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光和煦,鮮黃色的救護車在街道上特別引人注目。幾個旁人在車的附近圍觀。一對穿著制服的男女正合力把救護床推入車廂中間。
臥床的中年男人雙眼在震顫,額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並發著收窄的呼吸聲。淺藍色的恤衫全身滲出的汗濕染成深色。
那震顫的雙眼看起來很熟悉。把汗濕先生推上車廂的三十歲男子心想。胸前的小名牌寫著「林仨」,隨著他呼吸的胸膛上下起伏。
對了,就是在火車上看著飛快移動的風景那樣的眼睛。林仨這樣想著,終於記起了眼前的震顫眼睛何以為他帶來了難以解釋的熟悉感。
早已在車廂上準備的救護隊目仔細地觀察著汗濕先生的急促呼吸。他向女性救護員發出指示:「德兒,替先生夾手指。」
「血氧只有70。」德兒讀著血氧測量儀的讀數,一臉猶豫地回望隊目,「要讓他吸氧氣嗎?」
隊目把手放在腰上,搖頭嘆息:「除此以外我們還有什麼選擇呢?指引上,碰到血氧含量過低的病人就只有給予氧氣啊。仨仔,麻煩你。」
林仨拿起氧氣,在行動前再一次試探。
「先生,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汗濕先生散渙的眼神恍了一恍,似是聽見了林仨的提問,但沒有力氣回答。
林仨放棄似的嘆了一口氣。他熟練地掏出了氧氣面罩,放到汗濕先生的臉上,「放鬆一點,這是氧氣,請吸一口——」
吸了一口氣後,汗濕先生再呼不出一口氣來。他的身體劇烈抽搐,原來左右震顫的雙眼現在向上吊著。
血氧測量儀的讀數變成「error」。德兒見狀,立即為他施行心外壓。
林仨手按著仍在汗濕先生臉上的面罩,詢問旁邊的隊目:「你把之前的都上報衛生院了嗎?」
「報是報了,但要待解剖後才可以知道是猝死或是心肺有事啊。」隊目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假如家屬願意讓醫療團隊解剖的話。」
失去生命跡象的汗濕先生躺在三人中間,冷冷的仰望著車上的天窗。陽光透進他那如鮮血乾掉般褐色的眼珠,跟蒼白的臉容襯在一起,像陳舊殭屍電影中的典型妝容,唯獨欠缺尖齒。
「又一個吸入氧氣後立即死亡的病症啊。有不尋常的新疫症出現了吧?」德兒輕抹額上小顆的汗珠說。
隊目看看手上的電子錶,說:「送遺體到醫院後再下班吧。明天放假,好好休息後再回來打仗。」
將遺體送往政府指定的殮房後,三人把救護車駛回消防局。隊目向兩位隊員交帶,他寫好報告再走,示意德兒和林仨可先行離去。
「下班後去哪?」林仨看著正把臉擦乾的德兒。
「約了人吃點東西再回家睡啊。你呢?」
「我也約了人,但時間未到,可以陪你一會。一起走到巴士站如何?」
「不用你陪啊。」德兒從小袋中挑出出眉筆、眼線筆和唇膏。
「喂,需要嗎?」林仨語帶輕蔑,「都日見夜見啦,還要化妝嗎?」
「說到底也是去拍拖嘛。」德兒瞥了林仨一眼,又望向摺鏡把眉尾稍稍畫長。「何況也不是日見夜見,夾不到時間時連影也看不到。是不是可以走了?」
「看不見我一直在等你嗎?」
德兒沒好氣地推著林仨走,一同步出消防局。
「讓我看看相片,是上次的那個女孩嗎?」德兒靠近林仨,著意要看他的手機。
「沒有相片呀。不是上一個,這個是最近認識的。」林仨隨即把手機放進褲袋。
「你上一個不都是最近認識的嗎?為什麼常常換來換去?」
「什麼換來換去這麼難聽,只是普通朋友。覺得不適合就無謂讓人有假希望啦。」
德兒牽起嘴角,重點複述了林仨的話:只是普通朋友。
「不跟你討論啦。」林仨看見毛駿在遠處的身影,「我也是時候要走了。」
「下一更見。」德兒揚手道別,快步前往毛駿的方向。
「餓嗎?」毛駿親了一下德兒的臉頰,又說:「下班很累了吧?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第二章
從巴士下車後,毛駿打開手機地圖,牽著德兒的手走到兩條街外的咖啡館。
「幸好今天是平日,沒有什麼人排隊。」他倆很快便被職員安排到座位,毛駿滿意的笑笑,「看來真的很好吃啊,這個時間都可以滿座。」
德兒看看餐廳的佈置,心想這裏果然是很適合打卡的地方——餐廳內的裝潢用柚木為主,配上簡單黑、白兩色的傢具,單單坐在這裏便能感到放鬆。她又瞄到旁邊的餐桌同樣地坐著一對戀人,男生正對碟上的小麥圈拍照。
「想試吃嗎?」毛駿注意到德兒盯住那男生的小麥圈,「小麥圈夾著的是正被熱議的白色火箭菜呢。我買給你?」
「我不要,我要牛油果。」德兒皺起眉,「你想吃的可以自己叫一客啊,不用顧慮我。」
「我不愛草青味。」毛駿笑笑,「在想你是不是也希望打卡炫耀而已。」
「為什麼白色火箭菜會受歡迎啊?」德兒露出奇怪的神色,「好像在A4紙上用美工刀把菜的形狀切割出來再放在小麥圈上一樣。哪裏吸引?」
「咦,你說中了啊。它的吸引之處就在於好像用鉛筆畫出來的平面圖畫,卻又真的可以食用,所以人人都覺得很有趣。你知道它為什麼是白色的嗎?」
德兒搖頭。
「你知道有白化症的人,對吧?動物界也有白化症——純白色的獅子、白色的豹、白色的長頸鹿⋯⋯數年前也有人發現了白化的熊貓。這些白化動物的照片和資料,我們都可以輕易搜尋得到。」毛駿把白化動物圖片的搜尋結果遞給德兒看,「白化植物卻鮮有人討論。大概它們壽命短得不值一提吧。可是近來有人研發了壽命又長又易大量種植的白化火箭菜啊,就是那男生碟上的白色火箭菜。」
「研發,說到底就是基因改造吧。」德兒淡然地回應。
「商人會說是新品種。」毛駿笑了笑,「商人真是很聰明呢,總有很多賺錢又令人大愛的念頭。如果我的插畫也可以如此受歡迎就好,然後我就可以單靠畫畫來養你。」
明年、廿九加一就做少奶奶好不好?毛駿在德兒身邊耳語。
他又托著頭望向德兒。雖然滿臉不在乎他的話,但聽到「養你」這兩個字時,德兒臉上還是露出了一絲得戚的痕跡。
「你可以點單沒?拜託不要先餓死老婆。」
第三章
一個穿著白袍的長髮女人面對著電腦螢幕滿滿的文字思考著。身後有一個看起來比她年長好幾年的男人,跟她身穿一樣的白袍,彎下身子站在不遠處看著同一個螢幕。
這裏只有他倆二人。
「收到消息,剛剛又增加了一宗啊。」姓阮的女人首先開口。
男人抓了抓變得花白的頭髮,回應道:「聯絡了家屬了嗎?他們願意簽授權書嗎?」
「聽說他們還在商討中。不過托謝醫生你的福,目前已有20具遺體的資料,我們可以準備開始分析了吧?」姓阮的女人一邊說,一邊把頭髮束成馬尾。
謝醫生雙手按著冷冰冰的辦公桌,說:「算是不錯,但愈多家屬授權愈好。或者我們先去吃個午餐再繼續,好嗎?」
束了頭髮的阮醫生關掉那標著「高度機密」的電子檔案,又將電腦調較至睡眠模式。她脫下白袍,跟謝醫生一同步出研究室。在途上,他們沒有再對話過。
來在醫院的餐廳一角,謝醫生托著餐盤,走到阮醫生對面的座位坐低。餐盤上盛著兩個西餐廳的全日早餐和熱咖啡。她迫切地問了套餐的價錢,火速掏出了鈔票,想付回謝醫生。
「別跟我計較這點小錢,就當是你願意第二次跟我合作的謝禮。這次可比上次的肺炎更棘手呢。」
阮醫生收回了銀包。她並非想佔謝醫生的便宜,只是兩個醫生在餐桌上把區區幾十塊錢推來推去也真夠尷尬老套。要找機會請他喝咖啡也不是困難。於是她點頭微笑,展露謝意。
阮醫生比研究室時顯得鬼祟,她用旁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今天早上收到生化科那邊的電話,梁教授——你知道那位權威吧?她也願意加入應急小組。大學早五年前收到一大筆資金,讓她可以自設一個研究室,購進的儀器很先進。有她的參與,對我們幫助很大。」她又呷了一口咖啡,繼續說:「我們醫學團隊的成員們也快到埗了。」
謝醫生有點失禮地一邊吞嚥食物一邊點頭,表示把話都聽進了。阮醫生當然理解現在不是享受食物的時間。
「謝謝你幫忙聯繫其他人。」謝醫生把手擋在嘴前,希望別讓阮醫生看見正嚼著的食物碎塊,「我跟政府那邊的會議委員們提起了你,請你一同參與以後的會議。又會是一場硬仗呢,我倆將會又變得很忙。」
「我把解剖資料看過了一遍。」
「資料很奇怪吧?」謝醫生抬了抬下巴,「你有什麼看法?」
「死者大都是年輕至中年人,全都是早上至午間時病發,病發地區又廣泛。最奇怪是他們的眼睛虹膜都變成了紅褐色吧?亞洲人一般都是深褐色?那紅褐色應該是後天的。」
「我有同樣的假設,紅褐色虹膜是後天變成的。你覺得會有什麼可能性呢?」
「死者們沒有共通的病史啊。」阮醫生用手揉著兩邊太陽穴,狀甚煩惱,「而且那紅褐色幾乎是一樣的啊,這沒有先例吧?」
「那麼,」謝醫生咕嚕咕嚕地喝幾口水,清了清口腔,「會是新的疫症嗎?」
「雖然很不希望是這回事,但我實在沒法排斥這個機可能。」
謝醫生把餐盤疊起,交給自助回收區的工作員。阮醫生跟上他的步伐,「到Mike那裏,驗證我們的假設吧。」
第四章
吃過小麥圈後,毛駿和德兒在附近的商場逛了一會,然後一起登上小巴回家。
甫在尾二排的雙人座位坐下來,後面的女生便放聲與電話中的另一人高談闊論。毛駿替德兒把左邊的長髮撓於耳上,又在她袋中掏出刻有「Grace Kelly」的無線耳機盒遞向她。
「戴起耳筒睡一會吧。」
德兒點頭,默默把耳筒放入耳朵,把眼睛合上準備入睡。毛駿把手安放在德兒膝上。
不一會,他拍了拍德兒,輕聲說「等一下再睡」,眼睛轉向後方。
「我覺得我男朋友不明白我,」女生此時顯得氣沖沖,「他不明白我的需要!他不明白我是需要出軌的女人!」
德兒瞪大眼睛,挺直腰板,向身旁的毛駿豎起大拇指。
「如果他愛我,就應該尊重我需要!」
「你明不明白,我不可以跟他一直在一起,會悶死!我需要刺激才可以延長跟他一起的新鮮感!那麼我們才可以延續感情!」
「跟他一起卻不能出軌,我跟單身有什麼分別?」
德兒此時注意到司機沒有在跟同線的其他司機對講。全車的人乘客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活動。
下車後,毛駿笑問德兒:「我是不是很醒目呢?」
「果然值得犧牲睡眠時間啊,需要出軌的女人。她男朋友不知會怎麼想。」
「她男朋友應該是不同意才讓她火光吧。如果是知情而雙方同意的話,其實沒有問題啊。開放式關係也是可行的。」
德兒愕然望向身旁的他,她可沒想過一夫一妻以外的可能性。「你是認真的嗎?」
毛駿想了想,「條件是我知情且同意啊,否則那就是偷情了。你想的話,我不一定不同意的。我只希望你開心。」
「你不怕我後來變心愛上那男人?」
「可能你愛上的是另一個女人呢,那麼我就開心了。」毛駿牽起德兒的手,「你要是愛上他人要分手的話,我就把你再追回來。然後再另覓多一個女人加入,無限重複,哈哈哈。」
第五章
大型淺藍色塑料袋躺在房間中央的鋼台上,旁邊圍住四個穿著保護衣的成年人。Mike首先動手拉開塑料袋的拉鏈,確認死者的身份及醫療記錄。
「我會負責剖開死者的身體,接下來內臟的部份會交由子寧檢查。子寧會在那張桌子上工作。」Mike指著房內另一張較細小鋼台說。
謝、阮二人點頭表示明白,沒有作聲。室內的空氣跟遺體的血液一同凝住。
一具年輕的女屍體呈現在眾人眼前。已經待在冷藏櫃數天的身體有輕微分解的症狀,腿上出現了好些小水泡,跟她指尖上褪去三份一的水晶甲跟發出一樣晶瑩的透光感。
她的身體美麗而壯實,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生前必定是個自律又勤力鍛鍊的女性。
阮醫生看著女生的臉龐,感覺很是熟悉,卻又說不出在哪見過她。
周子寧——那個看來三十出頭的助手,熟練地把刀具交給Mike。這表示解剖快要開始了。
「先此聲明,我們並非是不相信你們——」謝醫生趁屍體被剖開前,吸了一大口氣說。
「我知道。你們是擔心報告被動過手腳吧。」Mike大方回應,減輕了謝醫生的尷尬感。「要是跟你們說是有人動過手腳,會更易接受吧?可惜,答案是沒有被改動過。你們就親眼來驗証一下。」
Mike用刀具刺進女生的鎖骨下方的皮膚,稍施力道在她的身體上劃出一道既深又直的切口。肉在刀下被剖,綻開,薄薄的脂肪從其中溢出,像塑膠海綿。切口撓過肚臍,在恥骨上方結束。沒有血流出來,皮膚下面的脂肪層滑滑的,像牛油,像啫喱,又像布甸。
不管看多少次,這過程看起來仍像用美工刀切割床褥一樣。阮醫生心想。
Mike放下刀具,手腕比剛才更加用力,將剛才剖開的皮膚向左右擘開。半透明、漲卜卜的大腸在其中露了出來。不習慣待在解剖現場的謝、阮二人嗅到了人體內部的氣味,感到有點反胃,不禁把眉頭皺緊。
「有點難受吧?會慢慢習慣這氣味的。」周子寧彷彿看穿二人的心思。
只是站在他倆面前,自己好像變得愈來愈透明,內臟和心事都沒有什麼好躲藏。謝醫生心裏想。
Mike好像沒有把任何說話聽進過一般,默默地把肋骨剪拿在手中,集中精神看著肋骨,用雙手剪斷它們。骨頭發著一下一下的碎裂聲音,沒有想像中的清脆。不一會,胸板就被Mike移除了。女生的內臟分布更為清晰可見。
謝、阮二人探頭觀看女生的心臟和肺部位置。
第六章
洗手間內傳來洗漱的聲音。開門,關門。打開雪櫃,又關上。所有聲音都很輕柔,像是有小偷要攝手攝足的偷偷潛進某人家內一般。
在飯桌上放低一個密封食物盒,毛駿低下頭在旁邊寫了一張便條。
「裏面有幾個麻糬波波,雪櫃有冷泡咖啡。」
回頭看看仍在呼呼熟睡的德兒,毛駿帶笑的離開了寓所。
電梯大堂的保安用印著「祝君早安」的紅字白布抺著大門扶手。空氣飄著漂白水的氣味,微弱卻刺鼻。
早上的街道顯得冷清,好像比一星期前的人流又減少了一些,馬路上的車子也顯得疏落。開始看見家傭們拖住戴上卡通印花口罩的學童回學校。
明明是辦公時間前夕,在的士站排隊的人卻寥寥可數。
的士上的司機配戴了白色風琴口罩,副駕駛座的頸枕後有索帶捆著一個綠色帶泵膠瓶。上面貼著「消毒啫喱,歡迎使用」。司機瞄了瞄沒戴口罩的毛駿,把兩旁車窗降低少許,形成一道平行的小縫隙。車子一開,風便呼呼的吹入車廂,又迅速被外面的空氣抽了出去。
毛駿偷偷看著司機頭上的倒後鏡,整理被吹亂的瀏海。風吹得猛烈,指頭也發了涼。
一趟車程後,毛駿回到位於工業大廈內的媒體公司,把案頭的平面設計初稿交給編輯過目。
「看了新聞沒?又多了幾宗。」編輯接過毛駿的稿,邊看邊說。
毛駿打開即時新聞網頁,看著主播下面的新聞字幕。
「疑似新疫症 昨日新增不明猝死個案:7 累積個案:42」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OHpUC0Kvo
「政府發出『假定授權』緊急通告」
他又搜尋「假定授權」。
「《假定授權》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exPIM8yrk
家屬若於死者確定死亡當天計起三個工作天內沒有經政府網頁提出「拒絕授權」,即假定家屬願意授權政府特派研究團隊行解剖工作。政府鼓勵家屬授權解剖工作,讓團隊盡快了解疫情。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5qrKLtf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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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更新:06:40」
緊急到這個地步嗎?毛駿心想。
「都未知會不會傳染。」編輯說。
「快將再次回到上一次的境況嗎?」
「哈,似乎是呢。」編輯搖搖頭,「離上一次都不是隔了很久啊。你也收拾一下東西吧,可能不等政府公布,我們就先安排在家工作了。」
「嗯。」毛駿眉頭一皺,想起仍在熟睡的德兒。那個當救護員的女朋友。
第七章
周子寧用手把量著那女生的心臟,說:「這心臟的大小和重量都很標準。」他用肉眼檢查大動脈,就是那根像塑膠水喉般粗的大血管,又展示給謝、阮二人看。
「看起來就是很健康的樣子。」謝醫生用手托著下巴說。
「再看看內部吧。」周子寧用真實的海綿墊著濕潤的心臟表面,防止自己的手滑到刀子下方,另一隻手用小刀將心室切成一個個切片,然後拿起來在燈光下仔細檢視。
「心臟的確是很健康,跟其他年輕遺體的報告一樣。」阮醫生回應道。
周子寧小心翼翼的把心臟和它的切片們安放在旁邊,接著從膠盤子裏掏女生的肺臟出來,又放在手上感覺它的質感。
「同樣是平常一般的重量。」周子寧一邊描述,一邊用手輕輕擠壓,「看,沒有水給擠出來。她沒有肺積水的問題。」
「你們要把其他內臟都看過才可以再下定論喔。」Mike這時已經把其他內臟都從屍體上切割下來了。
胃部、小腸、大腸、肝臟和脾臟,同樣是很標準的形狀、顏色和重量。這女生生前很健康,排除了一切常見的隱疾。
這同樣說明令她致死的急症,或疫症吧,並未使她的內臟造成明顯損害。那麼,猝死的原因倒底是什麼呢?本來懷有一絲希望是解剖報告遭人改動過的謝醫生,打算前來查探疫症對人體造成的真實影響,現在參與解剖過後卻感到更加茫然。
「這次考起你們了吧。」周子寧又看穿了謝醫生。
「腦部結構也很正常喔。」Mike補充說,「指的當然是死者們。」
Mike和周子寧將所有內臟放入器官袋,把器官袋放回體腔裏面。Mike取起針線,準備把切口縫合起來。
阮醫生嘆了一口氣,她可沒見過這如於虛構故事創作內容般奇怪的疾病。沒有對內臟造成傷害、病發前沒有表面病徵、沒有傳染鏈,卻又快速使人一命嗚呼。
一定會有關連,只是未尋著⋯⋯謝醫生喃喃自語。
「從解剖追蹤不了的話,我們就試試從別的方向吧。」謝醫生突然堅定的說。「死者有不少是年輕人吧?」
「你想說什麼?」阮醫生聽不明白。
「年輕人會玩社交媒體吧?我們既然有死者的名稱和其他個人資料,要找查他們的帳戶不難。也把這方向告知梁教授吧。」
社交媒體?
阮醫生終於想起了正在被縫合的女生是誰。那是頻頻在她的社交媒體上出現的廣告女主角。她掏出手提電話,在那螢幕上不停往下滑,終於找回了有那女生的廣告帖子。
女生的名字原來是Morle。她的帳戶名稱叫Foodie Mor。那帳戶裏滿是食物的寫真。
第八章
「感覺還真像穿著制服殺人。」林仨手拿著氧氣面罩說道。
德兒接過手,在面色發藍的少女的心臟上面規律地大力往下壓。少女毫無生命蹟像。
「我開始忘記是第幾個了。」德兒這樣說。
隊目一同坐下來,抺著額上的汗珠。
「你倆都親眼看見呀,她剛剛上到車廂時,明明喘氣稍為緩和了,可是一吸入氧氣就變成這個樣子。」林仨看著二人,「我們有些什麼可以做吧?」
德兒望向隊目,等待他的批准。
「可是不能違反指引呀。」隊目的眼光逃到另一邊。
「那不困難,我們不會違反指引。」德兒想了想,「患者仍然會有氧氣可以吸入,只是我們把時間拖延一點,觀察一下他們有沒有好轉反應。」
這兩個人顯然有私下討論過吧。隊目心想。
「可行嗎?一般人可抵受的缺氧時間——」
林仨搶著回答:「大概三分鐘,我們就只測試兩分半鐘,三十秒計時一次,夠安全吧?」
「要是患者早在外面缺氧多時呢?這計算方法有點魯莽。」隊目說道。
「我們剛才都親眼見證過,患者們上到車廂後會減緩呼吸困難吧。我們就由他們登上車廂一刻計算。」德兒補充說。
隊目低下頭認真思考這件事的可行程度。
「你有見過有病發後的存活者嗎?所有人眼睛一旦變了色,剩下的就只有吸呼困難和死前的抽搐;等到我們給予氧氣,就會立即斷氣身亡。然後幸運的人被家屬授權,可以等待解剖進一步研究死因,不幸的人就在雪櫃裏躺到出殯。一直照著指引辦事,可以多救活一條人命嗎?」林仨愈說愈顯得激動,「學堂不也教過我們要靈活變通嗎?只有我們可以接觸到仍在活著的患者呀。」
「如我們真的執行計劃,可要絕對保密啊。」隊目定睛看著二人。
早已計劃好一切的兩個人當然知道此事帶著極高風險。
「接收到下一位病發患者就開始吧。仨仔負責計時,德兒就把我們觀察到的記錄下來。那記錄必須要小心保管。」隊目稍頓了一下,「另外,不管是否已到達兩分鐘三十秒,一旦收到我的指令,你們都必須給予患者氧氣。明白了吧?」
「明白。」二人同聲說道。
把遺體送至殮房後,三人回到救護車上稍事休息。
「我去買點吃的吧,趁有時間。」德兒說,「你們想吃什麼?」
「幫我叫一個叉燒飯。」隊目說,「半肥瘦。」
林仨說:「乘二。」
德兒則隨便的幫自己點了一個公司三文治。三個人窩在車上把午餐嚥到一半時,電台傳來一個新指令。
有一個病發患者在他們的二十公里外,約十分鐘後就可見到他。
德兒小心翼翼的從背包中抽出一本小型筆記簿,放進自己胸前的口袋。
隊目和林仨到達現場後,看見一個穿著背心的大男孩在籃球場旁躺著,透不過氣來。他們二人合力把男孩抬到車廂內。
「看,眼珠轉成紅褐色了。」隊目用手指撐開大男孩的眼皮,又把血氧儀夾在他的手指上。「德兒,血氧78。」
Case 1 – M, Age 19
0s – SpO2: 78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i3xPftsu8
30s – SpO2: 75, 喘氣放緩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5TY64YXp4
60s – SpO2: 70, 意識稍為回復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JguDVaQT5
90s – SpO2: 69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8FHbHr7Lx
120s – SpO2: 68, 說出了名字
「現在給他氧氣。」隊目發出指令。
林仨把氧氣面罩放到那大男孩臉上,「細佬,來吸一口。」
那男孩用手扶著面罩,閉起雙眼吸了一口,呼出一口氣,再吸了第二口。
德兒征征的看著他。
林仨搖了搖隊目的肩:「你看見吧?他是第一個人可以吸入第二口氧氣啊?」
德兒上前把手放在男孩身上。
隊目抓住了林仨的手:「但他仍是斷了氣啊。」
施救又無效。德兒搓揉著兩邊太陽穴,說:「他在一直低血氧的情況下,意識卻回復得愈來愈好⋯⋯」
「最少印證到,我們的推論是有可能成立的。」隊目說:「延遲吸氣可以延長他們的壽命呀。」
「只是沒有提高存活率。」林仨無奈的苦笑著,「這不是延長,是苟延吧。」
「別這樣說,」德兒拍了拍林仨的肩膊,「指引下我們到底也是要讓缺氧病人吸氧氣。」
「我們繼續進行吧,的確是獲得了重要的資訊。」隊目說:「不過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作用實在有限。其他救護隊看見患者後,應該都是照樣給予氧氣吧。」
「管不了那麼多,我們就先盡一己之力。」德兒說,「最少我們看見了轉機。」
第九章
會議室內坐著數個人,相距甚遠。華麗的裝潢跟室內寂靜的空氣,形成一股怪異的氛圍。
首先發言的是坐在會議席的行政首長。她梳著一頭整齊的鬈髮,粗大的手指上套上了幾枚古舊的黃金玉石戒指。一邊說話一邊摸著那些溫潤的玉石是她著名的小習慣。玉石的觸感能為她減去繁重的工作壓力。她是這樣相信的。
她說的就只是這句說話:「Vivian,人到齊了嗎?」
Vivian是這會議室內最年輕的助理,她在同時侍候幾位高級官員。
謝醫生和阮醫生都到了。剩下未到的成員已提早告知需要遲一點到達,所以會議可以開始。Vivian在行政首長耳邊小聲的如此說著。
「各位早安,應急小組第三次會議現在可以正式開始。」行政首長把目光移至螢幕上的議程,她身旁的一位秘書開始揮筆記錄。
「不如先由醫療團隊開始報告?謝醫生。」架著正方形眼鏡的衛生院院長提議。
「截至昨日中午為止,醫療團隊合共解剖了97具患者遺體,此外仍未發現有任何存活個案。研究過解剖資料及數據後,我們目前未能歸納病史與突發猝死有什麼關連。」
阮醫生待謝醫生發言完畢,又補充:「除了在稍早經已確認的紅褐色虹膜徵狀外,我們發現部份死者之間有社交連繫,但組別之間沒有連結。病發的地區亦不固定。換句話說,有群組存在但沒有傳染鏈。」
架著正方形眼鏡的院長說道:「緊急通告後,可解剖的遺體數目應該有增加。相信下次會議前可以有更多新資料。現在有多少具新增遺體等待解剖?」
「最新數字是134。」Vivian回應。
「這麼多?」院長嘩然,眼鏡因她誇張的表情,向下滑了少許。
「生化團隊有發現嗎?」沉默的衛生院副院長在會議中第一次發言。副院長看來年紀跟Vivian相差不遠,看起來是個相當年輕有為的男性。
生化團隊的梁教授清了清喉嚨,說道:「我們這邊收集及分析了死者們的數據,包括家屬未授權解剖的死者。因為患者都是在日間猝死,我們做了追蹤調查,發現他們病發時都是紫外線偏高至高的時間。我的團隊也發現患者多數是年輕人,或社經背景較佳的人士。」
咯咯。大門被敲響。
Vivian知道大概是遲到的成員要到達了,急步前去開門。
那是梁教授的首席研究助理陳老博士,他拿著手提電腦氣喘喘的趕過來,又要求要把電腦的螢幕投射至會議室的螢幕。
陳老博士匆匆吞了一口開水,就向會議上各成員匯報:「我們團隊追蹤了不少患者的社交帳戶,發現習慣持續分享日常生活的患者都有拍攝過含有白色火箭菜食物的照片。」陳老博士用紅外線光點圈起白色火箭菜的截圖,「我們認為值得研究白色火箭菜跟這些猝死個案有什麼關係。」
「先直接把白色火箭菜禁了吧。」行政首長邊說邊在筆記簿摘下「白色火箭菜」。
「我們會儘快制定應急方案,明天上午九時前公布。」衛生院院長向Vivian打個眼色,她識趣地打開會議室大門。
「決定下一次的會議時間及日期後,Vivian會再經電郵通知您們。」副院長說。
「Toliet break之後,我們會轉到小會議室繼續討論。」副院長把會議成員都送走後,在Vivian身旁如此說。「請你在那裏倒兩杯熱咖啡給首長和院長。」
第十章
防護中心調查新增52宗不明猝死個案及政府緊急措施
***************
訪護中心公布,截至十二月十五日零時零分,中心正調查52宗新增不明猝死個案。
過去十四天(十二月一日至十四日)累計新增135個案。訪護中心正繼續跟進個案的病學調查,初步確認患者間並無傳染鏈。
同時,中心亦呼籲巿民如有進食過白色火箭菜或相關食品,應儘早到「自願申報網站」提供個人聯絡資料、曾於該處購買白色火箭菜的食物供應零售商及/或食肆,及每日申報健康記錄(包括體溫、體重),讓專責團隊進一步了解病情發展。
有鑑疫情日漸嚴峻,政府即日起推出以下緊急措拖:
一、禁止入口及銷售白色火箭菜及相關食品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qtHLJyfFu
二、成立第六急救支隊,優先協助紅褐色虹膜(即眼珠顏色轉為紅褐色)人士及經自願申報網站提交資料的巿民緊急送院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ZeOBQw7j1
三、非緊急企業一律將日間辦公時間轉至夜間辦公時間
政府強烈建議各企業容許員工在家辦公,減少巿民外出工作及交通時間。如巿民必須於日間時間外出,需採取適當防曬保護措施,包括撐傘及在外露皮膚塗抹防曬用品。
巿民亦應時刻留意政府及防護中心最新公布。
12月16日(星期五)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hiQraaghG
最後更新: 07:45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2cKVCcsU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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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紫外線有關嗎?
讀過政府新聞稿的林仨把平板電腦隨手扔在梳化上。他注意手提電話的螢幕忽然亮了起來。是隊目傳來的訊息:「明天九時回局接受第六支隊緊急訓練。」
林仨迅速回覆一個OK手勢。他另外打開一個話匣子,寫道:
「肥羊,今晚約會可以取消嗎?」
「?」在工作的Vivian看見是來自他的訊息,不顧正在旁發言的副院長,拿起手提電話就回覆。
「明天早上有要事,抱歉。」
Vivian不免感到一陣失落,只有回覆「下次再約?」
「好呀,希望會有時間。」
第十一章
Vivian本來對林仨並沒有一點印象。在這個交友程式上她也感到無比灰心——試過不只三四次了,跟男生聊得投契,相約見面卻非常令人失望——不是被不懷好意地帶去喝酒,就是借故要花她的錢。也試過被指出自己皮膚上的一些小瑕疵,然後對方表示可以轉介她去相熟的美容院參加療程。
「你叫肥羊?」林仨回覆了她很早之前發出的問候訊息。「不好意思,遲了回覆,還有人嗎?」
Vivian都忘了自己有聯絡過林仨。她直覺這人有趣,就試著回應。
他倆交換了一些背景資料,得悉二人原來是在同一社區居住及長大,住處之間只相隔二十分鐘腳程。年紀相差不遠的他們分享著很多共同的過往回憶,這使Vivian放下了一貫的戒心。
林仨後來建議找一個夜晚,到區內唯一一個有單車徑的公園見面。
是不是老派了點啊?她這樣想,卻又硬著頭皮赴約,希望一睹林仨的真貌。時間到了,約定的地點沒有人出現。
「到了,你在哪?」Vivian不安地發出訊息。
「你一路往單車徑方向走,我在第三張長椅附近。靜靜的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她感到背後的風呼呼地劃著自己上背,不免有點心寒。
一邊走向單車徑方向,或許是晚飯時間吧,路上的行人很少。她獨個兒靜靜的走著,只有自己的影子一晃一晃的在路上。
終於走到有長椅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個人在燈柱下盤腿坐著,地上拖住長長的影子。那長影子發現她,向她揮了手。
「你怕不怕?」他著女孩摸摸耳朵缺了一角的黃色野貓,「今晚見到牠,我們很幸運呢。」
「嚇死我了,以為有個變態佬打我主意。」
「哈哈,有什麼好怕?才晚上八時,你一大叫,附近屋邨的人都會聽見啦。」林仨定睛在黃貓毛茸茸的身體上,「這貓不是經常露面,你跟牠很有緣喔。」
「你有餵野貓的習慣嗎?」Vivian知道附近有人不時餵野貓,貓會因此跟他們便得熟絡。」
「沒有,但是我認識這貓。」林仨把眼睛笑彎了,又拿出手提電話來,「你看,我跟牠有很多合照。」
Vivian滑著相簿,細心看著那些俯視圖——穿著同一雙運動鞋的雙腳站在黃貓的身邊,在不同的天氣及路上的合照。
「牠回去了。我們去散步吧!」運動鞋的主人此時拍拍屁股站起身來,「要你陪我看貓,不會悶吧?」
Vivian笑著搖頭,慶幸自己終於認識了一個正常人。
「我以為你會是一個肥妹。」林仨瞄了瞄她的身型。
「就是要故意叫肥羊,你出來看見本尊才會覺得驚喜嘛。」
見到對方真貌,覺得驚喜的其實是Vivian。她驚嘆他的樣貌、身材、性格和談吐等條件其實都不錯,就試探他玩交友程式的原因。
「好朋友見我社交圈子窄,就叫我試一試玩這個。我就照著試玩給個交待囉。」
Vivian心裏有絲絲不安感泛起,「那,你有認識到其他人嗎?」
「我回覆得太慢了,只有你一個人回應我。」林仨尷尬的笑著。
Vivian太喜歡林仨傻頭傻腦的率真。與平日常共處的官員們,特別是那個麻麻煩煩的副院長,林仨的出現直讓Vivian感覺到人生本來就該有的活力。為著今晚的那個約會,她本來已到美甲店裏做了指甲,昨天晚上更是早早敷完面膜就上床入睡。
「他該不會是約了其他女生吧?」Vivian悄聲問著。
第十二章
「比想像中簡單啊。」德兒說,「就是把三個小時可以完成的課,拖足了雙倍時間嘛。」
「那些用來遮光的東西,質素未免差了點吧⋯⋯在網上買回來都要比它好⋯⋯」林仨看著手上分不出是深藍還是黑色的遮光衣,又揭了揭上面的反光條子,「喂呀,政府沒有人知道黑色是很吸光的嗎⋯⋯」
德兒翻了翻白眼,「你到底有沒有留心上課呀?黑色和深色的衣服會吸收各波長的光,但對抗紫外線效果較佳呀。」
「我只知會很熱。」林仨沒好氣的回應。
「不要吵了,要趕著接更呢。快吃點東西再上車。」隊目抬起幾套遮光衣及部份新器材走向救護車方向。「仨仔,你幫我抬剩下的那些。」
車廂中傳來電台的女性聲音:A車calling、A車calling。十七公里外有流血個案,傷者眼睛沒變色。
「A車收到。現在出發。」隊目按下對講機。
林仨和德兒在車廂中把遮光衣套上身體。
「還真以為會優先處理眼睛變色的人。」林仨自言自語唸著。
車廂中散著靜默的空氣,陽光從天窗射下,浮游在空氣的塵埃在光束中現身。
「到了。」隊目從駕駛座向後喊著。
德兒和林仨在大型商場樓上的辦公室找到了一個穿著運動服、身形比林仨更健碩的男人,正用手按著傷口。血從指縫中滲了出來,四處都染有血跡。男子看上去與林仨和德兒年紀相若。
「怎樣弄傷的?」林仨指著健碩男的額頭。
「搬貨時一枱頭就撞到了儲物架上的尖角。然後看見血大顆大夥的滴到四周。」健碩男清醒地說。「不會破相吧?哈哈。」
林仨剛把那男的扶上救護車坐下,車就隆隆地開了。
「破相都不怕啦,你有肌肉嘛。」林仨打量著健碩男的胸膛。
他並沒有回答林仨的話,反而看著德兒問道:「你們是傳聞中的第六支隊嗎?第一次見到救護隊的新制服呢。」
「對啊,」德兒笑說,「你還真醒目啊。」
「我可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男人。」健碩男回頭看著林仨,「不錯啊,挺有型。比傳統制服好看。」
林仨戴起手套,說:「我先幫你處理傷口,頭不要動。」
健碩男合作地抬高頭,把雙眼合起來。「最近個案不斷上升,還真令人不安。在這半個世紀裏,不已是第三波了嗎?世界快沒日了吧,人們剛剛才從上一次疫情中提起精神來。」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回應。
第十三章
健碩男接著又說:「你們救護應該接觸了不少個案?每天看著生離死別,內心應該不好過。情緒加上龐大工作量,壓力很大吧。」
「這是我們的工作。」德兒說。
「小心處理別讓傷口發炎就可以,縫針後疤痕不會太明顯。」林仨完成包紥,向健碩男微笑說道,「還是會吸引到很多女孩的啦,別擔心。」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我也要靠樣子來謀生呀。」
的確是挺吸引人的外貌,人也像很窩心,德兒心想。
「你做什麼工作的?為什麼下午時間會在搬貨?」林仨問健碩男,「不是應該轉了夜間辦公嗎?」
「政府只『強烈建議』啊,物流老闆當然希望我們二十四小時都在搬貨運貨。」健碩男說,「不過給弄破額頭,我可以借故請幾天假躲在家中。很有趣吧,世界不論即將末日多少次,人們仍在努力上班。沒有人可以阻礙我們不斷成長的奴性。」
林仨牽起嘴角,「我上班不是因為奴性啊。」
「我只想在世界末日前做盡想做的事。可能我明天就突然眼睛變色死去了啊。」
「會有第六支隊來救你。」心知死亡率仍是100%的德兒僵硬地擠出一個笑容。
「最好可以再遇上你們兩位啦。那樣我大概就不用在寂靜的空氣中斷氣。」
救護車引擎停頓。
「仨仔,跟我去醫院辦事處先處理一些事務。德兒,你留下來照顧傷者一會,我們很快回來接他過去。」隊目又向後呼喊。林仨隨即打開車尾的門下了車。
「你叫德兒嗎?」健碩男望著她問。「很好聽的名字呢。」
「是嗎?」德兒禮貌地微笑道謝,轉身收拾被林仨剛才用剩、並放在小型工作枱上的醫療膠紙和藥用棉墊。
「德兒,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健碩男的聲音彷彿變近了。
「什麼?」
「為什麼你這麼香?」健碩男在德兒耳邊輕輕吸了一口氣,「是從由頭髮散發出來的呢。」
耳中傳來噗噗、噗噗,心臟猛烈跳動的聲音。德兒感到雙腳變涼,像長出根部一般緊貼在地上不能移動。
健碩男的體溫及重量,從後方壓著她。
第十四章
有股熱熱硬硬的感覺從後方抵住了德兒的臀部。還遭人向前推了一下。
她失平衡稍稍向前跌向工作枱,用手急忙的抓著枱邊。眼前只有枱面上散落的包紥材料。
要大叫嗎?還是用力向後撞他?我會夠力氣嗎?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ul8hMB8UH
他會誣衊我無故攻擊他嗎?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s5h8r7jxk
但身體好像沒有足夠空間去動。
健碩男用手指從德兒帽中溫柔地抽出了一絲散髮,反覆撓著把玩,「德兒,聽到嗎?」,又伸出舌頭輕舔手上的頭髮。
還在猶豫什麼?
噗噗噗噗,心跳的節奏亂了起來。動脈內彷彿有活物掙扎、繃跳著。
「變得熱烘烘呢。」健頭碩男把腰肢前後來回移動,與前方僵直的身體碰撞起來,聲音隨著動作變得享受,「你的身體比剛才更暖喔。」
德兒腦內亂作一團,雙眼緊閉起來。
「喂!」緊貼的二人一同轉頭向車尾門位置。
「去你的,你在幹什麼?」林仨憤怒地踏上車廂。
「可能剛才撞到了頭,忽然有些暈眩,一不小心就倒在她身上了。不好意思。」健碩男神態自若的離開了德兒,轉身解釋。又向剛剛才到達的隊目說:「隊目先生,我傷口感到又熱又痛,不知是否發炎了。你可以帶我去急症室接受進一步治理嗎?」
「你沒事吧?」林仨看見隊目和健碩男離去後,緊張地問德兒。
「沒事。」聲音卻全是不安。
「我脫下制服就去揪那個男的來打!去他的!」
「不要,你會被人告。」
「那我陪你去投訴呀!我可當証人!」林仨急燥的說,「他非禮你呀!」
德兒有點氣餒:「我也想去告發他,但你想一想,投訴要花多少時間,我們第六支隊現在又有多少時間⋯⋯投訴不是幾個工作天就可以完成,要花上好多時間跟進和配合調查。雖然告發他是重要,但當下支援第六支隊好像更重要。」
「去他媽的!那他媽色狼就是趁火打劫嘛!」
「這一波疫情結束後,我不會放過他的。」德兒無奈說,「但現在我真的沒有這個空閒和心機。」
「讓我陪著你!」林仨說,「不論是當証人或是陪你去投訴。要是你決定不作任何行動,我都會陪你。」
德兒苦笑點頭,感謝林仨的關心。
「下更後沒約人吧?陪我吃頓飯吧。」林仨知道德兒才不會這麼快平復心情。
「好呀,現在夜晚應該有好多好餐廳。」德兒說,「陪我喝點酒放鬆下吧。」
林仨總是體貼又窩心。他一直都保持單身,難道是喜歡男的嗎?但以他的身形要吸引男伴也不難啊。
德兒想,做林仨的伴侶應該會很幸福。
第十五章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いらっしゃいませ。
服務生傳來彼此起落的呼喊聲。
「以為你會帶我吃牛扒、喝紅酒。」德兒調侃的說著,「你之前不都是約女孩去那些西餐廳的嗎?」
「愛吃肉的是我。」仨替德兒拉開椅子,「你喜歡口味清淡的食物吧。吃很多件刺司和壽司應該會比吃一大塊牛扒開心。」
從服務身手上接過菜單,德兒驚呼「這裏食物很貴呀。」
「不用客氣,想吃什麼隨便點。」林仨秘密的輕聲說,「吃完你先走,我知道後門廁所有出口。」
「嘖。」德兒不爭氣地笑了。「人變得細心又幽默了啊,多得我建議你去試玩交友程式呢。成功了沒?」
「現在不應該是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啊。」林仨把玻璃水杯移到德兒面前,「我是怕你今晚睡不著才拉你來這裏。」
德兒乾乾地呷了一口水,企圖遮掩微微抖震的嘴唇:「不要緊呀,夜間辦公開始了嘛。要是睡不著,我可以到樓下商場逛街。」
「喂,給我認真點。」
「感覺是還不太好啦。回想起有點想吐。但看見這裏的刺身又有點餓感了,你挑地方不錯呢。」她努力地展露微笑。
「我離開車廂和再見到你們之間,他有沒有做其他過份的事?」
德兒回想那過程,眉頭不禁皺起上來。「不知算不算是過份⋯⋯玩我的頭髮,又說我很香。最令人難堪的你應該已盡收眼內吧。」
林仨握著水杯,猶豫了一下,「你會跟毛駿講嗎?」
她斷言拒絕:「怎麼講?上班時被傷者非禮,很難開口啊。他知道也對事情沒幫助吧。」
不無道理,林仨想著。「唉,怎麼就是有混蛋要惟恐天下不亂!他真該直接下地獄。」
「可是他也說得沒錯呀,」德兒語帶輕蔑,「可能他明天一睡醒就在陽光下眼睛變色直接死去。」
「對啊,我們還有機會看見他雙眼像看人生走馬燈一樣移動著。」林仨模仿健碩男用手按著額頭的樣子,左右移動雙眼裝作顫震著,德兒見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看見德兒終於一展歡顏,林仨說:「若你不希望毛駿知道,有什麼需要就來找我啦。睡不著也可致電給我。」
「我可不想阻礙你。妹子們會偷我照片去鵝頸橋。」
「什麼妹子,都說沒有。」林仨無奈的說,「那混蛋也有一句是對的,這短短半世紀內來了第三波疫症。沒有人可以確定自己能安然過渡啊。」
「要是你知道自己不久後會病發猝死,會有什麼是非做不可的嗎?」德兒看著林仨的眼睛問道。
他思量一會,倚著桌子托起腮,默視德兒用過的玻璃水杯。
「你就從來沒有塗上唇膏來見我呢。」
「什麼呀?日見夜見塗來幹麼。」
「也從來沒明白過我的話。」
「喂,說人」德兒急切的把嘴邊的「話」字強吞了下肚。
「嘿,這一刻總算聽懂了啊。」林仨溫柔地笑著。
她記起了第六支隊成立前,對面的男人在局裏的說話。
第十六章
「回來了?」毛駿從書房望向大門。「咦?」
德兒放低背囊,抓了抓變得輕盈的頭髮。
毛駿笑得燦爛,「我都沒想過,短髮更合你呢。」他上前擁著她,「比之前又變得更美了。」
「有新制服啊,可是髮髻一直頂著帽子,一整個下午都覺得不舒服就索性剪掉了。」德兒回應著毛駿,「這麼晚還不睡?」
「反正都是在家工作,晚點睡沒問題。」毛駿拖著德兒的手,到梳化坐下來。
「睏就去睡呀,不用勉強等我。」
「我在趕稿,很精神。」
德兒沒有望向毛駿,「疫情發展愈來愈嚴重了,我們的當值時間會更不穩定。如果沒有見我按時回來,不用掛心。」
電視機的新聞頻道播放著謝醫生較早前講解疫情發展的報道。那熟悉的紅褐色眼睛圖片被固定在螢幕右下方。
毛駿看著熟悉的謝醫生,說道:「比起之前的兩場大疫症,他今次感覺好像帶點不安。」
「今次的病源比以往更無跡可尋呀。而且至今沒有一個存活者。」
「如果我不幸病發,不用幫我否定授權。」毛駿說。
「大吉利是。別亂講這個吧。」德兒說罷,便回睡房拿取乾淨睡衣到浴室。
她鎖上門,慢慢脫下所有衣服。她的思緒都回到剛剛一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一想到頭髮被某個男人把玩過,她就感到莫名嘔心。跟林仨吃過飯後,她立即去理髮店把被觸碰過的頭髮部份狠狠剪去。
那個原來一直喜歡著自己的林仨,呆頭呆腦的就這麼在餐廳突然表白。自己常常在他面前提起毛駿,那傢伙應該感覺很不好受吧。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和幾個朋友到新開張的日式餐廳用餐。吃過日式芥末後,她的舌頭和口腔慢慢滲出癢來。初時沒有為意,可是回到家後,她感到舌頭發脹了,擔心情況慢慢惡化的話會變成呼吸困難,甚或窒息。愛吃日式食物的她首次遇到這個情況,焦急地立即傳了訊息告訴林仨這事。
沒想到林仨立即乘的士到她家附近,半迫半推地帶她去看夜診,並搶著幫她付了昂貴的診金和藥費,然後又送她回家。
因為這事,她一度懷疑過林仨是否喜歡自己,但是他一直沒有表態,在毛駿出現後更跟她保持距離。
「終究都是自己想太多才會自作多情。」當時她對自己這樣說。林仨向來很有義氣,要是其他朋友遇上突發情況,他也會一樣照顧別人吧。
德兒打開水龍頭,拼力將湧出來的冷水往臉撥。把毛巾壓在臉上吸乾水份,深呼吸。
她又解鎖了手提電話,打開通訊軟件。
「今天辛苦你了,不要累壞。」
按下了傳送鍵,德兒把電話安置在洗水盤側邊。
花灑嘩啦嘩啦的撒下熱水,將電話震動的聲音全然掩蓋。那螢幕重新亮了起來,通知欄顯示對方回覆過來的黃色心型圖像。
第十七章
林仨盯著德兒的水杯,碰觸過咀唇的玻璃上面沒有任何唇膏的痕跡。
他苦笑了一下,對面的那個人就從來沒有視自己是個男人嘛。
「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該知道些什麼?」德兒乾笑起來。
「知道我一直喜歡你啊。」林仨不再拼命壓抑自己的心意,直接注視她的雙眼。「我本以為,你跟毛駿一起會開心。但你又好像沒有該有的快樂。」
「一直」這個說法直接刺痛了德兒。那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或者說,為何我要說服自己那不是真實的?
與毛駿相比,德兒早知自己其實更享受跟林仨混在一起的時光。她一開始發現自己有了這個不該有的想法,就開始跟自己解釋只因認識林仨的時間較久,才會有這錯覺。
不該存在的好感像健康種子落在肥沃土壤,會迅速發芽、長大。到茁壯成長變成樹木後,就難以砍掉。
所以,德兒養成告訴自己「別想太多」的思想習慣。然而,她最近認識到自己的認知跟事實的距離非常接近。若「別想太多」是現實的對立面,那我該做的,就是要相信自己。
我為何不接納自己就是對的呢?除了自己,還有誰可以認可我呢?
腦內的衝擊混和著面前的目光,德兒混身不自在,只好轉移目光在旁邊喝得略醉的幾個食客身上。她的手,卻不安份地往林仨向前伸。那纖細的指尖快要碰上他的右手。
她臉紅起來,正開口說著什麼,可是旁邊的食客吵得愈來愈大聲——
林仨睜開了雙眼。媽的,鬧鐘還未響!
遠處數個喝醉的男人劇烈爭吵著。林仨居住的村屋離巿區大馬路不遠,只要途人聲浪稍大,聲音就很容易傳入他的家中,故被人們吵醒並非新鮮事。在夜間辦公的日子,更是常見。
他矇矇矓矓閉上雙眼,拼命回想德兒當時說的是什麼。可是很快又想起稍後上班會見到她,睡意一掃而空。
還是表白得有點魯莽吧?待會兒在救護車上不知會否顯得很尷尬。
天色尚暗,趁著巴士班次還正常,他把心一橫,決定還是早點返回局中。
在飯堂吃過早餐,林仨坐在椅子上滑著手提電話。他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甫抬頭就看見那朝思暮想的身影。
「很好看嘛。」林仨看著德兒的短髮,臉上泛著帶溫的粉紅色。
「已經有人說過了。」她腼腆一笑。德兒面容看起來有點黯淡無光,或者昨夜她也沒有睡好。
「喂,夠鐘啦。快起行吧。」隊目從門外經過,對兩位隊員指著手錶。
回到救護車不久後,A車便從電台接收到一位眼睛變色的緊急個案。
林仨和德兒在車廂內架著遮光器材,又把遮光衣迅速往身上穿。
下車後,兩人拉著裝有遮光布篷的救護床跑到雙眼反白、身體劇烈抽搐的大學生身旁,合力把他運上車廂。
隊目拉開大學生的眼簾,他的紅褐色雙目,像水晶燈遇上地震般劇烈地移動著。
「他情況很嚴重啊。」隊目說,「多開一層遮光布試試。」
德兒在遮光布篷又架上另一層黑色布。林仨凝視大學生的面容。
「同學,聽到我說話嗎?」
大學生原來抽搐得繃緊的身體變得略為放鬆。林仨把氧氣接到他的臉上,然後他沒再吐出一口氣。
「不意外。」隊目搖頭說。
「團隊發現紫外線跟病情有關又有什麼屁用。」林仨嘆一口氣,「還是救不了人。」
隊目說,「還是我們繼續進行實驗?」
「不是一個好主意。」德兒小心翼翼的壓下了聲音,「第六支隊的行動受到政府、傳媒和公眾緊密監察,一不小心就會被人發現我們延遲給患者氧氣。要是被發現了,一定會遭人大肆抄作。現在還是相信團隊的工作吧。」
「看來暫時只有我們發現氧氣跟病情也有關係。若我們轉告團隊,會有幫助嗎?」
「這也不行。我們在團隊中壓根兒沒有任何一個認識的人。」隊長謹慎地說,「何況,讓官方的人知道我們私下以病發中的患者做沒有科學根㯫的實驗,會有人放過我們嗎?」
「別心急,會有轉機的。」德兒拍了拍林仨的肩膊,「灰心也無助救援工作啊。」
第十八章
「喂?」
梁教授在研究所西翼的工作房間是非一般的凌亂,桌面佈滿了一份又一份的文件,此外還有大量文件疊堆在地上,有效地體現了防盜功能——防止競爭對手竊看她的研究成果,好讓研究論文可以領先刊登。要不是親身到訪過,沒有人會想像到平日打扮端莊的梁教授竟是這個工作間的主人。
甫拿起電話聽筒,她桌面上一堆散亂的文件就被晃動的電話線推倒在地上。大量筆記和檔案夾都受了牽連,一同徐徐散落。
來電的是陳老博士大力引薦的研究助理。他興奮地說道:「100個樣本都中了!16號DNA都出現了同一形式的轉變。」
「18號如何?」她隨便拾起文件放回桌上。
「尚在觀察中,已經有些樣本出現變化。」
梁教授趕忙披上外套,「我現在過來看看。」
在快步前往研究所東翼的時候,陳老博士在某個房間門口突然出現,攔截了氣呼呼的她。
「梁教授!先別走,聽我說。」陳老博士淡然的說,「我手下有兩組人在研究 MON863和黃金大米的相關資料。一星期吧,他們可以整合一個報告給你和謝醫生。」
梁教授用指尖抺去鼻上冒出的汗珠,「那,白色火箭菜的追蹤工作呢?」
「這個反倒有點棘手,它有數個產地。」陳老博士把聲音收細,「而且,政府那邊的資料不太齊全。」
「歐盟不是有在監管基因改造食品的嗎?不要等政府,直接從歐盟入手吧。」
陳老博士不禁搖頭說:「不是每個產地都有按歐盟的規定去提交報告啊。最少我們國家也沒有。」
「什麼?竟然有來自本地的嗎?」
「農業國企是一大利益者呢。」陳老博士說,「利潤高到難以置信啊。」
梁教授冷冷笑道,「呵,難怪我們都要簽保密協議。那密密麻麻的條款讓我都懷疑自己有老花眼了。知道太多會有什麼後果嗎?」
陳老博士摸著後頸,「所以我才要小聲點說啊。讀過1984吧?哪裏都有老大哥的線眼。」
梁教授頓了一頓,努力回想溫斯頓和茱莉亞的下場。「但我們沒有退路。就算想,也回不去了。要是不收拾這個爛攤子,那污染會殃及全球啊。」
「我都活了這麼多年,沒有什麼好怕。倒是你們這些年輕一代,才是改變世界的指望。」
第十九章
太陽快要從東方露面的時候,A車上的救護隊終於可以下班了。林仨換好便服就匆匆離去,甚至沒有跟隊長和德兒道別。
大概是要趕去醫院吧,德兒看著林仨的背影心想。
數個小時前,A車接收到一個老婦人在家昏迷的普通緊急個案。林仨聽到那婦人居所的地址後,神情有點怪異。那不是平日活潑的林仨,像是有什麼怪東西在他體內喚醒一樣。
到達那住宅後,林仨衝了前扶著老婦人的膊頭,在她耳邊輕輕喚著:「何太,聽到我嗎?我是林仨。」
老婦人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靜靜把老婦人送上車廂後,林仨沒有說過一句話。明顯感受到隊員不妥的二人,亦識趣地安靜起來。
林仨這個樣子令人不得不擔心。德兒打開家中大門,沒有更換居家服,躺上梳化便閉上眼睛。附近又有趨近的腳步聲。
毛駿聲音略帶沙啞:「沒吵醒你吧?」
「怎麼把話倒轉了,」德兒懶得開眼,「是我吵醒你了吧。」
「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對啊,之前我不是說過要加班嗎?我快要累死了。」德兒伸了伸懶腰。
「我想抱一下你,可以讓一半的位置給我嗎?」
她欠欠身,換成背對男朋友側卧的姿勢,讓本來就不特別寬濶的三人座梳化騰出半個人的空間。
閉上眼睛的德兒看到了林仨的身影。她幻想不是毛駿的男人準備躺在自己身旁。
「好迫呀。是我胖了嗎?」毛駿一起躺下後,兩個人完全沒有移動的空間,貼得緊緊的。
似曾相識的不適感覺在德兒腦海一閃而過,來自那個健碩男的體溫好像也是如此熱呼呼。她下意識更往前躺,與身後的他拉開距離,那怕只是一丁點兒。
「怎麼了?不喜歡這樣嗎?」這樣不尋常的動作自然瞞不了毛駿。「還是,有什麼瞞著我了?快轉過來面對我。」
「沒有什麼好瞞你呀。」健碩男、林仨的映像在她腦中重疊在一起。德兒暗自祈求毛駿察覺不到那漸快的心跳聲。
毛駿幽幽的閉上雙眼,把那剛翻過來的柔軟身軀抱得更緊,「男人也可以有準確的第六感呢。」
噗噗、噗噗。心跳得快要崩出來一樣。唉吔,別摟得這麼近。
「我只想可以多陪你一點。就是這麼簡單的願望,要求很低吧?」毛駿重新把眼睛張開,湊近她的嘴唇,吻了下去。
德兒清晰的感覺到毛駿抖震的雙唇,和那透露出來的不安感。
她很清楚毛駿害怕失去自己。他的吻好深好長。有多久沒有這麼親密過?我會希望繼續過這樣的日子嗎?
德兒把頭往後退縮,想逃離變得混亂的思緒。可毛駿沒有放過她,直接把手探進德兒的上衣裏面。
她用力推開了毛駿,瞪著他的雙眼。
「毛駿,你剛才沒有呼出二氧化碳。」
一對紅褐色的雙眼微微震動,望著她驚恐的臉容。
「別動!」德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打開電話螢幕,在那裏鍵入「毛駿眼睛變了色。你可以來嗎?」,然後把屋內所有窗簾都緊緊拉上。
毛駿乖乖的躺在原位,呼吸變得比剛才急促,分不清是被德兒嚇倒還是身體在變化。
德兒額上冒起冷汗,思量起來。未幾,她壓抑著緊張與不安,走到雜物櫃上掏出一個摺疊好、乾淨的透明背心膠袋。她把膠袋套在毛駿頭上,然後將手挽部份拉到毛駿的下巴位置,用力地打上一個牢牢的死結,只留下一個細小的開口。
這個緊張時刻,沒有人能夠幫助我。可以做的,只有堅信自己的判斷。
我的推斷是正確的。沒有人會看到。我能夠做到。事情很快會完結。捱過這段時間就好。
第二十章
大概十五分鐘後,謝醫生、阮醫生和幾個醫療團隊成員趕到德兒家門前。
「你是剛才發現的嗎?太聰明了吧。」阮醫生看著被裹著頭的毛駿。
毛駿的雙眼睜得大大,那是團隊首次看見的一對紅褐色活眼。
「他病發時有眼球震顫,大概十分鐘前靜止了。」德兒手裏持著一條細小的膠管。
毛駿對二人的對話顯然摸不著頭腦。他奇怪為何自己的頭部套住了膠袋,卻沒有一絲該有的呼吸困難或窒息感覺。
「沒問題,交給我們吧。我們也準備了。」後面一個陌生的助理說道,把輪椅推到毛駿的面前。
謝醫生說:「請代我好好照顧毛駿。我待會兒自己過來。」
「回頭見。」阮醫生說罷,就跟團隊和毛駿準備離開單位。毛駿依依不捨的看著德兒。
「我們很快會再見。」德兒微笑揮手說道。
謝醫生到廚房倒了杯水,遞給快要緊張得倒下來的德兒。
「毛駿不會死吧?」
「我不會讓他有事的。他可是第一個病發生還者呢。」
「謝謝你趕過來。沒有你,捱多一會我就要眼睜睜看著他斷氣吧。」
「不是我,是我的寶貝女兒救了他。」謝醫生摸摸德兒的頭。
接下來他會怎麼樣?德兒擔心的問道。
「每天抽些血、做些檢測是少不免的。毛駿這麼壯,會捱得住的啦。」謝醫生說,「不過,接下來你應該要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他。我們需要他接受隔離醫療觀察,保守估計,最少要留在我那裏兩、三星期吧。」
謝醫生留意到牢牢緊閉的遮光窗簾,「你是第六支隊的人吧?」
德兒點頭。
「你工作也辛苦了吧,看你才是累壞的那個呢。」
「你也忙到沒時間好好回覆我的訊息啊。只發來一個心心,要人怎去解讀啊?」
父女二人相視而笑。
「我要回去醫院照顧毛駿了。」謝醫生走到大門處,「放心交給我吧。那裏有這麼多醫療人員監察著他,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你說的對。」德兒走到父親跟前,小聲的在他耳邊留下一句說話:「記得要留心尾隨的影子。」
第二十一章
「這裏陳設較簡陋,你不會介意吧?只有這裏裝有二氧化碳喉管。」阮醫生坐在毛駿斜對面的梳化,是標準的九十度角方位。
九十度角,最可以令雙方自然放鬆交流的角度。毛駿知道阮醫生接下來要做什麼。
「剛才沒有空間作自我介紹。我是阮醫生,是醫療團隊的副隊長。謝醫生是隊長。」阮醫生攤開雙手,比劃著隊長和副隊長兩個崗位。
「我知道,新聞有播放他的受訪片段。」毛駿注意到阮醫生腕上的細字:單面鏡。
「那好。我們就入正題吧?」阮醫生親切地露出專業的微笑,「你知道自己被送到這裏的原因嗎?」
「德兒說我病發了,雙眼變成紅褐色。」
「對啊,但你到這裏的途中,眼睛又回復了正常。」
毛駿接過阮醫生遞來的小鏡子,看見跟平日無異的自己。
阮醫生單刀直入的問:「可以告訴我何時吃過白色火箭菜嗎?」
「我沒有吃過白色火箭菜。」
阮醫生可沒意料過此答案,神情顯得有點勉強,但又必需在單面鏡前保持鎮定:「嗯,或者其他類型的沙律菜?有時廠商在包裝時可能會意外地混入了其他菜在一起。」
「我不吃這些,」毛駿說,「我討厭草青味,不吃沙律菜。」
「噢,是這樣的呀。我要跟我的團隊商量一下,請你在這裏稍等。」阮醫生又掛回那專業式表情。
望著阮醫生關上門,毛駿在大約七十呎的房間四圍走動觀察。
房間沒有窗,牆上掛著冷冷的時鐘,走針指向十時正。手提電話和手錶都被沒收了,沒法知道鐘上所標示的時間是否準確。
天花處吊著一部款式老舊的電視機。毛駿踮高腳尖去按下開關,螢幕顯示無情的藍畫面。他只好再把電視關掉。
臨時移過來的病床上有公立醫院的枕頭和毛氈。床頭櫃上有一份便條紙和筆。消毒過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
面對床的牆上有一大塊單面鏡,若阮醫生是在說真話的話。不,阮醫生沒有必要騙我。把病人變得忸怩不安會有助研究病情嗎?倒不如說因為我是謝醫生的熟人,她才好心提醒我。鏡後現在有人觀察著我吧,就算沒有真人,也會有攝錄機在拍著我。
毛駿走到鏡前自然地整理亂了的頭髮,然後安靜地躺在病床上。他知道即使只有自己一人在這房間,也必須謹慎行動。
時鐘指向十時三十分的時候,房中傳來了敲門聲。
「你回來了。」毛駿向阮醫生如此說。
「掛念我了嗎?」她開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我們很快地開過會了,想邀請你接受兩星期的醫學觀察。」
「我應該是不可推卻的吧?」
「沒有不可以這個答案,但我們會強烈鼓勵你留下。你可是第一位病發後仍然可以跟我們直接對話的人啊。」
「假如我願意留下,會發生什麼事?」
「這個嘛,」阮醫生把手上的板子遞給毛駿,「簽下保密協議書,我再告訴你。」
她腕上再沒有出現細字。
第二十二章
「鄰居不在家。要過來嗎?」
德兒看著電話訊息,猶豫地鍵入「好呀」。
「照舊幫我買個外賣啊。」林仨爽快地回覆。
德兒認輸般搖頭輕笑,換過衣服後便乘搭的士去他家。
德兒和其他學堂同學曾是林仨家中的常客。他沒有家人,獨個兒住在村屋一樓。一房一廳的單位位於巿區的馬路旁邊,一個既方便又保留高私隱度的地段,約有三、四百呎,是新型的村屋。自由自在的單位自然是派對的理想場所,這裏曾經滿載著歡樂笑罵聲;只是後來他認識的同學和朋友都陸續開始成家立室,下班後也沒閒情再聚,派對客人愈來愈少。
跟毛駿一起前,德兒有時也會獨自一人到林仨的家玩貓,甚至取得了林仨的後備鎖匙(後來為了避免尷尬,林仨也主動地給了隊目一條後備鎖匙)。貓是他鄰居養的,需要長期外出的時候,會委托他幫忙照顧。
站在林仨家門前,裏面隱約傳出一把空靈清脆的女聲。
德兒認得這把獨特的聲線,是Nataly Dawn的聲音。她藍綠色的眼睛如其聲一樣清澈,像把地球全貌藏在其中。
林仨愛聽的Pomplamoose。當初他倆就是因為討論Pomplamoose的音樂而變得熟絡起來。
門鐘響起,林仨將喇叭音量收細,趕過去開門。黑貓本在閉上的房間門前豎起尾巴徘徊著,看見陌生人踏入家中就立即奔到電視機後面把自己匿藏。
「你太久沒來,豹哥都認不得是你啦。」豹哥是那黑貓的名字。
德兒吞了吞口水,一時不知該回應什麼。
林仨啜了一口可樂,「牠躲著你,會令你這麼傷心嗎?」
「信不信由你,牠待會兒就會纏著我啦。」
「我睡著後,牠見沒有人陪自己玩就會來找你。」
「你要去睡嗎?不陪我聊聊?」
林仨拿著漢堡走到德兒旁邊,陪她一同席地而坐。「不肯定你上來是否只為看豹哥嘛。當然你想聊什麼都可以。」
身邊傳來了青檸混和木調的和諧香氣。是因為他剛洗過澡的關係嗎?怎麼不覺得他平日有這股令人舒適又心安的味道。
看著林仨的側臉,她突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看清過他的五官。原來他的鼻子是這樣挺直,顎線又如此清晰,直讓人有種想把嘴唇拱上他臉的衝動。
德兒按捺著多餘的想法。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間,毛駿仍在被監察啊。
她故意乾咳一下,想逼使自己胡思亂想的心鎮靜下來:「那⋯⋯何太情況如何?」
「應該還在昏迷吧。」林仨淡淡然的語調令德兒感到有些意外。
「我以為你很擔心她。」
「有一點吧,但是我擔心也不會扭轉她的病情啊。」林仨拿起冒著冷汗的外賣紙杯,用面紙抹走滴在地上的水跡。
她擔心毛駿,也擔心林仨。何太究竟是林仨的誰呢?
像看穿了德兒的心思,林仨大口嚼著漢堡說:「沒告訴過你,有關我小時候的事吧。兒時家人忙著上班,是何太照顧我的。我從前住她家旁邊的單位,早午晚三餐由她煮,送來給我吃。晚餐的話,就直接到她家吃,吃完再跟她的孩子們一起做功課和睡覺。她的家很融洽,不像我的。然後,大約十歲時,我媽突然叫我搬回家睡;再過不久,我們便搬走到區內另一屋苑。」
「你沒回去探望過何太嗎?」
「小時候沒想過這些,長大了後更不知用什麼理由回去啦。我讀中學時,有試過和她及她的兒子們上茶樓,但聊著聊著就沒話題。才過幾年,和我最熟的那個兒子樣子都變到快要認不出來。有好多事,過了timing就不一樣啦。」
德兒吞了吞口水。林仨驚覺把心裏話說漏了咀,他連忙補話說:「喂,應該是我陪你的吧。不要只有我說啊。」
「老實說,我不知該講什麼才可以令你感受好一點。」
「那我們交換呀,你說說怎麼會跟毛駿走在一起?」
德兒擔心他受不了二次刺激,說:「你確定知道這些會覺得舒服嗎?」
林仨倒是大方的開懷笑著,「平日看著你倆放閃光彈我還不習慣嗎?」
德兒心裏感到不舒服。她沒有想過,林仨會覺得自己常在放閃。
她從褲袋中掏出一個無線耳機盒,上面刻印著「Grace Kelly」。
德兒說:「就是這個Grace Kelly。你早已見過它吧?它的隔音功能很強,是毛駿正式表白前,偷偷放入我的袋中送給我的。我也是收到這個,才開始覺得他應該是交得過的男朋友。要有多細心的人才會知道我怕吵啊。工作的鳴笛聲固然避免不了,但下班後我是很愛靜的。而且,你聽過Grace Kelly嗎?」
林仨沒說話,安靜地聽她繼續說。
「是Mika的Grace Kelly,不是王妃Grace Kelly。第一次聽這歌時我還小,是後來在中學又聽到這歌,才認真細聽的。」德兒用電話在網上找來了那曲子播放。
Do I attract you? Do I repulse you with my queasy smile?
Am I too dirty? Am I too flirty? Do I like what you like?
I could be brown, I could be blue, I could be violet sky.
I could be anything you like.
「有沒有印象?他大概不知從哪裏知道我喜歡這首歌,就用來表白。用這個方式表白,帶點幽默的浪漫,虧他想得出來。他的創意還真不賴。」
「Mika嘛,我比較喜歡Lollipop呢。」
咦,這我倒未聽過。德兒說。
「嘿,你不識貨,回去聽聽吧。」林仨露出一絲苦笑,「所以Grace Kelly就算是定情信物囉?」
「要說是定情信物有點嘔心,但我的確是因為收到這個Grace Kelly,才確定要跟他一起。」德兒說罷感到心虛,害怕坦露了Grace Kelly是唯一令她和毛駿的原因,會讓林仨覺得自己膚淺。那次被非禮後又被他看穿自己對毛駿的保留,他會認為我是做錯抉擇吧?
要是當初有足夠的喜歡,他何必在毛駿出現後就疏遠我呢。說起上來,他也有責任呀。如果當初沒有Grace Kelly,他又能及時鼓起勇氣,現在我們的關係應該截然不同,對嗎?
黑貓在電視機後突然像嗆著般大咳了一聲。
「牠應該也覺得很嘔心。」林仨瞄著那藏不了的尾巴說道。
第二十三章
「呼,終於等到了嘛。」
毛駿看著眼前那老舊發黃的固網電話,不禁舒了一口氣。
阮醫生坐在毛駿面前,默然不語。
「打兩個電話,可以吧?」
「當然。」她按下固網電話上的免提通話按鍵,就是要毛駿公開講話內容的意思。
毛駿撥出首組八位數字號碼,匆匆向上司交待了近況:家人身體有緊急狀況,急著要飛往外國探望和跟進。需要請三星期大假。對,知道這假期會是無薪的了。
家人有事也沒法,你保重吧。我會幫你向上頭交待,辦好家事緊記回來工作啊。上司這樣說。
「別擔心,政府會付回你這三星期薪水。」阮醫生難得一臉輕鬆的說著。
我倒是情願回去工作啊。毛駿心想。
他又撥出第二組號碼。
「喂,德兒,是我。」
「毛駿!你還好吧?」
「在團隊的仔細照顧下,還過得不錯呢。」
「明白。」德兒當然聽得懂。她早從謝醫生的暗示中猜到了一點內幕。
「別掛心,我身體沒有什麼異樣。你呢?」
通話突然被切斷。
「不是已經提醒過你,不可透露你的真實情況嗎。」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持槍軍人冷冷地看著毛駿。
「不要緊張嘛,通話不都是被你切斷了嗎?」阮醫生幫忙說話,「毛駿也沒有提及他需要保密的內容。」
毛駿怒瞪軍人,用眼神宣洩著自己的不滿。空氣像在二人之間結成冰一樣。
阮醫生站起,把固網電話拆下來,交到軍人的手上。「把固網電話還給你,我們兩個可以留在這房間談一會嗎?」
軍人頭也不回,拿著固網電話就離開了辦公室。
「抱歉,我沒有想過情況變得這麼緊張。」阮醫生緊皺眉頭,「團隊工作剛開始時,監控沒有這麼嚴重。你出現後,大概是因為你是第一位活生生的病患吧,又是傳媒工作者,所有監控措施立即升了級。」
「不關你的事,而且是我親自簽下了高度保密協議書的。」
「外面好像未有人知道你的存在。」阮醫生又補充:「我說的是,協議外的人。德兒因為是第一個人發現你,也加簽了協議內容。」
「假如我死了,是否會被報道成其中一個病發身亡的普通個案?」
「會有人從消息上做些手腳吧。我也不確定在你身上得到的資料會被怎樣處理。」
毛駿看著雙臂上面黃黃紫紫的瘀傷。他並不胖,可是他的血就是不合作,抽血時總不願流出足夠份量就趕忙凝著。由快滿針筒時就停住了,去到只流夠一半份量就停了起來,第三針時更是在針筒滿三分一時就沒有再流出。抽血員見手臂位置抽血無效,只好揉揉他的手背,使上面的血管更清晰可見,然後將針頭往那皮膚底層下藍綠色的樹枝狀記號刺進去。
在左右兩手都佈滿針孔後,才湊夠了指定的血量。他閉上眼就能記起被冰涼的針以直線刺破皮膚和血管的感覺。
阮醫生察覺到毛駿顫了一下,「一切順利的話,大概再過兩星期,你就真的可以離開了。」
「這兩星期要準備重回日光之下了吧。」
「團隊和我會密切觀察你的身體變化。」阮醫生翻轉毛駿貼著膠布的手背,攤開手掌,說:「看,你生命線這麼長,沒那麼容易死掉。」
毛駿連忙搖頭苦笑,「這世界是要荒誕到什麼地步?就連醫生都要出動掌相來安慰病患。」
第二十四章
映入眼簾的是那熟悉不過的棕紅塑膠跑道。不遠處的草地上混雜著枯黃的乾草。有多久沒來過呢?在最後一年的中學運動會上,完成四乘一百接力賽後就沒再在跑道上奔馳過吧?
毛駿坐在輪椅上,準備迎接足以把自己燙得發滾的熾熱陽光。
「確定自己準備好了嗎?」阮醫生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溫柔的提示著。
「打完特效藥後,不已是過了一小時了嗎?」他用手扶正了鼻子上的太陽眼鏡,「我想自己出去,你就不用推我了。」
毛駿以雙手滑著輪子,慢慢離開籠罩自己的陰影,到跑道的中央位置,背對著眾人。
他好久沒有到室外享受新鮮空氣了,閉起雙眼專心享受清晰無比的各種清脆聲音——大樹上的新鮮葉子搖搖晃晃、草地上的半黃乾草掂著彼此、跌在地上的枯葉刮著跑道、地上裂縫長出的野花獨個兒隨風擺盪⋯⋯植物被風刮著的聲音都像被擴音器放大了一樣。
他又發現了一種新的聲音,是從前未曾聽見過的。那聲音由遠至近,在不規律的持續重疊著。他努力想追蹤到那節奏和距離。
阮醫生見毛駿靜止沒有任何舉動,生怕他有什麼不妥,就離開醫療隊成走站到他的面前。
「被陽光直接射著,感覺怎麼樣?有不適嗎?」
「阮醫生,我可以緊握你的手嗎?」毛駿攤開雙手作迎接狀。
她笑了一下,「毛駿,這個玩笑連Auntie我也會嫌老套啊。你是掛念女朋友嗎?」
「我是掛念她,但我現在也是認真的。」毛駿摘下太陽眼鏡,直看著她的雙眼,「我是要來確認一下。」
他一隻手拉著她的手,另一隻手放在她的腕上,緊緊握著脈搏的位置。他再度閉上眼眼,低著頭默念著什麼。
阮醫生不打擾毛駿,保持著安靜。
大概過了五分鐘,毛駿打開了雙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阮醫生,我們背後總共有十五個人,是不是?你幫我用眼睛數數就好,不要用手指點算,也請勿作聲。」
阮醫生謹慎地用眼睛掃視著後面的成員,她怕自己算錯,共點算了三次才回答他:「只有十三人啊。」
「你有沒有把在看台上的兩個軍人計算在內?」
她瞇起眼睛看了一會,才發現有兩個穿軍服的人在看台的觀眾席上靜悄悄的坐著。正面對著看台的自己也難以察覺,由始至終都是背對看台的毛駿怎能知道?她用極其輕細的聲音問「你怎麼做到?」
「我想,我現在能分辨你們心跳聲的距離和方位。」毛駿又說:「感到驚訝嗎?你的心跳正在加快呢。」
第二十五章
白色奧迪房車駛進保安大樓下的停車場時,是晚上十一時五十五分。
陳老博士疲倦得在副駕駛座睡著。難怪,要叫一位老人家怎麼適應夜間辦公呢。梁教授伸手到後座的一個塑膠袋,以勉強的姿勢從中拿取一罐咖啡。
她輕輕踫了踫陳老博士的手臂,喚醒了他:「把這罐喝完再上去吧。」
「唉。只剩五分鐘。」他看了看車上的跳字時鐘:「拿上去再喝吧。我現在每天基本上排出的水分都是咖啡來,咖啡色、咖啡味⋯⋯」
「啊——不要告訴我這些。我不是泌尿科出身。」
陳老博士說道:「我跟你說,你還年輕,夜晚辦公一兩星期就可以適應。可是我呢——待會兒要是止得住鼻鼾,就要偷笑了。」
在電梯大堂碰見了一貫打扮的Vivian。唉,果然還是跟後生的有分別,梁教授心想。雖說她精神上可以應付夜晚辦公,可是臉上的妝浮粉愈來愈嚴重,下巴冒起的痘子快要遮掩不住。可是那年輕的Vivian呢,皮膚看上去仍是那麼白皙、吹彈可破又細滑緊緻。連面龐、腰間也看不出任何水腫的跡象⋯⋯自己捱了數天,早已腫得一團糟,要從衣櫃中翻出寬鬆的工作服來遮掩身材。
Vivian奇怪怎麼梁教授一直盯著自己,便說道:「是副院長要我來接你們。」
「不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她想著要說些什麼把尷尬洗去:「副院長很體貼呢!跟著他工作不錯吧?」
「我在他身上學到的可多呢,」Vivian故意以生硬的乾笑掩飾,「副院長在很多事上,都喜歡親力親為啊。」
Vivian和二人一同步進那富麗堂皇的會議室後,就幫忙關上大門,再回到副院長旁邊坐下。
晚上十二時正,是應急小組第五次會議的開始時間。
行政首長說出開場白:「有勞大家深夜前來開會。我聽說你們兩邊各有好消息啊?」
謝醫生開口說道:「對,一個多月前出現了第一個存活患者。然後因為有他幫忙作實驗對象的關係,我們又成功治療了多名患者。或者我們先請梁教授那邊報告這個疫症的成因吧?稍後會再補充醫療對策。」
「那我很快地說明一次吧,」梁教授接著謝醫生的話:「首先呢,要知道白色火箭菜是如何得來。」
第二十六章
火箭菜本來的顏色是綠色的。變成白色的原因,是因為有人混了白化植物的基因於其中,改變了它外表的顏色。這個說法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因為不少廣告商在推廣白色火箭菜時已講述過這個背景。
白化植物一般壽命非常有限。在混合了先天不全的基因進火箭菜後,要令它們能大量種植,而且生長至普通火箭菜的大小,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很有理由相信,除了白化基因,一定有些本來就有強大生命力的生物基因——我們暫稱「混合基因」,都一同被移植到火箭菜內,才可以達致先前大量耕種的數量。
在一株植物上,該項混合基因足以平衡白化基因的易夭缺憾。關鍵就在於,混合基因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強?又會對植物或其進食個體做成什麼程度的影響?
儘管相關報道記碌很有限,但是個體進食基因改造食品後,該食品對個體或族群構成健康影響的證據是存在的。翻查已知的事件,讓我在此舉出其中一例: 2005年的MON863事件。在MON863事件的報告中,進食了基因改造粟米的老鼠,血液和腎臟都出現了異常。聽到這裏,你們或者會奇怪,明明經解剖的屍體都沒有顯示異常,對吧?我引用這事例的目的,是想強調進食基因改造食品可以引發進食者的內部改變,這一種關係。
為了進一步驗證我們的假設,生化團隊先讓小鼠進行試驗,讓他們進食白化火箭菜樣本,再觀察牠們的身體內部會出現什麼變化。結果顯示,實驗組的小鼠體內第16對和第18對DNA都出現了變異情況。另外,因為病發患者都是在陽光充沛的情況下發病,所以我們又將進食了白化火箭菜的小鼠安置於紫外燈和暖箱下,以模擬同一個環境。
接著的結果就有趣了,團隊發現並非所有小鼠在進食白化火箭菜後,都會病發;至於有病發的,都不會在相若時間內一同病發。病發時間暫時並沒有發現其中的規律性。牠們病發時,起初出現眼球震顫、虹膜變色、並伴隨部份面部肌肉的不明顯抽動,短時間內會出現缺氧徵兆,包括呼吸困難、或帶有全身抽搐,最後窒息而亡。死後,牠們的內部器官亦同樣無異常,跟已知的人類病發情況甚為相似。
進食白色火箭菜能在個體身上造成基因污染,在特定條件下,基因污染又為病發個體帶來了死亡。
若是在小鼠病發時,迅速將其移至隔離了紫外線的環境,我們暫稱黑房,牠們會迅速回復正常。䁔箱存在與否對病情沒有影響,亦即溫度差異不會引致病發。在我們煩腦應如何將研究結果套用至人類之際,醫療團隊碰巧接收到第一位病發存活者。
第二十七章
緊接著梁教授的話,衛生院院長問道:「既然你們尚未將結果套用在人類上,那人是如何在病發後活下來呢?」那正方形眼鏡把她的樣子顯得有趣滑稽。
「是當時在病發者的身旁的人發現另一關鍵存活因素的。她正職也是醫護。」阮醫生說道。
「啊,同姓謝的呢。」副院長翻著文件,又說:「謝德兒,這人跟你有關係嗎?」
謝醫生嚥了一下:「她是我的女兒。但我們本來就不常見面——」
「別擔心,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副院長淡淡一笑,「我只是在想,要為她提名好巿民獎。」
「總之,她在患者病發的時候意外發現他沒有吸入氧氣,反倒在吸二氧化碳。在隔絕他和氧氣,並補充二氧化碳後,他的情況沒有再惡化下去。這成為了我們研究醫療對策的關鍵起點。」阮醫生把話題拉回正軌。
「繼續。」行政首長低著頭說,沒有看過任何人一眼。
「如梁教授所言,疫症出現是由於植物科引致的基因污染。患者病發時會切換至植物的呼吸模式——日間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氣;夜晚吸入氧氣,呼出二氧化碳。所以患者不是只限於日間病發,而是在夜晚病發並切換呼吸模式時,難以讓人發現。
除了眼球震顫和虹膜變色等可觀病徵外,患者在日間病發時會帶有缺氧徵狀。然而,事實上他們缺的並非是氧氣,而是二氧化碳。未能吸入二氧化碳使他們經歷包括昏厥、頭痛、失去意識等過程。
我們將梁教授那邊的發現,結合相應治療對策,套用在病發者身上。在第一星期的醫學觀察下,我們確立了首兩項令病發者存活的條件:隔離紫外線和適時供應二氧化碳。
將患者安置於隔離紫外線的環境固然可以使他們免於病發,然而這不可能是長期的治療方案。吸入二氧化碳也只能是急救的措施,而且患者時而需要氧氣,時而需要二氧化碳,恐怕他們自己也亦未能分辨什麼時候該吸入什麼氣體。」
第二十八章
「現時有可以恢復受污染基因的藥嗎?」副院長問道。
「沒有。」梁教授補充:「暫時未有這樣的科研存在。即使要研發,亦需要一段時間,經過實驗證實安全等工序⋯⋯所需時間恐怕以年計。」
謝醫生跟進說道:「我們打算採用折衷方法,讓病者對紫外線免疫。先令患者維持日常生活,在短期內免於病發而亡,爭取時間讓生化隊研發針對性藥物。」
行政首長摸著指上的玉石戒指說道:「在場所有成員不是早知道紫外線對病情有影響嗎?從紫外線入手並非新聞。」
「話尚未完。很多人塗上防曬後也會照舊曬出色素斑來吧?可以是因為防曬產品經時間過去後效能變弱、被汗水溶掉,甚或本身的防曬產品本身度數不足。既然紫外線是觸發患者病發的主要因素,倚靠現有巿面上效能不穩定的防曬產品風險很高。即使是撐傘,也無人可以確定自己的傘能有效防曬吧?」謝醫生繼續說:「將思路逆轉,我們用藥物抑制患者對接觸紫外線的反應。簡單來說就使瞞騙患者的感官,外界環境並沒有出現紫外線的意思。」
阮醫生說道:「坊間一直有抑制紫外線對皮膚造成損害的美容補充食品。我們將配方中的有效成份拆解,並混入醫療藥物成份,製成特效針藥,並在控制好病情的那個首位病發存活者身上進行了實驗。他在接受觀察的第三個星期,施打了特效藥,又曝露在紫外線的環境下,直至現在都沒有再病發。」
「只有一名試驗者的實驗數據可靠嗎?」副院長追問。
「說得沒錯。所以我們也找來了資料庫那些自願申報——就是先前進食過白色火箭菜的巿民一同作實驗。我們抽驗了他們的DNA,當中有約一部份人的DNA已開始變異,團隊成員就為他們施打特效藥。觀察了一段時間,結果沒有人出現病發徵狀。」阮醫生拿起手上的特效針藥給眾人看。
「副作用呢?」又是副院長的問題。
謝醫生說:「已知的只有一個。打針後,因為對陽光失去反應,病患身體將不能自行製造維他命D。我們期望這個療法只是暫時性的,治本之法應該是解決根本的DNA污染問題。」
行政首長開口道:「可以接受。Vivian,稍後你去預備可以大量生產特效針藥的藥廠名單給我。」
第二十九章
謝醫生又說:「我還有話未完。行政首長,我想你們需要向巿民公開一件事。」
「是什麼事呢?」
「第一名病發存活者聲稱自己沒有進食過白色火箭菜。如他所說的是事實,你們必須要讓巿民知道有其他食物可能同樣造成基因污染。」
首長聽後,停了摸戒指的動作,低頭不語沒作聲。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yDeHchtMM
會上眾人在等候政府最高負責人的答覆。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氣。她把眼鏡扶正,直盯著謝醫生這樣說:「別人不知道,還以為謝醫生你要改行搞政治呢。謝醫生既然從醫多年,何不繼續盡本份關注病患就好?別忘了你也簽署了保密協議,任何協議以外的行動都是越權之舉,這你還記得吧?」她指向了Vivian的方向:「若你不記得,Vivian可以為你提供協議影印本。」
「這可關乎公眾利益!政府只禁了白色火箭菜,要是短時間內有另一場大型基因污染,誰來負責?」4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q8VqyV6Es
首長幽幽地回應:「誰負責都好,總之不會為聲望甚高的謝醫生你帶來麻煩。你只管盡本份,履行專業醫學判斷就好。」
阮醫生在會議桌下輕輕踢了謝醫生的腳兩下。謝醫生當然出席過很多重大場面,在會議中遇上尷尬的氣氛並非首次。但他實在氣上心頭,敲響枱面,向會議秘書留下了「你必須要把我的話逐字記錄下來」一句話就憤然離開會議室表示抗議。他的拍檔阮醫生連忙追上。
至於梁教授,當然識趣地留在會議室觀察餘下的會議發展。她與謝、阮二人尚算友好,可以在會議完結後,再告訴他倆事後發展。首長卻在這個時候宣佈會議完結,邀請生化團隊一同離開。
首長沒理由會生氣得要將會議完結的呀。Vivian心想。
「為什麼不讓公眾知道有白色化箭菜以外的高危食物?」衛生院院長問道。
副院長感到意外,心想「這人真是傻得嚴重啊」,不禁提高了聲線:「你不知道這會引發新一輪管治危機嗎?」
「長江後浪推前浪。院長你這個問題要是真的發自內心,我可要認真思考一下未來該由誰來主理衞生院了啊。」首長嗤笑,「白色火箭菜已讓巿民一窩蜂衝去購買強調非基因改造的有機食物,他們生怕進食其餘含有基因改造食物都會有染上疫症的危機。商家在提高有機食物的價錢大發疫財。好些低收入巿民情願捱餓也不願食平常的食物。大量不同界別的團體每天在這大樓前舉牌抗議。政府信任度比四年前降得還要低。若他們知道有另一種致病食物出現,我們這裏的人還站得住腳嗎?」
「既然醫療團隊確立了短期治病方案,我們與時間競賽,勝算比公開有多一種高危食物高。反正巿民已習慣每天都有疫症死亡數字。」副院長說道。
院長的臉漲得一片通紅,副院長可是短期內才入職,怎麼在政治操作上還比自己熟悉呢?還有能力猜度到首長的心意!
「這是藥廠的名單。」Vivian在旁聽的時候就把名單印好了。
首長取下眼鏡細讀紙上的字,「用蕭公子旗下的雷特製藥吧。現在是緊急製藥的時候,招標程序省去便行。」
第三十章
「不具名人士透露政府內部緊急會議內容,指出皮膚曝露於紫外線下是引致病發的關鍵原因。政府發言人對此沒有回應,並表示冀望會議小組成員尊重會議的保密原則。」
謝醫生在他的灰色豐田房車上聽到這個新聞報道,由不得在駕駛座上發出「嘖」一聲。那些所謂洩密消息,從來不是無關痛癢,就是第三、四線重要的資料;曝光令傳媒知道,好讓巿民以為有權貴在拔刀相助黎民百姓就歡天喜地,將不公不義暫且拋諸腦後。就是沒人會把真正重要的、關鍵的資訊發放給傳媒。
可是我自己也沒有膽量這樣做,不是嗎?他心想。
不,現階段不可分心。完結後再考慮其他行動方向吧。
駛進停車場將車泊好,謝醫生從後座取回黑色的行李袋。他神態自若,沒有一絲懼色。即使他知道尾隨的影子(們)應該正在不遠處監視自己。
阮醫生私下告訴過他,毛駿當天接受了0.5毫升的皮下注射。注射後沒出現任何異常讀數,接受微量紫外光燈照射亦無再出現病發徵兆。大概一小時後,即下午二時正,再充份曝露在陽光之中,然後出現了聽覺放大的情況。
下午二時正,謝醫生基本上沒可能在這個時間溜出醫院。幾天前的凌晨,他特地借故留在工作室,將偷來的特效藥抽取0.5毫升注入自己的手腕皮膚之下,安靜地等待一小時後的黎明到來。
陽光甫射進辦公室之內,他離開座位,步行至醫院的散步徑,找一張長櫈坐下來沐浴在晨光之中。他閉上雙眼,渴望自己能夠聽到任何特殊的聲音——倍大的鳥啼聲、汽車引擎聲、途人腳步聲,那怕只是一點兒也好。
只要聽覺能被放大,他就具有反跟蹤的能耐。由擔任醫療團隊隊長之始,他就知道一直有人在暗中跟住自己。記得前兩次幫助政府對抗疫情期間,仍可帶著自由之身。
在櫈上安坐一小時,周遭沒有起任何變化。再多待一小時,亦是如此。謝醫生相信,只有基因被污染過的人才可以享受這個後來的天賦。但是,如今有毛駿在身邊,德兒也夠安全了。
在謝醫生未按響門鐘之先,毛駿就現身開門讓他進去。
「你還好吧?」謝醫生問道。
毛駿摸了摸頭,說道:「挺好的,精神還不錯。你看,沒拉上窗簾我還是呼吸得好好的。」
「你怎麼突然有空過來?不用忙團隊的事嗎?」德兒問。
謝醫生用低聲吩咐毛駿拉上窗簾,又從行李袋抽出一個盒子,遞給德兒:「這是我從實驗室拿來的,給你。別讓任何人發現。」
毛駿看見熟悉不過的盒子,立時明白了他是冒著何等風險從醫院過來:「你怎麼把特效藥帶到來這裏?」
什麼是特效藥?德兒反應不過來。
「你就別問了,知道得愈少愈好。總而言之,若你們有人不幸病發,拿著這個直接打在大腿上就可以。我不便在此久留,要是有其他突發事,再找方法讓我知道吧。」
「可是,我沒有吃過白色火箭菜呀。沒需要用到這個吧?」德兒猶豫地問。
毛駿和謝醫生識趣地對了對眼,毛駿就說:「謝醫生給了你這個,他才可安心地工作啊。你就收下吧。對不?」
謝醫生說:「就是嘛。畢竟我沒法保證可以像在上次一樣及時趕得過來現場。我真的要離開了。」
在送走了父親以後,德兒仍對毛駿的說法大惑不解。毛駿都從醫院完成療程回來了,怎麼父親又要特地送來特效藥?他倆有對過眼,有發生過什麼事沒告訴我吧。
不,他倆應該簽署了後果更嚴厲的保密協議吧。
毛駿跟著德兒身後,看著她特效藥放進印花保鮮袋,沉在米缸之中。
第三十一章
「首長特意要我轉告你,和藥廠合作生產特效針藥的跟進工作做得很好。」副院長呷一口冰凍美式咖啡,對著坐在自己左側的Vivian說。
「你約我下班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說這些無聊話嗎?」Vivian毫不顧忌地翻起了白眼,「還有我不是說了要吃法式蔬菜咸批嗎?為何幫我買了士多啤梨吉士撻?」
副院長彷彿完全聽不到Vivian的抱怨,低頭用叉子劃分著檸檬批上的蛋白霜往嘴裏送。
「現在我明明是下班了呀——怎麼要加班來陪你吃甜品⋯⋯」她呢喃念著,同來的要是林仨,那該多好。說起上來,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首長她又說,因為你跟雷特製藥聯繫得好,特效針藥生產順利,令那病的死亡率大幅降低。傳媒和大眾都認為是醫療團隊的功勞,功不可沒的你卻沒有被歌頌,她怕你會感到不開心、不公平。年輕人不是工作得不開心就會辭職嗎?所以她一再強調你的努力,她都有放在眼內。」
「那你直接跟她說,幫我換走上司我就很開心。」
副院長把他放過入嘴裏的叉子,切在士多啤梨吉士撻的一角:「就別想著吃蔬菜批了。」
Vivian立即搶走盤子,她討厭被人搶走自己的盤中物,即使她並不特別喜歡這甜品。用自己的餐刀把被副院長切過的那部份劃走,然後耍起脾氣來,把塗上果膠顯得晶凝通透的士多啤梨上都刺上了密密麻麻的孔,防止身旁的他又搶來吃。
「有長老要跟我傳話嗎?」副院長見自己成功逼使了她切開了撻,歡喜地問起了正事。
「沒有任何一位長老要跟你講話。為何你不借其他人做中間人啊?常夾在你們中間很煩。」
副院長認真地直看著Vivian,「沒有人比你可靠嘛。畢竟你在長老會和政府的工作表現都很突出,又守口如瓶。」
「你今天約我來這裏不是只為了擦我的鞋吧。快告訴我有什麼要我做。」
他重新把叉子插進去檸檬批,稍施力道把那帶有濃濃牛油香氣的餅底分割:「你記得會上提過那個謝德兒吧?替我組一個小隊去跟蹤她,觀察她接下來的行動。隊員要夠聰明,你做總指揮向我匯報。分身不暇就向政府這邊請假,我會幫你擺平政府的人。」
她嚼著發光的鮮紅色士多啤梨,沒有想像中的酸:「謝醫生的女兒?」
「那個救護員過份聰明。別讓她發現你。還有,下一個月幫我沽空雷特製藥的股票。」
她幾乎把士多啤梨都噴了出來:「什麼?!那我辛苦聯繫來有什麼意義?」
「Trial phase快完結了,你就照著辦。」副局著拿起咖啡杯,「來,敬長老會。」
「敬長老會。」Vivian吞下了口中物,乖乖舉起了水杯碰著。
第三十二章
「幫你預備了火腿三文治,記得要吃!」德兒在救護車上餓著的時候,突然想起毛駿的這句話。她滿心歡喜的取下背囊,打開餐盒。
餐盒內只有一包光禿禿的奶鹽味梳打餅,旁邊是本應身在米缸的特效藥。她嚇得立即把餐盒放回袋中。
幹!要是我在人群中打開餐盒,那有多危險呀!死蠢!
她閉上眼睛用冥想克制著胃酸翻騰的不適感覺,揚起頭來抑壓想要揍人的衝動。
「幹麼這樣呀?你很餓嗎?」林仨看見她這個痛苦的臉容,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隊目,收隊後一起吃點東西好嗎?」
「好呀!但我不可留太久,今天答應了老婆要陪她。」隊目在前座回應著,「你知啦,我們捱了多長時間。」
林仨高興的說道:「對啊!第六支隊解散的日子終於指日可待!我們又捱過一仗了啊。待會兒吃點好的吧!」
德兒抱著肚子,「喂,到餐廳才慢慢講啦。隊目駛快點回局吧,不然就快送我入院⋯⋯」
「有沒有這麼餓呀?」隊目回頭恥笑著德兒,「你先找尚在營業的餐廳打去訂位啦。」
呼,好不容易才來到餐廳坐下。德兒垂低了頭,感覺自己餓到失去全身力氣,雙腳發麻。該死的梳打餅,吃完跟沒有吃沒兩樣。
林仨則是識趣的快快點了三個不同款式的午巿套餐。他跟隊目都不偏食,可以讓德兒選個最想吃的吧。
隊目接到由老婆打來的電話,大概她提早出發了吧,隊目邊說邊打手勢示意要立即離去,叫林仨打包他的份兒作晚餐。
侍應將兩個套餐送到林仨和德兒面前,她甫接下了餐就狼吞虎嚥的把食物往咀裏塞。林仨卻突然感到胸口有般悶意往上衝。
德兒見林仨低下頭來揉按著胸口位置,暫停嚼著口中的意粉問道:「怎麼了?」
我去一下廁所,轉頭就回來。他說罷就立即往餐廳的廁所方向走去。
夜間辦公時間仍然生效,餐廳客人數量並不多,寧靜的背景使電台的新聞廣播員成了此時的主角。
「雷特製藥預料,首季經營利潤達五億五千萬元,與巿場預期一致,按年或增長49%。分析認為,盈利增長受惠於鏢靶藥物、專利藥物銷售及藥物開發成果良好。雷特預計,首季收入二億元,按年升15%。
金價觸及逾兩星期新高⋯⋯」
德兒把意粉吃得八八九九的同時,侍應徐徐把第三個套餐放下。林仨遺在餐桌上的手提電話螢幕亮了起來,1:12pm。
收音機的新聞廣播是下午一時正的事吧?在那之前林仨經已離開了座位了啊。
德兒拿起了兩人的隨身物,走到餐廳廁所門前。那裏卻貼著「暫停使用」的告示。
霎時間,她的心長出一個大洞,所有思緒都落空在其中。她顧不得桌上剩下的食物,掏出兩張一百元鈔票放在收銀櫃旁就直衝到大街。
第三十三章
林仨看到廁所門前的告示,捫著胸口就從旁邊的後門步出。他沒有感到胃部不適,只想試試幫自己催吐來改善那怪異的胸悶感。
路上的陽光特別耀眼。是因為生病了才對這光線特別敏感嗎?明明只是初春,龐罩的溫暖感竟令腋下都滲出汗來。
林仨對這區頗為熟悉,他知道附近有一個公園,那裏有公廁。從前讀書時,他是附近籃球場的常客。那馬桶時有沖不掉的針筒,但地下是乾的。只是催吐的話,小心不要亂碰就可以吧。
他蹣跚地向著那方向步進,腳步愈來愈浮,像是喝醉了酒。眼前有黑點,是強烈光線下的飛蚊症嗎?可是,不一會,黑點迅速增長,變得愈來愈多,佈滿了整個視野,成了電視機螢幕上的雪花。林仨感覺自己應該好快就要暈倒,是血糖太低吧?坐下或躺下,當血流回頭上,很快就會變好了。
他後悔出來時沒有帶著手提電話,不然打給誰也好,會有人會幫到自己。
呼吸逐漸不穩,吸入的氧氣總不夠用。耳邊泛起了嗡聲,耳鳴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伴隨著感官剝奪和不安的心,林仨頓時失去方向感。
勉強地扶上一幅冰涼的牆,估計這是公廁前的磨砂厚玻璃,此時的林仨眼前已成漆黑一片。他嘗試靠著牆慢慢坐下,生怕附近有任何危險的尖銳物品會弄傷自己。幸好今天穿了長褲,會有些微的保護性。石屎地上是一貫的粗糙,他摸著地下坐了起來,冀盼當血液流回頭上時可恢復一點視野。
是太遲了嗎?感覺並沒有變好,空氣愈來愈稀薄,任憑自己如何大口呼吸亦得不到滿足。直接躺在地上,上面的天花已把熾熱的陽光略略隔去,熱汗卻是繼續流。看不見、聽不到,只有意識還在。
耳鳴的聲音變得好吵耳,林仨感覺像是置身在大瀑布中央般。肌肉失去力量,不能再移動一毫,背後卻有一股無形的力在擠壓自己,擠得發出痠痛來,左邊肩膊和腰部尤其痛。這種不明又奇怪的痛楚使林仨變得清醒,我的背部不是在緊貼地上嗎?何以有著被扭曲的感覺?
快點、快點!不是讓我快點昏去,就讓我快點死去吧。不要再留我在這地動彈不得地抵受著折磨。
一陣難受後,剛才背部的痠痛再沒有分部位了,它蔓延成全身性的痛楚,是前所未有的赤痛。他的汗因痛而流滿全身,汗流過皮膚的地方極其痕癢,卻不能動手去觸碰、抹去、揮走汗水。
吸不飽氧氣的感覺逐漸成了呼吸停頓。他感受到自己的肺部活動完全靜止,盡了全身力氣,想讓胸膛回復起起伏伏的動作,但肺部沒有跟大腦合作。他甚至清醒得可以逐秒逐秒默數出來。第十五秒了,肺部沒有漲起,也沒有收縮。林仨知道自己正在窒息。
早知剛才就不許願快點死去。
好想醒來,再陪德兒一會。
第三十四章
林仨身上濕了一大片,躺在地上。他口部微微張開,胸膛沒有起伏活動,紅褐色的眼睛向上翻著。
有人將手輕放在他臂上,量著他暖熱的體溫。
這個觸感好熟悉。身體肌肉麻痺,已經看不見、聽不到的林仨感受到來自德兒的氣息。他被所愛的人找著了,但是身體不聽喚,沒辦法回應那趕到自己身旁的愛人。
那人吸了一大口氣,打開他的嘴巴,把二氧化碳往他嘴裏拼命吹進去。熟練的急救動作,面前的人真是德兒吧?
此時離自己倒數已約有一分鐘多吧,林仨心裏想著。他想舉高手來抱著焦急的她,窒息帶來的痛苦卻開始佔據意識。要完結了嗎?再也回不去了。
德兒也把動作停了下來,大概是知我沒救了吧。林仨只聽見自己的心音,其實我沒有辦法證實面前的人是她。或許是途人,或一切都只是彌留間的幻覺。
從大腿傳來的刺痛感一𣊬激活他全身。血液重新流動,在血管裏滲出微涼。他感到肌肉可以恢復活動,卻未掌握到肢體移動的方向。被牢牢鎖住的肺部反射性地急速擴張、收縮。耳邊的雜音漸漸收細,眼前又重現那電視雪花。跟第一次看見的雪花不同,雪花中浮現出顏色,色團集結成影像,那黑點逐漸收細,最後褪到視野的邊界。
回過神來,他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不由自主的用力呼吸著,而雙手終於可以如願舉起。他重新獲得力量,大力擁著那差點要訣別的眼前人。
他胸前貼著一陣暖暖的濕,分不出那是昏厥前的汗水,還是德兒的眼淚。
她近距離觀察著林仨的臉。從未如此湊近過。
德兒見他回復了意識,趕緊收起淚水,扶著林仨挨著玻璃牆坐起身。他注意到德兒刻意掩著手上的針筒,小心翼翼地收回餐盒裏面。他希奇那陌生的針藥,想要開口問那到底是什麼,卻被對方搶先開口:「我們最好立即離開這裏。」
若倒下的病患不是林仨,德兒壓根兒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將特效藥施打至對方身上。實在沒必要為一個陌生人冒上多重風險——世界排名頭五名內的醫療權威、被政府委任的醫療團隊隊長偷運特營藥物、公務人員挪用特營藥物作私人用途、父親和自己以不同方式以權謀私——任何一項罪名都足以置他倆於死地。一旦被發現,輕則名譽掃地,重則被尾隨的影子動以私刑處理。
但是,失去林仨比這一切都更可怕。她還有很多話未跟他好好的說。只要能夠換林仨回來,她願意面對任何形式的後果。
德兒神情凝重的往牆外看,路上途人仍然很少,想著把握這個機會溜走應該很安全。她伸手讓林仨扶住自己站立起來,拉住他的手再度步入陽光底下。
「我們要去哪裏?」
德兒左右顧盼:「我也不知道,總之是安全的地方。」
「那麼,」林仨領著她走向相反方向:「去我家吧。」
玻璃牆上天花的隱藏鏡頭轉向著那二人的影兒。
第三十五章
扭動鎖匙,家中沒有被入侵過的痕跡,暫時是安全了吧。
林仨此時才鬆開一直握住德兒的手,嗅到滿身汗味的自己,一臉腼腆的說道:「我還是先洗個澡吧。」
浴室內傳來花灑聲。青檸木調香氣冉冉滲出,那是在貼近林仨身旁時才會發現的安穩味道。德兒給自己倒了一杯涼快的水,到梳化那邊坐下,思量接下來的行動。
林仨出來後,定會問我有關特效藥的事。究竟該直接坦白一切還是編個故事出來呢。必須假設有人在竊聽,畢竟那些尾隨的人可能已發現我把針用在他身上。
他有心理準備牽涉其中嗎?父親和我的關係、毛駿接受醫學觀察的事,還有父親為我偷運特效藥的事。這些都只不過是已發生的事實,最糟糕的事是如影隨形的跟蹤者吧。
要是不知道被跟蹤的可能性,他有可能會大意地犯上不可逆轉的錯誤啊。始終這人明知自己吃過白色火箭菜,還敢在太陽底下無遮無掩的走著。
無論如何,換過衣服再離開這裏比較好吧。
「喂,」德兒去到浴室門前,嚷著「到你房間借件衣服來換,沒問題吧?」
「房間好亂啊!等我出來再講啦。」
德兒記得他的房間門後,有一個入牆衣櫃,裏面放著便服。隨便抽出一件短袖上衣穿著便可吧。林仨的房門,不知從何時開始就緊緊閉上。他的房間不大,頗乾淨整潔的,以前大夥兒來開派對時,會大大方方的像介紹試範單位般任人進去參觀。是因為後來我到他家時,豹哥也在的緣故嗎?怕貓會把房間內的模型全推到在地吧。
浴室裏的林仨驚覺德兒打開了他的房門,又將之關上,一秒間變得焦急萬分。他把水龍頭開得更大,急著把身體上的泡沬全都沖走。
關上房門後,德兒看見左邊衣櫃門上貼了滿滿的合照——是以前房間還開放時未被展示過的——那些都是大夥身還在一起活動時的合照。合照裏的他倆總是靠攏在一起,笑得開懷。她彷彿跌進過往的時光,回憶著當時簡單快樂、無人打擾的日子。
她看見一張兩人都笑得最漂亮的合照,那張照片裏的自己正輕挽著林仨的手臂。她偷偷將那從衣櫃門摘下,放進自己的褲袋。
這個時候的她留意到右邊櫃門上的一張白色單據。單據被壓皺過,紙邊微微泛黃,看起來是經歷了點年日的紙張。發單日期是她跟毛駿走在一起前的大概一個月。
德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單據上列著的細字使她整個人全然滾燙起來:
「個人化的***Pod
你的鐫刻訊息:
Grace Kelly
收件人:
林仨
••••••••54
速遞公司名稱:
*** EXPRESS」
第三十六章
淋浴間內冒著薄薄的水蒸氣,有人拉開浴簾,走到外面的空間站著。
Vivian取下浴巾,幫忙把那濕透的身體擦乾。
那個身體用帶著沙啞的年邁聲線說:「也擦一下頭髮。」
Vivian用另一條乾爽的毛巾,裹上頭,熟練地輕壓著在滴著水的髮絲。然後擠出了帶玫瑰香氣的護髮油,揉搓著雙手把油暖和,抹到頭髮上。
熟練的動作使那個身體不禁閉上雙眼來享受這一切。
「這個油是特地為您而買的,它也可擦到身體上啊。趁著還有水份在皮膚上⋯⋯」
那個身體隨即張開手和腿,又彎下腰,方便Vivian把油塗上全身。然後穿上浴袍,走到在全身大鏡和門口之間的化妝椅坐下來。
Vivian在旁點上那個身體最愛的線香,香枝頂部有不燙的紅光,白煙在那起點上緩緩上揚。她喜歡看著白煙絲絲向上飄的畫面,只要有閒暇,就會到巿內的殯儀區抬頭看白煙。
這是一個奇妙的治癒經驗。有一次,她到殯儀區辦點事。殯儀區內有一個莫名奇怪的兒童公園,她完成工作後,就走到椅子坐下,抬頭望向天空。她發現四周的工廠大廈有煙囪冒著白煙。剛開始時,她以為那是把紙製祭品燒掉而冒起的煙。
她又看見地下有一個小道場在焚燒祭品,道士在搬抬大型祭品進出道場的期間,有黑煙從那道場的門大大冒出。就連道士們在路旁所燒的香和旁邊殮葬車輛駛過時的廢氣,都是黑色的。
道士們趁小休時圍著一起抽煙,呼出的煙霧,則是白色的。她回過頭來,觀看著工廠上層煙囪的煙,心想這應該是焚燒遺體帶來的白煙才對。這白煙比香煙的煙霧持久得多,又比工業的白煙輕巧,透過凝視白色煙霧向天空縷縷升起、散去,使她體內的疲勞感覺一掃而空。整個人好像跟白煙一樣化開、分散,變得輕飄飄。
啊,原來是通過了人體,煙才會是白色的。那個身體思考著,若天空晝夜充滿通過人體而來的白煙,畫面會有多醉人。計劃就在這一刻萌芽。
Vivian花了好些時間,才想到點燃線香這個點子。畢竟那個身體沒多閒暇可以不停進出殯儀區,而且也沒可能一直把屍體偷來在她面前焚燒。
那個身體閉上眼,將帶有濃厚煙味的怪異焦香緩慢地吸進肺內、呼出。一枝線香大概只有45分鐘的時間,就讓香枝燒完後再進行下一個行程吧。
「下一個行程是什麼?」沙啞的年邁聲線發問。
「出發到謝德兒的位置。」
「竟要勞煩你親自出馬?」
「是蠢蛋吩咐的。謝德兒不知從哪取得了針。抱歉,要尊貴的長老您跟我一起勞動⋯⋯」
「別感愧疚,親愛的。」那個身體對著鏡子,交叉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膊,用沙啞的聲音溫柔地說:
「既與你共享同一個身體,我早已有心理準備。」
第三十七章
咯咯。林仨慢慢打開自己的房門,怕會撞到門後的德兒。
「都說房間好亂,叫你等我。我記得細碼的運動上衣好像都塞在這裏。」
林仨看到右邊櫃門缺了些什麼,就轉身檢查地上有沒有紙張落下。
「在找這個嗎?」德兒揚起手上的舊單據。「是否應該要說清楚呢?」
林仨首先呆住,然後有點生氣起來:「我從沒打算隱瞞,Grace Kelly是我給你買的禮物這件事。只是沒有想過,你竟然誤會了它是毛駿送給你的。我一直以為,你知道這是我送,然後也選了林仨。要不是你上次告訴我⋯⋯」
「要不是你從來沒有告訴我,我才不會跟毛駿走在一起。」德兒也顯得有點激動,聲線提高了不少。
林仨漲紅著臉,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是她也喜歡我的意思嗎?
「要是你坦誠一點——」林仨立即掩著德兒的嘴。
屋外傳來聲音。首先是遠處的狗吠聲。他深諳住在村口那鄰居所養的狗——人們都叫牠「保鏢仔」——的習性。保鏢仔在看見家人和陌生人的吠叫聲是有分別的。就連面對一個陌生人和多個陌生人的聲音也有所不同。這是保鏢仔的主人親自向他說明的,那人對自己的愛犬有能力成為村的守衛很是自豪。
他一邊詫異自己竟可聽到如此遙遠的聲音,另一方面又為那些聲音感到極奇驚訝。保鏢仔的吠叫對象是一個陌生人,但那遠處卻有二人正在小聲談話的聲音。
是兩名女性,一個聽起來像是六、七十歲,另一個像是二十至三十歳。
她倆(實際上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向著自己家的方向走來,聽到這些怪異聲音令林仨感到很不安。
「你剛才說,要去安全的地方是什麼意思?」林仨鬆開掩著德兒嘴巴的手。
「留在那裏會有危險。有人在跟蹤我。」德兒閉氣久了,立即吸入一大口氣來。
林仨用呼氣般的聲音向她說:「有人正到這裏來。感覺不尋常,快跟我走。」說罷就取回背囊,捉住德兒的手從窗邊爬下去。他家位於一樓,要經常走動的他倆安全下到地面並不花很多力氣和時間。
把德兒接到地面的時候,林仨和她(們)的距離變得更近,他可以把聲音聽得更清楚——自己在某處聽到過那位二三十歲女性的聲線。他記得曾經跟這聲音的主人面對面談過話,感覺甚是熟悉。
林仨一邊牽著德兒往村的那一邊出口,一邊回想那聲音。
黑夜,街燈,單車徑,晃來晃去的影子。晚上八時,常見到的黃貓。社交媒體上的錄音。不會有錯,較年輕的聲音是Vivian。那麼一般逃走路線可不行,她是熟悉這區的人。現在仍是大白天,公共交通工具都停駛了。要駕車的話也會特別礙眼。
林仨決定先帶著德兒上山暫避,到天色轉暗時才一同轉移到其他地方。她(們)似乎未發現自己,而且也聽不慣村內此起彼落的狗吠聲。如果有能力回去,他定必會買零食犒賞村內的每一隻狗。
早已習慣在被跟蹤的情況下活動的德兒在逃走過程沒發過一言。直到看見林仨的樣子放鬆了下來,她就知道他們暫時是安全的。然後她問:「你今天是想要自殺嗎?不知道吃過白色火箭菜很容易在陽光下病發的嗎?」
林仨頓住,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得到那個病,也霎時間意會了那是一根不該存在的針。然而,有另一個問題從他口中冒出來:
「但是,我肯定沒有吃過白色火箭菜?」
第三十八章
灰色豐田房車拐個彎,駛進一片荒野,在空曠處停泊在白色奧迪旁。有兩個人各自從車子步出。
「就叫你別要烏鴉口,幹麼要說很快會再見呢?」梁教授深深地嘆氣,「我們剛才的那個小慶功宴才完結不過三小時啊。那大蝦仍在肚中未消化完⋯⋯咦,只有你一個人嗎?」
謝醫生伸了一個懶腰,「送了阮醫生回去後才接到電話的啊。他說最好多找一個團隊的人來,我就想到你了。」
「嘿,不如直接坦白你偏坦下屬吧?也不想我現在也很累啊?」
謝醫生轉換一個認真的臉,「不,現在這個組合較理想吧。一個醫療團隊加一個生化團隊的人,這個是我的專業判斷呀。」
「唉,好吧。」梁教授也收起了笑臉,「只是有點失望。還以為大量生產針藥和禁售白色火箭菜就可將一切完結。」
遠處有人穿著全身的防護衣跑來,氣喘吁吁的向著兩個人說:「我是漁護院的組長⋯⋯抱歉,要你們立刻趕過來。穿上防護衣,進到裏面看過情況比較好說。」
愈是走進那泥地,動物的氣味愈是撲鼻而來,味氣大概比傳統的濕巿場濃烈十倍有多。梁教授向來就不是會煮飯和到訪街巿的人,被薰得頭痛欲裂,顧不得儀態用手大力按著鼻子。
漁護院組長領著二人一步一步向前行,說道:「在中午的時候,忽然接到這農場主人的來電,說雞突然全都倒地死去。跟進這些個案本來並不新鮮,可是我們到來後發現雞的死狀有些異樣,就打電話通知謝醫生了。我們固然知道大群動物的急症是漁護院的工作。」
「但是呢?」梁教授小心翼翼地將穿著高跟鞋的兩腳避開碎石。
漁護院組長說:「看過牠們的眼睛就會明白了。」他指著躺在地上的雞隻屍體,又說:「這裏只是其中一小撮,有更多的死雞在外面被覆蓋著。農場主人在房內等著我們。」
來到房間,見到雙眼滿是淚光的朱姓男性農場主人。他顯然被突如其來的大量死亡雞隻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到損失的雞隻和來年生計,坐在椅上的他,兩手抖過不停。
「最近那些雞有遇過什麼變化嗎?慢慢想,多微小也要讓我們知道。」梁教授看見那農場主人慌張如此,放輕了聲音。農場主人抬起指頭,指著房間另一端的大塑膠袋,說:「最近並沒有,沒有變化。再之前,之前我給雞換了新飼料。可是,牠們最少已吃了三個月有多⋯⋯那些雞和蛋早就順利賣出。若真的是飼料出事,雞應該一早死去吧?」
飼料包裝袋上沒有標明公司名稱。謝醫生問道:「可以拆開來看吧?」
「你愛怎樣就怎樣⋯⋯雞沒了⋯⋯飼料也只是垃圾⋯⋯」
漁護院組長把隨身的美工刀遞給謝醫生,讓他劃破其中一個龐大又沉甸甸的袋子。刀一劃破塑膠袋子,裏面細碎的飼料隨即沙沙地流到地上。謝醫生招手把梁教授喚到身旁,著她與自己一同蹲下檢查飼料成份。
穿著高跟鞋的梁教授隨手倚著什麼就慢慢向下蹲。謝醫生左手拾起飼料,用右手食指在其中挑撥,把裏面較大的顆粒揀出來,遞向梁教授面前。
「梁教授,你看。」
是白色粟米顆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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