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睡醒之時,已經是二十四個半小時以後的事。如果沒有上次的經驗,我一定會對自己微臥在座地椅上連續睡了一整天而感到震驚。
清醒過來後,我留意到身邊的橙黃色逐漸變淡。經歷過兩次時間旅行後,我猜這流體顏色的深淺,也就是那特殊物質的濃度,控制着乘客昏睡和清醒的狀態──旅程開始時,濃度上升,四周的顏色變深,乘客就慢慢睡去;剛才四周的顏色開始變淺,我就清醒過來。可惜這東西會氣化,我身上又沒有可密封的瓶子,否則我就可以拿走給阿琛研究,說不定能助她成為頂尖的科學家。
說起來,阿琛在這二十年間到底過得怎樣呢?她還有沒有找我?是否真的會去找了單車或兩毫子當男朋友?她的學業……是事業才對,又會怎樣呢?會繼續做科研,還是轉職到其他行業呢?
從另一個角度想,二十年後,她就是四十三歲了。我實在很難想像,她看到我這個仍然是十八歲的少年,會有什麼感覺。上次我和她相比,她比我年長五歲,已經是博士生,就覺得她好像比我走得遠、有前途得多;但二十年後,從她的角度看,四十三歲的她已是「中女」,而我卻青春無限,她會感到不是味兒嗎?
其實我們二十年後互相看到對方,各自也必定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怪異感吧?我們看來很難再好好交流了……算了,反正我只是個過客……
十數分鐘後,膠囊的震動停止,我到達了目的地。膠囊的洞口打開,迎接我的職員跟上一次又不同。也對,時導遊說過時間旅行號有限,職員照道理不會參加,除非那些職員是全職員工,否則下次再出現在我面前的機會很低,尤其這次是二十年後,即使是全職員工也很少會留在同一公司這麼久吧?
這名年輕女職員看來年紀跟我相若,但她的表情比上次那個「電筒女」更糟,完全是板着一副臭臉。怎麼搞的?時導遊不能聘請好一點的員工嗎?
「請跟我來。」她保持着那副臭臉說,如果不是有個「請」字,我真的以為前世對她做錯了什麼──說是前世無誤,因為她在我二十年前登船時應該仍是一堆蛋白質。
我盡量無視臭臉女,一邊走,一邊自顧自思考着下船後的事。我掏出手機看看時間,現在是下午一時多,以我的時間來看,我只是登上了這艘郵輪約一日一小時。不過,有了上次的經驗,我知道外面已經過了二十年。我仍是十八歲乳臭未乾的少年,阿琛和兩毫子卻是四十三歲的中年人。我實在對他們現在的樣子很好奇,說不定兩毫子已有脫髮的危機了,哈哈……
如果他們還肯跟我見面的話。
由於這次上船和下船的時間相距太遠,老實說,我不知道下船後要如何找到他們二人,只希望他們為了讓我找到他們而沒有改變手機號碼就好了。但或許,這個年代的人已經不用手提電話,可能有更先進的溝通方式。那我還是先回家好了,留在自己最安心的地方,觀察這個社會的變化,再思考時間旅行的原理,這個方法應該較保險。
而且,因為有過上一次八達通餘額被扣盡的經驗,這次我帶了較多的現金在身……慢着!我手上的港幣,二十年後還能用嗎?雖然一九九七年前印有英女皇的紙幣仍一直能用,但兩次時間旅行後,現在是二十五年後了,貨幣政策有否改變,外面又會變成怎樣……
「多謝參加第二次時間旅行,第三次時間旅行的詳情將另行通知,敬請期待。再次感謝你的參與,再見。」臭臉女呆滯的聲音這時傳入我的耳朵,原來在不經不覺間,我們已走到出口。
我離開郵輪後,本想繼續未完的思考,卻驚覺這裏並不是啟德郵輪碼頭。我花了點時間,才知道這是尖沙咀海運碼頭。奇怪了,郵輪為什麼會改為停泊這邊呢?啟德郵輪碼頭那邊有什麼問題嗎?此刻的我當然不知道這些答案。
不過,在尖沙咀這邊下船倒是有個好處,就是相當近我的家,身上的港幣通用與否也沒關係了,我可以直接步行回家。
離開了海港城,我沿着回家的路走着,同時細心留意四周,發現社會的變化果然很大。二十年前人們走在路上時,大都低頭把玩着手機,此情此境已不復再,取而代之,路上的人都在凌空指手劃腳,或對着空氣說話。我猜是智能裝置已進化至藏在眼鏡中,只有當事人才看到影像。
除此之外,路上的人好像比二十年前明顯更多。現在是午飯時間,照道理不是人潮的高峰,但街上的人多得摩肩接踵,加上人們手舞足蹈地使用智能裝置,更覺紛亂,人們時有碰撞。但說來奇怪,人們碰撞後卻未見有爭執,最多只會怒瞪一下,然後互相點頭道歉。人們竟在這二十年間變得如此有禮?
算了,我哪有空閒研究這麼多?我還是先回家,再想辦法聯絡阿琛和兩毫子。在第三次時間旅行出發前想出時間旅行的原理,才是此刻我必須做的正經事。
我到達所住大廈的入口,跟隨另一名住客的步伐穿過了大閘,乘升降機回到家門前,察覺到我家的鐵閘更換了。這本來沒什麼特別,畢竟事隔二十年,可能是其間損壞了而要更換。鐵閘換了,我身上的鎖匙自然不管用,只好按門鈴。可是,當大門打開後,我卻吃了一驚,因為出來應門的是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什麼事?」那身穿白色背心的壯年男子,粗聲粗氣地問。
家裏冒出陌生人,我有點不知所措,口吃着問:「咦?你……你是誰?」
「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你!」屋內的男子怒喝:「你是誰?為什麼亂按我家的門鈴?」
「我……」當刻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我走錯了樓層,這不是不可能發生。我於是退後一步,再看一次門牌,卻發現沒有錯,這裏的確是我的家,那我就有道理了,為什麼要怕他?我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膛回應:「我沒有亂按,這是我的家。」
「你有病!我是業主,這是我的家。」
「不是,我的父母才是業主。」我突然想到另一個可能性,緊接着追問:「噢,是陳先生或陳太租了給你嗎?」
「誰是陳先生陳太呀?我就是這裏的業主,真金白銀買下來的。」
這時候,另一名壯年女子從廚房走出來,搭着那男子的肩道:「老公,不要這麼凶,被扣減社會信用評分就麻煩了。換我來吧。」
那男子退後了一步,改為由女子跟我交談。
「你好……咦?」她開口不久,就發現我有點面善:「你是陳覓真先生嗎?」
「呃,對呀,你認識我嗎?」但我對這個女人毫無印象。
「你等一下。」她暫停對話,獨自走進房間。她的丈夫站在一旁,看來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的臉色已變得稍為平和,不再惡形惡相。
「陳先生,」數分鐘後,女子回來道:「其實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一回事。不過,這個人給我看過你的相片,還放低了她的卡片,說如果我看到你,就把卡片轉交給你,請你去找她,就會明白事情的始末。」
女子透過鐵閘的縫隙遞上卡片,我接過來一看,發現是阿琛的卡片,上面寫着──
程蝶琛
香港大學物理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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