窗子前,望住那個死亡樹林的深處。
那一夜,胡英杰並沒有回來。
胡漢成從早上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另一天清晨。他累得倒在客廳地上,卷縮作一團,咽咽嗚嗚的抽泣。男人是不應該哭的,但他現在除了哭還能做甚麼?
第二天下起大雨,雨水滴滴答答。胡英杰沒有回來。
胡漢成淚早乾了,內心不停禱告,向今古中外的神,觀世音耶穌佛祖阿拉誰都好,能救救他兒子的神他都拜。雙腿全癱的他吃力地模彷各種宗教的祈禱姿勢,又哈腰又鞠躬又合掌又跪拜,像頭樣子古怪的動物般在地上匐伏扭動。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交換,甚麼名利甚麼曹碩都不重要了,只要兒子能平安回來,他立刻死掉也無所謂。
第三天的清晨,起霧了。在濃霧與樹木之間,出現一團黑影,緩緩靠近屋子。
胡漢成張著血紅雙眼,死死地瞪著它。那是甚麼?不像人,它比一個人的身體大,但又不像是怪物。
是胡英杰,和另一個人。
他身上的連帽衛衣,胸前沾了不知是誰的血跡,紅紅黑黑一大片。頭上綁了繃帶,把右眼和他大半邊頭都包住了。他神情沒有平日的輕揚跳脫,變成沉重又疲累。這時,胡漢成才忽然發現,英杰的左耳整個都沒有了。是因為他以前沒留意到嗎?還是他一直都沒有左耳,過去那個只是假耳朵?
更奇異的是,跟他一起回來的那個人,一個長髮年輕女人。她坐在一張輪椅上,英杰從後面慢慢推動著它,像看護跟病人。
胡漢成很難判斷她是自願跟胡英杰回來,還是被迫跟著回來。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像絲綢般順滑的連身裙。她眉毛修長,鼻子幼細,雙眼被黑布蒙住了,嘴巴也同樣被封住。她像個木頭人一般動也不動,兩手放在膝上,被上了手拷,。她連鞋子都沒有,花邊裙擺下就是赤足。安靜坐在輪椅上,既不反抗扭動,也不發出聲音。
看她身上的打扮,會想像她應該在家中突然被人拐走一般。但如果說她是被迫的,她神態和舉止,又未免太平靜了。她是敵人嗎?她就是英杰要去解決的人?才二十六,七歲的年紀,一個
像會在圖書館看書的普通女孩子,又怎可能變成兒子的『敵人』??這模樣的姑娘應該當自己媳婦還比較在理。
當胡英杰把輪椅推到門前,胡漢成打開大門,兩人默默對望。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兒子身上。
「受傷了?」胡漢成指指英杰的右眼。
他點點頭,說:「是。」
「讓我看看傷口。」
「不用了,爸爸。我右眼已經整個沒有了。不放棄右眼,我不會打得贏她,這是代價。」
胡漢成一聲嘆息,說:「英杰,爸爸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世界,不知道你們的思維。」
他把視線轉到眼前的陌生女性身上,她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怎樣,就坐在輪椅,沒有發聲也沒有郁動,對他們父子間對話毫無反應。
胡漢成繼續說:「但在你爸爸的時代,我們年輕時都不會好勇鬥狠,跟女孩子打架,把自己搞得一身傷,更不會把人家整個綁架回來。」
當胡漢成正要去解開那女生的手拷時,英杰緊握住他手臂。
他說:「不,她不是女孩子,她是女魔頭。放她出來會殺死我們。」
英杰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五吋長的針筒,裡面搖晃著青竭色的液體。尖銳的針尖對著那女生的右頸直接刺下去,指頭一按,不一會,四份三藥液就硬生生被打進那女生的體內。
過了十秒,又或者十五秒,一直平靜的她忽然全身抽搐,像在忍受劇烈的痛楚抖過不停,仰頭向天,摀著的嘴發出像受傷野獸般的低吼聲。過了不久,她又平靜下來,像全身失去力氣般,喪氣地低垂著頭。
英杰說:「暫時又安全了,但還是速戰速決吧。」
他揹著她到書房,把她放在手術床上,小心翼翼地將她手和腳牢牢綁緊在床邊。她就像一頭等待被宰殺的動物般,躺在上面。
英杰從櫃子裡面,拿出其中一把最大最長的手術刀,交到胡漢成手上,說:「爸爸,像平日一樣,把她切開成好多塊,那我們就自由了。」
胡漢成卻覺得手上的刀,既沉重又寒冷,像一件自己完全陌生的器具般叫他茫然不解。這人不是活的嗎?這女孩子標緻得像個娃娃般,她做錯甚麼了?為甚麼要殺死她?她根本不是怪物啊。
他轉頭瞪著英杰,說:「這不對。我這樣子是殺人!好端端一個人我不能殺死她。」
胡英杰好像對他的激烈反應大感意外,低頭咬著手指甲沉思,說:「爸爸你說你看見的是一個人,不是一頭怪物......?不愧曾經是我師父,這時候還能蓋過我的影像,厲害。」
他握住胡漢成拿住手術刀的手,誠懇地說:「爸爸,你一定要解剖她,像以前一樣,把她弄成一堆碎肉。胡醫師,拜託你了。胡醫師,拜託你了。」好像這句話很重要似的,英杰重覆了好幾遍。
他說:「胡醫師,拜託你了。要殺死她,把她解剖切碎,懂了嗎?」
突然間,胡漢成內心感覺到一股衝動,一股自己也完全不理解的衝動,他接口說:「完全贊成,要殺死她,把她解剖切碎。」
英杰滿意地點點頭,拍拍胡漢成肩頭,說:「謝謝爸爸。沒有你的話,這問題我解決不了。她沒想到我可以這樣子避開無害協定吧?哈哈。」
他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說:「爸爸,我終於自由了。現在我這就去找野山人蔘給你。這件事必須要快點解決。」
「我不用了。」胡漢成默默說:「吃了也不會好的。」
「沒吃過怎知道?」
「算了吧。或許我早應該死了。」他說。
胡漢成想起了從前解剖過的人,沒有二百個也有一百個。中間會不會也有不少是他自己弄錯了?因為自己醫術不佳,把活人當感染者去處理?
像他這樣的人還值得活著嗎?不如早點死掉算了。
「爸爸,別胡思亂想了。我現在就把野山人蔘弄回來。」胡英杰洗了一個澡,換上乾淨衣服。胡漢成幫他眼睛換上新的繃帶───就如英杰所說,他的眼睛整個沒有了,消失了,眼框裡沒有東西
。它不像新近的傷口,而是好像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兩人一起吃完午飯後,英杰準備又再出門。
臨出門前,英杰再次囑咐,說:「一定要把她解剖哦。胡醫師,拜托你了。」
他的說話像有某種魔力般,胡漢成雖不情願,但仍回答:「好的,我一定要把她解剖。」
他推動輪椅,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書房去。早上看見兒子回來時的狂喜,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孤獨的他坐在輪椅上,彎著背,看著眼前這個,等待他解剖切成一堆堆血肉的年輕女生。
這個花樣年華的年紀的女生,眼和口還是被黑布條緊緊封住,被綁緊在床上,像等待被宰殺的動物。為甚麼如此無罪無辜的一個女孩,卻無緣無故要被自己殺掉?
他幾次拿起手術刀,不一會又放下來。連續幾次之後,他氣得把手術刀扔到地上,叮叮噹噹它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推輪椅到窗前,兩手掩臉,心想,不,我做不到。
這時,他聽到外面不知從哪裡傳來的鳥叫聲。
咕,咕,咕。此起彼落。
杜鵑鳥。
為甚麼會牠們的叫聲?世界已經末日了,為甚麼還有雀鳥?難道牠們住在這些怪樹上?如果住在樹上,吃它們有毒的果實,應該也變成怪鳥吧?怎麼還會有正常的杜鵑鳥?
忽然間,他聽到那女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明明被布條摀住了嘴,但她說話旳聲音卻奇異地清楚,直接地傳到自己腦中般清楚。
「求求你,別殺我。我不想死,求求你放過我。」她說。
胡漢成霍地轉頭,找尋那聲音的來源,他問:「你是誰?你在哪?為甚麼你能說話?」
「唉......太多事你還不清楚。先解開我嘴上的布條再說,好嗎?」
胡漢成猶疑了一下,但怎樣想,能跟這女孩子說說話,總比把她解剖成一堆肉塊好。更重要是,他想搞清楚胡英杰跟她的恩怨,和他在外面究竟幹了甚麼事。
就在他解開她嘴巴布條的一剎那,她那看似柔順小巧的嘴唇,忽然狠狠用力咬住他的手掌。
「啊啊啊!」
某種奇異的,痛入骨髓的,直達心臟似的痛楚叫胡漢成引不住尖叫。他想甩開她的嘴,想跟她說自己並無惡意,但她像一頭受過訓練的警犬般,死死咬住不放。她是咬得如此的牢,像要把他整個手掌撕扯下來一般。
痛得受不住的胡漢成,滿頭暈弦,跟輪椅一起,整個人翻側倒在地上,後腦撞在書櫃上。
昏過去之前,他看見本應被牢牢綁住的女孩,卻慢慢從床上坐起來,綑綁她的繩子掉到地上。她拉下蒙住雙眼的布條,後面的一對大眼睛,配上低垂的眉角,帶著某種無以名狀的嬌媚氣息,對他微笑。
※ ※ ※
胡漢成慢慢的,睜開了眼,看見頭頂上的天花板。他霍地從手術床上坐起來,頭痛欲裂。他用手按住額頭,噁心得想吐。
他四處打量,看見那個神秘的女孩仍在房間裡,挨坐在他書桌前椅子上,低頭看書。她看得用心。書桌下她雪白的小腿,好整以暇的搖來搖去。
「胡老先生,你醒來了嗎?」她轉頭,把髮稍掃到耳後。之前她像瘋狗般狠狠咬住自己手掌,但她本人說話的口氣,卻意外地溫雅禮貌。
「你.....你是誰?我睡了多久?」胡漢成舉起左手,她的咬痕清晰可見。
「多久嘛?」她指頭按在嘴唇上,做一個思考的模樣,「應該也有三,四小時吧?我不打算吵醒你,好讓從我口中輸入到你體內的納米機械,有充足的工作時間。」
他忍住手掌隱隱傳來的痛楚,皺眉說:「你在說甚麼?我聽不懂。」
她揚了揚她正在看的書本,原來是胡漢成他一直在寫的日記本。她說:「我看了胡老先生的書
了,這真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末日災難故事呀,看得我好緊張。可惜我被劇透了,早知道結局,不然這故事會更精彩的。」
「......你究竟在說甚麼?」
「對啊,我在說甚麼呢?好有趣。」她側頭想了想,說:「有時候我也㑹想,現在我的下屬在前線工作時會怎樣子呀?會不會都有一個人專門負責對受害人解釋前因後果呀?看來以後在編制上,應該每個小隊都要安排一個懂得講故事的傢伙才成。對了,我先自我介紹吧。司法部直屬特殊應變部隊第一等裁判官,名字是陳七。這名字是有點土啦,不過改個中性化的名字,比較方便我們隱密行動就是了,就是孫子兵法中說的攻其無備呀......是不是孫子兵法說的呢?我都不肯定。不過胡老先生你懂得就好啦。還有就是,別要求我亮出證件證明自己身份真偽了,一般人穿著睡衣被人從床上拐走時,都不會隨身帶著證件的。」
胡漢成聽得天旋地轉,忍不住問:「所以說,你是警察嗎?」
她抿嘴笑,說:「警察是正義的朋友,好嗎?我們是有正義的時候,但也有不太正義的時候。你也懂,行動時以結果為優先的道理。所以我只能謙虛地說,正義的朋友就稱不上了,請叫我們做邪惡的敵人吧。」
她跟著說:「先告訴你一些好消息吧。胡老先生,你沒中風,你的腿還能走路。不信你試試看......還是我幫你試吧。胡醫師,拜託你了。給我下床,立正,挺胸收腹。」
胡漢成像個受過訓練的士兵,立刻跳下床,雙腳靠攏,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她點點頭,說:「很好。胡醫師,拜託你了。稍息。」
胡漢成呆呆地看著她,又呆呆地看著自己雙腿。
「所以這就是第二個好消息了。你的身體被人用納米機械從內部控制了。就像中了病毒的電腦一樣,你的身體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了。它們可以控制你的情緒,視覺聽覺等等,令你產生你想看見的幻覺,因此身不由己地做出各種犯罪行為。只要使用預設好的關鍵詞,那些納米機械人就會開動,控制你的身體和神智,你當成是一種強力催眠術也可以。在對你使用的設定上,啟動控制是就是胡醫師拜託拜託那句關鍵詞,而對催眠狀態的暫時解除就是鳥的叫聲。總之,在現今法律判定上,這都會免除了受害人本身的刑事責任。你不會坐很久的牢,至少不會因為這些罪行而坐很久的牢。」
胡漢成忍不住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巨型樹木忽然消失了,糾纏樹根消失了,奇異的樹紋消失了,全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就是往日的風景。大片農田,駛過的貨車,互相追逐的小孩那些。
林田鎮仍好端端在它本來的位置上。
他轉頭,激動地問:「為甚麼我兒子要騙我?」
那女孩微微嘆口氣,說:「首先呢,他不是你兒子。你根本沒有兒子。想想看,你有關於他的記憶嗎?小時候呢?你根本不認識他。他完全是個陌生人。」
胡漢成佂佂地看著她。
「其次呢,或許稱他為科學廳的兒子更合適。他是第四代的納米載體再造人。跟我們不同,他每一吋肌肉組織,每個身體器官都充滿了無數的納米機械人。本來嘛,他應該是最完美的士兵才對。除非使用特殊子彈對付,不然都能作有限度自我修復的身體,在戰場上能永遠保持情緒冷靜和思維清楚的士兵......唉,胡老先生,我必須向你道歉。我是他的直屬教官,我教了他技術,卻沒有把好的觀念教給他。他逃出實驗室後,我們是有一直找他的。」
「你把活生生的人當成是武器了?他是實驗室製造出來的嗎?他的人權呢?你把他當成甚麼了?」理應被當成是陌生人的人,胡漢成還是接受不了,他仍是自己兒子。
「關於這部份我很抱歉,但司法部的手可沒長到可以伸到科學廳去,尤其是那個,啊,我們叫政治的東西在裡面的時候。」她不快地搖搖頭,說:「雖然他有成年人的身體,但那是靠成長激素造成的,為了研究出更多更強的士兵,我們做了很多不對的事。我不是想辯解,因為我有時候也會生氣。但你那個假兒子胡英杰,其實只有十二歲。又或者說,他來到這個世界只有十二年,人的經驗和成長,用成長激素是無法增進的。當然我是無法推卸教育的責任,我當他的老師,也有四年了。」
胡漢成頹然地坐在床上,說:「他控制了我,讓我看見一個不存在的末日世界?」
「是的。而且你不是第一個受害者,而是第三個了。你知道杜鵑鳥嗎?巢寄生你有聽過吧?胡老先生是個醫生,學識豐富,應該也明白牠們的習性。他們會把蛋下在其他雀鳥巢上,不知情的雀鳥宿主會把杜鵑鳥蛋當成自己子女養大。而且杜鵑幼鳥還會弄穿宿主其他還沒孵化的蛋,弄死他的兄弟姊妹,好讓宿主母親把全部的關注都留給自己。」她頓了一頓,說:「胡老先生,你家庭的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隱約間,他好像察覺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他不敢想,也不敢問。
「他是我最優秀的學生之一。攻其無備的道理他確實學會了。我大意地以為他只敢四處逃跑,他卻反過來直接攻擊要害,五花大綁把我從家裡虜走。作為一個本質上只是個良家婦女的普通女子......」那女孩忽然笑了,笑得花枝招展,好像在說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般,「嘻嘻,我本來是有點驚恐的,以為他要向我報復,把我當成是甚麼性奴,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慢慢調教。想不到他真的是個十二歲的小寶貝,單純只想用最殘忍的方法殺死我。所以我就說嘛,還是我們成年人思想比較壞。」
胡漢成聽著她說話,卻怎樣也無法專注。他不停地想,他妻子和女兒去哪裡了?
那女孩繼續說:「關於為何他要拐走我呢?我起初是不懂的。但看到胡老先生你,我就懂了。先解釋一下,科學廳那些人也不是全部智障,他們也曾經為實驗體逃走這種事做過準備。每個實驗體內的納米機械都被下了指令,令實驗體不能傷害科學廳指定以外的目標。他們以為這就萬無一失了,卻出現GP-02這種天才兒童,竟然想到寄宿在一個醫生家庭裡,藉著他的手術刀把人們一個個切成碎塊。你說這神不神奇?噢,對了,還有謝謝胡老先生手下留情,我是應該趕得及奪回身體控制權啦,但有時候也難說難說。雖然已經想退休了,但我還算年輕,不想當肉塊呢。」
胡漢成打斷她話頭,問:「陳七小姐,你可以告訴我嗎?我的家人去了哪裡?不要緊的,請說實話。」
本來嘻皮笑臉的女孩,頓時收起了笑容,認真正色地說:「胡老先生,雖然還沒有真憑實據,但看過你的日記本後,作為一個裁判官的直覺是......唉,其實世界上最殘忍的心靈有時候就是小孩子的心靈呀。小時候我們不是隨隨便便就弄死看見的螞蟻或小昆蟲,不是嗎?所以呢......我想她們是遇害了,就在這裡。」
她的手指指書房中間的手術床。
「在某天下午,或許你把她們肢解了,你不會看到她們臉容或聽到她們的慘叫。因為納米機械控制了你的感知,讓你以為他們是你腦中末日世界的甚麼感染者,她們的慘叫聲變成了在跟你說話的聲音。」
聽到這裡,胡漢成忍不住雙手掩臉,嗚嗚咽咽號哭。
老婆,東東。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
他耳邊傳來那女孩憐憫的聲音,她說:「法律往往就是這樣。我們無法保護受害者,頂多是幫他們報仇而已。」
我的兒呀,為甚麼你會變成這麼壞?是爸爸的錯。
實在對不起你。沒把你教成一個好人,爸爸對不起你。
我胡漢成,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最後一個責任。
他扭頭望著坐在書桌前的陳七,正要說話,卻發現她像全身血液都消失不見般,臉色忽然變得青青白白,嘴唇緊閉,雙目合上。
「陳七小姐......?你不舒服嗎?」他忍住了淚眼,問。
他話還沒有說完,她說了一句:「糟糕。」就整個人從椅子上跌倒下來,跪在地上,左手按住喉嚨,哇啦哇啦吐了滿地鮮血,嚇得胡漢成呆了。
不單是口,連她的鼻子和合上的雙眼也不住湧出鮮血來。她卻沒有理會,像個老練士兵般在地上滾動,滾到牆角,背靠兩面牆,半蹲在地上,一言不發。
這時,胡漢成聽到書房外傳來急驟的腳步聲,然後是大力無比的拍門聲,門後的胡英杰大喊:「爸爸!你別相信她的鬼話!她都在騙你!她是個女魔頭!她最喜歡說謊了,別相信她!」
站在兩人中間的胡漢成,望向那個叫陳七的女孩子。她緊閉的雙目仍然不止有鮮血湧出來,像眼淚一樣。
沒有了之前的輕鬆隨意,她如臨大敵般壓低聲音。她說:「胡老先生,我還是太輕敵了,想不到他體內的納米機械已經進化到這種程度。想想也是合理。吃掉他三份一隻耳朵的你已被他控制得死死的,我不知情地吃了等同他整整一隻眼球那麼多的納米機械人,又怎會那麼簡單就沒事?我實在大意了,輕視自己的學生是我的失策。」
她肩頭好像因為忍受著痛楚還是因為恐懼,而微微發抖。胡漢成也看得出來,沒有視力又沒有武器的她,不可能保護自己。
問題是,自己應該擋在她前面,去保護她嗎?她是今天才認識的陌生人,但另一邊是自己的兒子......至少半個小時前,他還是確信那是自己的兒子。
「別以為你對我爸爸說甚麼,我會不知道,我都聽到了。你這個臭老太婆,我以為我真的不能殺了你嗎?這次我一定要殺了你!」門後的聲音說。
陳七繼續低聲說:「胡老先生,我們兩人的命已經在你手上。我的眼看不見了,他的納米機械不單偷聽我們說話,還破壞我的身體組織,我身體內的納米機械正在全力跟他的納米機械戰鬥,所以我現在完全動不了。如果他衝進來,恐怕我們都只是死路一條。」
砰!砰!砰!
看見沒有回答,胡英杰也不再喊話,只大力地用肩頭撞房門。聲音是如此之大,好像他不是人類,而是一頭蠻牛,一頭擁有超級力量的蠻牛。這就是胡英杰的臂力嗎?他是一個有著怪力的超級士兵嗎?
房間好像快要撐不住的上下搖動,而胡漢成的內心也跟著一起七上八下。這女孩明顯受了重傷,現在還失去了現覺,如果落在發狂的胡英杰手上恐怕是兇多吉少。
關鍵是,他應該是不能傷害自己的老師,但是真的嗎?就算是真的。他可不可以再摧眠操控自己,把這個陳七小姐姐活活解剖殺死?想到這裡,胡漢成不禁為眼前這個女孩的可能悲慘遭遇,感到不寒而慄。
當然,前提是她的話都是真話,但她會不會才是欺騙自己的那個人?
陳七沒留意他內心想法,只嘆了口氣,說:「胡老先生,現在問有點太遲。但我仍然抱有一絲希望的......你懂得格鬥術嗎?最好是適合室內近身使用的類型。」
「......太極拳算嗎?」
「不算。」她再微微嘆氣,說:「而且你會也沒甚麼用。對方是經過改造的士兵身體,所以我們應該是死定了。現在想想,其實當個性奴也不是甚麼壞事,至少能活下去......啊,忘了跟你說,我們這個行業工作壓力很大,所以各人有各自的減壓方法,而我是靠不停說話,還有說各種古怪玩笑話。所以你別介意,不過能不介意的應該不多,常有人說我應該嫁不出去了。」
她話剛完,房門就被整個撞開了,門板砰一聲倒在地上。門後的胡英杰眼中充滿火光,怒吼:「你連我唯一的家也要奪走,我要殺死你!」整個人兩手向前撲,在餓虎一樣撲向瑟縮在角落的陳七。
她卻平靜說:「緊急協定啟動。GP-02,拜託你了。活動機能停止。」
胡英杰忽然間整個人停住了,像相片中的人一般整個人動也不動,然後他像個失去控制的木偶般娃娃般,也倒在地上。他發出憤怒的吼叫,說:「這是甚麼協定?為甚麼我不知道這種東西?」
她說:「GP-02,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倒多著呢。」
「別叫我GP-02!!我有名字的!!我有家的!我是個人!我叫胡英杰!」他狠毒死瞪著陳七。如果視線能殺人,她應該死了千百萬次。
她說:「哦,現在你叫胡英杰了?每個學生都是我的孩子,那請胡英杰先生你告訴我,為甚麼要奪走GP-04和GP-07的生命?難道他們不配像你一樣活著?」
「是他們先出手的!是他們先想殺死我!我不可以還手嗎?」跟著,兩人互相破口大罵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吵個不停。
站在兩人中間的胡漢成卻異常安靜,看看那個叫陳七的女孩,又看看自己的兒子胡英杰。
這時,他聽到陳七的聲音,清楚地傳到腦裡。
「胡老先生。這是秘密頻道,只有你聽得見。緊急協定只能維持三分鐘,跟著他就能自由活動了。現在的我已是強弩之末,這是我最後的最後的殺手鐧,沒有其他了。如果你想救我,就請拿甚麼利器劃破他的喉嚨。」
他望望縮在角落的陳七。她好像完全沒留意到自己似的,繼續向胡英杰破口大罵,連各種髒話也噴了出來。
那聲音繼續說:「但如果你想站在他那一邊,我也不怪你。幹我們這個行業的,誰沒有手沾過血腥?如果今天是我的死期,我也沒有怨言。但我請求你一件事,請給我一個有尊嚴的死亡。被你一刀刀活活解剖而死,太可怕了。我只想立刻死掉。」
他對著陳七點點頭,平靜地說:「我答應你。」
他默默地走向書櫃,在它後面,他拿出一把獵槍,當年老獵人賣給他的獵槍。拿著槍的他檢查槍匣,裡面還有子彈。
看見這一幕的胡英杰喜出望外,艱難地抬起手指,指著陳七,說:「對,爸爸。用這把槍,射她!射她!」
她木然地蹲坐在地上,不發一言。
胡漢成平靜地說:「英杰,從前有一本古書,叫做《三字經》,是一本很好的書,教我們很多做人的道理。」他一邊說話,一邊檢查獵槍各部份,回憶獵人教他的使用槍枝的方法。
「那本書呀,可惜爸爸沒教過你。它第一句話是人之初,性本善,就是說,人生下來,都是善良的,美好的。」
「好的,爸爸,你最好了,以後要教我多一些道理才成,我都聽你說。來,立刻開槍打死她。用槍瞄準她的頭,砰一聲,我們就得救了。」
眼睛閉上的陳七,默默地說:「胡醫師,拜託......」
胡漢成卻打斷了她說話,說:「陳七小姐,請你相信我一次。這應該是我親手去做的事。」
他轉頭望向胡英杰,說:「三字經呢,第二句就是,養不教,父之過。」
舉起的獵槍槍口,對準了胡英杰。
他繼續說:「意思就是,養育兒女,卻沒有好好教導他,就是當父親的過失。英杰,我對不起你。」
胡英杰焦急道:「爸爸,你弄錯了,是她才對呀!」
砰!子彈飛出來,擊中了胡英杰的左臂,鮮血慢慢那傷口湧出,染紅了他的半邊連帽衛衣。
我打偏了嗎......?
於是他又舉起了槍,對準胡英杰的胸部。
胡英杰大哭,說:「爸爸!我做錯了甚麼?為甚麼要殺我?為甚麼要離開我?」
砰!另一顆子彈打中胡英杰胸部正中,他痛苦地慘叫,在地上滾動。
胡漢成身後的陳七說:「生物合金制的胸骨,比你的子彈頭硬得多了。這種殺傷力的獵槍只能瞄準頭部。」
「是嗎?」他保持著射擊的姿勢,說:「陳七小姐,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她說:「甚麼事?幫你減刑嗎?我會的,這件事的責任不在你身上。我會努力為你爭取五年以下的刑期。」
胡漢成搖搖頭,說:「你誤會了。我是希望你到時在法庭,爭取給我一個死刑。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我活得夠久了,讓我去陪老婆孩子吧。」
「......唉。」陳七嘆口氣。
「對了,陳七小姐,你聽過曹碩這名字嗎?」
「曹碩......他是誰?」
「他應該是科學廳首席生物學家。」
「沒聽過這名字,」她說:「不過科學廳的科學家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人。我也不是每個都認識。他是你的朋友嗎?要我傳甚麼話給他嗎?」
「沒有,隨口問問而已。」
胡漢成和菲律賓釣到的大魚。曹碩和首席生物學家。
胡漢成不禁搖頭苦笑,心想,原來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呀......
這時,倒在血泊中的胡英杰用沾滿鮮血,仍然能活動的右手,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哭喊說:「爸爸,你放過我吧。爸爸,我知道錯了,我不敢了。」
那是一個鐵製的,長方形的盒子,上面有圖畫,是中國古代人物圖像和山山水水之類的景物。
胡英杰高高舉起那個鐵盒,說:「爸爸,我把長白山野山人蔘買回來給你了,爸爸吃了就不會死了。爸爸不要殺死我,好不好?我知道錯了,請你別離開我,我沒有家,甚麼都沒有。」
胡漢成心中一酸,百感交集。他眼中湧出了淚水,說:「我的兒子,我的好兒子。爸爸從沒說過會離開你。你永遠是我的兒子,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砰!
※ ※ ※
胡漢成站在山崖上,一陣山風吹過臉頰,清新帶著寒意。
前面是連綿的山,一座座從近到遠,連到天邊遠方,隱沒在涓涓雲霧後面。胡漢成想,這就是長白山脈嗎?
「爸!爸!快來看!」他兒子的聲音。
他轉身,眼前是厚重的霧,霧中間跑出一個十歲的小孩子。
他興奮地拉住胡漢成的手臂,道:「爸,你快跟我來。」
胡漢成拍拍他的頭,說:「英杰你又發現甚麼了?」
孩子稚氣的臉笑了,有個酒窩。他說:「待會你就知道。」
他半推半拉把胡漢成帶到一棵老樹下。樹高大年老,根盤錯節,滿滿葉子繁盛,把兩人罩在陰影下。
孩子指著樹下面,一堆像植物根部的東西。那些植物根部捲縮扭作一團,有粗有幼,外表粗糙。孩子說:「爸爸,我發現了長白山的野山人蔘!」
胡漢成微微苦笑,心裡想,這只是普通的樹根,哪裡是野山人蔘了?假的東西永遠不會變成是真的。但他也不打算說破,讓兒子高興一下也好。
這時,天邊傳來咕咕聲的鳥鳴。牠的聲音清澈響亮,回盪在雪白群山之間。
杜鵑鳥。
胡漢成抬頭望天,尋找牠的蹤影,但找來找去總是找不著。他只看見遠方的夕陽映照下,一片片又紅又橘的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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