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箱上的玻璃反射出大門口的物像,一個小時過去了,來了四輛車,走了七個人,吳旋蹲在牆邊幾度想離去——這是他的特色做法,在餐廳遲遲等不到已點的菜時,他也會悄無聲息地溜走,一是沒有耐心了,二是為了報復店員對自己的輕視,待他們端菜上來時發現人不在了,心情必然不佳。他考慮一番,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他擔心的不是李淮山的責怪,而是被牛不古的暴跳如雷。一大早被牛不古叫回來,他只能臨時讓趙專過去照顧阮左安,牛不古告訴他紅哥傷了遊客的眼睛和李淮山代賠的事,表意混亂,他短時間弄不懂來龍去脈,只覺得聽起來是壞事,卻怎麼都無法為它焦急,因為他心裡吊著另一件事——畢業酒宴那晚程晶晶的所作所為以及昨天流覽她朋友圈時看見她發的動態:與陳宇剔的合照,配的文字是“高中三年感情,兩千個秘密沒人知道”。他一瞬間體會到了趙專所說的feel,看似是她瞞著自己和別人談戀愛,實際上自己他媽誰啊。
自卑衝擊著吳旋,他感到自己仿佛浸泡在一缸名為“你誰也不如”的混沌水中,打開花灑,若干條叫做“你是廢物”的水線淋在自己腦袋上,渾身塗裹著“你活著毫無意義”肥皂沫,他用力地悲憫,肉塊差點從皮膚內迸裂出來。
樓梯上傳來高跟鞋踏地的響亮聲音,一個年邁的西裝婦女下來了,她看見吳旋,推一推眼鏡,用低沉的聲線問:“等什麼人?”
吳旋回頭盯著房門:“他去哪裡了?”
“袁科長有事。”她說完往外面走,幾步後又回來,“那你等他幹什麼?”
“填文件。”
“什麼檔……啊,是那個?”
“李淮山讓我來的。”他本覺著直呼其名不大禮貌,可加個尊稱又很噁心。
“我知道了,和我來。”
吳旋背上書包站起來,腿又酸又麻,女人將他帶到三樓走廊盡頭,門是關著的,她上去推了推,是鎖的,於是回頭和吳旋說:“人還沒來,你在這裡等。”
“會不會永遠等不來?”
她想了一下,很嚴肅地說:“不會。”
女人走了,吳旋蹲下,刹那間他發現自己只不過是換了個地方浪費時間而已。他的斜對面是廁所,消毒水的味道輕微刺鼻,一陣沖水聲後,裡面出來一個大胖子,面貌黑醜,皮膚多痣,左頰有塊指甲蓋大小的淺紫色胎記,他使勁甩幹手上的水,低頭看到吳旋,努努嘴問:“在上學?”
“不是。”
“那怎麼背書包?”
“剛畢業。”
“畢業還背書包?”
“總要有個裝東西的吧。”
胖子在吳旋身旁坐下,發出放鬆的歎聲,轉頭問吳旋:“蹲著不累嗎?”
吳旋把書包卸下,雙手抱著它坐到地上,說:“你也是來填文件的?”
“填文件?當然不是,我是來要拆遷補償款的。”
“你家被強拆了?”
“要真是我家還好辦,可那是租的,毛坯房子,不大,我和父母還有爺爺奶奶擠著住,拆遷後房東拿到了補償,我們沒有,也不該拿,可家裡人硬催我來要。”他搖搖頭,“人窮志短。”
“要成了嗎?”
“今天是第三次,人家不搭理我。”
“那怎麼辦?”
“家裡人叫我鬧一鬧,我說沒必要,他們斥責說你以為家裡很有錢嗎,真不懂事。對了,你高中畢業麼?那我比你大一歲,我剛好讀完大一。”
“我以為你快三十歲了,你看起來很老成。”
“是嗎?”
吳旋尷尬地笑笑,問道:“你會想回到高中時代嗎?”
“也許會懷念,但絕不可能想回去。在那裡我受過太多惡意了,對我長相的嘲諷,對我身材的歧視,對我成績的挖苦,我可能閒時會回憶起那時的生活片段,但絕不讚揚它,你知道,就像老人們經歷過的饑荒年代,說起來感慨不已,可誰會希望回到那時?”
“我也是。”吳旋點頭,“我可能不會上大學了,這種成績不如不上。”
“你不能。”
“什麼?”
“你不能不上,你要讀大學。聽我勸,去讀吧,我這麼說不是叫你多讀書的意思,而是想阻止你過早步入社會接收痛苦。”
“大學很輕鬆,這我知道,只是我不再想頂著學生這個身份生活了,我當學生當夠了,媽的。”
“要念大學,幹嘛不念,大學多舒服啊,閑在宿舍還有人給你寄生活費。”他一隻手搭在吳旋肩膀上,用篤定的語氣說,“客觀地講,大學確實存在很多不好的地方,人們在這個時間段前都是人,有道德觀念,被教育要互幫互助,不要歧視羞辱,錢非萬能,可一上大學,各種形式主義撲面而來,被迫在導師和輔導員面前低眉順眼,等級思想推翻了以往的‘人人平等’觀念,大家在老師面前跟他媽奴才似的,群裡發什麼公告命令就一堆人回復‘收到’,沒人敢質疑,我收到他媽逼,看,人就這樣適應社會變成狗了。所以說大學是人到狗的過渡期。”
他繼續說:“大學雖然沒什麼用,還很噁心,但是比起出社會面臨殘酷的毒打,還不如在大學多安樂一段時間呢。大學沒畢業的時候,還可以和別人吹牛逼說我以後一定可以怎麼怎麼厲害,畢業了,出社會了,住著簡陋骯髒的出租房,拿著少得可憐的月薪,能怎麼辦?大學比高中好,高中又比打工好,高中讀書只要上課發呆,父母老師教導自己時敷衍點頭,還是很輕鬆的,反正到時候考砸了就說自己發揮失常,但是工作的話,每天累得半死,幹不好又扣工資,老闆冷血無情,你累死也沒義務管你,大不了換人。大學是最悠哉的,既能大幅度擺脫父母束縛,又能拿生活費,還不受社會毒打,當然破事也很多,但總比高中好,以前高中被要求成績出來了必須告訴父母,如今大學了,離家萬里,哪怕掛好幾科,嘿嘿,和父母說都及格了,反正他們也查不到,爽啊!”
吳旋揚眉咧嘴笑:“就算你說服我了吧。”
“唉!遲早會畢業,畢業了不知怎麼辦。”
“管它呢。”
“對,管它呢,無作為是正道。”他向上看,抿一下嘴巴,“你坐過飛機嗎?”
“哼,我能坐得起就見鬼嘍。”
“大家都是窮鬼呀,真是幸會。”他調侃道,伸出咖啡色的胖手與吳旋握了握手,繼續說:“我在我的宿舍裡是最窮的,棉被枕頭,牙膏牙刷,鞋子襪子,都是最便宜的貨色,要是向其他舍友那樣消費,非要了我爸媽的命不可。”
他停了停,又說:“之前放寒假的時候,有一天班裡突然通知要舉行一個網路會議,開視頻,所有學生都得端坐露臉,這苦了我了,家裡住的是毛坯房,全都是砌磚頭刷水泥的牆壁,我上鏡的話,相貌難看不說,背景也尷尬,我想起高中許多考試用的白墊板還沒扔,就用雙面膠把他們一塊塊粘到牆上,這樣別人在視頻裡看到就會認為我家是有裝修的,後來到了開會的時候,我看到其他同學的臥室,整潔漂亮,有書櫃有檯燈,還有空調,我急了,嫉妒了,傷心了,喉嚨又辣又脹,把眼淚憋在眼眶裡,堅持撐完整個會議……”
他沉默一會,又開口:“說回飛機吧,我高中住的地方上空有條航線,黃昏時候會有飛機飛過去,我端著飯碗坐在門口,聆聽糙味濃濃的低鳴聲,心想,也許我和某個正前往異國他鄉旅遊的富裕大家庭在那瞬間同處於一條垂直線上,真是奇妙的偶遇。”
“我明白你的話,我們的共同點太多了。”
“但你有一處優於我,那就是比我帥。”
“是嘛!”吳旋笑道,“我還沒被人這麼誇過。”
“我為我的醜貌付出了許多代價……我做事不順的時候就會責怪它,抽打它,捶擊它,我恨它給我帶來的不公,我或許終身都觸摸不到愛情,沒有姑娘會喜歡我的,更不可能和我做愛,能使我快樂的只有手淫,一天一次,保持麻痹自己,久而久之感覺腎都他媽要炸了,於是開始尿頻、痛睾和易困,靈魂像懸濁液一樣離散——讓我自慰死掉,以此逃避世上的不幸吧!”他無力地苦笑,斜眼看吳旋,說道:“你也這樣快活快活吧。”
一個梳著大背頭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樓梯口,跟隨他的還有三個年輕女生,他從口袋裡掏出貼著標籤的鑰匙,把走廊盡頭的門打開,吳旋站起來,走上去說:“李淮山叫我來填文件。”
男人奇怪地盯著他:“哦……那你進來。”
房間裡有長長的會議桌,女孩們坐在一起,有的四處觀察,有的低頭磨指甲。吳旋也坐下,男人給每人各丟了兩本記事簿,說道:“把會議記錄抄過去,時間變一下——去年九月份開始,每個月的星期三。還有,會議內容和會議心得不能重樣,最好上網搜一搜。”
吳旋用大拇指將本子所有紙頁撥了一番,心裡暗想這是個大工程,又往門外望去,那個胖胖的大學生已經不在了,自己似乎連他是什麼專業都還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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