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鄢二人的马车在路上行驶着。
此时,从马车所在位置向东望去,远远便可看见一座由红瓦朱檐、玉石金壁组成的巍峨府邸。府邸大门立着两个石狮,连口中含着的珠子都是金的,门口从早到晚皆是巡视的守卫。
若是从府门向里走去,经过那精致的亭台楼阁,就可踏着由大红毡毯铺的地从厅堂直达内室,所过之处皆是富丽堂皇、锦绣成堆,金丝帐、银雕纹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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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如今大明除紫禁城外最辉煌的地方——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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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朝堂上严家得势,不少人都归顺了严党,只剩那个顽固的夏言没有被其收服。严党在朝廷中如日中天,夏言等人微弱的反对之声,并未能阻止严家步步高升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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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龙文和鄢懋卿下了马车,沿着雕梁画栋的走廊向里走,偶尔二人会遇见几个严府的仆人。那些仆人们有的见了二人还恭敬招呼,有的却连理都不理,显然,这些仆人已受主人的影响养成了倨傲的性子。不过,罗鄢二人对此也习惯了,一路面色不改,来到了内院一间地处偏僻的屋外。
此屋不同于其他院落的辉煌,乃是专为严家幕僚进行私密谈话所设,因此陈设略微简单,门口一个从人也无,院子外面只站着一排穿戴盔甲的侍卫,却各个都是以一挡百的高手。
这座院落隔音极好,即便是外面的侍卫,也绝听不见屋里人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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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此时还不在,罗龙文与鄢懋卿对望一眼,都没有进屋,而是在院子里恭敬地等候。
要知道,如今嘉靖的遇刺让紫禁城乱成了一锅粥,据说连首辅严嵩都是大半夜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召进了宫,连带着严世蕃也忙得团团转。
旁人或许不知,在严党中,阁老严嵩虽是门面担当,真正出谋划策的智囊兼首脑则是他这位公子严世蕃。昨天,严世蕃在宫里忙了一夜,又刚刚代严嵩批完折子,此时刚刚打算赶回府,会面自己的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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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一会儿,边听外面有从人高声道:“少爷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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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鄢二人不敢怠慢,忙走到门口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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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华丽宽敞的轿子已停在了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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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里面一个磁性硬冷的声音传出:“是罗龙文鄢懋卿来了么?”
男人音色虽充满惯常的阴寒,却带着些慵懒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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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阁老,属下们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罗龙文和鄢懋卿一齐恭敬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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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轿帘被撩开,一个身着纻罗绸缎的年轻男子缓缓走了下来。先入众人眼的,是他那双极幽深的眸子。男人冷利浓密的双眉始终隐约上挑着,昭显出富贵子弟的锋芒毕露,直鼻薄唇,分明是寡情长相,只有那白净的面庞为他看上去添了几分柔和。即使因为忙了一夜,他的脸色略有些倦怠,举手投足间,却仍尽显富贵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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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今年尚不及三十,却是大明官场人尽皆知的狠角色,朝廷中人要么不愿与他交往,要么卑躬屈膝地为他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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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罗龙文鄢懋卿属于后者,见到严世蕃,二人赶忙拜了下去:“属下拜见小阁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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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略一点头,快步向屋中走去。近看着,他的步子有些一顿一顿的,尤其是左脚,低得总比别人多些。
竟是个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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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罗龙文和鄢懋卿谁都没有在意这个细节,或者说是不敢在意,忙陪着笑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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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严世蕃身后快步跟上了一个衣着考究、端着银盆与香料的少年从人。那是府中他的贴身仆从,严辛。
严辛见了罗龙文与鄢懋卿,转过头,脸上浮起惯用的微笑:“罗大人、鄢大人来了。”
按理说,常年在严世蕃身边伺候的人多少也会被他身上那种阴冷味道所染,可严辛的笑容却带着纯真的孩子气,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标准的十四岁好少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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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龙文和鄢懋卿对严辛点了点头,也是不敢怠慢。
毕竟,严辛虽然表面上看着是个善良纯真的男孩,但常年在严府浸染的人,又怎会真的天真无邪?更何况,严辛深得严世蕃的信任,也只有像他这样的贴身侍从才可跟随主人出入密室。而凡是严世蕃看重的,罗鄢二人也必须恭敬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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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进了密室,严世蕃半闭着眼睛靠在上首位的软塌上,静静地歇息。严辛则忙里忙外地伺候起自家少爷。
少年燃起香炉,一股略嫌甜腻的味道扑鼻而来,那是严府特有薰金香,据说有醒脑功能,然而多吸之下,却能让人愈加沉醉。
以罗鄢二人的职位级别,平日断闻不到这种香的,二人不禁贪婪地吸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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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严辛端着那银盆放到严世蕃面前,为他净脸洗手,严世蕃刚碰到那水,便“咝”地一声抽回了手,指肚下的皮肤已红了。
严世蕃倏地转向严辛,音量不大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沉冷:“好你个狗奴才,打这么烫的水是昏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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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辛仰起脸,委屈巴巴又带着些讨好地笑:“少爷忙了一整夜,烫一点才能醒神。何况,这水不过比平常热了一分而已。”
严世蕃蹙了蹙眉,却终于没再计较,净完脸,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便打发严辛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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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收回视线,深邃的双眸淡淡扫过罗鄢二人,很久,才微微抬了下巴,示意二人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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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龙文和鄢懋卿谁都没坐,表示宁愿站着听小阁老指示。严世蕃也没有再客套的意思,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语气淡淡地:“宫变的事情,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宫里把查案的差事交给了内阁,也就是交给了严阁老和我,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协助查出宫变凶手,揪出朝中的不法分子,为皇上分忧。”
这话说出来是一个意思,理解起来却是另一个意思。严嵩刚刚接任首辅,朝廷中不乏敌对势力,而满朝中,严家最大的敌人,就是夏言。
混乱即是阶梯,紫禁城中出了这么大事儿,若是不横插一杠,简直不符合严党一贯的作风。至于严世蕃口中的“不法分子”是谁,罗鄢二人也都是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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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龙文躬身道:“属下们一定尽力办事,为阁老、小阁老尽忠,为皇上和朝廷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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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点了点头,饮了口桌上的浓茶,依然是先前那样清淡的语气:“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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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道:“据那报信的宫女所说,指使宫女行凶的人是王宁嫔。王宁嫔给皇上生了个皇子,按照惯例本该被晋升为妃,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晋升,便对皇上怀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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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瞧了他一眼,嘴边慢慢泛起浅笑。
像严世蕃这般身居高位的人,嘴边惯常都带着这种笑,然而那意味不明的笑却经常让鄢懋卿提心吊胆,生怕自家主子不赞同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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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严世蕃缓缓地摇头,语气意味深长:
“王宁嫔再怎么说也是个女人,能有多大胆量去刺杀皇帝?何况,后宫的妃嫔是依附皇上生存的,若是皇上死了,新皇登基,她不是被废就是打入冷宫,能得到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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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忙道:“那小阁老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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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嫔的背后一定另有人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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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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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将眼神移向了半空中某一点,凝视着,就像是凝视着十几年前那段狰狞历史。他一字一句地道:“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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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一愣,脑海中浮现出十几年前那两张面孔,犹豫着道:
“杨廷和已经死了十几年,杨慎也被贬官云南了,怎可能会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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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未僵。杨家父子虽然已被驱逐朝廷,可残余势力犹在。何况,在当年的礼议之争中,朝廷里敢明目张胆跟皇上对抗的,唯有杨廷和、杨慎父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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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们怎么才能查出,王宁嫔真的是受杨家指使?”鄢懋卿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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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淡淡笑了笑,说话的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杀机:“王宁嫔是不是真的受杨家指使不要紧,只要我要她是,她就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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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与罗龙文皆不言,他们明白,严世蕃心中已经在酝酿着一个新计划,便默默地望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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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大少爷轻蔑地扫了二人一眼,终于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杨廷和的党羽喻希礼、石金向陛下为大礼议的罪犯求情,陛下不同意,还让夏言揭发他们的罪状,可夏言不但将这件事顶了回去,还向陛下请求宽恕喻希礼和石金。”
“皇上向来痛恨杨廷和,我们只要抓住这一点,向皇上证明夏言是心向杨廷和一派,便可大功告成。现在,既然杨廷和的残余势力想至陛下于死地,那夏言还能逃得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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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懋卿这才懂了。
虽然皇上遇刺是大事,但朝廷中的势力,更是你争我罢、风起云涌。
以严家为主的内阁虽是宫里委派的查案机构之一,但对于紫禁城宫变这件事,严世蕃根本就没想去查。
对于严世蕃来说,他更想也是仅想借此打击夏言,稳固严党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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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宫变的幕后主使是谁,严世蕃也根本不关心,反正又没勒到自己的脖子上。更何况,严家也根本不忌惮那个凶手——满朝中无论是谁,还能大过他严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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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龙文微蹙着眉:“计策是好,但审案的是北镇抚司,我们若想从中插手,并不太容易。”
严世蕃看他:“如此,你有什么想法?”
罗龙文摸了摸下巴:“后天,皇上遇刺的案子就会在北镇抚司开审,只有让我们的人前去做假证,诬陷杨金英刺杀皇上是受了杨廷和残余势力的指使。而且,最好也派宫女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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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笑了:“龙文何其明势。我早已派人将岳铃从宫中接出,住在京城一座独府内,等案子开审那天,就让她和我一起去北镇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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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提到岳铃,鄢懋卿的脸色阴晴不定,正要开口提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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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只见先前伺候严世蕃的严辛未经通禀,便匆匆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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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辛神色紧张,附在严世蕃耳边道:
“禀少爷,岳铃姑娘……在府中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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