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知道這個聲音襲來時,我會忍不住集聚上升的嘔吐感,而那個聲音,就是我瞬間加快而不自然的心跳聲。
我將身上骯髒的衣袖撕破一小角蠻橫的塞入口中。在顛簸的馬車、擁擠的人群中,沒有人會發現我正使勁咬著布條,忍住反胃感和已經竄到咽喉的尖叫聲。
馬車的簾布時常會因微風飄起,清風隨著隙縫進入悶熱的車中,吹拂過每一個藏在衣服下的臉頰。風如同絲娟掃過我的面頰,我的毛孔縮瑟,冷汗為此更加冰冷。即使我冒著汗水,卻覺得除了發熱而不停腫脹的頭腦之外,其餘的地方都彷彿被凍結一般僵硬寒冷。
我頭靠在角落牆上,嘴唇已經在哆嗦,彷彿一個病人在做最後的禱文。我閉上冒出淚水的雙眼,黑暗撲面而來,將我的感官吞噬,卻又給予我全新的視覺感。
一個畫面一閃而過,黑箭猶如垂直掉落的石頭一般殞落。下一秒,我看見一個男孩的臉,模糊卻又同時清晰,眼下被刻著死亡的名稱,他是"死神"。接著男孩轉身,朝溪水伸出自己皺如熟透蘋果的雙手,清澈河水掩蓋他的可怕的黑紫色皮膚。
他說了些話,我還來不及聽清楚,畫面已經跑到下一個,就像趕時間的信差一樣,不讓我明白畫面中的含義。
下一個畫面清晰的讓我懷疑自己已經清醒了,我看見馬車內部載滿了乘客,而自己像是被恐懼噎死的蒼白死人瞪著門口。馬車停了下來,三個有著偵察兵徽章的士兵粗魯的打開簾布,而其中帶頭的鬍子士兵手中拿著一張已經泛黃的單子,他們巡視馬車一眼,然後唸出我的名字與特徵。
維多莉亞•安瑟雷夫,為女性十八歲模樣。特徵棕髮、藍眼、身材消瘦,手臂上有先知胎記。
顫動了好一大下,我被腦中黑暗推回現實,急劇的衝擊讓我嘔了一聲,卻被緊咬的布條止住聲音發出。我拿出布條,嚥下分泌的口水,不自覺的觸摸衣服下手臂上的大塊白色胎記。
他們要來抓我了。
馬車仍在行進,但我知道在過不久偵察兵就會過來,攔住馬車,而我逃也逃不了。
我不顧身旁的人,逕自的站起身,弄得身旁的婦女和一個老人發出碎唸咕噥,我深吸一口氣往馬車出口的簾布走去。跨過許多人的身體,我才來到出口,掀開咖啡色簾布,外頭是茂密樹林,外頭下著細雨,應該能夠隱藏我的蹤跡。
沒有要求停下,我往外一跳。沒人阻攔、沒人要求馬伕停下來看我怎麼回事。
等馬車一走,我離開道路走入森林。雖然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靠著預知的力量躲避士兵了,但有時候並非像這時候有這麼多時間可以逃亡。
樹木夾雜草地的味道一同融合在雨水當中,潮溼的草地乘接著雨水,靴子不到幾分鐘已經漫漫被水珠侵蝕。我抬頭看向樹縫間沒有陽光的灰藍天空,雨水凝聚在我羽睫上,洗去了到現在仍有的顫抖。
走下一個不算斜卻濕滑的山坡後,我發現了樹幹上的苔蘚與蕨類植物,理查德之前告訴我這樣可以判斷附近有一條河,而沿著河流下游走說不定會遇到村莊。
抱著這個希望,我往苔蘚生長的方向走去,果然如我猜測,過了沒多久,我就聽見雨聲下的溪流的潺潺流水聲。
我拉下包在頭頂的破布,那原本是我的斗篷,但在上一次逃亡時已經支離破碎遮不了什麼了,為此我本來把它當作臨時的遮面物,但現在它不僅又濕又重,悶得我的口鼻直冒汗。
我盡量避開沒有草生長的泥土地,以免留下痕跡,雖然現在下著雨,也不代表踩在泥巴坑當中不會留下足跡。
找到河流,確認乾淨度之後我跪下來暢飲冰冷河水,洗掉依然熱得膨脹腦袋帶來的灼燒感,預知畫面總是讓我頭暈目眩。
坐到旁邊的樹邊,我拿出口袋所剩無幾的零錢與一張破爛地圖。那張地圖是理查德給我最後的遺物,他的身體現在以化為白骨,而我則是燃燒他身上延伸下來的生命烈火。
翻開地圖,我開始尋找自己的所在地,我必須避開洛恩城,以免他們找到我。如果馬車剛才的方向是往南邊而行,我現在應該是在歐林森林中,而溪水方向和植物的面向處來看,我人正對面是西方。只要沿著南方走,一出拉斯菲亞的領地,去到南方的自由之城,士兵就沒辦法抓我了。
那邊我的預知能力將會消失,拉斯菲亞的力量也無法在那邊肆意執行。不會有人在意我的身分,我也不用再繼續逃亡。
收起地圖,我看著暮色漸漸降臨,飢餓感也開始發出警告,但我忽視它,站起身走向一個比較多樹的地方,依然在河邊附近,找到一顆大樹休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自己體內突然冒升的強烈反胃感給弄醒,我抱著肚子彎腰嘔吐,但一整天沒有進食讓我只能吐出不能再多的唾液與抽泣。
我靠著冰冷泥土喘氣,胃像是被人扭緊再拉扯的感覺,難受的讓我雙眼冒淚,呼吸急促接近困難。
我想像理查德在我這種情況時安撫我的感覺,他的大手會撫摸我的背部,溫柔的輕拂總是能夠減少痛苦痙攣的感覺。
但他現在不再了,歸為塵土,我的痛苦如此深切的告訴我他離開我了,我只能一個人對泥土低聲尖叫,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回應我的吶喊。
直到感覺不再那麼劇烈後,我坐起身靠在濕露樹幹,才發現雨已經停了,天空變得萬里無雲,夜空中的星子與裸露的樹枝糾纏,成為藏匿在樹葉中的寶石。
微微的霧氣瀰漫在森林中,那讓我既安心又惶恐,霧氣能夠隱藏我的所在,但也能遮敝敵人的去向。
我站起身,用發軟的腳步往南邊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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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走了大概兩個小時,我就發現自己的身體沒辦法再負荷我的前進,我的胃袋空無一物,雙腳因再次長途行走而疼痛,我的喘息聲也越來越大。我來到河邊飲水,一路上我都沒有離開河流附近,這是最安全也最危險的方法。
天色仍然黑的無法清楚事物,不知道是不是我運氣好,我趁著月光明亮視線時用衣服快速的撈到一隻可能在休息的魚,不管如何,我必須進食才能在行走了。
去了鱗片,掏出內臟與其他體內器官並埋好後,我冒險用霧氣隱藏煙霧,打算升起火來烤魚。找到幾枝樹枝,我用比較鋒利的石頭削掉濕露樹皮的表面後,立即升起火烤食。
還沒等到全熟,我就撲滅火焰,火光在暗林實在太過顯眼,有如燈塔一樣招引船隻靠近。我狼吞虎嚥的吃著魚,忍住噁心的腥味,專心在滿足胃的飢渴上。
埋好骨頭後,我不讓自己可以休息,既然升了火,這裡就不可以久留。
一邊走,我回想起預知的內容,那隻黑箭不知道是射向誰,也許是我又或是別人。但就算不清楚是誰被攻擊,我都想起了那黑石製成的箭會是誰在使用。我在未來的某一天可能會遇到士兵,而那隻箭可能就是要射向我的。
一箭穿心,就像理查德那樣,他們也會那樣對待我嗎?一想起那天我就想嘔吐,全身泛著虛脫感覺。咬緊牙關,我抓住一棵斜坡上的樹枝往上爬,上面就是一條道路。
那那個死神男孩呢?我沿著街道走時好奇著,那個男孩會與碰面?為什麼?是他揭露了我的行蹤嗎?還是什麼?
滿腹的疑惑似乎再次招來陰陰雨水,這次雨滴下得又快又急,傾盆大雨如同石礫打在身上。我沒有拿任何東西遮雨,反正也沒有東西可以阻擋如此劇烈的大雨,但豆子般大的雨珠讓我時常無法睜眼視物。
走不到半晌,我終於受不了的跑到樹下試著躲雨,雨水濺起泥巴,我的衣服更加骯髒到就像抹布。我環抱自己,氣溫因雨水而降下,我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即使不用預知,我也認得出那種急促整齊的聲音,不是人聲——有東西正在道路上快速的奔跑。
該死。我咒罵,趕緊往深處林中躲藏,不管是不是士兵,現在全國都在通緝我,我必須躲起來。馬蹄聲像是雷聲漸進,幾乎打擊在我耳邊。
我躲到深處的樹木草叢堆後,在雨中我仍確定馬蹄聲減緩然後變成目的性的行走。接著,我聽見聲音。
「他不可能逃遠的。」一個嘶啞的聲音穿過雨中進入我的耳裡,我心跳飛快,但分得出差別。他。他們在追別人,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知道,那個該死的腐爛東西一溜煙就跑了。會不會已經跑遠了?」另一個人問,有著明顯的不耐煩。
「不可能。看!那邊有著腳印,他肯定逃進樹林了,敢搶我的錢,我就讓他死了被鬼魂附身。」怨恨的嘶啞聲音說道。我心猛然一凜,因為那個腳步可能是我在混亂時不小心弄出來的。
我退後,打算往他們要靠近的反方向走去,那兩個人的身影接連出現到我眼前。該死,他們是士兵,而且不是偵察兵,可能是軍隊駐守在邊界的士兵,這些人通常脾氣不是很好,對待特殊人種也不是特別友善。
理查德就是死在他們的箭下,卻是我讓他落得死亡的下場,我就是燃燒他生命的火焰,在他殆盡的白骨上燃燒的闇影烈火。
我穩住呼吸,眼神專注在他們身上,腳步輕緩的慢慢後頭。一雙力道強硬而粗魯的手抓住我,在我抽口氣時將我翻身,我看見那漆黑的制服,和上頭繡得銀色徽章。不。
我少數了有幾匹馬的腳步聲。士兵邪笑的看著我,黃牙有著噁心食物殘渣,而且全身散發雨水洗不掉的酒臭味。
「我找到一個女人!」他向他的同伴喊道。視線看向了我身後,我趁機施盡全力揍他一拳掙脫開來,拔腿就往河邊衝去,後頭咆哮聲有如野獸。
不。
河水算深,但如果我選擇下去,我就會離南邊越來越遠。士兵已經快要追來,我的腳步卻停留在河邊。
一個人突然竄到我身旁,在我回頭一看時他拉住我的手,那個刻痕閃過我的眼裡。
「該死,跳啊!」
說完,他拉著我縱身躍下,而落水的那剎那,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纏著布條的雙手有著紫黑色的壞死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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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肯定昏迷了,因為我醒來時已不再冰冷的深水中,而是在一間小木屋裡的乾草堆屑上。身上依然是原本的骯髒衣物,隱藏胎記的布條依然在原狀,沒有被大水沖刷掉。
但我不敢安心,趕緊伸手進口袋,一時心跳加速,直到我看見在坐在對面研究地圖的男孩。
他的頭髮濕垂於面前,低著頭認真而沉默的看著我的地圖,皺眉的樣子好像是遇到解不開的謎團一樣。
他的穿著與正常人沒什麼差別,不同的正在他眼下那明顯的刻痕,"死亡"。還有他雙手用布條包住的潰爛皮膚。
他大概跟我這種人一樣讓人恐懼,只是對我的是心理層面,對於他這種狀況的人,大部分人們的厭惡都是表露於面上,毫不掩飾。
我注意到他身旁放置的一把長劍,劍柄與劍鞘都老舊的有些剝蝕,可能時常在用才會如此,難怪他的手臂才會如此發達。他與我之前看過的類似的不太一樣,那些染上死亡的人永遠都是沉著一張臉,被人唾棄在角落,只能苟且偷生的過活。
「可以把我的地圖還給我嗎?」我坐起身子的第一句話聽起來沙啞又充滿威脅,但為了要回地圖,要我多惡劣都可以。
男孩抬頭,那個疤痕更加的明顯到刺眼,黑色的刻痕輪廓幾乎跟眼中黑點一樣漆黑。他的棕眼看著我的方式就像看著一個正常人,他不知道我是誰,或者我的身分。
不知道為什麼,這讓我有些愧疚。
他一手撐地的站起身,不會踉蹌或是突然無力,他的手臂強壯,卻因潰爛皮膚而令人無法讚美,即使布條在大,彷彿都無法完全遮起那可怕的表皮。
走到我面前,他在離我一大步的距離停下,將地圖折好交給我。我瞥見一小部分的潰爛肌膚,表皮看起來像是懸崖上凸起的岩石、波濤而不規則的海浪。紫色皮膚上有著微小濃胞,裡頭染著黑色液體,整體上那看起來既恐怖又慘不人睹。
「放心吧,除非妳去碰,不然不會感染的。」他的語氣沒有高低起伏,眼神也沒有迴避。我不發一語的拿走地圖,在他轉身時再次看向他的手臂。
我離開乾草堆,拍掉身上草屑,將地圖折好放入口袋。「這裡是哪裡?」
男孩也開始準備了他的東西。他背起大劍,姿勢熟練又靈敏,讓我忍不住加以著迷。他很特別,有著刻痕卻又像是正常人一般,甚至更孔武有力。
他撥開遮住視線的頭髮,手還不經意的拂過刻痕,這可能是他無意間的習慣。「一個廢棄的倉庫,這裡的主人在很久之前就搬走了。我觀察了一下,才把妳帶進這裡。」
「原本追我的士兵呢?」
男孩蹲下身調整靴子中的小刀。「我帶著妳躲在樹叢一個晚上。他們找了很久,但最後放棄離開了。」
我走向木門,看著外頭仍然是樹林的時候放鬆下來,我們應該還在歐林森林中,既然如此,我想我離邊界也不會太遠,大概。
「這裡離邊界遠嗎?」我側身問他,他從角落拿起一個我剛才沒注意到的背包。
「離原本妳待的地方在遠一些,不過我知道近路,大概五天我們就可以到達邊界。」
我不動神色,但心裡開始蔓延了一股領悟他身分的慌張感。他是我預知畫面中的男孩,就算我不想要承認,但他或許是引起黑箭出現的原因。
「你也要到自由之城嗎?」
「不,我要到更遠的地方。」他簡短的說,語氣聽起來不會再多說更多。我無言的看向外頭,我應該讓他跟著我嗎?黑箭一定會出現,但我不知道誰會被射中,或者士兵為什麼會發現我,但我不想......害死他,就像害死理查德一樣。
「走吧,現在應該是中午,如果我們趕到河邊,或許可以找到食物。」男孩看著我說。
我不再思考,只有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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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概花了好幾個小時,我腳邊的水泡再次破裂又種起數次後,我們找到了森林原本我待的那條河。既然已經可以確認方向,我們無聲同意暫時停下來休息。
我暢飲清涼河水的樣子就像乞丐搶奪地上食物殘渣,我的汗水與河水融合,為此我嚐到有些鹹味。男孩走到我身旁,先是喝了好幾口水並洗了臉,再來他卸下背包,把乾淨繃帶放在身旁,並且開始拆開手臂上蓋住潰爛皮膚的布條。
我下意識的猛盯著他,警覺與好奇同時擠進我的腦袋。他發現我像個孩子一樣看著他,只是轉回視線,把纏著的線繩放到一旁,接著布條拿下。我清楚的看見他完整的手臂,上頭佈滿引人惶恐的潰爛痕跡,毒素像是被困在脆弱的水晶體,一觸碰就會破裂。
他將雙手伸進河水,清澈河水淹沒他的雙臂。男孩吃痛的皺起臉,彷彿河水像是岩漿般灼傷他的肌膚。
接下來,他做了我從沒看過的事。
他用右手開始搓揉左臂上的肌膚,把膿胞中的毒素融進水中,但黑紫色的毒素立即像是融入天空的恐怖煙霧消失在河水中,而水依然清澈的如同往常。
男孩露出微笑,眉頭卻皺得彷彿無法舒開。「很吃驚嗎?第一次看到怪物這麼做。」
他的話讓我剎那間感覺被人打了一拳。他說自己是怪物,但比起他,我更覺得自己是可怕的怪物。無聲無息,預知畫面就竄入我的腦袋,讓我恐懼,更讓人害怕我。
我默不作聲,只是看著他持續搓揉掉雙臂上的膿胞。而膿胞中毒素離開後,他的手臂漸漸變得與正常人的膚色沒有差別,只是有著淡淡的粉紫色而已。
「你什麼時候發現河水可以消除毒素?」我問。
「我十五歲的時候。這麼做可以讓我的手臂正常一個星期,之後膿胞又會出現,我又會變得致命。但在這星期內,任何人觸碰到我的手臂都不會感染。」
「你告訴過別人嗎?」我問,他則把已經沒有毒素的雙手從河水中拿出,臉上有著虛脫的表情,嘴唇慘白的就像雪。
「不。如果告訴別人,他們可能會告訴士兵,而我會被抓走,然後被拿去做實驗。」
我低頭看著水面自己模糊的倒影。他與我相同,國王抓我就是為了利用我的預知能力,就算我會發瘋痛苦,只要能擁有先知,大概就可以幫助國家未來。
但我不想這樣,不想一輩子困在都是覬覦我力量的人身邊,讓別人利用我,在我死後再次利用新的先知。所以我才要去南方,讓我的力量消失,而不會再有新的先知了。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
「因為妳是絕對不可能去找士兵的,維多莉亞•安瑟雷夫。」那句話讓我站起身退後一大步,我雖然吃驚,但雙腳卻沒有想要逃跑的意願。
男孩也隨我站起身,一邊拿乾淨繃帶纏繞自己潰爛但正常膚色的皮膚。「我知道妳是誰,先知,全國都在通緝妳。所以妳才會想去南方,跟我一樣,我們都在逃亡。」
我再次陷入沉默,至少我很清楚他不會告發我,因為他自己也說他是逃犯,但這不代表他不會對我的能力動了邪念。
男孩盯著我,然後說道:「我去附近找果實,現在不適合留下來生火煮食。」說完,他離開走進後方森林,留我一人拿出理查德的遺物嘆氣。
沒多久,男孩回來了,手上還捧著一堆可食用的堅果與莓果,他遞給坐在河邊看著地圖的我一些,我順從的吃了。
「所以你有名字嗎?」我問,他嚥下口中的食物,並把剩下的包在乾淨的布中放進背包。
「安格斯。」他瞥了我一眼。「妳一開始就叫維多莉亞嗎?」
折好地圖,我拱起膝蓋雙手環抱住。「對,這是上一個先知給我取得名字,姓氏則是我不知名的父母的。」
「上一個先知找到妳並且帶走妳,是嗎?」我不曉得為什麼一個被刻著死神刻痕的男孩可以知道這麼多關於先知的事情,但他猜測的沒錯。
我在嬰兒時期就被理查德帶走。我能理解這個作為,如果我留在原本的家人身邊,我不只會被自己的能力搞瘋,我的家人不久後也會害怕我。
我點頭,不給予言語回答。「那上一個先知呢?」
停頓了半晌,我用彷彿不是自己的聲音回答。「死了。」
這次換他不發一語,但不久他站起身。「走吧,我們必須趕快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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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三天的時間,我們都在朝邊界靠近,只有偶爾停下來休息一下,但沒有停留在同一個地方太久。安格斯的方向感比我好上太多了,即使我們離開河邊,他也能很快知道那裡是朝向南方。
就算我不想要,我的視線仍然會不禁看向他的雙手,潰爛肌膚如他所說一樣,這幾天都沒有變回之前我看見的那種恐怖顏色,膿胞似乎也沒有長出來。
第二天晚上,安格斯詢問我可不可以讓他看一下我的胎記。我心裡是不願意的,但一想到我自己看過他赤裸的潰爛肌膚,我就覺得自己應該也予以相同禮遇,於是我答應了。
當我拆下布條,我感覺自己一絲不掛,他現在可以完全確認我的身分了。但他看見時,只是用眼神詢問我可不可以觸碰,我咬緊牙關忍住緊張,然後同意。
我仍記得他手指殘留的溫度與溫柔,他撫摸我身上禁地時臉上的專注。我的胎記沒那麼稀奇,但對知道這代表什麼的人來說,我的胎記既是象徵也是恐怖的烙印。
第四天,我們為了躲避偵察兵而躲在樹叢中好幾個小時。許多蚊蟲叮咬我的全身,我卻得紋絲不動的待在茂密的樹叢看著偵察兵,並且忍住心中不斷浮現的黑箭引起的恐懼。
偵察兵有三位,應該只是隊伍中率先出來察看附近有沒有什麼事物。我聽見他們一些談話,他們在找我,甚至還有安格斯,上次那些士兵一定說了他與我在一起。
我知道安格斯也有聽見對話,但從頭到尾都沒有發出任何反應,冷靜似乎占據了他的面容,呼吸平穩的具有節奏。
過了中午,他們才離開這附近,我立即走出樹叢,四肢僵硬的使我伸展時發出清脆聲響。我抓著蚊蟲給予的腫胞,看著安格斯隨著我走出來,拍掉身上的樹葉。
「他們在找我們。這樣邊界的士兵一定會更多的。」我說,恐懼讓我全身顫抖。他沒有回應,只是下意識的又觸碰自己眼下的刻痕。
「我們繞遠路,應該有辦法繞過軍隊。」
「不,恕我直言,但他們一定在邊界的任何地方設置了偵察兵,我們必須再想別的方法。」我說,在這幾個漫長的時間,他首次動容,而且是勃然大怒。
「我知道!妳以為我蹲在那該死的草叢中,聽著他們講那一堆屁話時,我沒有去想辦法嗎?我們現在走投無路了!維多莉亞,我們只能嘗試。」他吼道,我握緊拳頭,但無從反駁。
我閉上雙眼,咬住舌頭忍住尖叫。片刻,我睜開眼呼了一口氣。「那.......答應我,如果我們被抓住,至少殺了我,又或者讓我被你感染。」
他震驚的看著我,然後原本暴怒的神情軟化。「維多莉亞,那——」
「答應我,拜託。我花了一輩子都在逃亡,我不想再被利用,再被囚禁。」我顫抖的說,這是我唯一可以擁有的選擇權了。他愣住一會,咬牙點頭。
「謝謝。」
他走過我。「走吧,我想我可以找人幫忙,看可不可以用其他方法通過士兵的防線。」
我知道他會說到做到,為此我邁步跟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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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晚上,我又發作了。沒有警告,黑箭率先出現在我的腦海,劃破我原本的寧靜,接下來我看見一個士兵的臉,他長相寧靜拘束卻略帶有一絲柔情,我卻因他的盔甲與徽章而恐懼。
然後他的畫面消失,我看見鮮血,感覺到一股力量抽離身體的感受,頓時我痛的彎曲身子,而痛苦也在沒多久結束。
我回到現實,發現自己被一個溫暖的身軀抱著,驚然發現自己正用力抓住安格斯,嘴吧被塞了布條,在他懷裏像個受驚的孩子瑟瑟發抖。
「沒事了,沒事了。」他用柔和的音調安撫我,撫摸我劇烈顫抖、流著冷汗的背部,就像理查德一樣。他的手指漸漸融化我的寒冷,我閉上眼,渴望這份觸碰不要停止。
但片刻,我掙脫開來,忽視自己手指在他肩膀上留下來的紅印。我用發軟的手拿出口中布條,嚥下口水。「謝謝,我沒事了。」
他看起來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但我不理會,靠著樹幹試著正常入睡,但預知畫面讓我無比反胃。我可能會死,但那個會是解脫嗎?又是誰殺了我?
煩惱糾纏著我,直到安格斯溫暖的體溫接近我後,驅散了煩躁。
隔天,我們依然往原本的目的地前進,但安格斯說他必須先見一個人,為此在晚上的時候他離開了,並且向我保證他會回來找我。等他回來,到時候我們就有方法通過士兵,去到南方的自由之城。
我靠著樹,回想理查德與我在一起時,他教導、告訴我的事情。先知是突變的人類,理查德曾這樣告訴我。
他認為先知仍然是人類,只是在腦中一部分,我們進化了,可以在某些事情上變得靈敏,也因為如此,我們才可以預知事物的一小部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先知,但我們知道等新的先知出來,他會慢慢侵蝕舊先知的力量,最後舊先知就會變回正常人。而我就是這樣,漸漸奪取理查德的力量,卻沒能預知發現他的死亡。
我一輩子都會後悔沒救到他。
靠著樹幹,我仰頭看著星斗猶如鑽石般灑落在天空,美得令人屏息。我數著星座上的星辰,沒發現有人靠近我。
當安格斯穿著士兵的衣服來到我身邊時,我幾乎就要尖叫了,要不是我看見他臉上泥巴下淡淡的刻痕認出了他。
「老天,你為什麼穿著士兵的衣服?」我小聲的問,緊張讓我心臟狂跳。接著他背後出現另一個士兵,而那張臉我感覺熟悉,是那個男人,在我預知畫面中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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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他是威爾,他跟我會假扮成士兵運送裝有貨物的馬車到邊界,如果順利我們就能到自由之城了。」安格斯說。
但我依然瞪著那個男人,他的臉與我預知畫面中的面容完全一樣,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我的預知畫面裡?他的出現會造成什麼後果?
威爾對我點了一下頭,沒等我回應,他對安格斯開口。「我們必須行動了,一台裝滿人的馬車在道路上實在太過顯眼。」
裝滿人?為什麼?他們的馬車到底是哪一種?
他點頭,用眼神示意我起來。我沉默的站起身跟著他們走向森林道路上的馬車。安格斯帶著我到馬車後方,他轉身看向我,臉上的刻痕似乎與泥土合而為一。
「躲到馬車最角落,裡面有人告訴妳該怎麼做。拿布條遮住臉,露出眼睛就好。」他準備去馬車前面時,我拉住他。
「那個人為什麼要幫助我們?」他知道我指的是威爾,因為我們同時看了前方坐在馬車前頭的士兵。
「他欠過我命債,僅此而已。」他應該永遠都不會改變那總是有所保留的說話方式。
「他原本就是士兵嗎?」
「對,我們得走了。上去,然後聽指示,什麼話也不要說,我們等下就會往邊界行動了。」
在他離開時,我再次叫住他。不用多餘的解釋,他看見我眼中傳達的意思,安格斯只點頭,而我不發一語的跨上馬車。
裡頭的臭味醺得我差點往後跌,我忍住捂住口鼻的衝動,汗臭融合著噁心的排泄物臭味在半封閉的馬車中循環。裡頭的人都穿著破爛,身材消瘦而雙手包著繃帶,更以手腳銬加身,臉上還有著跟安格斯一樣的痕跡。
這是一輛要被運到競技場的馬車。
我之前就有聽過南方有人會派像安格斯這種人去競技場,但我沒想過是以這種囚犯式的方式運送他們。這樣太過殘酷了。
馬車已經移動,於是我走到最角落,依照安格斯的話,拿起布條蓋住臉,只留眼睛的部分。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年紀看起來才十幾歲的女孩,她靠向我,然後從身後拿出藏起來的罐子。
我困惑的接下,打開蓋子後,我看見紫黑色的黏稠顏料。「塗在手臂上,不用太多。接下來的路程都不要說話。」女孩說,我點頭。
顏料聞起來有一股甜味,我猜想應該是野莓。拆開布條,我將顏料塗在我的手臂上,掩蓋我的胎記,而我知道女孩正觀看我的一舉一動。
塗完後,我將罐子還給女孩。「謝謝。」
女孩只是點頭再次藏起罐子,然後我們沒再說話互動,只是等待命運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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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一路上我都無法放鬆,怔忪不安的感覺擄獲我,將我的精神作為糧食,我覺得既疲乏又緊繃,彷彿有人一觸碰,我不是當場尖叫就是昏倒。
這是我第一次離邊界這麼近,好幾次理查德想要帶我到邊界都失敗了,而他也在我十六歲時在邊界被一箭射穿胸腔,當場斃命。我沒辦法留下來抱著他的屍體痛哭,我只能盲目的倉皇逃跑,好不讓追兵抓到我。
而理查德死亡的那天晚上,我痙攣的比往常更加劇烈,體內彷彿有把火灼傷我的器官,我近乎窒息。但在那之後,我卻覺得完整了。彷彿之前殘留在理查德的力量回到我身上,我覺得自己終於完整,但內心卻感覺無比噁心和罪惡。
馬車前頭傳來幾聲敲響,我知道這代表我們來到軍隊了,我緊繃更加明顯,當女孩觸碰我時,我還顫抖好一大下。她沒有察覺我的反應,只是低聲的告訴我低著頭然後安靜。
沒多久馬車停止行進,外頭傳來對話,我聽見威爾說明我們是要被帶去競技場的奴隸。而詢問的士兵要求他的通行證,還說要檢查馬車確認屬實,威爾爽快的答應了。
腳步聲漸漸靠近,我低垂著頭咬住舌頭不敢發聲,簾布被掀開的瞬間,我猛然吸了一口氣。士兵檢查的時間彷彿有一天之久,久到我都以為他發現我的身分了,但下一秒,士兵離開,我的視線再次被昏暗掩埋。
馬車再次行進,我呼了一口氣,卻無法放鬆。
「等等。」一個聲音刺穿我的耳膜。馬車停下,威爾詢問了出聲的士兵怎麼回事,腳步聲走到馬車旁邊。
「你的手臂怎麼了?」我猛然一驚,他指得是安格斯。
「受了傷,長官。」安格斯不慌不忙的回答,語氣鎮定的讓人信服。
對方遲疑了一會,不知道是在懷疑還是什麼。片刻對方開口。「不對。」那一個詞擊碎了我。
「我看過那種肌膚,怎麼可能會——?老天,抓住他們!」
然後一聲刀劍摩擦的聲響出現,再來是更多吼聲,馬車裡的人紛紛立即拆下鐐銬。威爾的身子猛然出現在門口,他的身上有著鮮紅色的色彩,面容嚴肅而急迫。
「出去了!快點!」命令一出,馬車的人蜂湧的跑出馬車,我一出馬車就急著找到安格斯,但威爾突然出現,一手拿著染血的劍抓住我。
「我們得走了!快來!」他說,拉住我往軍隊的馬匹跑去。
我慌張的回頭用視線尋找安格斯的身影,不用多久我在一堆士兵當中找到了他。他狂野而迅速的戰鬥姿態讓我著迷,即使鮮血沐浴,他的神情仍然有著一股引人注目的感覺。
他擋住其中一個士兵的攻擊時與我的視線對上,臉上表情看起來像是鬆了口氣。
「安格斯!」我大喊,但我知道他現在沒辦法回應我。
原本在馬車裡的人也都在與士兵反抗,包括那個女孩,但他們寡不敵眾,士兵像是源源不絕的海浪沖刷過來,淹沒他們,奪走他們的生命。
威爾找到馬匹,而士兵也發現了,他先是扶我上馬,再處理一個追過來士兵後也跨上馬背。他將我的噩夢遞到我面前,看著搶奪而來的弓箭,我震驚的無以復加。
「妳會用嗎?」他沒等我回應,硬是將弓箭塞入我手中,接著他策馬往邊界跑去。我回頭看向安格斯,他快被士兵包圍了。
「等等,我們不能丟下他們。」我慌張的說,我不能拋下安格斯,他會被抓走的。
威爾沒有回頭的意思,速度快得讓我們很快就要通過邊界。「不行!他告訴我一定要帶妳離開,我們現在不能回頭,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我看著安格斯再次揮劍反抗,但劍突然像是鳥兒一般從他手中脫離,他不到多久就被制伏。「不!」我尖叫,他不能被抓走!
我看見他的視線停留在我們身上,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不!
我看了看手上弓箭,明白了自己得做什麼,我必需替他做點什麼。安格斯一定不會希望自己被抓走,然後被活活折磨,我必須這麼做。
眼淚流下,我終於知道是誰射出了黑箭。搭上弓,在混亂的當下,我仍然準確的瞄準了安格斯的心臟部位。在他被士兵轉身帶走之前,我射出了那一箭,剛好命中,鮮血湧出。安格斯立即癱軟在地,而我的眼淚也潰涕。
「我們通過了!我們通過邊界了!」威爾突然說道,聲音有著清晰的如釋重負。
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一個拉扯的感覺竄進我的體內,幾乎將我撕成兩半,我全身顫抖、痙攣,尖叫與眼淚也無法使痛苦消失。我環抱自己,手中弓箭已不知去向。
下一秒,我陷入寒冷的空洞,被黑暗侵蝕。
有人將我搖醒,我睜開眼,看見已經清洗過的威爾坐在床旁邊。他對我露出沒事的笑容,試著讓驚慌失措的安心。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處在一個房間,窗外的陽光讓我以為這是幻覺。
我逃出來了。
但我也馬上明白自己也失去了安格斯。
「妳想要喝點水嗎?」威爾問我,我無聲點頭。
在他站起身後,我看向他,詢問了這一切。他神色暗淡的嘆氣,眼中有著無奈與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眼神。
「他......在我快死時救過我,或者說——我們,妳在馬車遇見的人,都是有欠他命債。安格斯.......」他手插腰,揉著眉心。「是個愛操心的人,自從知道理查德——也就是上一個先知死後,他就開始找妳。」
我震驚的睜大眼。「他知道理查德?」那為什麼當時要假裝?
威爾點頭。「對。理查德預知他之後會幫助妳,所以他私底下透過我找到安格斯,將他的命運告訴了他。包括最後妳會殺死他的那部分。」
一股來自領悟真相的痛苦感從體內狠狠撕裂了我,所以......安格斯知曉一切,卻又願意不顧結果的幫助我?
我哽咽的捂住嘴巴,卻無法阻擋痛苦與愧疚化為抽泣溜出口中。
威爾最後決定先讓我一個人待著後,我下了床來到窗邊,外頭的景色陌生卻又讓我感動。我下意識的看向手臂,赫然發現我的胎記消失了,我的手臂正常的沒有異狀。
而這也讓我想到我的預知畫面,那股抽離感是我的力量,它離開了我的身體,痛苦是讓我感覺它與我的分離。
看著天空,我想起安格斯最後的微笑。一想到威爾的話,安格斯為了我這麼做,我就覺得心痛。他會埋怨我殺了他嗎?
不。不知道為什麼,內心深處,我很相信他不會責怪我。
熱燙眼淚刺激眼膜。「謝謝你。」我靜靜的說,看著鳥兒從窗邊飛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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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所有看完的人,我很開心就算我的文筆沒那麼好,還有那麼多人願意看我的文。我的故事有時候單純只是個故事,膚淺的既沒內涵又沒啥意義w
對,這部也是,真的沒有特別想要述說的東西哈哈
不過還是很開心參加這個創作挑戰,不然這個故事是不太可能被我完成的XD
總之謝謝大家還有辛苦的十三郎哥!祝大家看文愉快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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