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卡片後,決定直接前往香港大學,中途卻花了點功夫才到達。到達時,阿琛不在辦公室,我透過物理學系的職員口中得知,她正在上課,我於是到該課室的門外等候。
同日四時,她下課離開課室,我終於看到她。當刻我當然是怔住了,她以往很「男仔頭」的感覺全消,身穿恤衫西褲,看來專業而且穩重,更散發着一股成熟女士的韻味。她亦保養得很好,如果不是因為我知道她的實際年齡,應該會以為她只是剛滿三十歲、新入職的講師。
她事前應該收到部門的通知,所以看到我未有顯得很驚訝,反而怒氣沖沖地朝我快步走來。她走着之時,左手拿着教材,右手緊握拳頭;我倆距離只剩下兩個身位之時,她更舉起右手,作向後拉弓狀。我回想起三個月前,即這個世界的二十年前,我倆重逢的一幕。她顯然想再一次掌摑我來洩忿,我不敢躲開,亦自問的確虧欠了她,只好瞇起雙眼,默默忍受這巴掌。
不過,數秒過後,我的臉頰沒有傳出痛楚,倒是耳朵接收到她的聲音:「如果我在這裏打你,明天就會上報紙,說我當眾體罰學生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她那氣憤難平的樣子,忍不住挖苦她:「程教授,對不起。」
「我是認真的,你還有心情開玩笑……」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後說:「你知道這二十年來發生什麼事嗎?」
「我也想問你。」我回復正經問:「我回到家中,發現內裏住着一對陌生夫妻,男的更說他是業主。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她又嘆了一口氣:「這件事說來話長,也不大方便在這裏說。」
她從銀包找出一張卡片,續說:「這是我朋友經營的餐廳,你去到說是我介紹來,今晚我倆有重要事情想秘密地談,他就會安排貴賓房給我們。你沒事做的話,可以先去等我,我現在有點事要辦,五時還有一節課要上,之後就馬上過去。」
「好。」
我接過卡片的一刻,以為她指的朋友是兩毫子,但那只是一間餐廳的卡片。不過,誠然如她所說,這裏不方便交談,畢竟她現在是大學教授,要顧及顏面,我也沒多問其他事情,留待今晚再詳談。
臨行前,她又從銀包掏出一塊像晶片大小的東西給我,道:「你拿着這個吧。」
「這是什麼?」
「就像以前的八達通卡。現在大家都幾乎不會使用現金,你沒這東西的話連出入都會很不方便。你剛才乘車過來時,應該遇上了不少麻煩吧?」
「嗯。我花了點功夫,才能用身上的現金支付車資。」
「有了這東西,你就可以直接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車資會直接算到我的戶口內。」
「那你呢?」
「我在辦公室另有後備,就像信用卡的主卡和附屬卡,你不用擔心我。不過,不要拿這東西去亂購物啊,副教授的薪金並不是很多。」她打趣地說。在這個人的身上,我總算還看到阿琛爽朗的影子。
「我才不會亂花女人的錢,程教授。」我也不甘示弱地回了她一句。
「哈哈,那待會見。」她笑着說。
阿琛回去工作後,我留在香港大學內亦沒有什麼意思。我想起現在無法使用手機看地圖,為免迷路而找不着那間餐廳,我決定提早過去,順道在那邊休息一下,畢竟我在中午下船後就一直到處奔波。
還好,這間餐廳鄰近銅鑼灣鐵路站,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我到達之時是下午五時多,介乎下午茶和晚飯時段之間,餐廳內的職員大都「落場」休息中,店內關了燈,但門並沒有鎖上。
我舉頭看着餐廳的招牌「仁智義信」,不禁怔了一怔。它是想「食字」,取「仁至義盡」的諧音嗎?但照道理不會有人用負面詞語來作餐廳名字。抑或是阿琛想借這間餐廳的名字來表明心意,暗示對我已仁至義盡?不過,我憶起阿琛臨別前的微笑,她又不像是這麼決絕。算了,我也無謂胡亂猜測太多,稍後她來到,自然就有答案。
我輕輕地推開門,只見一人坐在收銀機後,原來他就是老闆。我跟他表明身分和來意後,他就如阿琛所說,為我安排了貴賓房。說起來,老闆有點面善,莫非是我以前認識的人?不,如果是我認識的人,他年紀大了、臉相轉變而令我認不出他,他也不可能認不出我,因為我還是十八歲時的樣子啊……或者只是人有相似吧……
我坐在貴賓房內,透過落地玻璃,看着街外景色,觀察着這個二十年後的世界。早前我剛下郵輪,對外面世界的變化感到震驚,但現在再細心觀察,除了手機被取代了,人們由低頭滑手機變成揮舞雙手操作隱形智能裝置外,人們的活動方式跟二十年前並沒有很大分別。今日我來往幾個地點,都是靠雙腳走路或乘搭公共鐵路。沒有飛行車,沒有氣墊鞋,沒有生化人,當然也不可能在短短二十年間發明出量子遙傳機、瞬間轉送裝置等。雖然這間餐廳部分應用了機械人來送餐,馬路上的部分汽車變成無人駕駛,但這些都不是什麼創新的技術,我去第一次時間旅行前已經出現了,只是未被廣泛應用。
老實說,我是有點失望,二十五年後的未來世界,並未如科幻小說或電影所述的多姿多采。我沒有機會見識到超高科技的東西,不久之後就要回程了,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推想出時間旅行的原理,把握最後機會向時導遊確認,才能不枉此行。
不過,單靠我自己的力量有限,我想着想着,就坐了個多小時,阿琛在六時半左右到達。
「說起來,我們聚會,要找兩毫子一起來嗎?」我問。
剛坐下來的她搖了搖頭:「我和義豪已經沒有聯絡,最近一次見面應該是三年前,在一個物理學術研討會上。」
她改了以義豪來稱呼兩毫子,他們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不過,這可能涉及她的私事,我有點不好意思,含糊地問:「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與我的尷尬相反,爽直的阿琛卻毫不諱言:「我和他在你再次離開後,交往了幾個月。可是,我們面對着對方時,總有種複雜的感覺。對於我來說,他曾是你的好兄弟;對於他來說,我曾是你的女朋友。這種關係,令我們很難好好面對對方,毫無保留地發展下去,於是我們幾個月後就和平分手。畢業後大家各有各忙,也沒有聯絡了。」
「噢,真可惜。」我其實是鬆了一口氣。阿琛剛才的話之中還有個有趣之處,我於是追問:「你說在三年前的學術研討會碰到他,換句話說,他最近仍從事科研?他不是對研究沒興趣,當日當研究生只是陪你等我嗎?」
「哈,這件事說起來就令人氣憤。」她說着之時倒是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你第二次離開時,我們當了研究生約一年,他當時本來是打算碩士畢業後就投身職場。沒料到,他在研究方面很有天分,也善於找到研究的突破點,深受指導教授的厚愛和重用。半年後,在他碩士畢業前,他的指導教授邀請他轉為博士生。我們以為你第二次的時間旅行也是五年,他於是覺得轉做博士生也不錯,你再回來時他就當了六年博士生,應該差不多畢業,決定再等你一次。結果你沒有在五年後回來,他就決定不理你,畢業後到英國當博士後研究員,後來更在該地覓得教席,就定居於英國。」
話畢,她轉身從手袋拿出一份文件,貌似很激動地說:「義豪那個賤人現在威風了,你看看在這篇論文中,他的職銜是什麼?」
我接過論文,看到兩毫子的頭銜是「Chair Professor」,這當然令我有點意想不到,然而我對阿琛的話更在意。她剛才說她跟兩毫子分手後沒怎樣聯絡,這時又脫口以「賤人」稱呼他,但說着之時,她卻笑意盈盈。在我看來,這是打情罵悄之話。不過,我並沒有妒忌,或許這是基於昔日的情誼而已。就像她現在和我聚頭,儘管她已是成熟又事業有成的女強人,我們還是和昔日沒有兩樣地促膝暢談。
「反而是我的研究有點阻滯,」阿琛收起論文,續說:「最後花了七年時間才畢業,猶幸之後還算發展順利。我回來香港工作其實只有兩年多。」
「那為什麼你會把卡片留給我家中的陌生人?他們又是誰?」
「這個話題有點複雜,我怕我說了之後你沒心情吃飯。不如我們先點菜,吃飽了之後再說。」阿琛露出苦澀的表情說。
「也好,我其實已經很肚餓了。」
我們於是先一邊吃飯,一邊不着邊際地談着其他趣事和見聞,當中包括這二十年間發生在阿琛身上的事,還有我在時間旅行期間的遭遇、時導遊的新提示等。過程中,阿琛就像那些路人一樣指手劃腳、凌空使用智能裝置,把我提出的重點記錄下來。她說她在這幾年已有些想法,回去會計算一下,稍後再告知我答案。這當然令我興奮不已,因為封閉類時曲線的推測被時導遊否決後,我已茫無頭緒,這次看來要靠阿琛在物理學的專業,才能破解時間旅行的秘密。
晚上八時多,頭盤、主菜我們都一一吃過了,老闆親自送上了甜品和飲品,我們也是時候談那件會令我沒心情吃飯的事。
「上一次跟你吃飯,我在飯局尾令你傷心。好了,現在你可以一報二十年前的仇,到你說令我難過的事了。」我說笑,想讓阿琛不要太緊張,儘管我仍未知道到底發了什麼事。
然而這並不奏效,整晚歡笑談天的氣氛如電光飛逝,阿琛凝重地直視着我:「覓真,對不起,我和義豪也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我們不是想報復才……」阿琛喉嚨一哽,說不出剩下的字句。
我安慰她:「我說笑而已。我去時間旅行已經對你們造成很大困擾,而且我的人不在,所以無論發生了什麼,都不是你們的錯。」
阿琛為了平復心情,吃了一口桌上的甜品,休息了半晌,又吃了一口,才終於冷靜下來。她開始從頭說起我家中那兩個陌生人的由來:「義豪畢業後離開了香港,我在翌年畢業後,也去了澳洲當博士後研究生和工作。由於我的家人居於香港,所以每年暑假我都會請假回來一至兩星期。不過,在十年前的夏天,那次回港我卻逗留得特別久,後來連身在英國的義豪也趕回來了,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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