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牛不古之事通過神秘途徑傳回村裡,鄉親們都知曉了,新鮮感十足地討論,吳旋父母也不例外,但他們沒有對兒子直說,只是屢屢勸道:“回來吧,書都讀完了,外邊有什麼好待的,快回來和我們學學種烤煙的技術……”
近來總接到他們打來的電話,吳旋煩透了,方才給阮左安帶早餐,回來後想躺下再睡一睡,父親又來電,說給他安排了幾個職業技術學院的名字,讓他適時填志願報上去。就這樣嗎?他想,童年時期對未來的遐想可不是這樣的,他本以為會像影視劇中那般陽光明媚、輕鬆休閒,中間究竟出了什麼差錯導致全域崩潰?哦,是因為沒錢。他拿起自己的舊手機看了看——這不是他的,是父母低價從別人手裡買的二手貨,他又想起九歲時候喜歡溜冰,但沒錢買溜冰鞋,於是親戚送了他一雙自家孩子穿舊的。
“原來我從不能名正言順地得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他自嘲似地乾笑幾聲。他處在這困境中,生來如此,這是不公平的,他沒做錯什麼,卻無端遭神明戲弄——有神明嗎?神明怎麼會心狠手辣到讓不計其數的底層人永不得翻身?越不幸的人應該越支持無神論才對,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窮人借神仙寄託信仰?
悲觀不相通,阮左安哼哧著,只顧咀嚼豆干,這是吳旋給他帶飯時必不可少的食物,他很喜歡吃,瘋之前就很喜歡了。
門口忽然出現兩個人,吳旋皺眉觀察,覺得面熟,辨認一會,想起他們是阮左安和趙專的同學,於是說道:“很久沒見你們來了。”
張洛陽瞅著呆滯進食的阮左安,對吳旋說:“他一個人待著沒事吧?”
“估計吃飽消化完就睡了。”
“那我們去外面說。”
翟以軒找到牆邊椅子並坐下,張洛陽挨著他坐,吳旋走過來,見沒座位了,索性蹲著。張洛陽說:“趙專不在了。”
“不在?”吳旋抬頭,一動不動,“不在哪裡?”
“上天了。”張洛陽說完,翟以軒苦笑一聲。
“什麼?你怎麼知道?”
“昨晚房東給我打電話。”他掏出一包煙,想一想醫院似乎是禁煙的,於是又不自在地塞回去,“我上次給趙專的電話號碼是手寫在紙上的,估計他拿回家隨處放,房東進房間,看見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就給他爸媽打電話……幸好恰逢收租日,不然要等屍體爛掉發臭才會被發現。”
“怎麼死的?”
“上吊。”他說,“不稀奇,很早之前就有這種感覺了——總感覺他會自殺,與世界如此勢不兩立的人,怎麼會有耐心等待自然死。”
見吳旋愣著不說話,張洛陽安慰道:“節哀順變,我來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我……我……”他思考著,快速眨眼,“死人已經死了,我們是活著的人,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繼續活著。”
“不可能啊……我只是在想,他怎麼會……他明明說過要砍殺新路的……”吳旋緩緩搖頭。
“什麼砍殺新路?”
這時翟以軒突然說話:“幹嘛要自殺呢?其實是可以叫到雞的。他尋死,不就是因為找不到女人和他性交麼?”
吳旋說:“不是因為這個。”
“明擺著就是,先前不知多少次和我抱怨這個了,我當玩笑話,沒在意。”他雙手捂著太陽穴,自悔似的,“我早告訴他門道,他不就不會死了?”
“不是為這事。”
翟以軒不理會,自顧自地說:“早年我也像他那樣四處尋妓,後來在朋友的幫助下成功了,他沒有朋友,幹什麼都難。我本來可以告訴他,去一些小旅館,酒店也行,客房裡大概率出現賣春卡片,照上面的電話打過去就是了,不會是仙人跳,一定是真的。嘿嘿……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嫖,來了個年近三十的女人,很瘦,有些姿色,但一臉嚴肅,我那時沒錢,做了速食,哪有什麼誘人花樣,不讓接吻,也不讓到處摸,只能例行公事一般地幹,幹完付錢,無趣極了,世人真的很冷漠,就連和你做愛的人也一樣。那時我因為是第一次,緊張,硬不起來,她嘲笑說你要不去看看醫生吧,後來回想真是生氣,恨不得把她叫過來再做一次,狠狠地幹,就為證明自己下面沒病——不過也沒機會了,而後一段時間一直有心理陰影,常一遍一遍回味,感到驚悚而興奮,並且喜歡將一些漂亮女孩的臉代入她身上作性幻想,唉!後悔死了。”
“不過——”翟以軒快活起來,“後來嫖多了,夜總會、樓鳳、髮廊什麼的都經歷過,心裡壓力也漸漸消失。”
有護士端著擺藥水的盤子從樓道間走過,看見三人自哀自憤的奇異模樣,誤以為是為長輩病事發愁的一家人。醫院裡的熟景了,她想。
吳旋說:“趙專家怎麼走?”
“房東給我地址了,但我聽說他爸媽會去,我就沒去,別人家事,少摻和較好。”張洛陽說。
“我該去看看。”
“真想去?”他扣上領口紐扣,“阿翟,你呢?”
翟以軒點頭。於是三人乘電梯下樓,電梯開門一刹那,吳旋腦海中又浮現牛不古被逮捕當天的場景。三人上了公車,車裡空得很,除了司機,散坐著不到五個人,他們挑了處寬敞位置,吳旋坐一座,另兩個坐他前面,車走走停停,門開了又開,沒一個人進來。許久後,他們到了,傳說中的臨晉仙居富麗堂皇,但四周的老樓垂頭喪氣,它們至少度過了三十年淩厲歲月,鏽盡的防盜網,褪落的牆皮,由於不顯眼,沒有誰下令翻新,只是讓它們獨自蜷縮著。敗亂的環境促生出廉租房,趙專正住在這裡。
房東是個老嫗,在二樓陽臺喝茶乘涼,見他們上來,問道:“做什麼?”
張洛陽告訴她自己是昨晚與她通電話的人,並說明來由,她嫌棄什麼似地咧咧嘴,假牙盡露,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說:“昨天回來得晚,才洗好澡躺下,想起忘記催租,上去敲門,門下的縫隙明明有人影,怎麼敲就是不應,很奇怪呀,拿備用鑰匙一開,就那麼吊在我眼前……都說上吊必吐舌頭,他沒吐,這倒惹人生疑,莫非冤魂不散,常駐我這了?”
到了四樓,這裡是個露天檯子,四周放了許多大盆栽,是房東種的。有兩個老人蹲在寬闊的地上燒紙,房東擔憂地看他們一眼,大約在怕引起火災。她要下樓了,臨走時回頭說:“要真那樣,我就請道士來。”
吳旋瞥向那兩人,一男一女,男的穿中山裝,女的花衣花褲,稀疏的白髮鋪在腦袋上,定是趙專爹娘了,他們從始至終沒看向自己,仿佛不知他人的存在。火焰低迷,黑煙撲嚕撲嚕翻滾上天,吳旋仔細看他們燒的紙,上面是有字的,它們組許多短排——這些是趙專的詩,一摞一摞的,全被翻找出來了,被丟進熱亮中,殆盡在金碧輝煌裡,化為深幽的黑片。
吳旋轉身,走到比貨車集裝箱還要小的房間內,裡面是書桌、飯桌、落地扇和一張雙層床,連冰箱都沒有,周遭並不混亂,廚具擺在角落,鞋子放在床底,其它雜物堆積在上鋪,倒地的銀灰色鐵凳上還有鞋印,風扇的電源線被包了數層黑膠帶。他一直在這裡單獨居住嗎?每天要靠多麼強大的幻想力維持生活?
“便這樣一死了之,連遺書也沒留?”吳旋問。
張洛陽說:“一個人自殺跟他是否開朗樂觀其實沒多大關係,也許就是某個時刻突然極度想死,他媽的,死了吧,於是就死了,輕描淡寫地,悲傷的只是仍活著的人。不過,生前寫的所有東西都被他父母付之一炬,還是有點小遺憾。”
“從此沒有了……再沒有什麼證據證明他是個……至少曾經是個……”吳旋撫摸著被褥,“從此他不復存在。”
“還有。”翟以軒說,“還有一首。”
吳旋和張洛陽走過來,抬頭看,有個畫框高掛在牆上,框裡裝裱著一張報紙碎片,是一首詩,上半部分為印在紙上的原文,下半部分是用圓珠筆添寫上去的:
長尾虎
老虎走出叢林
尾巴真呀真修長
兔子見了跳一旁
烏鴉見了扇翅膀
老虎,老虎
為什麼這樣憂茫?
眼睛放出綠光
是不是在回憶自己的家鄉?
你的家鄉在何方——
碎裂的鼻樑骨裡?
破舊的紫木棺裡?
老虎,老虎
食了兔子,吞了烏鴉
泥沙優雅地鑽入盆骨
修長豔尾
繞脖子幾圈才對?
絞死自己
與那怨悶的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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