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幕後朝舞臺望去,紅哥騎著獨輪車繞圈圈,台下手機閃光燈星星點點,叫好聲此起彼伏,牛不古滿意地微翹嘴角,準備了一個月的大型商演比預想的成功,至少觀眾人數已經突破兩萬,等錢到了手裡,他又可以為搬家的資金添磚加瓦了。接下來的活動是與動物互動,遊客被允許給諸如花豹狗熊的危險動物隔籠投食,而猩猩花栗鼠之類的,則可以直接撫摸,牛不古看了看鐘,才晚上八點,勞累一天,眼皮打架了,他想,倒在涼席上睡半個多小時未嘗不可。
脫下外套,卷成一團枕在腦袋下,慢慢要進入夢鄉了,外面傳來尖叫與喧鬧,他睜開眼,上半身略抬起,似乎不是大事,又躺回去,擺成大字繼續睡。
一個員工推門而入,說:“牛不古,牛不古。”
牛不古再次睜眼:“出什麼事了?”
“你的猩猩把別人眼睛弄瞎了。”
“放屁。”
“你快出去看看吧。”
“放屁,你他媽的。”
那人沒再說話,轉身出門了。牛不古愣了幾秒,劇烈惶恐一陣,突然跳起,衣服都來不及披便沖出去,舞臺邊緣被人牆圍緊,他站在外面墊腳伸脖子,看見一個穿著大紅色毛衣的女人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按著他的眼睛,失心地叫嚷,男孩的臉被血染紅了,父親撥打120,用夾雜了方言普通話大吼,掛斷之後胡亂找到一個工作人員,揪起衣領便開始毆打。
“不要衝動,救孩子要緊……”王岸篤上前拉拽,被男人一拳揍翻在地,他捂著流血的嘴角,仍反復勸說著:“孩子要緊……”
男人鬆開工作人員,雙手提起一把折疊椅魔怔地四處遊走:“把猩猩殺了!殺了猩猩!”
牛不古還在發傻,問道:“怎麼要殺猩猩?”
王岸篤看見牛不古,立刻想到什麼好辦法似地睜大眼睛,對男人說:“猩猩是他養的,他養的。”
“操你媽!”男人拖著椅子照牛不古的腦袋砸去,牛不古本能地轉身下蹲,背部受椅子重擊,鑽心地疼,他一邊挨打一邊呆呆地嘟噥:“怎麼會傷人呢……”
人群中也有人勸了:“孩子要緊呀,這樣打人救不了孩子的。”
女人哭得厲害,把唾液哭進喉嚨,引來一系列劇烈咳嗽,手稍松了松,突然感覺到兒子的眼球往外掉,趕忙又捂緊,大聲喊道:“救護車還不來!”
牛不古的神思刹那間炸開,他捉住椅子,盡全力將男人推翻在地,破口大駡道:“去你媽的,怎麼會傷人!你想訛我?想讓我沒錢?小王八蛋!”
男人爬起來和牛不古扭打在一起,前者將後者撲倒,兩人竭盡所能重創對方,在地上滾了幾分鐘,雙方衣服都變得髒兮兮,此時救護車也鳴笛趕至,男孩被抬上車,女人紅腫的眼睛看起來格外滑稽,她呼喚著丈夫,男人見狀要過來,又被牛不古扯回去往臉上捶一拳,他惱了,繼續赴身戰鬥。王岸篤和幾個員工前去合力摟住牛不古的雙臂,把他強行拉開,男人報復性地往他肚子上踹兩腳後倉皇逃去。
牛不古像孩子撒嬌一樣掙動:“別讓他跑了!他想訛我!”
“沒人要訛你。”王岸篤扶牛不古到凳子上坐,“我們以後都不會好過了。”
“怎麼會傷人……我真不知道會傷人……”
“誰知道呢,聽看到的人說,是那小孩先用礦泉水瓶逼紅哥喝水,不喝就用硬塞,估計紅哥急了,一通亂抓摳到他的眼珠子。”王岸篤整理著由於人群擁擠而東倒西歪的椅子,完畢後雙手拍拍衣襟,長歎一口氣:“唉!等賠償告知吧。”
牛不古一動不動地弓背坐著,眼似乎變灰了,像一個阿茲海默症患者,像一個建造在無人區的雕塑,王岸篤丟給他一串鑰匙讓他臨走記得鎖門,鑰匙砸在他腿上,反彈落地,王岸篤搖搖頭離去了。燈滅了,人走淨了,黑暗中,樹葉曖昧地挑逗窗戶發出沙沙聲,鼠在角落悉索,牛不古僵坐了一個小時,褲子布緊嵌臀肉,四肢關節仿佛被風乾的水泥凝住,耳內不停地鳴響,呼吸越來越細,越來越窄……他忽然站起來,摸出手機,撥通李淮山的電話——
“你好,是哪位?”。
“領導,是我,牛不古。”
“牛什麼?哦,抱歉,我想起來了,馬戲團都順利麼?”
“領導,一切都完了,我現在想死。”
“發生什麼了?”
“我猩猩抓瞎了別人眼睛。”
“有這事?”
“就在剛才……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它、它怎麼會傷人呢?不可能的事啊……”
“牛先生,對你的遭遇我感到很悲傷,可我現在有要事纏身,很抱歉……”
“領導,我怎麼辦好……我賠不起……我要不上吊吧,啊?你說怎麼樣啊,領導?”
牛不古沒有哭出聲,但鼻腔內涕水湧動的響音毫無保留地傳到了電話另一頭。李淮山沉默幾秒,溫和地說:“牛先生,這件事似乎和我沒有任何關聯,我現在很忙,沒時間給你出主意,請你務必諒解。”
對方掛斷電話,牛不古軟綿綿地坐回凳子上。
大約淩晨三點,從迷糊的睡眠中醒來後,牛不古推開大門,蹣跚走出馬戲團,在寒冷的街頭漫無目的地前行,過了很久很久,淺紫色的天露出魚肚白,視野清晰了,萬物腳下抽出一條條瘦長影子,牛不古回到家,打開門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心臟狂跳不止,四壁的牆紙讓他回想起幾個月前朝氣蓬勃的時光,那時的未來是香甜的、不可食的,他張大嘴啞泣,眼與鼻揉在一塊,仿佛要碎了一般。躺了許久,他再次拿出手機,給吳旋打了個電話,讓他立刻回來。
吳旋說:“那阮左安呢?叫趙專來看護嗎?他興許沒空呢。怎麼這樣急,發生什麼了?”
牛不古沒有回答。
“喂?喂?沒在聽嗎?”
牛不古仍未作聲。
“我馬上回來。”
通話結束後,牛不古翻了個身,把被子拽到腰部,神情恍惚地發呆,許久後,巷後發出跑步聲,書包在屁股上的顛動聲,是隔壁樓的小孩趕去上學發出的動靜,這意味著現在已經七點多了。手機突然響起,是李淮山來電,牛不古一驚,接起來唯唯諾諾地問好:“領導!你來找我了?”
“我可以解決。”
“解決?解決我的……”
“我可以幫你賠醫藥費,但你也得幫我個忙。”
“幫我賠?領導,不會是玩笑話吧……要大幾十萬呢……”
“我講了,你也得幫我忙,姑且算個平等交易,你也不欠我的。”
“領導,真不是玩笑?”
“八點左右來東街路口,走路來,我在那裡等你。”
“我操,我操,我操……”對方早已掛斷電話,可牛不古還在舉著手機不斷低歎,他亢奮著,訝異著,身體引擎隆隆震動導致他便意十足。
他換了雙鞋,迅速整理好著裝走出家門,拐彎時和吳旋的視線碰個正著,沒等對方發問,牛不古拉住他的胳膊肘繼續走,邊走邊說:“天下再沒這樣的好事啦……”
“你要去哪?我書包還背著。”雖然已經畢業,吳旋去醫院給阮左安帶東西吃時依舊喜歡用書包裝。
“紅哥抓了別人的眼睛。”
“什麼?”
“但李領導答應幫我們賠人家了……說起來麻煩,我們走快點,去東街。”
大概二十分鐘後,他們到了,吳旋一眼認出那輛黑色的雷克薩斯,李淮山戴著墨鏡,在駕駛室內冷視他們,兩人小跑過去,進入車內,吳旋略加環顧,用力嗅了嗅,發現這裡即使被空氣清新劑噴灑過,皮椅昏抑的氣味仍然濃得很。李淮山腳踩油門,窗景徐徐後移,他問道:“怎麼兩個人?”
“這……”牛不古看了看吳旋,“不能兩個嗎?”
“沒什麼大問題,我聽你的聲音怎麼在抖?輕鬆點,我先送這孩子去市政府幫忙填寫檔,然後才辦我們的事。”
“文件?”吳旋說。
牛不古慍怒地瞟他:“叫你去就去,人家領導需要幫忙,我們要義不容辭。”
“不是幫我,是我在政府上班的朋友。”李淮山說。
“那以後吳旋也是在市政府工作過的人,算當過公務員嘍!這職業,鐵飯碗哪。”
李淮山點頭:“似乎是吧。等會到了那裡,進入大堂左拐,找到第四個房間,和裡面坐的人說明情況,他會帶你去的。”
“吳旋,這他媽上輩子修來的福報啊。”
吳旋望著窗外:“我又不想當公務員。”
“亂說,給你送錢你都不要!”
車停在政府大門前,吳旋推門下車,照李淮山告訴自己的流程走,廳堂側翼的走廊兩邊排著相仿的門,標牌五花八門,他原先以為這裡只有什麼“市長辦公室”、“副市長辦公室”之類的地方,今天親臨觀察才知道分工結構這麼精細。吳旋找到了李淮山說的房間,可門是鎖的,門上貼的上班時間是八點,而如今已超過數十分鐘了,他想,可能在家睡懶覺吧,人當了官都會變困,耐著性子等一等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