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春節還有幾天的時候,嘉嘉的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了,滿分一百分的語文,他只考了四十六分。趙專那天接到嘉嘉母親的電話叫他過去領工資,心想為什麼不直接轉帳過來,非要麻煩自己跑一趟,他打算到了她家裡要委婉地埋怨一下她的處事方式。
趙專到了嘉嘉的家門口,推開門,女人的怒顏被面膜遮住,她躺在沙發上,看到趙專進來猛立身子,用塗著藏青色指甲油的手指指著他:“你是不是有病!”
“你在說什麼?”趙專愣了一愣,“錢呢?”
“錢你個頭!”
趙專瞪大眼睛,支吾半天,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憑本事工作了一個月,到頭來被這樣辱駡,無明業火飛升起來:“操你媽的,想拖工資是不是?”
嘉嘉走到樓梯口看了一眼,被生猛的罵局嚇得跑回房間,博美犬無精打采地吠兩聲,慢吞吞地走到屋外。女人大叫:“你說什麼!我拖工資?你詐騙你還想拿工資?”
“詐騙你媽了個……”
“知道我兒子這次多少分嗎?四十六!原來六十四,給你教成四十六,你厲害呀!你要點臉吧!”
“你知道你在侮辱誰麼?你知道你兒子被誰教麼?一個世界級大文豪!你他媽的,誰有這個榮幸?我教的學生是要被歷史記錄的,以後學生們的教科書上會印‘趙吟孤,著名詩人’,名下弟子就有你兒子的名字,你說說,誰有這個榮幸!”
趙專的連環炮打得女人說不出話,她叉著腰踱來踱去,似乎平靜了一些,冷笑著回應:“哼,還世界級大文豪?看來是個精神病。”
“管你怎麼講,給錢!”
“呸!”女人自言自語,“我就不該在網上亂找家教,我後悔死了!多花點錢請個正規的會怎麼樣,貴就貴點,至少不會是個騙子。”
“你再說我是騙子!”
“還不能說了?”女人的刻薄語氣烈得像硫酸,“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嘉嘉老師都告訴我了,他考試的時候在卷子上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一問才明白是你叫他背下來的詩,那些句子網上也搜不到出自哪裡,都是你自己寫的,太好笑了,自己寫的破東西沒人看就犧牲我家孩子的前途。嘉嘉整個月都在背它們,整個月啊,你是不是有病?”
“和你們這些沒腦子的俗人沒話說!兩千七,快點把工資給我結了。”
“我叫你來是為了好好罵一罵你,現在罵完了,滾出我家!”
“你不給錢我就不走了。”
“你不走我就叫員警。”
“叫,快叫,理虧的是你,我怕什麼?”
“理虧的是我?你真是……我沒法形容你的無恥了!你這樣糟蹋我孩子,你心裡就真的沒一點愧疚嗎?說不定他以後本來能考清華北大,就因為這個月沒讀書,那些知識就再也補不回來了,你心裡就真的沒一點愧疚嗎?”
“還考清華北大,就在應試教育的深淵沉淪下去吧,下面就是地獄在等著你!萬丈題穀即是書,嗜分如命謂作學,書山有路通地獄,學海無涯浪翻舟!”
“我……”女人又開始急躁,把面膜扯下來,露出那張憋紅了的臉,“行,給你五百,滾出去。”
“五百?我和你說,我不是貪錢的人,我甚至看不起錢,但兩千七是我工作之後應該換來的。”
“精神病……真是精神病。”
“著名中國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趙吟孤先生在這裡要求你立即結算工資!”
“一千,一千行了吧?”
“兩千七!”
“一千五行了吧?你快走吧。”
“我說了,兩千七。”
“你這……好,兩千,給你兩千。”女人翻錢包,數出一疊百元鈔票。
趙專接過錢:“媽的,我退一步吧,省得後人看我傳記看到這裡時覺得我很吝嗇。”
“你快走,快走……”
走出來後,拿到薪水的趙專第一件事就是和母親報喜,他沒說自己只得了兩千,他安撫母親這個月不用為自己的生活擔心了。他摸著錢,感覺沉甸甸的全是自己的知識勞力,他舒服極了,想好好花一花它們。幾天後的除夕,他買了一百多塊錢螃蟹帶到牛不古家和他們一起吃火鍋。
大年夜六點,煙花爆竹聲四處響起,牛不古家中的插座沒位置了,原本給電磁爐留的空被三個手機充電器占去,燈燈母親從自己家窗戶吊了一個插座下來給牛不古他們用。阮左安提了一大袋食物從超市回來,吳旋在門口洗菜,牛不古計畫用電飯煲清蒸螃蟹,因為燈燈見不得它們在火鍋裡被活活燙死。吳旋和趙專不喜歡吃辣,家裡又沒有鴛鴦鍋,於是燈燈母親又把自己家的電磁爐搬下來,用綠色的鐵菜盆當清湯鍋,牛不古開了四瓶啤酒和一瓶給燈燈喝的可樂,六個人坐下來開始吃年夜飯了。
牛不古格外亢奮,他舉著酒杯說:“我的苦日子要結束了!”
燈燈母親說:“再過幾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我和燈燈的苦日子也要結束了。”
趙專問:“你們上次被砸的窗戶修好了?我以為用紙糊的呢。”
“糊過幾次。”阮左安把金針菇倒下鍋,“都被風吹破了!”
牛不古夾起數片黃瓜:“誰切的?這麼薄。”
“媽媽切的。”燈燈說。
“厲害,經常做飯的人就是不一樣。”牛不古把燙好的肉堆在一個碗裡,準備等會喂給猩猩。
燈燈母親說:“哪裡,過獎了。你們馬上要去參加節目了,提前祝你們順利。”
“順利不敢說,但生活一定會因此好起來,我定個目標,今年九月前從這裡搬走,租一個更大的房子,一個有自己的衛生間、有自己的廚房的大房子。吳旋,你那時候就不會不好意思帶你同學來自己家玩了。”
吳旋笑笑:“你之前還說在琦門時代社區裡買套兩百二十萬的房子呢。”
“我說過嗎?”牛不古眨眨眼,“好像是說過……那太難實現了,還是租吧。”
“就算租你說的那種房子,一個月得多少錢呀?”
趙專想了想說:“以我剛來這裡時找房子租的經驗,一兩千沒得跑。”
“比現在房租的多得多。”
牛不古嘴裡塞滿東西,口齒不清地說:“到時候一千多對我們來說就不是錢了……”
由於喜慶氣氛的干擾,眾人誰也不去想牛不古之言的荒謬,紛紛一個勁暴食。阮左安的手機突然響了,起身出去外面接電話,趙專也卷起袖子站起,走過去把電飯煲裡的螃蟹隔著抹布端出來,殷紅的蟹殼散發熱氣,牛不古忍著燙剝剝停停,打開一看,大塊的蟹黃也入了紅,大家都誇趙專選得好。流浪狗順著香氣尋到門口,燈燈扔了個肉丸出去喂它——這是父親在場時的大忌,他見到女兒這樣浪費食物定會大發雷霆。狗一邊咀嚼一邊瞅著燈燈,她看見了便放下筷子,對著它發呆。
“怎麼了?”媽媽摸著燈燈的頭,“大過年不能不高興。”
“想到他了。”
“誰?他?他好著,他也在家裡吃年夜飯。”
阮左安問道:“誰啊?那個男孩嗎?”
燈燈點頭:“他好可憐。”
媽媽說:“不會,因為是過年,大家都會給他好吃的吃。”說完她抬頭給大家解釋:“聽說到了過年的時候,他和他媽會挨家挨戶拜年,不管認不認識,進去說幾句‘恭喜發財’之類的話,然後以客人的身份坐下來要東西吃,大過年的,主人不好意思不給,他們就這樣混了一天吃的,各種平時吃不到的好東西都在這一天內吃到了。”
吳旋安慰道:“聽到了吧,燈燈,別擔心他了。”
阮左安回到屋子裡,牛不古揮揮筷子:“給你打電話的,那個邢雨?”
“是阮霖。”阮左安說,“他說爸媽要和我說話,無非是拜年之類的。”
趙專說:“阮霖?我記得,你弟弟。”
吳旋說:“我也記得,你不提起他,我都快忘了。”
“他這個人沉默寡言,腦袋不是很聰明,要說起他的話,我還和他住過一段時間呢。”牛不古打了個飽嗝,“零五年我剛來這個城市兩個星期,他也屁顛屁顛跑出來了,那時候我開了個很簡陋的小吃店,寒冬臘月,大晚上我要關門的時候出來看到他站在門口,餓得不行,我就給他饅頭吃,他吃了七個噎著了,我又給他水喝,他喝完就慘叫,說我害了他,饅頭泡水,七個變七七四十九個,他要撐死了,哈哈哈……哎喲,我笑得死去活來……”
大家跟著笑起來,阮左安搖搖頭:“唉,他要是聰明,現在就不會窩在老家賣烤煙了。”
牛不古說:“你們繼續聽,還有。那時候冬天天氣乾燥,皮膚裂得嚴重,他去買蛇油膏,窮啊,不捨得花錢,在地攤上買了個一塊五的,用了幾天發現少得很快,原來賣這東西的人把自己用了一半的蛇油膏蓋上蓋子倒過來一夜,下面那一半移到上面,看起來就像滿的。還有,那時候他幫人賣鞋,不是我現在賣的拖鞋,是運動鞋,有點貴的那種,大晚上推著自行車在縣道邊上走,後座固定個裝鞋的大箱子,車把掛一個‘賣鞋’的牌子,有想買的就停車試穿,合適就買走,要是沒買成,等人走了之後他就聞聞被試穿過的鞋,看看臭味會不會很重。”
吳旋樂不可支:“這真是有意思!”
“都是窮鬧的。”牛不古說,“以後有錢了,我買個五百萬的豪宅,家用電器也不容輕視,電飯煲買兩千的,冰箱買四千的,抽油煙機也買一台吧,三千的,還有……”
阮左安說:“吸塵器也弄一個吧,兩千。”
“有掃把要什麼吸塵器?算了,那就買吧,還要買什麼,大家都說說。”
“沙發八百。”
“沒出息,才買八百塊的沙發,換兩千多的!”
“床呢?”
“床買他媽個一萬塊!”
“衣櫃也必不可少。”
“衣櫃兩千吧,還有茶米油鹽,鹽買兩百塊一包的。”
“也沒這麼貴的鹽吧?”
“不管多少錢,反正我付他兩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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