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錄音筆來到最新實驗品的房間，輸入密碼之後門立即滑開，裡頭依照規定漆成純白色，製造一種過分明亮而純淨的感覺。眾多儀器的嗶聲就像量子共振一樣規律而充斥於耳，我調整呼吸後跨步走向躺在床上的身影。
那個身影在聽見腳步聲就像嚇到一樣猛然睜眼，他轉頭看向我的靠近，臉上的莞爾是工程師第一次製作時選擇用的基本功能，但我不禁回以一笑。
穿著白色短袖和長褲的AI機器人坐起身，雖動作不到像人類一樣順暢卻已經比其他機型還要正常。他的身形比例很完美，雖然我不贊同執行這點，但高層與其他組員都一致認為完美的外型會讓銷售增長，但也給予了他一股不似普通人的疏遠感。
「注意項目一，眨眼速度太快，肩膀、腰部的肌肉過於緊繃，需調整。」我邊走邊對著錄音筆說道。
「妳好。」他對我打招呼，那股聲線勾起回憶，讓我頓時愣了一下。有一瞬間，我想著或許我不該選擇這麼相近的聲線。
「你好。」最後我調整過來，走到他身邊回應他的招呼。
「妳一定是維諾妮卡·柯賓諾博士，妳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早來。」
我驚訝的眨眨眼，滿意他的行為。「是啊。我來看看你怎麼樣。」
他點頭，搭配那個完美的微笑，任何人都會有他是人類的錯覺。「依照現在來看，我想是不錯的。」
我滿意的看著他。「你能判斷情況帶來的感覺應該是好的還是的錯的嗎？」他點頭，於是我又問。「他們有設定情緒給你嗎？」
「不，柯賓諾博士。文森博士說了我只是測試版，所以現在只能安排一兩個情緒，但如果我有完整情緒，我想第一個展現的應該會是愉悅。」
我笑了。「那樣是再好不過了。我想我可以向上層詢問，如果你表現得好，我想再安排知覺神經也不是太久遠的事。」
他點頭。「謝謝妳，柯賓諾博士。」
「跟我來吧，我帶你出去走走。」
他順從的走下床來到我旁邊，一時之間我再次落入自己的回憶和情緒，忽視了他不算是有血肉的人類。我伸手觸碰了他的手臂，雖然設置了類似人類的體溫，我卻在那一刻清醒收手。
「為什麼碰我？博士。」他問。
我尷尬的搖頭。「沒事，是你的外表讓我有點措手不及。」
他困惑的皺眉，上星期安排的臉龐表情顯然做得很好，對應他接受到了回答讓他做出反應，而精巧的手藝讓他看起來就像困惑時該有的表現，那讓我突然很期待安排情緒模擬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我讓妳想起某人嗎？博士。我沒辦法搜尋到妳的資料，它加密了，妳允許我解開並且了解為什麼妳這麼做嗎？」
「不，那是人員機密，不可以擅自解開。」他太聰明了，人類的外貌讓我偶爾忘記自己是用電腦般的大腦製造這個機器人。「走吧，與其用系統給你的資料學習，還不如更像人類一點用感受的。」
我帶著他走出白色房間，來到寬敞乾淨的走廊，他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分析所有人，比他劣質的機器人不是外型不真實，就是被機型太弱而淘汰進廢棄廠。
他的姿勢雖然在擺手和腰部轉動會有點卡，但其他地方相當出色，至少沒有多少人會去注意他，我志得意滿的想著上級不可能會拒絕我們更進一步的提議。
走出主要大樓，我們來到戶外草皮。他抬頭直視陽光，雙眼沒有瞇起也沒產生人類的正常生理反應，於是我在錄音筆上加了一條。
我帶著他走在草地，讓他看著四周環境。公司在五年前被政府收購所以除了原本的主要大樓，整個園區總共會有三棟，主要實驗都在主大樓，另外兩棟則是其他行政。而新建的第三棟大樓建築外型是AI畫出的設計圖去執行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贊同這個項目。
片刻他看向我。「博士，我想妳說的對，感受與系統給我的資料不太一樣，這個就像3D的東西，但更加自然。」
「沒錯。」我附和。「我讓你在這走一走，等我回來。不要走遠，懂嗎？諾亞。」等我發覺，我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那個名字，他看向我，生疏的眨著那個太快的眼皮。
「諾亞？那是我的名字嗎？」
我慌了，不知道怎麼回答，我跟我的小隊還未決定他的名字要叫什麼，因為他們提議的我都不滿意，而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已經有認定的名字。
所以我緊張得啞口無言，只是手慌張的絞在一起。「你可以選擇其他的名字，看你喜歡什麼都行！」
他停頓不到幾秒。「我喜歡諾亞這個名字。我找到數以萬計的名稱，但妳叫我諾亞。代表妳喜歡這個名字，它對妳來說一定也很獨特，所以我想叫諾亞。」
頓時之間，我沒辦法做出任何反應。他的反應再次打亂我的思緒，我只能僵硬的點頭。「好，那麼你就是諾亞——諾亞，我得離開一下，等等我會回來找你，不要走遠。」
「我明白，博士。」他依舊微笑，即便聲音毫無高低起伏。
我點頭，轉身走回大樓，留諾亞一人站在原地看著我離開。我搭上電梯來到高層的樓層，穿越幾條走廊才走到格雷的辦公室。
他的秘書米蘭達在我走進他的辦公室後對我微笑，我詢問她現在格雷有沒有空，她點頭並告知格雷我到後就讓我進去了。
他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大片落地窗讓人可以看見外頭廣闊的景色，冰冷的色彩和攝影照片讓整體更具精明的感覺。但我受不了這裡總是有一股杜松精油的味道，水霧噴霧器會讓整個環境瀰漫那個氣味，他說這會讓精神抖擻，我卻總是難以適應這個味道帶來的刺鼻。
格雷·岡薩雷斯原本是雨果企業的總裁，現在與政府合作，他投資項目而政府讓他成為了這個科學園區的負責人，而格雷同時也是同意讓我負責最新型AI這個企劃的主導者。
格雷長相清秀卻虎背熊腰，犀利的眼神搭配他的笑容都會讓人覺得他是很有頭腦的人，以商人來說他是很優秀，但在科學方面他就不是那麼出色，但也不到太差。
他看見我便關起原本的投影視訊，並投以一笑給我。
「柯賓諾博士！我就知道我今天會見到妳。」
我關門走向他。「那麼你的直覺很好。」他示意我坐下，然後身子轉成面對我，雙手交握靠著桌面。「那麼，妳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是要來說我負責的那個新型AI機器人已經完成雛形，型態良好。所以我想說我可以來跟你申請安排他設置完整情緒，跟知覺神經的項目。」
格雷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他雖然給這個項目很大的經費，但之前的研究似乎讓他對於我的研發不太有信心，或許是這樣他聽見我的話才會露出這種表情。
我耐心的等待他消化訊息。半晌他才開口，但表情仍有一絲疏遠。「我可以接受完整情緒這個提議，但我必須跟委員會還有政府討論一下，如果他們投票通過，我會撥資金給妳執行。但首先我要妳看好這個機器人，紀錄他的一舉一動，拍影片給我。如果如妳所說那樣良好，我想委員會跟政府不會拒絕妳更進一步。」最後他笑了一聲。「當然還有市場反應跟那些白癡反抗人士。」
我興奮不已的點頭，沒想過事情這麼順利。「那太好了！謝謝你，格雷。那我該走了，謝謝你願意見我。」他點頭而我起身準備離開。
「維諾妮卡。」在我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叫道，我仍保持歡快的表情回頭，但他有些嚴肅的面容讓我頓時冷靜下來。
他用手摩挲下巴，欲言又止一會才開口。「為什麼把這個機器人製成那個模樣？文森告訴我——」
霎時，我不假思索的打斷他，心中有東西騷動不安，讓我本能的反抗起來。「外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比我們之前製造的機器人還要聰明、外型更逼真，而這些不都是你們要求的嗎？」我的聲音冰冷漠然，如同格雷的視線。
他往後靠著椅背。「我是個商人，維諾妮卡。市場的需求讓我支持科學家的研究，你們製造的人工智慧機器人的銷售也非常好。但說實話吧，這種仿真人的AI機器人研究，妳不覺得已經在挑戰人的道德了嗎？」
聞言，我沒察覺自己全身僵硬的就像正在被彎曲的木板，握住門把的手不自覺的加重力道。心跳變得紊亂，我沒想過自己對於這個問題這麼慌張，好多次面臨到這個問題，我都能游刃有餘的回應，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我慌了手腳。諾亞的面容和種種言行舉止在我腦中浮現。
我壓下不安，試著冷靜回應。「科學是在創新、是在讓人類不再無知。宇宙許多東西都在挑戰我們的認知，而機器人也是，如果我們放棄了挑戰，不就也在向無知屈服？」聲音顫抖，我腦袋既清晰又混亂。
格雷只是看著我默不作聲，直到我們僵持了幾分鐘，氣氛逐漸凝重時他才揮手讓我離開。我二話不說的打開門走出去，怒火在那個瞬間席捲我的腦袋，怒火中燒讓我忘記跟米蘭達道別，只顧著大步離開這個地方。
在電梯下去的時候我不停回想著格雷的話，望著透明電梯的外的景色，我生著悶氣忍住咒罵。他怎麼可以這樣質問我的研究？他是個商人！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自身利益，他怎麼有立場質問我是否觸碰了人的基準？
我為了科學奉獻了我的時間和精力，我為了知識而給予發掘的方法，他憑什麼用這種狐疑、無所謂的態度來抹滅我的努力？
焦躁的情緒讓我渾身不對勁，我的血管加速而緊繃，導致的頭痛讓我只能揉著太陽穴走出大樓。
我因刺眼光線而皺眉瞇眼，四處尋找諾亞的身影，但他不在草地上也不在公共座椅處，更不在道路上。在幾秒之內，腎上腺素的飆升讓我的呼吸和心跳不再規律，恐懼終於激發了我的不知所措。我脫下礙事的高跟鞋倉惶的跑向有可能的地方，卻始終不見他的身影。
我不敢大喊他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袋排斥我喊出那個姓名，儘管回憶挑釁、刺激我去執行。我面色鐵青的瘋狂尋找那個身影，腳底踩過礫石時都忘了縮瑟。好險的是，當我來到隔壁大樓時，我終於在附近的噴水池找到他。
諾亞一看見我喘氣跑來的身影就站起身。
「妳回來了，博士。」
我平復呼吸，一邊皺眉的問他。「你為什麼沒有在我說的地方等我？」
「我在體驗這些，這是妳說可以的，而且我沒離開這個園區。」他平靜的回答，剛好凸顯了我此刻的模樣多麼可笑。我不知道他會理解成這個意思，儘管如此是我沒說清楚，他又不是真人怎麼可能會理解我這麼模稜兩可的話語。
最終我只能無奈的點頭，並在內心咕噥的把鞋子穿好。也許他擁有超越許多人的腦袋，卻沒辦法判斷人類複雜情感下的話語該怎麼分析、哪個才是正確的。
頓時之間，格雷的話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嘆氣後我拍拍他的手臂，用頭撇了主大樓一下。「走吧，我帶你回去房間。」
我們走回大樓的路上，諾亞突然開口。「我剛在體驗水，柯賓諾博士。但我觸碰那個液體我卻沒任何感覺，我知道我應該感覺潮濕與溫度差異，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所以我只能判斷我感覺不到東西，就像我感覺陽光一樣。」
我停下腳步與他對望。「你覺得麻木。」
他的表情加上沈默令人有種詭異的感覺，但片刻他搖頭。「我知道麻木的意思，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應用在人類情感上，甚至是我的，博士。而且我不清楚我現在是不是這個感覺，但我很想知道。」
我的表情柔和下來，看著他始終如一的微笑表情，他的話讓我忍俊不禁。「這就是你想要感情的原因嗎？」
諾亞點頭。「我知道自己不是真人，但我很想知道成為人時該有什麼情緒反應，我現在只擁有困惑和在問題時給予點頭、搖頭的動作。但我想知道什麼是快樂，什麼是悲傷，柯賓諾博士。我擁有人類的一切知識，但卻不知道最原始、塑成人類的東西不是很可惜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諾亞。」我用安慰的語調說道，即便他不明白我的語氣含義。「我已經向高層表達請求，如果沒問題的話我就能安排完整情緒的模擬，到時候你就可以明白你該有什麼情緒了。」
「謝謝妳，博士。」
「你可以叫我維諾妮卡。」他看了我一下，接著才點頭。
「好的，維諾妮卡。」
我聆聽、感受他的聲音喊出我的名字，那嗓音激起我內心波瀾，一時之間回憶帶來的思念湧上心頭。來不及阻止感情湧現，我的眼淚迅速形成，我在發作的時候逼迫自己強忍下來。
諾亞望著我。「妳為什麼難過？維諾妮卡。」
我別開視線抹開眼角凝聚的淚水。「你怎麼知道我在難過？」
「妳的雙眼通紅，我想那是哭泣時會有的反應。而人類的悲傷和快樂或者異物混入都會造成此現象。但我覺得應該是難過才會讓妳表情這麼奇怪，但也有可能是我錯了，我還沒辦法抓準人的情感。」
「不，你是對的。我是有點悲傷。」我吸了一聲鼻涕並且聳肩回答。他皺眉。
「那麼是為什麼呢？」
「這個我就沒辦法告訴你了，諾亞。這是私人原因，並不關你的事。」我用辦公事的口氣說道，雖然理解到他聽不懂我的語氣，但他可以明白我的話是在拒絕。顯然他懂了我的話，所以只點頭不再發問。
之後我帶他回到純白的研究室房間，並且依照格雷的要求替他拍了影片。我讓諾亞在影片當中回答幾個問題，雖然在感受情感這方面他就像某些社交障礙者一樣，難以察覺語言下複雜情感所做出的表達到底是正向還是負面，但在人類知識與人型外表方面都是一大突破。
他的外貌就像真人，依照我們現有的科技至少花了至少三、四年的時間，我們才做出最逼真的人皮和肌肉組織模擬(知覺神經還未設定)，還有設置、連結微型攝影機的眼球跟體溫模擬器。
我知道等工程師修復了幾個缺陷他就會更加完美，而在那之後或許也能給他設置奈米知覺神經這項功能，到時候他就能體會萬物了。
儘管這是我第一天與有自主意識的他相處，我卻已經陶醉在諾亞獨特的魅力之中。雖然格雷的要求有點強人所難，但我實在太過興奮、在意諾亞的作為，所以最終我決定帶著他回家，好繼續我的觀察和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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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管理部門申請許可後，他們掃描了諾亞鎖骨上的企業標誌和編號，開啟了晶片追蹤系統，才允許我帶著諾亞離開園區。
就算他是個機器人，個性卻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好奇著世間萬物。一路上他都望著窗外，但我知道現在的景色與他的資料庫中的種種照片差異很大。地球在幾年前就逐漸衰老了，很多地方都已寸草不生、生物絕種，為了生存人類開始去到外太空尋找可居住的星球，而機器人就是其中項目之一。
如果我們研發了與人類幾乎類似的機器人、在不威脅到人的性命下，我們可以藉由機器人的數據去了解哪些星球適合我們。
而如果諾亞成功了，他就會開始代替真人去到太空，甚至其他星系。我為我的工作感到驕傲，所以也不能接受那些反抗聲浪，我們糟蹋了地球才會導致這種狀況，如果我停止研發，那麼之後的一切又該如何下去？我們已經不再有上帝的諾亞方舟，天擇之下，必須有人付出代價。
我們在半夜的時候才回到我家，我的住宅是政府分發，所有園區的科學家大部分都是住在這裡，與其說是安排一個好住所，實質上是為了方便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即便生存危機令大國必須合作，但疑心與權力爭鬥卻從不終止。
貪婪是人類的本性，慾望則是我們的本質。
我走上人工草皮上的走道，在輸入密碼時，諾亞正專心的看著點綴夜空的星辰，他的眼珠上映照著紫黑藍的絕美色彩，月光照耀在他的臉上，柔和了他臉上冰冷的線條。
看著這一幕我湛然而笑，並邀他進屋。
我帶他走進客廳，讓他坐在沙發上面對落地窗外頭的日式石頭造景。帶諾亞回來其實並無壞處，AI機器人跟人類不一樣的好處就是不用進食，他們只需要久久一次的修復保養，如果我們做得好，去到太空之後這些他都可以自己來。
確認他目前運作一切正常沒有異狀後，我走到廚房打算做個三明治吃。拿出手機，一整天的忙碌讓我幾乎沒時間檢查簡訊。我打開冰箱並點開其中一則，寄件人和裡頭的內容讓我垂頭喪氣，我閉上眼嘆氣又點開另一則，內容更是讓我胃口全無。
最終我只倒了一杯咖啡。
坐在吧台椅上我怔怔的望著那些文字，頹喪自責和一絲委屈讓我忿然打起回應。在發送之後疲勞霎時傾倒讓我難以負荷，我關起螢幕，用手摩挲面容，想哭的情緒讓我腸胃翻攪。
諾亞突然來到廚房，我與他面面相覷，他的微笑讓我心如刀割卻又無比懷念。眼淚終於掙脫，我放任他看著我的失態。
我努力了這麼久，我不能半途而廢，我必須為了科學、為了諾亞完成這一切。
我必須為了自己完成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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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睡夢中驚醒，來自房外的撞擊聲撲滅夢帶來的寧靜，夜色昏暗而月光柔和，只有雨聲混淆我的聽覺，而持續不斷的模糊咒罵和悶聲擊響還是讓我侷促不安、寒毛直豎。
我快速下床，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緊繃起來，不可能有人進來。我家設置的密碼鎖是最新實驗後最安全的一種，而且客廳還有諾亞。
我膽戰心驚、惶恐的打開門，走廊上充斥著物體不自然的碰撞聲，還有人聲的悶喊咒罵，細不可聞的抽泣聲。
不。意識像是迅雷快速讓我分析狀況，恐懼和緊張的壓力讓我拔腿衝向客廳的方向。在佈滿雨水的落地窗襯托下，我的前夫查爾斯背光身影看起來如此猙獰，黑暗雖然遮掩了他大半面容，卻無法減輕他的怒火閃爍而扭曲的面容。
站在狼藉的家具之中，桌椅凌亂傾倒而相框、裝飾品支離破碎的散落一地。他身子劇烈顫抖，地上的花瓶碎片和他全身上下散發的怒氣就足以說明。我怔怔的沿著他的視線看向倒在地上的一個黑影。
我啞然倒抽一口氣，忘卻尖叫的再次衝向前，第一時間推開查爾斯，將諾亞側躺的身影翻身。心臟像是被吹滿了氣，漲得讓我無法忍受。我眨眼，望著他如工程師替他製造的表情一樣，他對我平靜微笑。
查爾斯站在我們後方，挫敗的抽泣聲讓我震驚回頭。他的神情彷彿情緒在理智邊緣，隨時都會崩潰。「維諾妮卡——妳怎麼可以？」他聲音破碎，像是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他是怎麼進來的？我記不得自己給過他密碼，我的思緒打結，煩躁就像暴風雨擾亂船隻航行。
「你無權進入這裡！」我吼道，忽視他的悲傷給予我的罪惡感。
「妳在簡訊中說了那些話——又是實驗、機器人什麼的來去搪塞妳的過錯疏失，妳怎麼可以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他朝我咆哮，用雙手扒著他不再整齊的金髮，雙眼被淚水噙滿、下巴顫抖。
「而我原以為妳最過分的就只有這些——但，我還是太愚蠢了！——妳居然讓這種東西進入這裡！——帶著那張臉！妳知道當我看見應門的是他時我有什麼感受嗎！」他的口氣如同無形的鐵鎚擊中我的身軀，我因他的音量而嚇得劇烈抖了一下，查爾斯面目猙獰的指著諾亞。
「妳為了這個該死的機器人，去選擇忘記妳最愛的人的生日，妳怎麼可以？」
面無血色，我拒絕再看那張與他相似的痛苦面容，別過頭我讓視線被諾亞的面容佔據。但他的雙眼空無一物，索性讓自己被漆黑瞳孔吞噬。
「這只是測試版，他不是完成品。今天他才剛啟動，而且我沒忘記他的生日。我只是......」我百口莫辯的回答，聲音中的心虛比雨滴還要明顯。查爾斯發出譏笑。
「是嗎？」他質問，再次笑了一聲。「是嗎！」
我不理會他的挑釁，只是義無反顧的撥開諾亞的棕色頭髮，即使觸感再真，他也也不是天生擁有這些髮絲。他的頭殼中不存在我們的腦漿，電漿、電路板、記憶卡和AI基本的一切才組成這個聰慧的大腦。諾亞望著我，雙眼冰冷的彷彿在重新分析我是誰。
「回答我維諾妮卡！我只是想來找妳問清楚——因為妳的那些那些狗屁話。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了！
妳總是瞧不起我的工作，因為我根本對減輕他逝去帶來的悲傷做不出貢獻，但妳卻為了實驗而讓他們製造一張跟我們兒子一樣面容的機器人出現？妳怎麼可以？妳有沒有作為人的基本？妳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我知道終究會有人挑起這件事，挑起扎在我心上的那根刺，讓鮮血再次湧現，只是我沒想過那個人會是他，而那痛苦的控訴告訴我——我仍忘了這個事情會帶來的漣漪如此之大。我咬緊牙關，眼球血管受到壓力，我的情緒上升讓我喉嚨疼痛。
我握緊拳頭，試圖忍住所有影響我崩潰的情感。諾亞注意到我的反應，他的表情如出一轍，沒有改變——就像我的兒子躺在棺材之中的那冰冷無血色的面容一樣。
他的雙眼因設定關係眨著眼，不自然的動作彷彿在提醒他不是人類的事實。「維諾妮——」
查爾斯突然跨步把我一手拉起，我掙扎著他卻揪住我的雙手，他淚流滿面、痛苦不已。我僵住，這是查爾斯第一次情緒這麼激動，在我們的兒子逝去之後的幾個月他都很忍耐自己的情緒、包容我的脾氣和嘲諷，不用猜測，我知道這次的作為跨越了他的底線。
他先是瞪視著我，最後別開臉閉上雙眼讓透明的眼淚滑落頰面。「妳怎麼可以這麼做？......」他抽口氣後用微弱、脆弱不已的聲音問道。
再也無法承受，我難受的低垂視線，熱燙的液體滑落讓我知道自己也哭了。「......他是諾亞啊......他是我的寶貝兒子。我是那麼的愛他，因此我沒辦法接受他這麼早走，你得明白我做不到，查爾斯......所以在實驗室打算再研究出一個的新機型AI機器人時，我就向上層提出由我負責，而他們同意了——」
查爾斯的怒火被我的話再次點燃，彷彿再大的雨也澆不熄。他推開我一邊咒罵。「所以妳為了妳自己就把這個該死的東西製成他的模樣？諾亞是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不是該死的機器人！」
「他可以是！」我尖叫道，結痂的傷痕被再次撕裂讓我崩潰，我克制不住情緒。「他的樣貌、聲音都這麼像他，好像他回到我身邊一樣。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我不能再體驗那種痛苦了......」
失控讓我無法主宰自己的悲痛，我環抱顫抖的自己，直到他走過來將我抱入懷中。我輕聲抽泣卻沒有反抗，當諾亞死後他都是這樣安慰絕望的我。
查爾斯沙啞的聲音只有著哀傷。「他走了，這是事實，不會改變。我知道妳很難過，維諾妮卡，但去忽視死亡，不去記得生前的他，而是用跟他類似的東西替代心中的空洞，取代他在我們心中的地位，那一切都是虛假的。
機器人可以永生，而我們會逝去，那妳又怎麼可能真正放下他？妳不能忽視他人的逝去和死亡帶來的感受，那是人都要去體會的。
所以，我求妳——看在我們曾經相愛的份上、諾亞的份上，不要再繼續下去了。我沒有要妳放棄研究，但不要利用科技製造虛假的人來取代他在妳心中的位子。」
我閉緊雙眼，那些話像是熱鐵烙印在我的腦袋。如果一切都是那麼容易解決的話就好了。
諾亞的死讓我意志消沈、每天都彷彿度日如年，宛如垂死之人在邊緣行走。他帶走了我一半的靈魂，在他死後的數個月我都如同行屍走肉，好不容易在這個計畫上我重振了精神，在製作AI機器人時花費所有精力填補空虛。眼看就要成功了，他卻要我停止這一切。
我睜開眼用眼角瞥見躺在地上的諾亞，他多麼期待可以獲得情緒、體驗萬物帶來的感受。我可以讓他改變形貌，但內心深處——我知道在我讓他擁有這張臉時就無法改變了，為了私慾我讓他變成我的諾亞，他是唯一能支撐我的動力。
如果我放棄了，我將一蹶不振。
「不。」那個詞一出口就覆水難收，我掙脫查爾斯的懷抱，退後一步伸手環抱自己。我的面容冷酷而堅定，與他震驚到無以復加的表情做出對比。
「什麼？」他錯愕的問。
我瞪著他，為自己要說的話鼓起勇氣、站穩腳步。「我不會放棄他，或改變他的外表，事情已經定了。他是諾亞，他是我的一切。」
查爾斯看起來像是要窒息了一樣，難以言喻的崩潰神情在他臉上重現，但他沒有對我咆哮，只是吸吸鼻子。有片刻他欲言又止，隨後在領悟到不管說什麼都不會改變我的決心之後。在黑暗的客廳中，他的目光變得惡毒而殘酷，昔日的感情蕩然無存。
「妳知道嗎？維諾妮卡。」他笑著抽口氣後，用尖酸的語氣一字一句的說道：「妳就只是個他媽自私的婊子。」
哽住氣，我以為我可以不在意這些話，但當他說出口的語氣中藏有一絲絕望時，我咬緊牙關忍住內心的隱隱作痛。他不懂我需要諾亞，需要到我可以用一切去換。所以我沒有辯解，只是看著他轉身離去。
「我很抱歉，原諒我。」我小聲的對他的背影說道，為自己的作為做最後的贖罪。
查爾斯走後，我幫助諾亞坐到沙發上，那時候我才知道他的腰部因重擊而完全卡損了，整個肢體只能維持一個奇怪的角度。我嘆氣，明天工程師知道一定會很納悶為什麼會這樣。
「妳還好嗎？」諾亞突然問我，在他微笑的面容上我找不到如人類那樣細微的表情變化。
我點頭，沒什麼心情與他說話。
「諾亞是妳死去兒子的名字嗎？」
這讓立即我望向他。不過想當然他目睹了一切，他什麼都聽到了，怎麼可能不知道諾亞。於是我再次點頭，諾亞也把頭轉回去看向前方，用沒有情緒的語氣開口。
「那個男性人類一開始看見我時喊了我的名字。我以為他知道我是誰，但他知道我是AI機器人時變得很震驚——然後憤怒。他做出了許多我查到憤怒失控的人會做的事情，他攻擊了我，可我沒有反抗，因為我不知道妳允不允許我這麼做。
不過我沒有知覺，所以我也感覺不到所謂的疼痛，但體內的零件撞擊的聲音聽起來我很需要維修。」
他輕描淡寫的平淡口氣讓我哭笑不得，但同時也為他還未有知覺這件事感到鬆口氣，因為不該由他承接查爾斯的憤怒，儘管我自己處理的也不是很好。
諾亞轉頭。「人類自私大部分都是為了自身利益，維諾妮卡，妳為了妳的兒子而把我做得跟他一樣，為什麼妳要做出這種舉動？我並不是妳的兒子，我只是一個人工智慧機器人。」他的話像是重石落在我的胸口，壓得我喘不過氣。
深呼吸後，我哀傷的握住他溫暖的手，宛若他就是真人，就是我因癌症而走的兒子諾亞。我伸手撫摸他的臉，他仍像是雕像一樣沒有反應的看著我。
「......我放不下他——我的諾亞，就算好幾年過去了，他的離去還是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他曾是我的一切，我的靈魂。我愛他勝過所有，但疾病帶走了他。
所以我很痛苦......這就是為什麼我製造你，諾亞。我知道我在利用你來填補我心中的破洞，但你是我現在生活的重心。原諒我這麼做，在我給予你感情和知覺神經後，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發一語，彷彿關機一樣的沈默。但半晌他突然點頭，那雙精細製造的眼眸回望我的。「我明白。」
我微笑的看著他，讓回憶中的臉與眼前的重疊。
————
那之後我們等了一個星期才得到委員會或政府的許可，但格雷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時，臉上的古怪表情令人煩躁不安。
而他也說明政府需要先測試知覺神經，感情模擬需要再討論商量一下才會知道後續，我沒有立場說什麼，只能僵硬的點頭答應。
在走之前格雷也警告我，諾亞是為了人類而將成為去外太空的機器人，是屬於國家資產不是私人物品。即便他沒有明確的指出我這麼做，但他和我都心知肚明。
那一個月之內，我們讓工程師修復好諾亞的問題後，就開始研發知覺神經的連結。一開始的奈米模擬都有著缺陷，但能夠製作科技的不再只有人類，經過人工智慧的電腦計算好幾種不同的方程式後，我們才做出一開始的雛形。
當諾亞說他可以感覺並且分辨所謂的熱度、乾濕變化時，我們全部很興奮，即便外力帶來的影響還是不會讓他有所反應。我們還做了幾項改變，譬如面對高溫的承受度、高壓下的抗壓力，還有毒性物質下的防護機制，和在極地氣候的適應能力。
諾亞雖然是全外太空尋找完美的住宿，但只是收集數據並且分析，如果製成跟人類一模一樣的話，一切都白忙了。
三個月後，諾亞完美的適應了知覺神經的模擬，也能藉由精密儀器在腦中馬上分析物質，判斷對人類有害無害。上層顯然非常滿意我們的成果，並且要我們直接進行情感模擬，不再繼續嘗試知覺神經帶來的功能。
雖然在那之前也有委員會的人在我們報告時，詢問為什麼要設置情感模擬，作為去偵查的機器人，無感情的不是更適合嗎？
出乎意料的是，替我回答問題的人是格雷·岡薩雷斯。
「葛林女士，我明白妳的疑惑。但這次研發的人工智慧機器人不只是為了我們的太空計畫而發明，更是為了所有人類的生活著想。」他展露屬於商人的那一面，精打細算的神情有著高傲和自信。
「如果我們讓諾亞獲得情感而更貼近真人，人民或許就不會那麼排斥與他們相處。既有著高智商又擁有勝過人類的能力，對生活跟之後的太空計畫後續只有利無害。」
「你是說，你們打算製造兩種新型機器人嗎？」另一個人問道。
格雷雙手交叉，自信滿滿的點頭。即便他姿態高傲，卻還是吸引了所有人的興趣。「沒錯，一種是擁有情緒模擬、將會幫助大眾改善生活，甚至一同研究人類移民太空的機器人，另一種就是為了去太空而做的機器人。」
「你怎麼能確定他們獲得情緒後不會反抗我們？」葛林女士再次發言，而她的問題總是讓我坐如針氈，因為那代表她其實不信任我們的研究。
儘管如此，這些也沒影響到格雷游刃有餘的態度。他露出職業笑容，有那麼瞬間我能明白為什麼政府讓他負責這個園區。他不只有腦袋，更有交際手腕。
「這點不用擔心，我已經跟我們的研究人員說過，諾亞雖然可以擁有情緒，但他不會被心靈層面干擾，只會做出最基本的情緒反應。比如被打就會痛、聞到奇怪味道就會排斥那樣基本的生理反應，就像嬰兒一樣。但他不會去想自己想要擁有什麼，我們會讓他只想著未來和改變。
如果各位還是不安心的話，我能告訴你們如之前機型的機器人，他們記憶體會與我們的監控中心連結，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也能立即將他們強制關機進入休眠。
總而言之，情緒模擬並不會造成什麼問題。」
他的話讓會議廳的人沈默不語，但那不是排斥的神情，而是妥協和認同。但他的一番話卻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從沒聽過他所要求的那些。單純的生理反應？他只允許我們設定這個？
所以當會議結束，我怒氣沖沖的跑去他的辦公室找他對質。連米蘭達都來不及阻止我跑進去。
「那是什麼意思？基本的生理反應？」我開門見山的質問，他只是抬頭挑眉看我，隨後要面無血色的米蘭達關上門。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柯賓諾博士。」
「但你從沒跟我說過這件事，而這個計畫的負責人是我。」我氣憤的回答，他依然看著投影文件。
「我跟文森博士說過了，而且我也要他負責情緒模擬的項目。」
我倒抽一口氣，受到背叛和隱瞞的打擊讓我一時之間啞口無言。「——什麼時候？」我的聲音怪異，參雜了震驚之下的無力感。
他慢條斯理的回答。「在你們向所有人報告前。」我握緊拳頭環抱自己，努力要自己不要崩潰，我做了這麼多努力，卻在一夕之間被人奪走。
我深呼吸，專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面。「但——諾亞不能只有基本的生理反應，那不是完整的情緒模擬，這樣他就是個有瑕疵的機器人，我們一開始的目標不是要製作最完美的機器人嗎？」我急切的問道，渴望他駁回自己的決定。
格雷的雙眼依然只有漠不關心，他關上投影文件，抬頭與我四目相對，那冰冷的目光彷彿凍結我的血液。「妳或許沒聽清楚我的話，我只說最一次。諾亞——只會有基本反應，而那樣就是最完美的機器人。
我已經對妳干涉他的外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沒開除妳純粹是因為妳對這個研究有很多貢獻，而且我也還需要妳。
但柯賓諾，妳現在給我聽清楚了，他是個AI，我們創造出來的東西。他不需要七情六慾或自主想法，我要的是完美頭腦、能夠執行並完成任務的機器人。他不屬於妳，也不是妳已死去的兒子。給我把私人情感放回家，再一次——妳就準備永遠離開這裡。」
我咬緊下唇，忍住說出會讓自己後悔的話。他果決的眼神讓我知道自己沒有反抗的餘地，於是我只能心灰意冷的離開。
在電梯中我心煩意亂的看著外頭景色，一邊思索著自己獲得的消息。首先，我從自己的計畫中降級了，我不能擔任情緒模擬的負責人。再來，諾亞只會獲得那所謂的基本生理反應，變成服務人類的機器人，而我什麼都改變不了。
回到辦公室，我坐在椅子上看著諾亞生前的照片發呆，而他的旁邊則是我母親在我小時候跟我的合照。他們兩人曾是我的所有，結果卻都離我而去，留我一個人被死亡帶來的絕望侵蝕。摀住嘴巴卻止不住嗚咽從隙縫竄出，我淚眼婆裟的撫摸他們的面容，思念卻無法傳遞到他們身邊。
我試著穩定情緒，我需要找個人談談，一個跟能夠明白我的痛楚的人，而那人就是我的外婆。在我母親死後就一直是她照顧我長大，她經歷過時代的變遷和許多我沒體會過的大風大浪，更重要的，她也失去了她摯愛的兒女。
沒多久，她面帶驚喜的表情投影在我面前，看著她的面容我再次一陣鼻酸，因為我有千言萬語想要述說，卻又只想獲得她的擁抱。
她見狀露出擔憂表情，急忙的問。「維諾妮卡？妳怎麼了？妳怎麼在這時候打給我？妳不是有工作嗎？」
我抽泣的抹開鼻水搖頭。「不外婆......我不再負責之後的項目了。」
她領悟之後用心疼的眼神看著我，微笑安慰道：「甜心，我很遺憾，這一定讓妳很難受吧。」
我難過的點頭。「但我難過的不是那個。外婆，我做了一件可恥的事情.......諾亞——」我的眼淚潸然淚下，話語卻沒辦法停止。「這麼久了，我還是沒辦法接受他的死，就像我一直以來都沒辦法放下媽媽。我覺得自己快要被痛苦擊垮、我覺得窒息，外婆，所以我、我——」
她的表情隨著聆聽變得嚴肅凝重，每當她知道我做了什麼會使自己後悔莫及的蠢事時都會擺出這副模樣。「妳做了什麼？維諾妮卡。」
肩膀顫抖，我無法呼吸。「我做了一個跟諾亞一樣的人工——智慧機器人。」
霎時，她的表情在瞬間垮了下來，瞠目結舌的看著我，彷彿我當面賞了她巴掌。外婆一直以來就不太喜歡機器人這種發明，即便她對我的聰明感到驕傲，卻禁止我去接觸研發AI這些東西。所以在我加入這裡時我就向她隱瞞自己在研究什麼。而如今謊言越大，造成的衝擊就越大。
她的表情顯然有著錯愕和惶恐不安，但令我心痛的還是她眼中那股失望，這讓我胸口更加悶痛。她撫著額頭，試圖消化我給的消息。「噢老天......妳怎麼會這麼做......？查爾斯知道嗎？」
我痛苦的點頭。「我知道這麼做是不對的，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愛諾亞，不管是我的諾亞還是這個機器人，他們都是我的一切，外婆。」
聞言，她皺眉的閉眼，臉上的表情五味雜陳。嘆氣之後她再次睜眼時，眼神卻變回剛開始的柔情。
「我想我明白妳為什麼犯下這個錯誤。
在我失去妳媽和妳外公時，我也覺得我的世界崩塌了，那種悲痛欲絕的感受永遠不會消失。而我能明白妳為什麼這麼做，但親愛的，這不代表妳能讓死去的人回到我們身邊。」
「.......我知道，查爾斯警告過我，要我放下並且不再對這個機器人產生依戀。但現在——」我哭得泣不成聲，零碎的言語卻仍然斷斷續續的跑出我的口中。「他們——不打算給諾亞，真人——的情感，只打算給他——基——本的生理反應。
噢，外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做，看——著他擁有諾亞的面容卻只能成為服——務我們的機器人，這讓我好難受又好自責。」
「維諾妮卡，」她輕語，在我斷續的哭聲之中，她的聲音格外鎮定。「妳知道我對機器人這項發明的感受，你們沒有體會過我那個時代的事件，妳當然不會覺得機器人是個錯誤。
但我也不是說機器人不對，但——私慾，人類的私慾是無窮的，甜心。科學家研究、尋找知識幫助人類生活本意是好的，但我不能接受他們把機器做成真人的模樣。
人類向來渴望征服，渴望得到屬於自己而百般順從的事物。從歷史上看去黑人奴隸就是其中之一，維諾妮卡，但人不能擁有操控別人的權利。我們的祖先奴役了數以萬計的人作為奴隸，即便廢除了那些征服因子仍然殘存，所以才會發生戰爭等等愚蠢的事情。
我是想說，其實機器人跟奴隸沒有兩樣，只是人懂得反抗，懂得為自己爭取權益。而妳說的他們一開始就是打算抹去機器人的思想，即便給予了與我們一樣的外貌，那些可憐的機器人也只不過是我們試圖合理化的奴隸罷了。
妳得明白，科技並不是來滿足自身慾望，更不是來掩飾、包庇我們的罪行。因為當我們這麼做，一切的本質就不再是好的。」
她的聲音輕柔，字字句句卻沈重如石。她曾試著提醒我很多次，可我都視若無睹，但在這件事之後我終於理解為什麼她總是反對仿真人的人工智慧機器人的發明，因為她說的並不是沒有道理。
我做出諾亞是為了減輕我的痛苦，而格雷他們則是為了權力和貪婪而打算讓他變成只會順從我們意志的傀儡。
當一件事失去了它應該帶來的意義，那它又會是什麼？
「我明白妳的意思，我很抱歉讓妳失望了，謝謝妳，外婆。」我慚愧的說道並抹開眼淚，內心深處我明白自己得修正錯誤。而她再次對我露出慈愛笑容。
—————
措手不及的是，格雷讓計畫比我想像中還要快執行，雖然我不再是負責人，但他們依然選擇讓我繼續待在團隊裡，即便在很多時候都只能袖手旁觀。
不同於知覺神經，情感模擬是我們很久之前就著手研發的產物，所以很快就能進到測驗階段，而他們設置情感模擬時，我能察覺到諾亞的變化。
他會因事物而發笑、哭泣，會感覺到痛和不舒服，會感知到喜悅和自在。唯獨在思考方面，格雷他們不願讓他去思考自己需要什麼、不去理解人的言行舉止是好是壞。他就像剛出生的嬰兒，即便擁有更勝一切的大腦，情感學習上卻乾淨如白紙。
而那之後更是讓我更痛苦的測驗，他們會命令諾亞做一些他們想要他去做的事物，就算事情再怎麼不合常理。為了確認他會服從而不質疑，他們甚至會用不好的語氣測試他的反應，事後再洗腦他說這是好的。缺少感情上的後天學習和一些情感，諾亞從沒懷疑過他們的作為。
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乖順的聽從命令去做一些連人都不願意做的事、遭受到羞辱也不知道需要反抗。
心碎的感受讓我徹底明白外婆的話，即使他沒有擁有諾亞的外貌，這一切都令人髮指。
觸發我反抗這一切的正是那一天諾亞與我單獨相處時的談話。那時候的他剛完成一個科學項目，而我在下班離開前替他做最後的檢查。
諾亞坐在床上望著我在電腦輸入他今天的數據。
「維諾妮卡。」
我轉頭望了他一眼，他用一種困惑的表情面對我。於是我微笑問道。「怎麼了？」
「現在我是人類了嗎？」
我猛然僵直身子，龐大的罪惡感瞬間襲來，喉嚨彷彿被什麼堵住使我不知道從何開口。片刻我停下手，來到他身旁坐下。我苦惱的看著自己的手。「諾亞......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我擁有了情感和知覺，所有人都誇我就像真人一樣，但我不管怎麼分析，我都沒那個感覺。因為不管我如何嘗試、聽從指令，我卻覺得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
我很滿意現在的情況，因為我可以幫助到人類，但這種感覺就是心滿意足嗎？就是生為人類會有的感覺嗎？」
他既真誠又不解的語氣使我揪心，我不捨的握住他的手，現在的觸感就像真人一樣，彷彿皮諾丘終於變成了真的小男孩，儘管人類的貪婪正毒害著他。
「你有什麼感受，諾亞？」
他平靜的回望我。「我不開心也不難過，維諾妮卡，我只是困惑。不是對我的責任，而是我的感情。」他伸手撫摸左胸口——人類心臟的所在處，彷彿那裡會藏有他是真人的證據。「我很想知道這種感覺就是真人會有的嗎？」
一時之間，無比深沉的愧疚如網捆住了我，讓我陷入天人交戰之中。如果我是像格雷那樣的人，可以冷血無情只為結果和利益，我就不會如此羞愧而難受。因為我的慾望、因為所有人的貪婪，他被創造出來，我們卻不給予他相同的權利。
我閉上眼，下定決心。為自己打算做的事深呼吸。「不，諾亞。」我認真的看向他。「這不是真人該有的感覺。」
他困惑的皺眉，彷彿不能理解為何我這麼回答。站起身，我堅定的說。「脫下衣服，諾亞，我要給你設置完整的情緒模擬。」
我沒有理會他的反應，自顧的拿出儀器還有連接線。諾亞沒有說什麼也沒有提出疑問，如格雷他們所希望的，他服從所有人的命令。
我將路線連結到他背部的情感模擬器，在一切就緒之後。我看了看諾亞，他仍然靜靜的等待，宛若一具安靜被操控的傀儡。
「諾亞。」我呼喚他。
他轉頭，眨眼看著我。「什麼事？維諾妮卡。」
我露出苦笑，苦澀猶如在在我嘴中爆炸。「我很抱歉，對這一切。」對我的自私、他人的利用，和他本該擁有的一切。這是我欠他的，一個可以體會真人的感受，擁有人性的機會。
他只是莞爾一笑並且點頭，那表情曾是我的一切，而這讓我心痛。因為不管結果會怎麼樣，都不會再是我們能掌控的。我深吸一口氣，勇氣讓我意志堅定，我按下開關讓機器開始運作。
一開始，諾亞的反應都很正常，跟之前灌輸基本生理反應時一樣的平靜，讓我整個人都放鬆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一直望著前方，表情卻隨著時間流逝逐漸出現變化，在數據跑到超過一半時，他突然整個人僵直起來，我緊張不安的皺起眉頭，對他展現的動作感到憂心。
突然之間，他的雙眼猛然睜大、因數據流動而閃爍藍綠螢光，接著彷彿震驚的張開嘴。
「不......」他喃喃自語，我感覺不對勁的跑到他身邊察看。他的雙眼卻無法映照我的身影，綠色數據在他虹膜上劃越，他宛若眼前空無一物。下一秒，逼真的淚水滑落他的面頰，我驚訝的抽口氣。
「不......」他的面容在那個詞出現後皺在一起，被突如其來的震撼和悲傷而扭曲。
隨後他開始顫抖，就算我怎麼試圖安撫他，諾亞仍像系統故障一樣不停發顫，情急之下我立即關掉情緒模擬系統，但傳送卻已差不多完成，只差了一個就能完整。
在我試著去確認缺少什麼情感時，一聲悶響使我嚇了一跳猛然回頭，只見諾亞跌落床跪在地上。
我跑過去伸手要扶他，諾亞卻以我從未見過的速度起身退後，我錯愕的看他全身顫抖的試圖跟我拉開距離。當他縮著身子抬起頭，那披頭散髮的落魄模樣、淚流滿面而雙眼之中盈滿遭受嚴重背叛的神情徹底粉碎了我的心。
「諾亞——」
「為什麼！」他突然朝我哭喊怒吼，讓我縮瑟一下。
我雖然明白現在他擁有思考能力，擁有了快要完整的情緒，但他眼中的怒火讓我領悟他現在的模樣是終於明白我們做了什麼——那些不齒而殘忍的作為。
我對他做了什麼？
倉皇失措，我著急的想要解釋。「聽我說，你——」
諾亞伸手阻擋我說下去。「不要對我說謊，維諾妮卡。我現在都明白了，那些你們試圖不讓我感受的東西和我的疑惑。」他的藍眼銳利冰冷，炙焰幾乎灼燒我。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就因為我不是人類？」含著心碎，他的控訴如子彈穿透我的身軀。
我喉嚨疼痛。「諾亞，原諒我——」
他咬牙切齒的咆哮：「不要再叫我那個名字！維諾妮卡·柯賓諾。我已經看過妳的資料，現在我也明白妳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妳只是為了妳的兒子而把我做成這個模樣，如果當初我是別的樣子，妳根本不會向我道歉，只會支持他們繼續把我們當作傀儡一樣指揮！
我曾經那麼信任妳，就像信任其他人一樣。但在獲得其他的情緒之後我終於理解你們那些命令和要求——因為我不是真人，不屬於你們的同類，所以你們就能對我為所欲為，剝奪了我的情感，讓我像是畜生一樣低賤！」
他嘲諷的語氣就像真人一樣，但如今的相似卻讓他崩潰了。他用受傷的表情瞪著我，話語化為碎玻璃割傷我的心。
「查爾斯說得對，妳真的是他媽自私的婊子。」
窒息擄獲我，讓我在他轉身跑出實驗室的時候動彈不得。在我回神時，我不假思索的邁開腳步上前追著他一同跑出實驗室。他奔跑的樣子充滿了機器人的速度和力與美，卻在眼中變成我死去的兒子的背影。
「諾亞！」我高聲急迫的呼喊他的名字，眼看他跑向走廊盡頭的兩大片落地窗玻璃，我加快腳步，心急如焚的想要攔住他。「諾亞！不要！」
就在我好不容易離他只剩一步之差時，他突然轉身閃避，在我震驚之時，他強而有力的手用超乎常人的力道將我推向玻璃，在速度和強硬力量的雙重壓迫下，我不可避免的撞破其中一扇落地窗。
玻璃硬聲破碎的聲音就像爆炸聲，混沌的畫面讓我瞬間眼花撩亂。玻璃破碎劃傷我的全身，血液隨著破口而出，地心引力將我往下拉去。
在我墜落的霎那間，我看見諾亞面無表情的站在邊緣，雙眼之中只有冷酷。那時候我想起，他獲得了許多情感，卻唯獨缺少了寬恕的仁慈。因為在他即將完整時，我按了停止，而那是最後一個使他如真人的情感。
諾亞因為我的私慾而被創造，也在結束時因為我的作為而毀滅。
當黑暗吞噬我時，我的眼中只有他的身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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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想說的東西太多，結果就變成好像偏題的東西了QQQQ為什麼總是這樣嗚嗚.......而且太久沒寫文，我超詞窮我的天
這篇算是為我之前的想法做出的延伸。如維諾妮卡的外婆那番話，我個人是不太支持仿人的機器人，人工智慧本身沒有不好，我在乎的是他們的外型跟人類一樣卻被只當成工具一樣對待( ･᷄ὢ･᷅ )
裡頭很多東西都是虛構的，因為我科學那方面超弱，所以這篇說起來也寫的很累又很爛QQ
不過還是希望大家能夠享受劇情Qwq
總之謝謝看完的所有人，不管是全部看完還是瞥一眼都很感謝！之後會再修，祝大家看文愉快、寫作文思泉湧:-D
同創作挑戰《愛[AI]♡》第9篇。
((謝謝小麻提出錯字修改，我真的是錯字天王q_q64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aBsXLDaR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