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告別後目送妳進樓時,妳打開郵箱拿出信,回頭向我投來的驚訝表情,如今還歷歷在目。
不覺已經過了許久。不知妳是否還住在那裡;我如今已搬離故居,而那張以油性筆寫上過妳家地址的電腦桌,經年,也早已磨損,字跡在不覺間已經消失。我再無法寄給妳任何一個字;我過往信封後面的地址,已過了期。
回憶像是隔著夢境的踱步,木跟的皮鞋在石板地走過時,步伐敲出的迴音。總是提著自己記憶中的甚麼,但驚鴻回首止步,卻又尋不著。我後來偶爾會回憶自己到底在過去寄給妳的信中寫過些甚麼,但卻因為從不為那些文字存根,最終都變成遺落在記憶中的孤本。越是努力回憶,便越是發現自己忘記的事情是越多——我到底寄過多少封信給妳?我也忘了。明明妳家地址我親筆寫過這麼多次,後來卻偏偏在隨著鍵盤在桌上的磨擦而消失,直到我突然發現自己無法想起樓數室號時,才發現桌上只剩下令人氣餒的刮損,甚麼也拼湊不出來。
在和妳分開後大概過了兩年,我就搬家了。如今遠離我那在上半生中苟活的空間已許久;妳的身影也在那裡出現過,一次。但我現在仍覺得自己只需閉眼,便能夢回那刻。妳在每個地方。妳聲音在家中迴盪。和妳相擁。妳對著我微笑。
然後睜眼。一瞬被逼從過去扯走時,那些爾後渡過的一切孤獨記憶,就像是電影《王牌冤家》一般,壓縮、堆積、綿密不斷的襲來,在驚醒的每個生活時刻把我洗劫一空。在夢中醒來如是,在洗澡、做料理、坐在沙發上的恍神時,也依舊如是。那裡有和妳交往時的苦痛,也有失去妳後的空洞,甚至夾雜了妳所不知道的,來自許多生活間誘發的絕望。
許多已過去的痛苦就鋪散在,那些我每個深夜清醒後下床時踩到的、妳所不認識、而我往後默默習慣的地板。我已習慣忍耐它們勾起的痛苦默默行走。噓,別吭聲。我接受了被囚於此時迎來的痛苦,和因此衍生、每晚發作的情緒惡疾,我也被逼習慣。如今在這陌生的空間中掩埋自己,使我覺得自己彷彿是隻蛤蜊。每晚每晚,潛入自己尋來的零碎雜物中,偽造好安適之處,趕在日光出現之前,匆匆入眠。
我從未收過妳一封信,而如今也再不可能收到了。如今妳我過去之間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已經無法知道把信寄到何處、收件寫上何許人的名字,才能通向我所在之地。我還在妳身邊時沒留下任何足夠尋找到現在的我的訊息;故如今,若我把社交媒體、電話都停掉,我便是個與妳的世界絕緣的人。只要從哪天開始妳不再聽過我的任何事,我便生死未卜——只要久未露面,便是死了無疑。
就像是在金屬加工的銑床中,被旋轉中的機器切割而飛彈出去的、那薄薄的金屬殘片一般。妳有看過嗎?在刀口下去的一瞬間如同滋長而出、長長又幼薄的金屬,一直迴繞捲起延長,突然飛也似的彈走;然後無人再理會。我感覺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繞著圈、佝僂的捲曲著。落在何處,誰都不會再理會;每每發現如此時,我便因此更渴望妳了。任何形式的妳都好。一個照面的笑容、一句話,一道痕跡。如此,又使我回憶起我從未能收到過妳的信。想起這件事,便因深知自己無法得到妳的一撇一捺而落寞。
妳的筆觸。妳曾在我的課本上寫過的筆觸。那些課本又堆到哪裡去呢?搬家後我沒再尋回那些課本,甚至可能早就賣掉了,在和妳分手以前。我到底是哪來的自信在以後還能在其他地方看見妳的字跡呢?
我一直都是個孤獨的人,直到如今我也沒有改變。但認識妳後我才發現自己如此害怕孤單;和妳開始交往、嚐到擁抱妳的甜後,便瞬間成癮。一直尋求妳,想要妳的全部,渴求妳我身心合一,永不分離——如此地害怕著自己一直習慣的孤單。所以妳在情話裡跟我說「比這樣需要妳的我,來得更渴求著自己」,即便簡單的陷入迷信,變成了言靈。故此後來讓我痛苦的,便是我沒分辯出、也執迷不悟的向所有人否認,那只是妳在閒談間拋出的調情,變得只想要相信妳投來的話語中的情感。我變得渴求任何妳想尋求我的表徵;走到離妳有點距離之處,想看看妳會否來尋找我,想要知道,在那理所當然相見能的地方,妳是否願意離開人群找尋我。因此,在我寂寞得再無法忍受、回到人群中,看見妳停留在遠處和他人一起側臉,都使我痛苦得要發瘋;也因此妳每次最後不發一言的轉身離去,便造成了妳永遠不懂的傷害。
我最終切身體感到自己對妳而言,終究沒有像妳說的那樣重要,妳並不像妳說的那樣愛我,但又因為妳還是在我身邊,所以我不願意相信。
孤單是一種在孤獨之中蔓延的爬蟲軍團。被淹沒的人只能默默承受,但一旦抓住了救命的細繩、把身體拖上了鮮活的空氣之中時,人便又變得對此無比恐懼起來了;因此會像是發狂般把它甩掉、逃離那不斷尋路而來的它。承此而想,我還真是個單純又自私的人。私自把妳當成我唯一的希望,總是試著在妳身上尋求更多愛;明明自己如此的害怕對人道出心中的愛,但卻總希望別人能愛我。
這這些都已經斷絕了。如今我回到黑夜的深坑裡,一個人對著電腦打字。說出的話也句句都是玩笑。偶爾還是有人挑起了我在的情感;不過終究很快便如同緊繃的幼絲般斷裂,無法承載甚麼。沒有人像妳一樣對我說出過那種情話,我也沒法再單純想像他人的愛。直到後來,要是我決定投出一句包含著愛的話,大概便是我決定了事件已經結束,僅是我內裡的私自滿足。每次都是。妳看,我還是沒有變呀,就像老人相冊裡,他們熟悉的死人一般。
那些待在往昔信中的文字,就在信封蓋上郵戳的瞬間定格。它把我們的故事都封存了在那指定的日期中;不多不少,沒有越過任何一秒。不管我們之後如何爭吵或和好,它都停留在那瞬的情緒中。那時寫下妳名字的形狀、筆劃、力度,都只僅屬於那時;如今,即使手腕已經習慣那些筆劃,但深藏裡面的細節我亦再也寫不出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過去曾經害怕寫得太醜惹妳生氣,暗暗練習無數次的筆劃如何熟悉,在分開許久的現在,也再沒有任何手寫的理由了。同樣地,我久未呼喚的、妳的名字,如今亦沒能像過去一樣能親暱的張嘴便發出那些音節了。在腦裡想到妳之時,永遠會在前面空下了一拍;沒理由寫、沒理由說,久而久之,便再也說不出、寫不出了。
無論那曾是多麼習以為常的一句話,只要久未碰觸,便會遺失。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1p2mwChm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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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Sun, 1 Nov 2020 。)1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ndSh6uAuG
*《王牌冤家》,英語原名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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