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新年。
嚴格來說，是「塞納那曆」新年，康古這個地方一方面用公曆，另一方面仍沿用古塞納那流傳已久的曆法。這個矛盾的安排，對於像我這種成長於康古獨立後的人而言，實在想不出個合理理由來，反正我只需知道塞納那曆讓我能多放好幾天假就是。總之，康古人就是一年放兩次「新年」假期。
傳統上，塞納那曆新年，家家戶戶都會互訪拜年、大家拳來腳往的互相祝賀一大輪，由「恭喜發財」、「如意吉祥」、「學業進步」、「龍馬精神」，到「盡早脫魯」、「坐三爆四」（註1）、「樂透全中」，非得交鋒過一百幾十回合方休。而對於小鬼頭，唯一感興趣的環節，就是收紅包，因為這是每年最重要的收入來源，而且就只有那兩個星期（初一至十四）。啊，還有一個也頗重要的環節──
「我們......真的要在這家火鍋店吃嗎？」
「不然咧？誰叫家中的煮食爐碰巧──在年初一才當掉喔？」
明明我已經披上全副（禦寒）武裝，可是只要視線一與門旁那塊塗上絢爛色彩的黑板對上，身體就不禁為之顫抖──新春期間，盛惠每位一千塊（便利店的肉包就十塊錢一個）。這家店所售的貨色難不成全都是高檔貨？但從店舖的裝潢觀之，似乎並非如此......
「但這個價錢......似乎──」
「哎呀，這一帶附近就只有這家火鍋店還營業喔。而且你也知道，法例規定，新年的工資是三倍計算的，所以也沒辦法。」
「我們就不能選擇火鍋店以外──」
我話仍未說畢半句，「嘛──」又再度被豬頭打槍──
「我不就經常告訴你，吃飯別只顧看錢包，尤其要吃好的時候。今天是大年初一，所謂『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不趁今天吃一頓好的，來年必定行足一年霉運。」
為了吃，她可以一本正經地瞎扯一輪胡說八道，這頭兩腳豬......
「你是在想，還可以回家沖泡麵吃嗎？真可惜喔，最後一個泡麵昨天已被我吃了。今天莫說攤販幾乎都去拜年，連超市便商都休假，不用我說你也明白，『三、倍、工、資』。」
「......可惡。」
唉......被肥豬鐵蹄強行壓在地上搶的感覺，還真是終生也揮之不去的陰影。
「你這傢伙，明明美食當前，怎麼硬要擺著一副死人口臉？來，笑一下吧！」
當我一踏進火鍋店的大門，心裡便已經涼了一截──傳統塞納那風格的木質裝潢與木製桌椅，籠罩於昏黃的燈光下，店內的人影寥寥可數，驟眼看不超過四桌，空桌的十份一也不到。說到底已經是晚市，這種人數也未免......
正當我打算把嘴靠近豬耳旁，卻先被一把不耐煩的大媽聲叫住：「是否入座？是的就自己找桌坐下。」
身穿黑色制服、一身贅肉的大媽，她那滿佈斑痕皺紋的臭臉居高臨下的朝著我們，揮舞豬蹄般的巨臂趕我們入內，我們在靠牆的一張圓桌迎面對坐。
「......這家店很奇怪，感覺像黑店。」
我把剛才吞下肚的那句話，悄悄的在豬耳旁吐出。然而卻得出這樣的反應──
「......小店是這樣啦，是你平時都去連鎖店，才不知道這是小店文化吧，這叫真性情，始終美味要在小店尋。」
明明食物還未送到桌上，豬頭卻已經餓豬附體，口水幾乎要滴到桌上似的，看來跟現在的她說甚麼也沒意義了......我只能告訴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可能是我想太多而已。
深啡色的木質桌子中央，是一塊黑色的鏡面，上頭刻了一堆銀色的線與文字，那是加熱火鍋的磁應板，崩了一角的。置於桌子邊緣的破爛小木架，縫隙之間豎起一疊長方形的紙，小店果然就是落後......豬頭二話不說從中拔出一張紙，然後文豪附體、行雲流水的自顧自填好點餐紙，「填好囉──」
到底豬頭點了甚麼？當我問完之後，就發覺原來這問題根本是多餘。「反正是任點的，我就把紙上有框的地方都劃了。」這樣浪費食物好嗎──也不，相比起剛才的問題，這擔心更加多餘，看來我現在要擔心的，就只有接下來半個月的生計。
大概是由於根本沒顧客，所以不消幾分鐘，火鍋與配料便陸陸續續送到桌上──應該說浩浩蕩蕩。那個啞銀色的圓形大鍋四周，一隻又一隻白瓷碟星羅棋佈般覆蓋整張圓桌，碟上的配料琳瑯滿目，連我也一時說不出個名堂來，總之有種步進酒池肉林的感覺，不過沒酒而已。
面對花多眼亂的食材，到底應該從何開始入口？當我仍在為此苦惱時，一碟又一碟的食材已經在我眼前滑進冒著蒸氣的大鍋內。
「......感覺你正在烹調一鍋豬餿──」
然後，一雙筷子牢牢夾著我的鼻，這可才剛夾過生肉的！「火鍋就是把食材統統倒進鍋內煮啊，有啥問題？吃自助餐也沒規定要從哪種食物開始吃起啦。」
為免遭殃，我決定還是閉嘴等吃。奶白色的熱湯不斷冒出汽泡與蒸氣，使寒意不經不覺遠離。不耐煩的豬頭率先再度舉起剛才的筷子，一個勁兒的探進大鍋深處，然後從中夾起一大塊肉。
「......」
正當我以為那片肉將會在一秒之內消失於肉盆豬口之際，豬頭卻把肉塊放進碗內，然後神色凝重的低著頭。「怎麼了......是夾到──」她舉起左手食指置於嘴邊示意要我住口，看來那塊肉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使我不禁好奇注視──與其說那是一塊從動物身上割下來的肉片，倒不如說本身就是一隻動物。話說原來這裡有原隻動物充當食材的配料啊......？
豬頭小心翼翼用筷子左翻右弄，又把鼻子靠近碗嗅，一副完全進入警戒狀態的樣子，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她，看見肉塊非但沒立即豬吞豚嚥，反而像是如臨大敵一樣警惕碗中的肉塊。身為食物探測器的豬頭，要是面對食物露出如此反應，很可能，那食物──
「......這東西、有可能、是──」
這次換上豬頭靠近我的耳邊，那答案使我幾乎立即嘔出來。
之後換我接力潛入海底打撈（用筷子），發覺鍋底似乎黏著一些硬物，於是稍為用力刮起硬物底部將其撬起，再小心翼翼把它夾上水（湯）面，硬物的真身終於從熱湯中浮出、走出迷霧一般的蒸氣──
「嘰啊────────！」
屠房的殺豬聲響徹火鍋店內的每一角落，彷彿火鍋店連即點即宰的活豬都有供應。
「我一開始就猜，這根本是家黑店，要不是你一開始就把筷子探到底，可能我們吃完也不知道」。
筷子夾著一隻已經熟得捲成一團的縮小蟑螂，加上碗中的那頭脫皮去骨的死老鼠，已經充份證明一切。
「喂──攪啥鬼大呼小叫──」
剛才接待我們的大媽氣急敗壞的跑過來，眼見高高舉起的蟑螂，她居然見怪不怪似的不以為然，「我幫你們換鍋。」
「我們不吃了。」我鬆開手，蟑螂隨即再度回歸湯海，泛起細小的漣漪。我走到對面拉起驚魂未定的豬頭，打算直接步出火鍋店之際，「二千塊，你們未結帳。」
「蛤──？」我們連湯也沒喝過半口，能算是吃過嗎？況且最重要的是，是這家黑店有錯在先，我不報警已經相當仁慈了，你們非但沒感激我不揭發你們，還要恩將仇報，看來是病上腦了。
「我們一口也沒吃過，別逗了。」我斬釘截鐵的回絕她的要求，「我們再去找別的吃吧。」我對大媽視若無睹的當面拉著豬頭施施然走向門口，然而緊隨身後那陣雜亂的腳步聲，使我本能地停步轉過身──
「未結帳別打算走出這個門口。」
一群彪形（還是胖形）大漢呈半圓形的圍繞我們前方，他們位位面目猙獰、一副準備開殺戒的狼形惡相。這幫傢伙看來全都有點眼熟──我明白了，他們不就是那寥寥可數的幾臺「客人」嗎？原來他們的真正身份是這裡的管場，這裡果真是貨真價實的「黑店」。
「你在店門外等我，我很快就會出來。」
我將身上那件厚得要死的連帽大衣脫下丟給身後的豬頭，她一聲不響的隨即跑出門外。
「哈哈哈哈哈哈────」繼殺豬聲後，火鍋店內響起立體感十足的笑聲。「小朋友你想學電影在女友面前充英雄？我擔心她可認不出將被打至豬頭的你啊！」
「放心，她怎麼可能認不出自己的同類，只不過，她的同類不是我──」
我指了指眼前朝我繞成半圈的傢伙，使他們立即進入作戰狀態。
「很大的口氣，那別怪我們沒手下留情了！」
唉，其實，明明開年飯是明天才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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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餓死了......」
「加油撐下去，快要到囉。」
杳無人煙、刮著寒風的街道上，豬頭拉狗似的拖行著我。嚴寒加上剛才的體能消耗，使我體內的熱量嚴重不足，無法抵禦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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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吧，再打下去你們的醫藥費就不止那二千塊了......一人讓一步。」
「......好、好。」
八名大叔疊羅漢般躺倒在地，有如屠房內的已宰豬殼胡亂堆疊一起，站在一旁的臭臉大媽目瞪口呆的目睹如斯光景。他們人數雖然多，但一來全都體型龐大、身處如斯狹小的店主只會互相推擠，二來他們根本無法將我包圍，所以實際上跟一對一車輪戰分別不大，因此也就沒多大麻煩。只是，畢竟人數眾多，加上我還未吃飯，所以我亦已經瀕臨極限。
「下次想開黑單之前......記得先看看顧客是誰。」
我用上最後一口氣裝帥之後，便立即跑出店外，然後脫力趴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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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我覺得這是另一家黑店......」
「怎會？這家我查過食評，很好的說。」
「......既然你會查食評，怎麼會找著那家黑店？」
面對我的質問，豬頭抓著頭尷尬的笑起來。「在你忙著應付火鍋店的大叔時，我才有空翻餐廳喔。」這頭肥豬......
從店外裝潢看，這應該是一家洋風餐廳，門外跟剛才那家黑店一樣豎起一塊黑板，「單人情人節套餐：499（無情人服務）／1499（九十分鐘情人服務）」、「雙人情人節套餐：699」（需提供合照證明）、「三人或以上情人節套餐：免費（需提供合照證明）」。啊，忘了原來今天也是情人節。
我們踏進店內，「歡迎光臨！」熱情的妹子侍應立即前來招待，樣子看起來也不賴。
「兩位是情侶嗎？今天我們只有情侶套餐供應喔。」
呃......？原本還打算點其他食物的我，現在怎麼辦？
「如果兩位都是單身的話，可以考慮單人情侶套餐，不過就要分開坐了，因為單人套餐的顧客只能使用單人桌，除非加錢租用伴餐情人，放心，我們男女情人都能夠提供。」
無論怎麼想，雙人套餐也較划算，考慮到接下來半月的生計，這是最理智的選擇，只不過──
咇......咔嚓。
「你要的合照證明喔。」
豬頭冷不防高舉手機，即席拍下一張我們的合照遞給侍應，我們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
「......好，好的，請跟我來。」
就這樣，我們成功省下299塊。
「我可是為了省錢喔！別誤會。」
「不是有種動物經常說：『吃飯別只顧看錢包，尤其要吃好的時候』嗎？怎麼會突然顧慮起錢包。」
「要是吃一模一樣的東西，當然是用花費最少的方法啊！拍個照又不會少斤肉。」
「哎，你就當作是我選錯黑店的補償罷，我告訴過你，豬是不吃矮瓜的。」
就這樣，我們在大年初一吃了一頓毫無新年氣氛的雙人情人節（無情人）套餐。
夜幕低垂，街道上的節慶燈飾都已經亮起來，大概是回程的時間，晚上的街道比剛才還要熱鬧擁擠，直至此刻，我剛感覺到新年的氣氛。
「說起來，到底有多少年未試過正正經經過新年呢......」
原來在我腦海打轉的話，不經意的溜出嘴，碰巧被旁邊的豬頭捕捉了。
「何出此言？」
「自己搬出來住之後，就未試過拜年跟收紅包了，算起來應該有十年八載，雖然我早已過了靠紅包掙錢的年紀啦。」
說喜歡拜年又算不上，只是眼見街上一群人扶老攜幼喜氣洋洋的，心中不禁有點感慨。
「彼此彼此吧，不過呢，始終每個人的命途各有不同，現在這樣也不錯啊，可以自由自在，無需應付那些討厭的老傢伙。」
「你很討厭拜年時與親戚碰面嗎？」
她沒有如我預料的爽快回答，而是猶豫了一會，「遠古時代的事我才不會記住啦──總之人要往前看，豬也要看前面，不然明明新鮮的也變過期。」
很豬的比喻啊......
「今天，」快到公寓大樓正門時，她擋在我前頭轉身停下，「謝謝你的請客，雖然又貴又不飽，但那塊心形牛排還算值回票價，是形狀有點嘔心，不過無論如何，我們總算有驚無險的在新一年有個好開始」有驚無險是說一開始那家黑店吧......幸好，我們最後成功逃離。
「下次叫他們裁成豬形牛排就好了。」
「牛排怎麼會裁成豬形啦──那要變雜種了。」大家對此都不禁大笑起來。雖然外頭仍刮著寒風，但我還是感到絲絲暖意，可能是晚餐提供的熱量吧。
「還有，」她朝我伸出戴著厚手襪的右手。
「祝來年順利，以後的共居日子請繼續多多指教。」
這是共居近一年來，她首次對我如此誠懇客氣。
「多多指教。」我接過她的手，然後，「新年快樂。」
註：
[1]成績平均積點(Grade Point Average)：簡稱GPA，專上學歷以上課程的學生成績評分機制，滿分是4(大多顯示為Grade A)。
後記：
大家好！新年快樂，祝大家ABCDEFG......（下刪一千字），反正相信對各位而言，最重要的一句就只有「紅包快來」啊ＸＤ（別叫我發紅包）。
這是為新年臨時臨急寫的一篇番外，故事與主線基本上無任何關係，可以當作獨立篇章看。其實本來就有讀者提過想看番外，但幾乎都是與主線有多少關聯的（而且都是豬頭的故事），但真的要寫的話，大概要花很多時間構思（其實是沒甚麼可以寫了），因此現階段仍無落筆打算，而這篇是即興作品，因此基本上不用考慮太多主線設定就能完成（質量可能也不太好就是）。不知道年初三才發出會否有點遲？
補充一點，故事時間是本篇開首的大約四個月前，因此也算是前傳（？），雖然內容與故事主線無關就是。
最後，大家還有甚麼意見或番外提議（豬頭以外的）的話，歡迎留言，謝謝大家！
（話說碰巧今年是豬頭的年啊^（.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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