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曲 - 三十五、各自心緒

巳時，春風館前。

沈輕雲站在陽光下抬眼看了看簷下匾額上「春風得意」四個大字，不自覺瞇起了眼。薛彌陀和他並肩站著也瞇起了眼：「真是很久沒來了哪。」

魏東陵卻已大步上了台階：「匾額有什麼好看的，快進來啊。」

進了春風館大門來到前庭，這是一幢裡外三進，精緻考究的大宅，前庭悄無一人，四周遍植牡丹，只是正值冬季，不見花開。

「七妹在哪？」

「在帳房的偏廳裡。」

三人又往第二進走去，來到帳房外，一個灰衣白襪的侍僕恭謹迎上前來，帶著三人穿過帳房來到偏廳。

偏廳擺設精巧雅緻，梨木雕花窗下的平頭條案上擺著一樽紅梅，紫銅香爐內焚著清神香，荊無雙一身絳紅織錦襦裙，肩上籠著雪白毛氈，正坐在窗邊垂頭看一紙書信。

「七妹。」魏東陵首先出聲：「大冷天的，怎還靠窗坐著呢。」

「三哥來了？且先坐會。」荊無雙頭也不抬：「我正在看鷹坊傳來的消息，窗邊透亮點。」

魏東陵提了她一句：「老四和老薛也來了。」

荊無雙聞言心中一動，終於抬起頭來。

沈輕雲看著她的臉龐，還是那麼明豔美麗，卻又有些蒼白憔悴，而且正如老三所說的清減了不少。

看來第三個內應的事真是把她累壞了。

荊無雙也看著眼前的沈輕雲，風姿俊朗、骨秀神清，他真是一點都沒變。

還是和從前一樣，只不過是站在自己面前，就能讓自己本該平靜的心湖裡泛起陣陣漣漪。

荊無雙心頭苦澀，她明明已決定了放下。

「四哥也來了？快坐。」她輕啟絳唇，勉強一笑：「老薛也坐。」

四人落坐，沈輕雲輕問：「七妹這幾日可還好？」

她搖搖頭：「我託了很多人幫忙，我們自己的人也拼盡全力，還是找不著淳于仲通的下落。」

她又笑看向沈輕雲：「我聽三哥說了，你和……李姑娘，找上高長生幫忙，找的方向很有意思啊。」

看著荊無雙的態度沈輕雲也鬆了口氣，她似乎真的已經放下，自己也能自然地和她談話了。

終究一起經歷了十年風雨，結義兄妹的情份還是在的。

「我們找了這幾天一樣也沒有消息。」沈輕雲苦笑：「三哥認為我們一開始就想偏了。」

「但你不這麼想。」

「大管事不像是內應。」

「不管他是不是，找不出淳于仲通一切都是空談。」荊無雙沉吟著：「我倒覺得你們的想法也不無道理，我們就兩頭進行吧，看哪邊先有頭緒。」

她又笑向薛彌陀道：「你從太原府回來也不先上春風館來一趟，我可真替你擔心。幫你算了算，身上的錢早該花光了吧。」

「幫主神機妙算，」薛彌陀笑道：「我其實在太原府就把錢花得差不多了，幸虧回長安這一路上找我麻煩的人不少，也幸虧他們都比我有錢，靠這些人沿途資助盤纏我才能回得來啊。」

「佛祖的安排真是巧妙。」荊無雙打趣著，又嘆道：「但有些人就沒你這麼好運了。」

沈輕雲皺眉：「難道又有人……」

荊無雙道：「這幾天我下令暫停所有行動全力追查淳于仲通，但之前已派出到各地辦事的幫中弟兄們，在回長安的路上都像老薛一樣被設伏暗算，至今還有八人聯繫不上，行蹤不明。」

魏東陵也嘆氣：「只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幫中兄弟死傷折損、下落不明就有三十人。」

「聽起來的確不太妙。」薛彌陀懶懶一笑：「但現在我回來了，幫主放心，我會和老三老四一起找出內應的。」

「有你這話我就安心了。」荊無雙展顏：「三哥你帶老薛先去把太原府的酬金取了吧，否則我只怕他沒米下鍋。」

薛彌陀也笑了：「差點忘了這件大事，老三快帶我去取錢。」

魏東陵本來一直望著荊無雙，聞言也笑道：「急什麼，難道還會賴你的不成？」

兩人說說鬧鬧地離了偏廳往帳房去了。

偏廳裡一時只剩下沈輕雲和荊無雙兩人。

方才四個人都在的時候還能說說笑笑，現在只剩下他們倆了，氣氛又好像變得奇怪起來。

半晌，沈輕雲問道：「是妳要笙叔去找出杜若姑姑的？」

「是啊，找出她或許就能從她那探出誰是第三個內應。」荊無雙意有所指：「其實我也知道，真的想找到杜若姑姑很簡單，根本不用笙叔出手。」

「妳是說問小荻？」沈輕雲搖搖頭：「她告訴過我，杜若姑姑不知道誰是第三個內應。」

荊無雙聞言一怔：「你相信她的話？」

「她騙不了我，她自己也知道的，我就是能看得出她對我是不是說了實話。」

這點荊無雙倒不懷疑，人和人之間有時就是很微妙——就像魏東陵在她面前也一樣沒有秘密。

「她騙不了你，但如果是杜若姑姑騙了她呢？」荊無雙望著他：「杜若姑姑這個人說的話真的可信麼？」

「杜若姑姑和小荻的感情很特別，她不會做對小荻不利的事。」沈輕雲沉思：「不過我也認為小荻雖然放走了杜若姑姑，但她和杜若姑姑之間一定還有聯繫。」

「你就沒想過直接問她杜若姑姑的下落？」

「我不想逼她，她如果想說，自然會告訴我的。」

「你真的變得很不一樣啊……」荊無雙看著他，突然笑了：「又或者其實你一直都是這樣，只是我沒看出來呢？」

「別談這些了，」沈輕雲定定地看著她：「有件事我得提醒妳。」

「說吧。」

「妳要留意笙叔和趙燕臨的關係。」

「什麼意思？」

「昨日我們三人在趙家樓刺探趙燕臨的事，三哥想必已經都告訴妳了吧。」

「三哥是說了，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是我要笙叔幫忙找出杜若姑姑的。」

「但是找趙燕臨幫手並不是妳的意思，笙叔為什麼會連著兩天去趙家樓？」

荊無雙奇怪地望著他：「三哥說你們套出了趙燕臨的說法——笙叔就是去委託趙家樓找人的。」

「這就是我覺得最不對勁的地方，趙燕臨好歹也是長安城一方之霸，如果能這麼容易就被我套出話來，他的趙家樓可以直接關門大吉了。」沈輕雲皺眉：「我愈回想愈是覺得，趙燕臨其實並沒有親口說出笙叔的委託是什麼，他根本只是順著我的話說而已，目的就是要我們自己相信笙叔只是委託他找人。」

荊無雙沉默著。

「委託趙家樓找人這件事也不符合笙叔做事的手段。連妳都說了，真要找出杜若姑姑其實很簡單……」沈輕雲輕道：「笙叔難道會想不到麼？直接到百草堂來抓走小荻，逼供出杜若姑姑的下落，這才像是笙叔會做的事。」

荊無雙勉強一笑：「也許只因為笙叔不是你的對手吧。」

「他身邊還有張放和裴之杭，儘可放手一博才對。」沈輕雲搖搖頭：「但他沒有這麼做……當然也許是我想多了，不過我還是覺得笙叔和趙燕臨之間也許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連繫。」

「明白了，我會留意一下。」荊無雙站起身來：「等我一會，有東西要託你轉交給李姑娘。」

荊無雙自顧自往後堂走去了，沈輕雲也只有等著。

不一會，荊無雙回到偏廳，抱來一個布包放在桌上，她解開布包，裡頭是一個大瓷罈。

「這是？」

「李百藥的骨灰。」

沈輕雲驚訝地看了看罈子，又望向荊無雙。

「你以為我拿他餵狗了是麼？怎麼可能……」荊無雙一嘆：「李百藥是在幫中效力了十年的神醫，說到底他也只是我們和程元振惡鬥的犧牲品。你幫我把這骨灰罈交還給李姑娘吧。」

「小荻會很高興的。」沈輕雲輕道：「七妹，我代她謝妳。」

「你別太一廂情願了。」荊無雙默然良久才道：「雖然是笙叔下的手，但我才是真正害李百藥慘死的人，李姑娘恨我是必然的。當日刑堂上我身為幫主不能不給其他幫眾一個交代，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是多餘，只有把這骨灰罈交給她讓她可以追思祭拜，這也是現在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也明白的，小荻對我說過，她並不恨妳。」

「總之幫我交給她吧——只是少了一截指骨，怎麼也找不到。」

沈輕雲聞言更無疑惑：「妳放心，我會交給她的。我也會全力找出第三個內應交給妳。」

「只有靠你了。拜這內應所賜現在幫裡元氣大傷。」荊無雙頹然閉上眼：「但我得撐下去，易水幫不能毀在這裡，毀在我手上……」

「別說喪氣話，我和三哥會幫妳，易水幫會沒事的。」沈輕雲道：「別忘了，一開始我們只有二十六個人，老幫主過世的時候幫中局勢比現在還更艱難，那時我們都撐過了，這次一定也可以。」

「……是啊。」

想起過去一路走來的經歷，荊無雙靜默一會忽地揚眉一笑，笑的時候眼中神采奕奕，她又有了信心。

「你說得對，當時都能過去了，還有什麼難得倒我們的？」

見她展顏，沈輕雲也笑了：「妳能振作就好，三哥很擔心妳。」

說起魏東陵，她眼中不覺有了笑意：「得了，三哥什麼都能擔心，連我在窗邊坐著他都能叨唸半天。」

「那是對妳他才這樣。」沈輕雲笑道：「若坐在窗邊的是我或老薛，凍死了他也不會多說一句。」

才說話間，魏東陵和薛彌陀已回到偏廳，薛彌陀對著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錢袋，裡頭裝的是沉甸甸的金錠。

「進帳不少啊老薛。」沈輕雲笑道：「一會你請吃飯。」

「那當然，」薛彌陀笑得豪氣：「我還沒把錢全取出來呢，這二十兩金子也夠用一陣了。」

魏東陵撇撇嘴：「你不知道，若不是我攔著，老薛本想一口氣把一百兩黃金都帶走。」

「你做得對，若不擋著他，只怕不到一個月他又把錢花光了。」沈輕雲道：「我們這就先回長安狗坊，不知道今日有沒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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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各自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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