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虞魅市,總是對夏日的燥熱依依不捨,哪怕十月中旬,也非要拉扯它挽留幾番,而今年卻早早入了秋。讓吳旋高興的是,他終於能夠擺脫夏衫了,他的短袖衣服不少,但能穿著入別人眼的卻寥寥無幾,多數因為原本就是次品,所以時間一長之後便松垮下來,圖案褪去,有的甚至已經破了洞,同時他必須常常換不同的衣服,以防止被同學看出自己的窘境。到了冬天,這些煩惱就大大減輕了。
牛不古買了一輛三輪自行車,花去他三百塊血汗錢,不過令人高興的是,此車九成新,漆像剛刷上去似的,顏色和原來的電動三輪車一樣紅撲撲,他盡力不讓自己想以前的傷心事,每天騎著這輛車,屁股離座,半站著,吃力地左一下右一下踩著腳蹬子,在巷口進進出出。
秋日的午後是寂燥的,催眠的,陽光透過葉隙,光斑不知所措地散落在水泥地板上。吳旋正盯著手機和程晶晶聊天,他奮力挑選著能延長對話的回復發給對方,儘管他知道他們兩個人無話可說。阮左安用撐衣杆挑著兩條牛仔褲走進來,敲一敲吳旋的桌子:“你快玩了兩個小時了,去寫作業。”
“今天沒什麼作業。”
“又在玩什麼遊戲?”
“沒有。”
“四點半的時候我要去接活——”他看向躺在床上打呼嚕的牛不古,“他應該也要趕夜市的攤位,你今天沒課,不要一整天沉迷手機,我們監督不了你,總不能讓那倆猩猩看著你。”
“好……”吳旋低聲應著,突然看見程晶晶發來一條“下個星期六去你家玩怎麼樣”,心裡一驚,不由說道:“操!”
“怎麼了?”
“怎麼了?”吳旋假笑著,“被你剛才那一提醒,我忽然想起英語單詞還沒抄。”
“抄去吧,這種破成績,高考能上個便宜的本二就不錯了。”
牛不古漸漸睜開眼,轉個身,險些滾下床,被嚇了個全醒,嘴裡嘟噥著:“哎喲……哎喲……”
“牛不古,家裡沒米了,我等會去買點,你幫我把那件綠色的外套找一找。”
牛不古坐起來,腳插進拖鞋,盯著地板好一會,說道:“這天看著要下雨,你帶把傘去。”
阮左安想了想覺得有理,把飯桌上的自動傘拿了要走,突然一頓,扭頭看著吳旋和牛不古:“說到傘,不是還有那個……那什麼……雷克薩斯?”
“什麼雷克薩斯?”牛不古問。
“那個男人,那張名片,那個李淮什麼的。”
“推車那次?”吳旋皺著眉。
“對,他不是有兩把傘忘在我們這嘛?”
“是有這回事,我想起來了。”牛不古慢慢起身,彎腰搜尋著床底,半分鐘後無果,又拉開衣櫃的拉鍊,半個身體鑽進去把支架搖得嚓嚓響,過了一會終於找到了那兩把咖啡色的自動傘。他把其中一把扔給阮左安:“用它吧,用了有錢人的傘說不定就會交錢運的。”
阮左安接過傘,走出門。牛不古倒回床上睡覺,吳旋看著他,心想他們總是對命運無理地強加因果,並且迷信於它,這不是第一次了,他從與他們生活在一起開始就屢屢觀察到這種現象,譬如,牛不古在某一天幾乎沒有掙到錢,第二天偶然把在出門前先把衣服洗了,結果生意興隆,又回憶起昨天並沒有在離家之前洗衣服,他便會把是否掙得到錢和洗衣服聯繫在一起,以為在出門前洗了衣服生意就會變好,於是從今往後都這麼幹,但不久後又立刻發現在滿足此條件的情況下也有掙不到錢的日子,他便又會開始思索在以前掙到錢的日子裡除了這件事以外還幹了什麼其它相同的事。他就這麼一邊同實驗變數鬥爭,一邊努力地賣拖鞋,至今為止當然還是貧窮的。
吳旋的目光又回到手機螢幕上,半晌,發過去一個“我媽不喜歡有客來”。
半個小時後,阮左安用胳膊夾著傘,另一隻手提著一袋零碎的生活供給品,從容不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與此同時心裡計算著收入和支出,偶爾停住腳,看一看袋裡的米、菜、肉,抓出發票仔細觀察,幾秒後又扔回袋裡繼續走路。手機突然貼著腿震起來,他沒法接電話,走了幾十步,借一家大排檔前的餐桌放好東西,抽出手機一看,“邢雨”兩字映入眼簾,他心裡泛起漣漪,沒想到居然是她,自從幾個月前在公園認識後,回家通過微信交換電話號碼,有時會聊兩句家常話,但多數時間他們都是不聯繫的,今天怎麼會給自己打電話呢?
“喂?”阮左安的後背靠著餐桌,“是你嗎?”
“你有沒有時間啊?”
確實是是她的聲音,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了,阮左安想。他結巴地咿呀一陣,然後問道:“怎麼了?”
“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怎麼了嗎?”
“我怕耽擱你的事情——能陪我去橋上散步嗎?”
“什麼橋……市中心的那個大橋嗎?”阮左安看見大排檔老闆很不友好地瞅著自己,因為餐桌被霸佔可能影響到他的生意。
“會礙著你辦自己的事嗎?”
“當然不會……真的是那裡呀?”阮左安當即打算放棄下午幫人焊門的那一單,可轉念一想,報酬可是三十塊,付出的代價未免有點大。他沉默了。
“我在那附近。”
又是久久的沉默。
“我沒想到……你住那裡呀……”阮左安嘴上附和著不明所以的話拖延時間,心中猶豫不決,忽然,他在精神上給了自己一耳光:你真他媽沒出息,三十塊就買走了你的愛情!
“邢雨,我大概會在二十分鐘後到,你能等嗎?”
“謝謝……”
“你要等啊!”
“謝謝你。”
阮左安笑著對老闆揮揮手表示歉意,抓起袋子和傘就走,這裡到市中心,若坐公車的話,即便忽略等車的時間,也要坐上個十七八分鐘,更何況現在離公交站還有一段距離,於是他決定打計程車,可低頭一看,自己還有一堆東西——這樣見她像話麼?只能存放在超市門口的儲物櫃了。阮左安一路小跑,放了東西,又慌忙攔住一輛飛馳的計程車,司機罵罵咧咧,說如果撞到人自己就要賠錢了。
車到達大橋一旁時,已經過去十九分鐘了,阮左安忍痛塞給了司機十四塊錢,走下車一邊打電話一邊找人。
電話那頭說:“橋頭那裡。”
“橋頭那裡好多人,你是哪個啊?”
“東邊橋頭。”
“東邊是哪?”
“灰色衣服。”
“灰色?”
“裙子,長裙子。”
“我看見了,不知道是不是你。你揮個手。”
“我揮著呢,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哎呀,你面對的方向錯了,轉個身……對嘍!見到我了嗎?”
“你是那個往我這裡走的嗎?隔太遠了我看不清。”
“是,我看清你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阮左安把“漂亮”兩字吞回肚子裡,“你往邊上站站,小心車。”
阮左安掛了電話,加快速度,兩個人在橋欄旁會面了。邢雨說:“實在不好意思,我沒有朋友,只能請你來陪陪我。”
“其實……這麼說吧,我朋友也不多。你那天哭,是為了什麼呢?”
“我是為了……看,他來了……”邢雨的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對準阮左安身後某個位置。
阮左安回頭一看,一個身穿棕色夾克、頭戴黑色鴨舌帽的瘦男人走過來,直勾勾盯著邢雨,阮左安正納悶他想幹什麼,誰知立刻挨了他一記拳頭,正擊鼻樑,鼻腔裡一陣暖流,血液爭搶著滴答在地上,像沒關緊的水龍頭似的。阮左安在口袋裡一陣掏,找不出紙,用袖子頂著鼻孔止血,那個男人依然沒有看他一眼,而是憤怒得嘴唇發顫,要吃人一樣瞪著邢雨。
“你幹什麼,幹什麼打人!”邢雨要去扶阮左安,被男人拽回來。
阮左安一邊捂著鼻子,一邊要站起來,男人見狀又抬腳一踹讓他滾倒。邢雨哭泣著:“你別糾纏我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愛你……”
“你換了個這樣挫的情人啊?”男人轉瞬之間笑了笑,而後又恢復了怒顏。
阮左安暗感鼻腔裡的血沒有流得那麼激烈了,單手支撐著地站起來,預備撲過去,男人反應快速,又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胸口,他猛地抱住腳踝順勢一拉,兩人一齊摔在地上,男人立即按住他的背部試圖將他控住,並且一隻手鎖他的喉,冷硬的手錶陷進他的脖子肉裡。阮左安在掙扎中瞄了幾眼表,亮銀色晃得他眼花。兩三個過路人來觀望這場滑稽的戰鬥了,加之邢雨無助的眼神,阮左安羞愧得無地自容,這杯羞愧被調酒師倒進憤怒裡晃勻,他因此突然有了力量,原本掰著男人胳膊的手鬆開了,它們努力向上升,抓在男人的頭髮上,用力往前扯,男人吃痛不過,鎖喉的胳膊失了力,被阮左安掙脫開。阮左安站起,將右腳往後一搖,重重踢在男人的頭上。
路人高呼:“好!”
於是更多的人過來看看到底好在哪裡。
男人也站起來了,阮左安心想,媽的,忘記把他踹回地上了。男人一個勾拳打在他的左頰上,他沒顧著疼,抓住男人的衣領往地上按。男人口裡念叨著:“野漢子……狗男人……”
圍觀者們看清了好在哪裡,一齊高呼:“好!”
邢雨哭喊著:“別打了,到時候員警來了,都得被抓進局裡錄口供!”此時有幾個五六歲的孩子擠進人群,“咿嗚咿嗚”地模仿警笛。
“操你媽的鬆開!”男人呵斥。
阮左安看出他害怕員警,油汗紅臉上顯露笑容:“操你媽的,不松。”
“鬆開!野漢子!”
“松吧,左安!”邢雨說。
“好……你敢趁機還手,老子篤定扔你到橋下。”阮左安鬆開衣領,男人喘著粗氣,靠著欄杆,殺氣騰騰地盯著他。路人知道戲要落幕了,一哄而散。
邢雨披頭散髮,原本生了些許痘痘的臉蛋因為化了妝而變得像白色的劣質橡膠一樣。她看向男人,顫抖著吐字:“你走吧……”
“可以。”男人怪笑著擦去嘴上的污泥,比了個“OK”的手勢,“當然可以,臭婊子,祝你們百年好合。”他說完慢慢向橋的另一邊走,阮左安和邢雨默默望著他,警惕他,就在即將走到盡處時,他猛然回首,食指指著兩人,歇斯底里地大叫:“操你媽!操你媽啊!”
兩人安靜了好久。阮左安看了看天上血紅的雲,對邢雨說:“好晚了。”
“左安,我得去對面公交站坐車了,我今天有夜班。”邢雨低頭從欄杆縫隙間盯著江水,“很謝謝你,他是我前男友,我認識他的時候還年輕,不曉世理,迷迷糊糊就跟了他,現在反悔,來不及了,他糾纏著不放……”她抬頭:“可我不愛他了,不愛就是不愛,從一開始就沒愛過。左安,謝謝你。”
“這算什麼,朋友嘛……”阮左安聽到自己的話感到俗套油膩,他思索著花言巧語,卻一無所獲。他小聲嘀咕:“我送你過去吧。”
“這要送麼?”邢雨笑著,“我是說,公交站就在對面,這麼點路程,你還怕我被搶劫嗎?”
“那也……”
阮左安沒說完,邢雨指著遠處紅綠燈下的車群說:“就是那輛了,它要來了,我先過去,你做你該做的事去吧……今天謝謝你……去吧。”
邢雨雙手在身前交叉,走過斑馬線,末了,一回頭,與阮左安揮手道別,然後上車,阮左安睜大眼睛,恨不得眼球彈去窗前看看她坐在了哪個座位上,他最終沒看清,車緩緩開走了,他注視著它,堅信她也在望著自己。手機震動起來,阮左安心中驚喜,默念一定要是邢雨,也許她有些話不好意思當面說,現在打電話給自己敘述呢?可是掏出來一看,他詫異了,是趙專,這個自己許久沒有再見的名字,他的腦中在短短幾秒內回憶起了那個人從前許多的逸事,他盯著螢幕,此刻突然有幾滴水珠掉在上面。
他抬頭瞧一瞧正向自己抛灑雨水的紅天,然後低頭接了電話:“喂?”
“阮左安。”
“很久沒……”
“確實很久沒聯繫了。阮左安,我來虞魅了。”
“你來這裡了?來這裡幹什麼?”
“還沒到,在出高速。”
“哦。我這裡在下雨,回不去了。”
“我這裡也在下,車窗上都是流水,看不清外面。”電話另一頭傳來趙專輕敲窗戶的聲音。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現在在想辦法找地方避雨。”
“沒帶傘嗎?”
“帶了,原本是……但是……”
“一天比一天冷了。”
“對。”
“明天會更冷。”
大雨沖刷著阮左安的臉,他的口裡承接了許多雨水,癡癡地發呆。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7QOd1BTL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