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煩,我悲傷得要死……”邢雨還沒說完,一陣熱烈的、密密麻麻的笑聲淹去了她的聲音,臺上的小品進行到高潮,演員入戲得面紅耳赤。
“什麼?”阮左安問。
又一陣滔天巨浪一般的笑聲襲來,兩個人的談話再次被阻斷,阮左安已經開始惱火了。
“生活很煩,我悲傷得要死,即使現在臺上的那幾個人的表演很好笑,我仍然沒辦法變換我愁眉苦臉的表情。”
“到底怎麼了?”阮左安說,與此同時觀眾們又開始鼓掌,他刻意提高聲調,“那個男人沒有再來騷擾你吧?”
“自從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阮左安,謝謝你。”
“你都說過多少遍了。”
“生活很煩,我悲傷得要死。”
阮左安弄不懂她,他也不敢問,不敢看她,只能呆呆地盯著酒杯。小品結束了,又一次爆裂似的掌聲,許多螢光棒在黑漆漆的觀眾席懸空擺動,演員陸陸續續下臺了,上來幾個抱著各式樂器的男女,話筒架好,準備開喉。阮左安在今天下午忽然被邢雨邀來這個叫作“血夜霓虹”的酒吧,因為恰逢開張十周年,這裡舉行了一個慶祝晚會,偌大的臨時舞臺架在並不寬敞的店裡,各種文藝表演輪番登場,顧客們被迫合桌擠在一起,嗅著彼此的氣味,聽著彼此的牢騷。
邢雨忽然再次開口:“你說過你要上電視了?”
“對,帶著我的兩隻猩猩。”阮左安許久以前就把自己的生活現況毫不保留地告訴了她,他把她當作傾訴者,不想隱瞞什麼,“我以前只是在馬戲團打雜,不負責訓練表演,對這方面還是幾乎空白的。”
“三個人都上嗎?表演什麼呢?”
“不一定,吳旋好像不太願意。牛不古他準備了三個節目,一個是跳火圈,他打算去工地私買一些廢鐵,想辦法捋成圓圈,澆上汽油,用打火機點燃,讓紅哥紅姐跳,但這個太危險了,我們不是行內人,很容易出意外,所以取消了。一個是騎獨輪車,媽的,哪找車啊,取消吧,這樣就只剩一個了,叫它們打拳擊,這個是吳旋想出來的,因為他曾經發現過這兩隻猩猩模仿手機視頻裡的拳擊手的動作。”阮左安的二郎腿蹺酸了,改成兩腳張開的坐姿,“唉,這怎麼訓練?”
“打拳擊?那可真夠能想的。”
“為了這些破事,我們必須要舍去生活中很多休息時間,而這一切都是牛不古一廂情願,他要賭這最後一把,賭?要成功幾乎不太可能,他瘋了。”
“有可能的。”
“上電視,出名,收錢,這個流程看似必然順利,實際上……你酒喝光了,再來一瓶麼?”
“不了,我頭已經有點暈了。”
阮左安突然感覺自己的言行像極了黃色小說裡要把女主角灌醉拉去開房的壞男人,他連忙答應道:“好,好,不喝了,多說話。”
他又想起自己和同行朋友聊天聊到邢雨時,他們不懷好意地慫恿自己將她騙上床,幹懷孕,然後她就非嫁自己不可,興許是邢雨的文藝氣質感染到了他,他噁心、恥於這種言論,堅持和邢雨頻繁聯繫的同時不起歹心。曾經許多次,邢雨和自己聊到女性權益,她強調自己非常厭惡封建社會的大男子主義,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擁有自己命運的決定權。每當談論到這個,阮左安都不停地點頭:“太對了,太對了。”
因為邢雨的這種與眾不同,阮左安更加癡迷她,癡迷她那儲存著許多複雜又高尚的思想的腦子,他想,也許自己早就被她洞穿了心理。此時此刻,他偷偷瞄著看節目看得入神的邢雨,不同顏色的光斑在她臉上劃過來又劃過去。舞臺上的吉他曲非常悲傷,演奏的男人披著長髮,脖子上紋了一簇月季花,閉著眼睛忘我地撥弄六根弦,阮左安對這種樂器感到奇怪,一個人是怎麼才能做到在間隔狹窄的弦絲間那麼精准地彈到正確的那根,他就不怕在表演的時候手指一抖出錯嗎?
邢雨跟著哼了起來,不過據她許多次偏離曲調判斷,她是第一次聽這個曲子,也許這個曲子是那個長髮男人的原創作品。她說:“多好啊。”
“什麼?對,多好。”
“我的靈魂像是要倒下了,倒在他用五線譜鋪成的彈簧床上。這種感覺,要睡著似的。”邢雨眯著眼說,“我真想好好認識他。”
阮左安因為她的注意力被另一個男人所吸引而失落得難受,他不能表露出自己不夠大氣的樣子,於是說:“那你去認識吧,等他……”
邢雨忽然起身,走向舞臺,阮左安嚇住了,傻傻地愣著。她繞到舞臺側面上場,觀眾紛紛起哄,長髮男人好奇地打量她,她拿起架上的話筒,開始輕聲歌唱起一首韓文歌,男人會意,配合地彈奏。顧客們安靜下來,阮左安更是大氣不敢出。幾分鐘後,表演結束,客人們仰慕臺上女子的美貌和男子的英俊,驚訝於他們的才藝,台下掀起一片掌聲,阮左安既窘迫又羞愧,他愧於當她的“摯友”了,自己什麼也不會,更別說在這麼多人面前表演,贏得那麼熱烈的掌聲。邢雨慢慢走下來,對男人揮手告別,然後來到阮左安身邊,挽著他的手走出酒吧。放著光芒的“血夜霓虹”四個大字在他們頭頂上一閃一閃。
“我很困。”邢雨緊貼著阮左安,“打個車吧,我要回家睡覺了。”
“打個車……自然是可以的。”阮左安不敢轉頭看她,“你不去認識認識他嗎?”
“誰?他?誰?”邢雨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倦淚溢出眼眶,“哦,他,下次如果還碰見,就算有緣,等那時再去認識吧。”
阮左安立即從邢雨的話中解讀出無數含義,她會不會想說,她只和自己有緣,剛剛那下是在考驗他?他糊裡糊塗攔了一輛計程車,又糊裡糊塗和邢雨坐了上去,司機擦拭著方向盤,操著粗重的口音問:“去哪?”
“去哪?邢雨。”
“九湖公寓。”
在那?阮左安想,那裡房租便宜,住戶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環境清淨,邢雨愛清淨,這麼一解釋也說得過去。司機低低地“嗯”了一聲,啟動車子。邢雨貼得更緊了,她的頭埋在阮左安的胸前,頭發散在他的指縫間,她迷糊著嘟噥:“我好像醉了……”
“你確實醉了。”阮左安回答道。
阮左安渾身似乎猛地燃燒起來,他意識到什麼東西要來了,仔細想想,確有其物,那就是戀愛,那就是新的生活,他意識到愛情電影裡才會出現的情節,或者說中產狀態的男人才會經歷的事情,現今如實地發生在了自己身上,他恐懼起來了,這種感覺是他先前萬萬沒想到的,被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依偎著,該感到幸福才對,自己的恐懼從何而來?他趁車窗外的景物快速移動之時分析自己的恐懼,他明白,有了今晚的事情後,自己和邢雨的戀人關係大概率會確定下來——“談戀愛”這個詞居然有用到自己身上的這一天,這未免太不可思議,這以後呢?和邢雨履行情侶之間的一些必要任務,譬如逛街,看電影,約會,但同時也沒有共同話題,正如趙專所說,這樣的戀愛是沒有意義的,而自己雖然有一定幾率能體會到性交的快感,但更慘烈的是必須大額地付出來養活戀人,邢雨不會甘心過著像自己過的那樣拮据的生活,自己一定得更加拮据,才能滿足她的物質乃至精神需求。
除此之外,他還要遭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阮左安的恐懼愈加強烈,低頭看著邢雨天使一般的臉龐,他再也感覺不到什麼美麗朦朧的快樂了。
計程車到了九湖公寓,邢雨醒了過來,對阮左安擺擺手,表示不需要他送到家,她用手把頭髮撫整齊,向黑暗的大樓間走去。司機對阮左安說:“十七。”
等走回家門口那條陰濕的小巷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阮左安走進巷口,回味今晚發生的事情,感慨萬端。房間裡的燈還沒有滅,阮左安覺得奇怪,推開門,發現牛不古和吳旋都坐在床上,抬頭望著天花板,吳旋看見阮左安,問道:“這麼晚啊?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阮左安反問:“你們在看什麼?頂上有什麼好看的?”
牛不古說:“你聽聽。”
幾秒鐘後,一聲鈍響透過樓層傳下來,此後又緊隨著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的聲音。阮左安乾笑了兩聲:“操,搞什麼?”
“在吵架,吵得要死……”牛不古沒說完,樓上的女人有明顯起伏地尖叫起來,聽起來是一邊挨打一邊叫喚,男人大聲呵斥兩句,女人停了聲,女孩哭起來。
吳旋說:“要弄出人命啊?”
女人又尖叫起來,刺耳得很,一邊尖叫一邊跑,天花板被踏得咚咚響,她跑到了窗戶邊上,聲音更清晰了,男人的腳步聲也靠過來,然後是“啪啪”兩個耳光聲,他說:“兩個都是臭婊子,大婊子,小婊子,賣吧賣吧……我辛辛苦苦掙錢幹嘛,養了你們倆爛貨……我苦死了,苦死了……”
許久沒有聲音。阮左安走到門口,看著二樓窗戶的兩個人影,男人突然抬手又給女人一個巴掌,阮左安驚了一驚,條件反射地大呼一聲:“喂!別打人!”
男人正面對著阮左安,面部由於沒有光線照射而顯得不清不楚,但他一定在盯著阮左安。阮左安又說:“有什麼事好好商量,別出人命。”
“你他媽誰?”男人夾雜著痰音說道。
“你樓下的。”
“滾雞巴。”
牛不古也大聲喊起來:“冷靜冷靜,別出人命。”
男人小聲嘀咕,似乎在對妻女說:“看,有人幫你們兩個爛貨說話了……”
又是一陣沉默,男人突然大吼:“滾出去!”
碎脆的腳步聲響起,門被摔上,她們走了。
“真糟糕。”吳旋撓撓頭。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真是倒楣吧。”阮左安脫下外衣,“記得我小時候,雖然經常被爸媽打,但也沒這樣兇狠過。”
阮左安來到門口將電熱棒伸進開水壺裡,剛插上插座,便聽到有人叫自己:“睡了嗎,你們?”
阮左安回頭一看,是樓上的那對母女,女孩正用紙幫她的媽媽止住臉頰上的血,牛不古和吳旋大概也聽見動靜了,從床上坐起來。
“快了,正準備關門。”阮左安說著指了指開水壺,“洗完澡就關門了。”
“哦,很感謝你們。”女人摸著女兒的頭,“燈燈,你該說點什麼。”
“謝謝。”女孩也說。
阮左安問:“她叫燈燈啊?名字不錯。”
牛不古說:“進來坐吧,外面冷。”
“謝謝,是挺冷的,十二月了。”女人摟著燈燈的肩膀走進房間。
“怎麼會這樣?”牛不古說,“我是說,他為什麼打你,還打得這麼狠?”
“賺不到錢,他氣。”
“怎麼有這種人。”
“當初嫁給他也是瞎。。”女人坐在板凳上對著雙手呵氣,臉上的血凝住了,眼睛腫得厲害,“不過不嫁也就沒有燈燈了,不是嗎?她真是個好女孩,懂事,乖,現在就我們相依為命了。”
吳旋看見燈燈低頭眯著眼,說:“她有點困了。”
燈燈抬起頭:“我不困,我以前熬夜熬到過淩晨三點多。”
女人笑了:“熬夜是什麼好事嗎?”
女人又說:“住在這裡總不會好過的,我想讓孩子去寄宿,避開她爸爸,可是——”女人抬頭,害怕男人正在樓上伏身靜聽,將聲音降低一點說道:“可是她爸爸不願出寄宿費,我也沒錢。”
“我不想寄宿,寄宿了,學校就是我家了,我討厭把學校當作家,那裡沒有媽媽,只有一群陌生的壞孩子,老師經常既說‘學校是我家,文明靠大家’,又說‘學校不是你家,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人格分裂一樣。”
吳旋倦意上頭,可又不好意思讓女人走,只能躺下閉著眼聽她繼續說:“我們是上個月從老家鎮上搬過來的,所有東西都陌生得很,家裡那男人沒本事,在街上賣手機膜,賺不到幾個錢,又天天躲城管,氣得不得了了,就回家對我動手,我沒辦法,燈燈也沒辦法。燈燈在這沒朋友,她的孤獨我是懂的,唯一一個會和她說話的吧——那個小男孩,住在附近工地邊上的集裝箱裡面的那個,父母近親結婚,弄得他腦子有點問題,被一幫大孩子欺負,整天穿著女人的內衣亂跑,聽說他爸爸得癌死了,媽媽是個精神病,也不知道他靠什麼經濟來源活著……他在街上亂跑,有時會和燈燈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別人都讓自己的孩子躲著他,可我沒有,我想,大家都是苦命人……”
阮左安去洗澡了,吳旋躺在床上,唯有牛不古坐著空望門外的黑暗,無力地歎出一聲:“唉。”
女人起身,扶起女兒,說:“這麼晚打擾你們真不好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話憋著不知道對誰說……很對不起……很抱歉,我現在帶她去住一晚旅館。”
她們離開了,牛不古仍坐著,沒有說什麼。過了一會,阮左安提著桶,撩開布簾,光著膀子走出來,愁眉苦臉地站著,向牛不古問道:“她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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