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文將太監送出軍營後,掀開軍帳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對著帳內負手而立的高大身影一揖,道:「將軍。」
「完顏宗翰借追究張覺事變南下直撲太原,現被姚平仲絆住。」种師道轉過身,他黝黑的臉上是刀刻般的皺紋:「皇上下旨令我率十萬西軍趕去支援。」
种師道壓了腰側的佩刀,沉聲道:「守文,整軍,我們今夜就出發。」
卯時一刻,惟卿提著個燈籠,敲響了心月房間的門,輕聲道:「心月?心月?妳起來了嗎?」
側耳聽了一陣,見裡邊一直沒聲音,他輕輕推門進去,往床那邊一看,心月還裹著被子睡得正香。
惟卿哭笑不得,走到榻邊坐下,隔著被子戳了一下心月,在她耳邊道:「心月,起床啦。」
心月覺得癢,拉起棉被蓋住頭,在裡邊悶悶地「嗯」了一聲。
惟卿道:「想睡覺啊?那我們不去看了?」
被子裏倏地伸出一隻手抓住惟卿右腕,心月又悶聲道:「想看……」
惟卿苦笑,掀開被子把心月扶起來,她身上只穿了件裡衣,惟卿抓過架上的長衫幫她穿上後,轉過身蹲在床邊,道:「上來吧,我背妳。」
孟秋已到,但杭州還沒有秋天的涼意,此時天色已經微亮,惟卿背著心月,踏過潮濕的落葉,走在山間小路上,石道旁雜草上的露珠沾濕了他的衣擺。心月趴在惟卿肩頭,舉著燈籠幫忙照路,火光隨著惟卿的腳步搖晃。
她半斂著雙眸,懶聲問道:「還要多久?」
惟卿騰不出手,用下巴指了指前方,道:「喏,到啦。」
心月抬頭,越過惟卿的肩膀向前望去,前方的樹林中有一塊小空地,再往前就是斷崖,兩座山峰被雲霧包圍,太陽還沒升起,只在雲邊鑲上了金光。
惟卿俯身讓心月落地,兩人面朝東方席地而坐,心月將頭靠上惟卿的肩,惟卿反手握了她的手,道:「妳的梅樹我昨日買到了,就種在師父宅外,等會兒下去帶妳看看。」
心月點頭,但她還靠在惟卿肩上,這樣讓她很像在蹭著惟卿。
「是棵紅梅,」惟卿用手比劃了一下:「現在才這麼高。等今年冬天開了花一定很漂亮。」
心月揪著惟卿的一縷黑髮繞在指尖玩兒,仰頭問道:「什麼時候娶我?」
惟卿已經和扶華坦白了兩人的事,他聞言低聲笑道:「我都還沒向懷瑾阿姨提親呢,她知道後會不會殺了我?」
心月也笑了出來,道:「怎麼可能,只要我喜歡,她都會答應的。」
惟卿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偏頭在她髮頂落下一吻:「今年清冬,我要妳穿上比梅花還紅的嫁衣,十里紅妝娶妳進門。」
心月笑了起來,指向前方道:「來了!」
萬縷金光撕裂了罩在天際的濃雲,一輪旭日被翻湧雲海推出,從兩座山中間探出頭來,蒼穹彷彿是被一滴藍墨點上的宣紙,淡藍在兩人頭頂漸漸暈染開來。
風在身邊呼嘯著,髮絲飛舞,心月有種要被吹走的錯覺。
但惟卿坐在她身後,像是堵堅實的牆,她知道,從今以後無論任何疾風驟雨,惟卿都會撐起那單薄的背脊為她擋住一切。
「宋惟卿。」
不等他回答,在金黃晨光中,心月將拽著惟卿頭髮的手指輕輕往前拉,在他傾身向前時閉起眼,仰頭吻住了惟卿的雙唇。
惟卿沒有騙她,這裡的日出似乎真比汴梁的更加燦爛。
汴京已接連好幾日看不見太陽,各處城門緊閉,街上沒幾間店開著,城內一片死氣沉沉。
金軍南下,姚平仲沒有等种師道的援軍趕來,帶著七千輕騎軍劫完顏宗翰營寨遭到全殲,所幸完顏宗翰並沒有隔斷西軍的部屬,种師道快馬加鞭趕到,跟完顏宗翰惡戰了一場,將他後逼至開封西北遠郊。
种師閔剛帶著士兵巡邏完一圈,回到營地時見父親种師中正站在軍帳前望著遠處起扶的太行山,身後是三萬秦鳳軍精銳,种師閔跳下馬,扯開圍在臉上的布,露出一張眉目清俊的臉。
种師閔知道父親剛剛收到种師道的軍報,要他率三萬秦鳳軍精銳趕往汴京,前後將金軍圍死一舉殲滅。
他快步走到种師中身旁,隨著父親的目光望向了遠方起扶的山巒。
這是他從小看到大的景色。
种師閔道:「爹,一定得去嗎?您再走,我們井陘這兒就只剩兩萬人了。」
种師中沒有答話,副將牽來戰馬,他戴上頭盔翻身而上,今年秋天邊郡氣溫降得極快,种師中肩頭的披風在朔風中翻飛,他在馬上沉默了半晌,沒有回頭,鋒刃出鞘,被种師中高舉向蒼茫天穹。
「我种氏三代一生鎮守邊關,皆為大宋西北忠將!」种師中的聲音悶在頭盔中:「閔兒,你要相信這句話。」
馬鞭抽響,座下的馬兒一聲嘶鳴,飛馳而去,种師閔望著父親帶兵出營,一列秦鳳軍整齊的跟在他身後,軍旗列列作響,宛若一條游龍,轉眼間便消失在鐵蹄揚起的塵土中。
鷹在空中戾鳴,种師閔一直站著,直到再也看不見騎兵的尾巴。父親出征的背影他從小到大看了無數次,他看著父親從年輕變得蒼老,不變的,除了廣闊的天地草野及遠方巍峨的太行山,還有父親出征時從不曾回望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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