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古把一個個空紙箱壓得扁扁的,摞起來有半人高,他勒直繩子,綁住它,打了個活結。吳旋在一旁看了一會,轉身朝屋外走去,哈出一口氣,白霧在燈泡的光線裡翻滾,同它一起翻滾的還有銀針一般的雨刺。屋內被泡面的爛俗香氣佔領,泡面桶子裡還剩著一層薄薄的湯汁,吳旋打算過一會再喝掉,但他知道,這個打算每次都會失敗,他最終還是要把它倒進門口的泔水桶,讓房東的老母親擔去喂豬的。
“應該能賣個七八塊了。”牛不古坐在紙箱堆上自言自語。
“阮左安還不回來。”
“啊?”牛不古抬頭,“大概死在外面了。”
“下這麼大雨,就算撐傘,下半身也會被淋濕吧。”
牛不古指了指紙箱:“我要收拾東西去夜市了,等下收廢品那老頭經過巷子口,你就喊他停下,把這堆破爛賣給他。”
“哦,行。”
“猩猩也要記得喂。”
門口忽然一聲“哐當”響,撐衣杆倒在地上,阮左安一手抱著一袋子米菜,一手握傘,鬼魂似地出現在門口,嘰裡咕嚕詛咒著什麼,吳旋跑出去扶起杆子,阮左安摁下收傘按鈕,傘面劇烈萎縮,將水花彈在吳旋頭上,吳旋懊惱地翻了個白眼。
“嘖嘖……你全身都濕了。”牛不古扔給阮左安一條毛巾,“那麼久?你為什麼不先回家放好菜再去幹活?”
“沒做,錢沒賺。我去見她了。”
“誰?”
“那個女人,你知道的。”
“叫什麼邢什麼的對吧……邢小雨?”
“邢雨。”
“哦,對,你給我看過她朋友圈裡的照片,又年輕又漂亮。”
吳旋乾笑兩聲,問道:“你和她處男女朋友了?”
牛不古打趣道:“你今年都多少歲嘍,三十五,老牛吃嫩草合適不合適啊?”
“她也二十九了。”阮左安說完指指自己鼻子,“我這兒被人打了,知道誰嗎?她前男友。他來惹事,我們倆幹仗了,自然是他被我打得落花流水。”
吳旋說:“真的假的?”
“是真的。她很感激我,一直到要去上班了還和我揮手告別。”
牛不古問:“她上什麼班?”
“據她說是在工廠流水線上工作,具體是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阮左安擦乾了臉部的水,把毛巾丟在一旁,開始轉移話題:“還有一件事,趙專剛剛給我打電話了,他說他要來我們市。”
“趙專?”牛不古說。
“是那個趙詩人麼?”吳旋說。
“沒錯,我高中同學,以前和你們說過幾次。”阮左安摸摸鼻子,“他給我打電話時已經在下高速了,估計今天會在賓館裡住。”
吳旋說:“你今晚沒事,現在又才七點多,去接接他吧。”
“離那個怪人還是遠一點好,況且這麼大雨,車站那麼遠,我怎麼去?我們做自己的事吧,明天還有得忙呢。”
“我以前只聽你說他寫詩罵過校長,他的其它事情一點不知道,你講講。”
“有什麼好講的呢?”阮左安的眼球向上翻,試圖記起一點東西,“我和他是高中同學,這我說過的,他成績和我一樣差,每次考試,我倒一,他倒二,偶爾互換排名。因為我們的名次常常粘在一起,老師就很愛拿我們開玩笑,說我們是好兄弟,其實我和他不是很熟的。他喜歡寫詩,這沒錯,但寫的大多數我們都看不懂,唯一一次看懂的,就是你說的罵校長那次,內容具體是什麼我忘了,大概是說校長糊塗蟲,昏官,是領導的狗,還有,他說校長寧願把錢花在小情人身上也不願意給學校廁所裝門,這是最惹惱校領導的一句,而最後結果就是被開除,其實哪怕他沒被開除,以他的成績,就像我一樣,也是沒法讀大學的。他是一個很注意隱私的人,我幾乎沒見過他在學校內部的廁所拉過屎,不過每天早上他一定準時在火車站候車廳男廁所從左到右第二個蹲位蹲著,那裡都是有門的。”
“火車站就在學校旁邊麼?”
“一公里多吧。”
“每天早上,無論時間多緊都是這樣?”
“沒錯。他在學校的時候,總是在校園裡獨來獨往,進行他所謂的文學創作自娛自樂,但他不喜歡別人說他自娛自樂,依他的說法,他是在為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留下寶貴的遺跡。他被開除之後在幹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聽老師說——當然老師也是聽他家人說,他進入社會後只找過三個工作,都是和文學社編輯有關的,但每個都幹不到一個月,絕大多數時間他都是無業的……至於為什麼,第一,他學歷低得不堪示人,第二,你看——”阮左安拿出手機,點開趙專的微信介面,他的昵稱是“趙詩人”。
阮左安說:“你看看他的個性簽名。”
吳旋念出來:“領導官員,天誅地滅,一刀一個,不留活口。”
“就因為這個。你知道現在這個時代,不論做什麼工作,社交軟體都是很必要的,它用來接收上司的任務通知,可上司一看到這個……”
“哈哈哈……”吳旋笑出聲,“他不肯改麼?”
“他打死都不改,上面怎麼說都不聽,開除是定然的。”
“他很憎惡官員。”
“是,但誰不憎惡呢?大家憎惡的同時也想攀上高位,自己當官員。”
“然後就被別人憎惡。”
“道理是這樣,但吳旋,你得懂,在這個社會不低頭是活不下去的。”
吳旋沒聽進阮左安的話,心裡暗暗佩服那個姓趙的大詩人,他仿佛一個愈加深濃的黑影,讓人想走近看看他的真實樣貌。此時阮左安又說:“除了他的個性簽名,他朋友圈裡的許多詩也是惹毛上司的始作俑者。”
“我看看。”
屋外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牛不古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三輪車上了,他招呼一聲:“你們慢慢看吧,我走了。”說完載著五顏六色、排列整齊的拖鞋出了巷子。
阮左安輕觸螢幕,把手機移至吳旋眼前,上面顯示著:
來來往往踩著石子路的腳
它們並沒有承載軀體
要昏睡過去的迎春花
咧著嘴的金邊黃楊
男女們在叢中接吻、交配
混帳東西
到頭來化成灰溶在湖裡
俗臭的混帳東西
遍地男男女女的屍體
即使僵硬了——
陰莖也還是插在肉縫裡的
雞,狗
被秋日的風吹散吧
阮左安說:“這是他最近發的一首,你看得懂什麼意思麼?反正我看不懂。你再看他之前惹到領導的——”
方才完成手淫
餓了
我想吃我的手臂
怎會只剩一副骨架?
高官們捏著吸管從我的骨髓裡汲取營養
他們派任務下來了
要我跪著磕頭
而我除了將生殖器塞入他們妻女的口裡之外
其實什麼也不會的
“你想像一下,假如你是那個領導,你看到一個微不足道的下屬公然在網路上這樣說自己,你會怎麼樣?”
“你在開什麼玩笑?我當官?”
“我是說假如。”
“沒有假如。”從學生時代便開始積累的對官員原始的反感在吳旋胸腔裡徐徐翻滾,他義正言辭地說:“我這輩子都不會變成我討厭的人。”
“行吧。”阮左安收回手機,“總之這個人非常怪,他一邊想著當上大文學家,一邊不願意討好出版社,不願意拍領導的馬屁,不願意寫歌功頌德的東西,他所有的行為都與他的志向反著來了啊,你說這樣的人這輩子能搞什麼大事嗎?”
“可他……”
“喜歡與領導鬧翻標榜自己的不羈,想靠著才華一鳴驚人,然後所有出版社都心甘情願為他出版,這都是小說和電視裡的東西,不可能實現的,他被浪漫主義下了迷藥,走不出來啦,這次他來虞魅,能不和他來往就儘量不來往。”
儘管阮左安對趙詩人的抵觸態度非常強烈,但這不妨礙吳旋思考這個人,探索這個人,他迫不及待立刻見到這個人的真容,第二天去學校的路上,他也是在這種激動的腦內風暴狀態下走到教室的,然而一看見與杜千廷一行人打鬧的程晶晶,他立刻冷卻了。程晶晶的聲音放蕩不羈,打擾到旁邊看書學習的幾個同學,他們除了皺皺眉頭,也沒有提出強烈明確的抗議,大概是因為她身後確實有什麼厲害的支柱,譬如說杜千廷,但是比起這個富二代,與她關係更好的另有其人,那就是陳宇剔,這個同樣有著優裕的家庭條件的男孩,他的性格較狂放的杜千廷更為內斂,但勾搭女生的技術卻高於他,不過論資產,他還是在杜千廷之下,如果把他們比作車的話,杜千廷是蘭博基尼,而他只是一輛普通的寶馬。
陳宇剔和程晶晶的關係曖昧不清,但終究不是一對正式的戀人,吳旋也沒有把他視作情敵的打算——這他媽未免太可笑,無論兩人是什麼方面的敵人,無論兩人要競爭什麼,吳旋都是會輸得一乾二淨的。
杜千廷、程晶晶、陳宇剔和範延思是班上常混在一起的中產階級小組,他們位於教室裡的金字塔頂端,他們四個人之間,只有範延思是有正式戀愛對象的,一般不知情的人都會疑惑:為什麼他擁有胖大的身材,不出眾的長相,還是能找到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此時此刻,只要透露一下他家裡的財產情況,疑惑就會頓時瓦解。他的女朋友不是本班人,她的漂亮並非清純的漂亮,而且傲慢的、無禮的,她的臉龐完全符合西方人眼裡的亞洲美學: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白多黑少的眼球,細薄的淺色唇。但在中國人看來,那長得真是太狂妄了。
範延思生得胖,也許基因須負一部分責任,但更該怪罪於他的吃食習慣,他光是早餐就要配著牛奶吃掉滿滿一桶手撕肉鬆蛋糕,蛋糕十塊錢一桶,牛奶四塊錢一袋,總花費是吳旋吃一次早餐的三倍多。範延思喜愛將自己的零食分給同學,這本是十分正常的現象,但戴上階級性的眼鏡看,事情本質就截然不同了,但凡他吃不下了,或者吃膩了,就會揮著零食袋,問有沒有人要,於是一群低階級者便跑來向富人討食了,你一口,我一口,有時還要為誰多吃誰少吃而發生微小爭執,吳旋在心裡厭惡著,同時為自己從未這麼幹過而驕傲,這與趙詩人為自己從未向官員卑躬屈膝而產生的驕傲相匹配,他也因此更喜歡這個人了。
杜千廷在後黑板前跳著從昨晚舞會裡學來的踢踏舞,幾個女生圍上來喝彩,教室裡更加吵鬧了,範延思照例從書包裡拿出手撕蛋糕開始吃,程晶晶偶然瞥見吳旋,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目光又回到杜千廷身上。吳旋心想,你昨天剛和我說要不要來我家玩,今天卻壓根不提這回事,像是和我不熟一樣,難道只是說過無數次的客套話嗎?又或者是因為我不邀請你,你生氣了?這不可能的,你一個大家閨秀怎會……
胃突然緩緩凹陷,吳旋餓了,他想起來今天早上吃包子的時候掉了半個在地上,自己只吃了一個半,現在肚子餓是理所當然的。
他擔心的事情發生了,範延思舉起蛋糕桶,問道:“有沒有人要?”
杜千廷因為他的喊話而頓了一下,嬉笑著說:“劉斑!馬潤源!來吃蛋糕了!”
程晶晶說:“他們倆今天都請假。”
範延思說:“請假?這麼巧?一起請假?去開房搞基嗎?”
周圍的女孩們都被逗笑了,程晶晶瞧見吳旋在盯著蛋糕桶,一隻手拍在範延思肩上:“怎麼不問問吳旋吃不吃?”
吳旋愣住了,鋪天蓋地的窘迫一刹那吞去對程晶晶的感激。范延思看向吳旋:“那你吃不吃?”
“啊?當然不用。”吳旋苦笑,“我肚子現在很脹。我剛剛在看杜千廷跳舞。”
杜千廷比了個手槍的手勢,指向吳旋:“想不想學?等我會了我教你。”
“不用啊,我學不會。”
女孩們又發出一陣哄笑。範延思努努嘴,走到垃圾桶旁邊,將蛋糕扔進去,許多蒼蠅立刻前來搶食——低階級的人類沒有來吃,低階級的動物就不客氣了。吳旋盯著蛋糕,暗咐自己,改天一定要買來和範延思一模一樣的早餐帶到教室裡吃,讓劉斑和馬潤源也請求自己分一點給他們。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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