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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沙塵在海風迎來之際，漫天飄揚。
「沙……沙……」白茫茫的一片乾土以後，長草蔓生處、綠葉茂盛的蔭下，拳影正晃動，靜謐的、輕輕地印在懸繫樹幹的沙包之上，落葉隨風四散，著地無聲。
「嗖，嗖，嗖！」桐師兄轉眼又在沙包上打了三記直拳，出手如電。
「太極拳在練習時，速度緩慢，目的是為了讓全身動作的姿勢練得準確，節節貫通，好使勁力順達，出手得以連綿不絕。然而，實戰之時，講求迅速，跟練習是完全兩碼子的事。就像這一式掩手肱捶，實打起來時，也是快打快收。」桐師兄總結剛才的示範，簡明地為我解說。
我恍然大悟地嚷道︰「難怪了！上次我在又新街跟別人動手，嘗試使出掩手肱捶，卻被他掙扎時打斷了轉胯的時機，最後那一拳只打得他氣悶作嘔，並沒有將其擊退，勁力似乎傳不出來。」
桐師兄呵呵的笑了出聲︰「傻子，別人會等待你蓄勁出拳嗎？當然不可以將練習依樣胡蘆地打出來吧！要靈活變通，該用什麼便用什麼，按照本能反應打出來便是。」
「知道師兄。」我聽後，馬上回想自己曾學過的東西，想像實戰時會有什麼的即時反應，雙手亦不由自覺地將動作比劃出來。
桐師兄看著只是笑了一笑，便捲起兩臂的衣袖對我說︰「若論實戰，如今還言之過早，現在我要先跟你談談，那勁力打不出來的真正原因。」
我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原來箇中還有其他的道理？
桐師兄面向著樹上的沙包，坐馬，擺出「掩手肱捶」的預備架式，轉臉回來對我說︰「看你打太極拳的動作，從外在姿勢來說，也已經練得相當純熟，比起不少太極拳師，甚至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你的動作還未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那是因為你尚欠最重要的一種東西。」
我聽見師兄如此誇讚我，自是感到有點驕傲，但卻也不忘留心聽教，特別是關於自己的不足之處，連忙追問︰「是什麼？」
「思想。」桐師兄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續言︰「我不打算教你六合之力裡的『內三合』，因為當中的學問很高深，難以有系統地活學活用，我也沒有把握能解釋透徹。我現在教你的，只講意念。你看這裡。」說罷，他指了指前方的沙包。
「現在你要想像，用拳頭打穿這個沙包，再穿透沙包後方的樹幹。」桐師兄浮誇地說。
我瞠目結舌，不明就裡。
桐師兄於是聚精會神，坐好馬步，轉胯出拳，「霍」的一聲，破風之聲蓋過了拳頭擊中沙包的聲響，樹上的枝葉便跟上次一樣在微微地晃動，足見其力量穿透沙包，撼動了樹身。
我開始有點兒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如何做得到？
桐師兄緩緩收勢，望著遠方說︰「你的拳勁停留在對方身上，是因為你所想的攻擊落點只在他的身上。你必須要想像，將對方打穿，力量才得以貫穿、徹底。」
我對師兄之言有所懷疑︰「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只憑想像，就可以將力量增強？真的有根據嗎？」
師兄毫不猶豫地回應︰「絕對有根有據。這地球上的每一種生物，都是依靠意識去驅動每一個動作。人是萬物之靈，你千萬別小看人類的腦袋，意識這東西，還有很多未被開發的潛質。我儘管不跟你談瑜伽和打坐那些內在的修煉，光是說健身，用意識配合負重已是一種普及的教學方式，並證實存有促進肌肉增長的成效。基本上，意識的操練，是運動科學之中古往今來一直研究的學問。」
我雖仍半信半疑，但師兄不像是個迷信的人，一直以來所教的都是很有系統的訓練，我遂不再多作猜疑，跟著他的指示，在沙包前坐好馬步，集中精神開始練習。
我即管試試他所說的練法，試著幻想自己有無窮的力量，將要衝破沙包，把勁力穿透樹心之後。
「霍！」拳頭猛地筆直打出，樹木卻無絲毫動靜。
雖是如此，但拳頭落在沙包之時，感覺上的確比平時更為實在，也許是因為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關係。
驀然醒悟，這不就是師兄所說的意識？
師兄點頭說︰「不錯，多練幾遍。試試直接無視面前的沙包，將它視如無物。」
視如無物。意思即是連想也不要想它，只管想著出拳打穿樹幹便是。
我重複地提醒著自己，雙眼緊盯著沙包的正中位置，看出了神，直至目光失焦，剩下麻布的灰白一片，腦內則幻想面前的不再是沙包，而是無物的空間……
直拳如弩末之箭，向前直標。
幾片黃葉自我眼簾下掠過，卻不是從樹上掉下來的。
我輕嘆了一口氣，看來要達到師兄發勁的要求確是不易。
只是，出拳的感覺跟過去真的很不一樣。
那聽起來誇張的形容，似乎真的能欺騙腦袋，令自己進步。
我於是又多打了五記「掩手肱捶」，每打一拳，就愈是增添了些不同的體會。
就這樣練了二十多分鐘，師兄見我雙拳都打得紅紅腫腫的，便著我回到乾土之上，先作休息。
兆川今天沒有跟來，我便背靠他平時坐著的大輪胎坐下，順手從輪胎圈中取出一樽蒸餾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冰涼的清水，在赤日炎炎之下，痛快地解渴一番。
白雲在高天慢條斯理地浮游著，看來盡是一片恬靜安寧，再看面臨的無邊蒼海，卻是另有一番景象；只見碧波湧動，浪濤翻滾，復來又去，為平坦的白泥岸邊帶來接連不斷的騷動，瞬息之間，捲去的著實不少，帶來的卻同樣甚多。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我倆之間，自是沒有什麼薄情和忠貞可言，有的卻是愛恨難言的情結。
或許她有的是恨，才會離別多年。
我對她有愛，才會多年不變。
重拾往事後，如今有的是無窮的思念，那種多年壓抑的情感，彷彿隨時都會按捺不住，有著一發不可收拾的預感。
明天就是了。
早在開始練習之前，我已向桐師兄解釋自己明天有要事處理，需要請假一天，他也沒有異議，只是隨意地答了一句沒所謂。
想到明天，距離還有不足十五小時。我卻已急如煎鍋上的螻蟻，感覺待著一刻好比千秋，每分每秒都在漫長地煎熬著。
時間本來就是一種折磨。
「怎麼了？」身邊傳來桐師兄的輕喚。
「沒有。我們繼續吧。」我回個神來，把水樽拋到一旁去。
「學功夫，心要夠靜，全神貫注。」桐師兄看出我心思散渙。
我聽後，閉上眼，試著聆聽海風。
桐師兄安靜地等待著我。
此際不是分心的時候，要克服自己的內心。
明日只有明日的憂慮，今天是屬於我和武術的時間。
我必須從海中的浪潮站起來，闊步邁進長空的雲層之中。
在外，鳥聲啁啁，唧唧蟲鳴，清幽靜逸；在內，心跳呯嗵，呼吸咻咻，平順緩和。
我睜開眼，從地上站起來說︰「可以了，師兄。」
桐師兄點頭，一面踱步，一面喃喃地提問道︰「時至今天，你已學習了好一段時間，現在你明白什麼是太極了嗎？」
我思考片刻，答道︰「太極拳是拳術，不只是做運動。」
「嗯……」師兄微晃著食指，憑空地畫出一個太極雙魚的符號，同時耐心地解釋說︰「太極是拳術，也是運動，更是一門思考的方式。道家之理，太極與無極相生，萬象百態都在有無之間發生，太極者，即是有物，所謂極，就是極致之意。因此，用在功夫之上，就是無盡之技的意思，一招一式，都要發揮至無限，當你建立了這種習慣放遠的思想態度，便能學懂以整體來看事物，如此練拳，整勁由此必成，左手的力量自然克服。」
桐師兄的說話總是發人心省，我聽後，立即重燃心中對武學的猛火︰「師兄，教我！」
桐師兄手舞足動地比劃著各種太極拳的定式，琅琅清晰地說道︰「即使是不同門路的太極拳，無論是什麼的招式，一律都蘊藏著八種手法，分別是。『掤、捋、擠、按、採、挒、肘、靠』。簡單來說，這八法其實就是人體不同的運動方式，每位太極教練也有不同的見解，但就我而言，八法萬變不離其宗，全都講求整體的概念。」
桐師兄於是著我跟他一同打出「野馬分鬃」，踏步揚手之時，師兄輕喚一聲，叫我把動作停留。
他一面調整著我兩臂的姿勢，一面說道︰「你看，這一式『野馬分鬃』裡的右手，乃是以[1]橈骨作軸，內旋往前擴張，正是『掤』之勢；再看左手，則是借助外旋[2]尺骨，往斜下方牽引，當中則有『採』之勢。問你一道問題，兩手勁力的凝聚位置分別在那裡？」
我仔細注目在自己前後的兩臂，感受擺出的架勢之中貫滿勁力的肌肉部位，然後試著回答︰「在前臂中段？」
桐師兄搔了搔下巴，笑言︰「果然是詠春同門，見解也跟我當年回答老師的一樣。只是，非也，我們都答錯了。答案是整條手臂。太極拳的所有手法，無論角度和方向如何變化，運勁還是要求全體發動。比方說，還記得我常常提醒你手法要圓潤，如抱球一般嗎？當中的原委，就是要你習慣將勁力擴散至整條手臂，好使力量節節貫通，一直往外擴張、展開。」
我的思路愈來愈明確，搶著說︰「所以，那就是整勁的鍛煉？」
「噠！」桐師兄響起了一聲彈指︰「正是。八法雖是不同，卻同是出於『整』的原則。今後你在練習時，務必去除手法中的一切棱角，腦內時常緊記保持圓潤；同時，要將手法中的力量統統想像為延伸至無限之遠，如此練下去，便能學習到發出整勁。」
我聽著這奧妙的拳理，當中的學問精妙絕倫，實在大開眼界，我不禁感激地向桐師兄拱手︰「謹記師兄的教導！」
桐師兄搭著我的肩膀︰「傻子，行甚麼禮。來吧，我現在先詳細教你八法的應用。」
說畢，他便信步走到旁邊，再度演練動作起來，為我把拳理逐一細說。
風吹塵起，潮漲浪湧。
我看著桐師兄孜孜不倦地示範出一式又一式的動作，心中思潮迭起。
過去一直學習詠春拳，我早就習慣了角度和直線的思維方式。
今我認識了太極拳後，明白到人要以整體來洞察身邊的物事。
只是不同門派的武術，思想上卻是追求迥然不同的道理。
渺小的我，站立天地之間，學習遠古的技藝，驟覺武學的世界原來真的很大，還有無窮無盡的知識正在等待我去發掘。
左手的三指徐徐緊扣，握成拳頭。
拳頭雖小，力量卻已不再一樣。
相信掌握到整勁以後，我定能克服這個缺憾。
潮浪再起，滔滔之聲，如龍似虎，迴響不息，撼動著下白泥的習武戰魂。
[1] 「橈骨」︰人體上肢骨骼，為前臂雙骨之一，位處較近姆指。
[2] 「尺骨」︰人體上肢骨骼，為前臂雙骨之一，位處較近尾指。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0j6EPKjz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