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們要辦你父母的喪事。」
阿琛的話如一把漆黑的鐮刀高速劃過我的頭顱,我突然眼前一黑,腦袋也在那一瞬間停止運作。她的話固然令我震驚和傷痛,但真正令我的精神與肉體剝離的原因,卻是那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它再次出現了。我離開了一日,難以面對的事情再次襲來;比起傷痛,我更加是不懂得反應,欲哭無淚。
阿琛看到我彷彿被美杜莎石化了,馬上蹲到我身旁,用力抓着我的手,高聲呼喊我的名字。是她那雙手把久違了的溫暖傳到我的心坎中,激昂的聲音喝止了死神奪走我的靈魂,我的魂魄才稍為歸位。
我剛回過神來,仍未完全恢復,呆呆滯滯地吐出短句:「我……沒事,你……繼續說吧。」
「我們不如先休息一下?」阿琛狀甚憂心地建議。
「不用了,我始終要……面對現實。」我緩緩地說,心底裏卻不是這樣想。此刻的我仍覺得自己是個過客,只不過是在聽聽發生在時間洪流內的故事而已……或許這樣想我會好過一點。
阿琛留意我臉上的血色的確稍為恢復,猶豫了一會,最終勉強聽從我的意願,回到座位上,再一次道歉:「對不起……」
「你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事情是這樣的:你二十年前再次失蹤,我和兩毫子這次知道你是去了時間旅行,花再多的氣力也不會找到你,所以沒有理會。但你的父母得知我們沒有意欲去找你,他們就自己偷偷行動,找了幾年,二人心力交瘁,身體和精神都變差。你父親後來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一個背影跟你相似的人,拚命追上去,其間太過忘形,遇上交通意外而半身不遂。伯母之後一邊照顧他,一邊繼續找你,積勞成疾病倒了,後來不治而亡。世伯同時失去了妻和子,活不下去,自殺身亡。我和兩毫子畢業後一直在外國工作,間中回來探望他們,他們也沒說什麼,我們是後來才從鄰居口中得悉這一切。我們不可能告訴他們時間旅行的事,又未能及時阻止這場悲劇,對不起。」
我安慰阿琛:「不關你們的事,如果一定要怪罪的話,怎樣看也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沒有留在這裏好好孝順他們。那之後呢?」
其實說到這裏,我已猜到家中的陌生人是什麼一回事了,不,那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阿琛解釋:「你應該知道,你的父母除了你,已沒有其他親屬在世,他們又未有立下遺囑,當時你又已失蹤超過七年,法庭於是裁定你在法律上死亡,你父母的遺產即成為無主財物,最後撥歸政府庫房。理論上,你現在回來了,可以申請撤銷死亡宣告,但那兩個人是經合法途徑買入你舊居的單位,我不知道會怎樣安排。」
「那已經不重要了。」我無奈地說,反正就算追回來,不久我又會去第三次時間旅行。我反而追問:「但他們為何有你的卡片?」
「你第一次去時間旅行去了五年,第二次在五年後卻沒有回來,我們於是推測,你之後回來的話,最有可能是在五的倍數的年份,而你回來之後,應該會先回家。我於是每到五的倍數的年份前,就去準備一下。你的父母是在第十年之後才過身;在第十五年前我去了一次,那時住有另一家人;到早一個月我再去,就是現在這對夫婦,當時只有妻子在家,我就向她交代一切。」
「原來如此……」想不到我上次臨別前叫阿琛忘掉我,她卻仍對我念念不忘,事事替我着想,我除了感到心頭一暖,更覺得對不起她。我不好意思地說:「阿琛,我實在不值得你再花時間去為我做這麼多事。」
「我才沒有為你花很多時間,反正我間中會回香港,而且只是五年去一次而已。」她別過臉去,臉泛微紅,然後突然轉換話題:「對了,我有東西給你。」
她從手袋中拿出了一個小盒子道:「這是最新款的智能手錶。現在最流行的智能裝置有兩種,一是智能眼鏡,二是智能手錶。智能手錶其實較少人用,因為它會把全息影像投影到空中,其他人會看到,私隱度較低,但較適合像你這類不用戴眼鏡的人。你應該會留在這裏一段時間吧?沒智能裝置很難生存,就當我慶祝你回來送給你的禮物。裏面已有電話卡,這個年代的數據是任用的,你放心隨便玩隨便試,我想你應該很快就會上手。」
「謝謝……所以我最後還是用了你的錢。」
「對啊,我要讓你一世虧欠我,呵呵。」她笑說。
我尷尬得連忙岔開話題:「話說這店的老闆,也就是你的朋友,我覺得他很面善,是我之前認識的人嗎?」
「噢,」阿琛好像有點吃驚,又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回應:「不,你之前應該未見過他,他是義豪的弟弟禮豪。義豪的父母跟隨義豪移民到英國,唯獨弟弟決定繼續留在香港發展。」
我想起這間餐廳名為「仁智義信」,連同弟弟禮豪名字中的禮,重新排序後,就是儒家所說的五常「仁義禮智信」,真有意思。不過,我早前進來和去洗手間時留意到,這店的裝潢相當寬敞,也意味着能夠同時招呼的顧客相對少。他又為我們安排貴賓房,我們兩個人吃了不是太多東西,卻坐足一整晚。我不禁為他憂心:「這裏的生意……」
「哦,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用擔心,因為義豪早幾年買了這舖位給弟弟,禮豪才能在這個高速的城市中,經營這間如此有格調的慢活餐廳。」
「什麼?這是銅鑼灣鐵路站旁的地舖啊!」我驚訝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義豪怎會這麼有錢?他正職是教授,兼職是打劫銀行嗎?還是現在香港的土地已經這麼便宜?」
「當然不是。」阿琛吃吃地笑:「義豪他在物理界很有名氣啊,更有不少改變世界的發明,有一些公開給大眾使用,有些則註冊了專利,靠着那些權利金,他就能買下這裏,還做了不少善事。說不定他會是下一個如愛恩斯坦、霍金般知名的物理學家呢!」
我仍瞪大眼睛,不大相信阿琛的話。當年玩世不恭的兩毫子,現在竟然成了世界知名的科學家?她應該是開玩笑吧?
當晚的聚會完結後,阿琛表示她肯定我會參加第三次時間旅行,建議我無謂花錢花時間找地方住,不如到她的大學套房暫居。她現在仍單身,獨居於大學教職員套房,內有多個房間,有些只是放雜物或當書房,可空出來讓我暫住。她重申這樣的建議只是為了方便我,吩咐我不要想歪,她對「小朋友」沒有興趣,我也打趣回應說對「姨姨」沒興趣,結果小腿挨了一記天殘腳,差點報廢。
另外,她跟上次一樣,答應會回去再研究一下時間旅行的事。她說她已經推測到時間旅行的原理,只是想再計算清楚,比對一下現今的最新科技發展,以及找找有沒有相關的文獻支持。
老實說,我跟阿琛只交往了三個月,事隔二十五年,她仍對我如此體貼,我實在不知如何報答她。最令我擔心的是,我再次出發去時間旅行的話,會否對她造成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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