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燒起來了!」一個男子大喊一聲指向北城門方向,顧凌霄順著望去,只見一團火光照亮了那塊夜空。
「著火了!著火了!金軍攻進城了!」百姓已經徹底亂了,大家爭著往南門方向擠,顧凌霄護著身旁的范寬,扯開嗓門大喊「不要推擠」,但死到臨頭,根本沒人願意聽他的話,幾個人被推倒在地,後邊的人一腳踏過,到處都是喊叫哭啼聲,凌霄完全來不及救。
他怕范寬受到波及,趕忙將人拉入巷中,塞進一台早備在這兒的馬車裡。
「知府,來不及了!」范寬坐在馬車內,枯瘦的手牢牢抓住凌霄,他道:「您快打馬繞背巷去南城門,告訴那兒的西軍趕緊把城門放下!」
「不可!」凌霄急道:「還有一批百姓……」
「放城門可以拖住金軍一時!不然等金軍殺到此處,連已經逃出的都要遭殃啊!」范寬雙目通紅,摸出懷中匕首割斷了馬車銜勒,對著凌霄道:「知府已經盡力了,剩下的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烈火已經蔓延開來,真定的夜空被照得猶如白晝,金兵已經殺到了人群中,百姓驚慌四散逃入暗巷,金兵棄馬追了進去,驚叫哭啼聲四起,凌霄一咬牙,拉過韁繩翻身上馬,在狹窄巷弄中急馳起來。
就在他再隔三條巷子就要抵達南城門時,忽然覺得脖頸間一陣寒意,他一掌拍在馬背上,借力滾下,金兵的短刃撲了空,刺進馬兒頸部,馬匹受痛嘶鳴,揚蹄衝了出去。凌霄懸在腰間的刀在落地的瞬間出鞘,眨眼便和金兵過了數招。
金兵短刃出刀極快,在狹窄巷弄中極具優勢,凌霄費力地跟上他的速度,不一會兒手臂上就多出了幾道深深血痕,被金兵兇猛的攻勢壓得節節後退。就當金兵要撲身而上時,一旁巷中閃出一道白色身影,猛地抱住了金兵的腰,兩人摔翻在地,4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PQiSCbMDI
顧凌霄一驚,定神看了那個人影,惟卿烏絲散亂,朝凌霄喊道:「快走!」
「不要!」顧凌霄瞳孔驟縮,一個箭步撲上前,但已經太遲了。
金兵罵了一聲,舉起短刃就朝惟卿的後心捅下。
驚雷炸響,大雨傾盆而至,熊熊烈火卻沒有被撲滅,被火舌舔舐的房屋轟然坍塌,濃煙直竄天際,混入闃穹裡的烏雲。真定城破,完顏宗望一馬當先,金軍鐵蹄踏過街道,濺起的鮮血沒過了馬蹄。
惟卿抱著凌霄,兩人被壓在數不清的屍體下,雨水混著血不斷低落,凌霄在惟卿懷裡抽泣著,他顫抖的手用力按在惟卿後心上,但溫熱濃稠的鮮血仍不斷湧出,惟卿抱著凌霄的手愈來愈涼。
顧凌霄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在自己掌中流逝的無助。
「凌霄別怕……」惟卿緩慢拍著凌霄的頭,就像小時候安撫被雷聲嚇著的凌霄一樣,他的薄唇蒼白,勉強地道:「師兄沒這麼容易死……」惟卿嗆出一口血,緩了幾口氣,道:「我還要……還要帶你回家呢……」
「是啊,我們要回家……師父師娘還在等我們……」凌霄抬頭望著惟卿,抬指輕輕抹去那張俊美臉上的黑灰,他泣不成聲,啞聲道:「我還要吃師娘做的糯米藕,還要看你娶心月過門,還要……還要和你一起喝完那罈桂花釀……」
「是了……」惟卿輕聲笑了:「我喝酒喝得慢……記得留些給我啊……」
凌霄哭得雙眼通紅,在惟卿懷中不停點頭:「全給你喝。」
「這可不行……」惟卿的聲音已經很輕了:「要是我喝醉了怎麼辦…?」
「你要是喝醉了,」凌霄抬手抹去眼淚,卻蹭了滿臉血,他道:「我背你回家。」
意識開始模糊,惟卿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惟卿覺得好冷,唯一的溫度是從捂在自己後心的凌霄掌中傳來的,他呼吸愈來愈微弱,道:「凌霄……我好累……讓我睡一會兒……」
「不行,惟卿,不能睡!」凌霄嚇得抱著惟卿搖晃,但他的眼已經合上了,若不是蒼白嘴角掛著幾縷血絲,唯卿此時就像只是睡著一樣。
「惟卿!宋惟卿!師兄!」凌霄將頭埋入唯卿懷裡,淚已經流不出來了:「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凌霄的呼喚聲變得好遙遠,惟卿在迷濛中,已經感覺不到疼了,口鼻間的血腥味消失,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回到了樊樓,獨自坐在那彩雕戲台前,身旁一個人也沒有,心月身穿殷紅戲服,水袖隨著婉轉歌聲甩出,朝宋惟卿飄來。
惟卿愣愣地看著,伸出手想抓住那翻飛水袖。
心月房裡小案上擺著一個白瓷花瓶,裡頭插著一根木槿的樹枝,白花落了滿桌,只剩一朵搖搖欲墜。
窗戶沒關,一陣清風吹過,那朵花終於也顫了顫白瓣,落了下去。
那年清冬,樓心月沒有等到宋惟卿白衣歸來,師父瓊晏宅外的梅樹開了,正如惟卿當時所說,紅梅覆雪,真的很美。
顧凌霄只帶回了惟卿的一方素帕,上面血痕斑斑,心月捧著哭了一宿,隔日將它埋在了那棵紅梅下。
凌霄坐在樹下,仰頭望著蒼茫天穹,風把雲吹散,散成了萬千破絮,庭中木槿枝上覆雪,花都落盡了。
那夜,顧凌霄一個人坐在樹下,白雪落滿了他的肩和頭,他仰首飲盡了那罈桂花釀,僅以風雪為伴。
恍惚間,凌霄彷彿看見了當年年幼的自己,小手握著毛筆,在米色宣紙上歪歪斜斜地寫下的那句詩,當時他年紀太小,不懂為何意。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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