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霧氣不但不散,還下着綿綿細雨,濕答答的天氣讓人渾身提不起勁。
廣陽城與千竹林間的大道有幾家相連的茶寮,乃途人歇息處。此時乃接近午時,是茶寮最當旺的時候。老闆早早透了熱茶招呼客人,坐在茶寮裏的有回村的農家獵戶,也有離城西行的商旅。
「唉,這大霧過了三四日依然不散,今天居然還下起雨來。」一名農夫因天氣不佳,影響收成,他的農作好日都賣不出去,正在自言自語哀聲怨道。他身邊一名身披麻布的漢子搭嘴道:「我說農家還是別再怨天怨地了!這段日子咱廣陽就如中邪一般,海沙幫、西禪寺、月牙灣村、還有趙宅,唉!全是滅門慘案,也不知是否災星落到廣陽,當真令人提心吊膽。」
「海沙幫夏白也算是惡貫滿盈,反倒是彼岸與至善兩位大師德高望重……唉,真不知道是誰下這麽狠的手!」
「欸欸欸,此言差矣。」一名較年長的商人道:「夏白初來廣陽之時,乃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狂刀夏白,頗有俠名,只是十年前不知為何忽然落草爲寇去了。」
另外一名商人似是不以爲然,搖頭道:「這些江湖渾人,為了混口飯吃,有啥不敢幹?就說這幾件事,犯案那人沽名釣譽,下起手來卻是狠辣無比。」
「哦?」被他搶白的年長商人看起來脾氣甚好,也沒動氣,反而問道:「這位相公難道知道内情?」
「這幾天的凶案都是出自一人之手,那人就是歐陽昭!!」
一言既出,茶寮内不少人「哦?」了一聲,面露驚訝;有的卻是早知道這個傳聞,點了點頭。
那商人看到茶寮眾人都看著自己,有點自鳴得意地呷了口茶,道:「現在城内告示雖是正通緝歐陽昭,卻無列明原因,諒你們也不知道。我的妹夫在衙門當差,他説海沙幫伏尸之處留有歐陽昭的名字;西禪寺的小沙彌一口咬定歐陽昭殺死至善彼岸;月牙灣村慘劇時歐陽昭又碰巧在場,還被崖大捕頭親手捉捕歸案;至於昨夜趙宅發生慘案,碰巧歐陽昭與廣陽二鬼一同越獄。你說,若非他做,哪有如此多的巧合?」
眾人長長「哦」了一聲,其中有人更驚呼道:「月牙灣村?歐陽昭竟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情?」
此時,茶寮的角落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嘆息的主人正是身穿擋雨簑衣,頭戴簑帽擋住面目的歐陽昭,他身旁坐著同樣身披簑衣簑帽的趙倩彤。
趙倩彤醒來之後,眼前的是陌生的歐陽昭與陌生的地方,但反應卻是異常冷淡,沒有驚惶失措,沒有大哭大鬧,卻是從頭到尾一聲不吭,默默地看著歐陽昭。不管如何逗她說話,不管如何解釋自己如何救她,趙倩彤終究沒有對歐陽昭說過半句話。
歐陽昭混跡江湖,雖不是一個對小孩束手無策的粗豪漢子,但趙倩彤如此反常的反應他也一籌莫展。幸虧遞給趙倩彤的乾糧她毫不猶豫全部吃了,這才不至於讓歐陽昭太過煩惱。
此刻在茶寮内聽到人説起趙家的慘案,歐陽昭側眼看了看趙倩彤,本來還擔心小女孩聽到之後必定有所反應,結果卻見對方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竟似是沒有聽到一樣。
忽然,一把聲音把歐陽昭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不!昭仔絕不會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
歐陽昭不禁擡頭望去,説話之人他也認得,正是城西的陳老闆,他押解廣陽小鬼進城時還曾與對方閑聊過幾句。陳老闆怒不可歇,拍案而起高聲道:「昭仔向來古道熱腸,怎會做得出這等惡行!?十年前若非是他誅滅嶺南山賊,廣陽哪有這幾年的安穩?他必定是被冤枉的!」
「人會變,月會圓。二十年前任誰也想不到夏白會落草爲寇啊!」
「放屁!夏白是夏白!昭仔是昭仔!怎能混爲一談!?」
「都是江湖渾人,誰知道哪天他會胡亂殺人?現在官府都通緝他了,還能有假的嗎?」
陳老闆激動得指着説話之人的鼻子咒罵,其他人一人一句加入戰團,有的相信歐陽昭為人,有的卻說歐陽昭肯定是兇手。兩幫人越說越兇,差點挽起衣袖就打了起來。茶寮的掌櫃勸了又勸,才能壓住雙方的怒氣。
歐陽昭百感交集,不愿再留在此地,付了茶錢便拉著趙倩彤默然離開。他聽着兩幫人為他爭吵,忽然想起在牢房裏作的夢,想不到夢中百姓的反應竟然成真。
「其帶劍者,聚徒属,立節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我何須毀你名聲?你本來不就是麽?」
此時,韓非的話又在腦中想起,心中感慨萬分。
他們再走了一個時辰,便抵達千竹林。歐陽昭帶著趙倩彤在林間穿梭,不久便越過了西禪寺,歐陽昭再往北行,不遠處有一間茅房立於竹林之間。而茅房乃歐陽昭與崖繼之年少時偷偷搭建,用作玩樂偷閑之用,故此也就簡陋得很,墻壁只是用竹子隨意搭建出來,房子中間開了一個大洞就當作是門。
歐陽昭進了茅房,房裏面的木桌木椅都已佈滿灰塵,他但覺物是人非,心中感慨萬分,輕輕歎了口氣,從附近的文竹上折了一小枝,把灰塵輕輕掃走。
趙倩彤跟在歐陽昭身後,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著這陌生人,瘦小的身軀不時顫抖,一張本該白裡透紅的小臉變得煞白如紙。歐陽昭打掃完後回過身來,看到趙倩彤依然離得自己遠遠的,充滿戒備地頷首盯著自己,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把茅房打掃完畢,歐陽昭取了一些乾草鋪在地上,然後對趙倩彤道:「小姑娘,你要睡就睡這裡,若要去方便的話,到外面的草叢便可。」趙倩彤走進茅房,并沒坐在乾草或是椅子上,她選了一個最黑的角落蹲坐下去,然後整個人瑟縮成一團,似是不讓歐陽昭瞧見自己,但那雙亮晶晶的眸子還是沒有離開過對方。
歐陽昭見此也無可奈何,只能坐在乾草上挨著椅子,默默想著今後該何去何從。
「趙荼既死,韓非的目標只剩餘陶幫主一人,陶幫主向來義薄雲天,與趙荼又是結拜兄弟,把這小姑娘交給他照顧自是沒有問題,還可以順道告知他韓非之事。但現在人人皆道我是殺害趙荼一家的凶手,也不知陶幫主會否信我......咦?」
「師兄曾說要到九龍幫調查五石散一案,按他作風,師父去世那夜必定先趕往西禪寺,那小沙彌指證我的口供自是韓非威逼,就算毫無破綻師兄也不會盲目相信。他既知我冤枉,便會按原定計劃先到九龍幫調查。師父與夏白相繼被殺,陶幫主既是他們結拜兄弟,自是猜到凶手乃是韓非。此刻官府依然認為我是真凶,莫非是師兄佈局引韓非現身?」
「不不不!倘若師兄佈局,趙荼一家定能幸免於難!那就是說……陶幫主沒有把前事告知師兄?為何他要這般做?」想到此處,歐陽昭條地心底一寒,暗道:「人命關天,陶鐵手又是眾兄弟之首,沒有任何隱瞞的理由,反之而言,趙荼販賣五石散一事,他又會否知情?」歐陽昭越想越多,忽然想起韓非昨夜說的一句話:
「説不定,你比我更想殺掉陶鐵手。」
「難道陶鐵手也是販賣五石散一夥?」歐陽昭推敲下去,不期然背後涼颼颼的一陣寒涼,把連日發生的事連在一起後,更多的疑竇出現在他面前。但即便他所猜想的與事實相當接近,他也沒有真憑實據,空自懷疑也不敢確定,只是如此一來,把趙倩彤送到九龍幫的念頭自自然然就打消了。
想起趙倩彤,歐陽昭斜斜偷看了一下對方,心中又增添疑惑:「為何韓非不殺她?莫非是良心發現,不欲濫殺無辜?或是有什麽目的?」他想了很多個理由,但每個理由都似是而非,得不到答案。
越是思考,越是得不到答案;越是去猜度韓非的用意,約是陷入迷茫之中。奔波了整夜的歐陽昭心力交瘁,實在累透,終於想著想著就睡倒過去。
睡夢之中,歐陽昭夢到自己雙手被縛在身後,跪在一個木臺上,木臺前方有一棚子,正中坐著知府大人。四周喧嘩無比,歐陽昭環顧一下,四周全是對著自己指罵的百姓。
「這……這是要砍我的頭嗎?」驚懼如冷鋒一樣從脊骨直達腦門,歐陽昭扭頭望去,果見身旁有著手持單刀的劊子手。
夢中之人不知夢,歐陽昭立即大喊冤枉,但知府大人依然充耳不聞,四周的百姓依然對著自己指罵,不論後者如何大聲申冤也不爲所動。
過了一會,知府大人站了起來,朗聲道:「惡犯歐陽昭,先後謀害海沙幫一眾、彼岸、至善兩位大師、趙荼一家七十餘口。還有濫用私刑,十年前殺死嶺南山賊數十人,私自緝捕廣陽二鬼,罪行之多,簡直是罄竹難書,罪無可恕!」一邊說著,一邊取起令牌,然後扔在地上,喊道:
「午時已至,斬!」
歐陽昭如墜冰窟,大喊道:「知府大人!師父對在下恩重如山,我怎會對恩師痛下殺手?」
此刻,劊子手緩緩向著歐陽昭走來,以謔笑的語氣道:「你為何動手,并不重要……」
歐陽昭渾身一震,瞧向聲音的來源……
「重要的是,這些人確實為你所殺。」
那獰笑的面孔,那兩道從眼角延伸至嘴角的傷疤。
「韓非!」歐陽昭大聲叫嚷,但身邊的人似是聽不到他的聲音,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歐陽昭是韓非,韓非就是歐陽昭……均是殺人者,有何分別?」
韓非的戲謔聲從四面八方傳入歐陽昭耳中,如刺針一樣扎著他的腦袋,歐陽昭歇斯底裏抓著自己的頭大叫,忽然,本來被縛著的雙手忽覺一陣輕鬆,本來在他身旁的衙役消失無蹤,歐陽昭愕然擡頭,四周的百姓也不知爲何閉上了嘴,只默默地注視著他。
條地,歐陽昭手上憑空多了一柄長劍,他幾是沒有思考,長劍遞出,刺進了韓非的肩膀。
「呀!!」
明明刺中對方,卻覺自己肩膀一痛,低頭望去,肩膀上竟然鮮血並流!
韓非肩上插著長劍,歪著頭把劍拔出,笑道:「你和我,根本一樣。」
「殺人凶手……殺人凶手……」
身後的百姓異口同聲的叫嚷,漸漸,兩旁的衙役,甚至連知府也在重複說著。
「殺人凶手……殺人凶手……」
「看,是吧?」韓非高舉長劍,臉上邪笑更盛:「你那染滿鮮血的雙手,跟我毫無二致。」
「不!!不!!」
長劍劈下,歐陽昭感到一陣真實的劇痛,使得他立刻從夢境中驚醒過來。略一定神,立即又嚇一跳。
原來趙倩彤雙手拿著歐陽昭的佩劍刺進了他的左肩,歐陽昭連忙向後滾開,趙倩彤也沒追上,顫抖的雙手依然緊緊握住劍柄,打轉的淚水奪眶而出,在吹彈可破的小臉上劃出淚痕,如一顆顆珠子掉落地上。淚眼下的稚臉充滿忿恨,粗重的呼吸使得小小身軀一起一伏。
歐陽昭低頭查看傷勢,幸好長劍只是刺進肌肉幾寸,沒有傷到筋骨。二人沉默相對片刻,歐陽昭嘆道:「你終究不相信我。」
「還我爹爹……還我媽媽……」
「小姑娘,且聽在下一言……」
「還我爹爹!!還我媽媽!!」
「在下并非害你全家那人……」
「你是!你是!」趙倩彤越説越激動,她伸手擦了擦淚水,泣道:「那些人都說你是!」
歐陽昭一怔,知道她口中的「那些人」定是茶寮裏討論此事的人,道:「你昨夜難道沒有看到那人面容?否則怎會認定是我?」話剛出口,立馬後悔,心想趙倩彤適逢巨變,不該如此勾起對方惡夢。
果然,趙倩彤臉色一白,似是想起昨夜之事,她渾身一震,喃喃地道:「不是……不是……」歐陽昭看著她的模樣,也於心不忍,但見趙倩彤目光瞧向自己雙手,忽然大叫道:「你是!你就是!你們都是用這害人的東西!」趙倩彤跺脚大叫,哭得如梨花帶雨,著實令人心疼。
歐陽昭再也無言以對,他默默看著女童手上握住的那柄「害人的東西」,他想起大牢中的夢境,又想起剛才的夢境,更憶起韓非的一字一詞。
是一樣嗎?
自己與韓非當真一樣嗎?
「小姑娘,在你眼裏,或許我跟害你家人的惡徒毫無二致……」歐陽昭心灰意冷地坐在地上包紥傷口,也不管趙倩彤是否理解,緩緩地道:「既然如此,在下再費唇舌也是枉然……」他瞄了一眼對方手中的長劍,續道:「小姑娘還是放下手中那害人的東西吧,你若用它傷人,豈不也成為了你口中惡徒?」
趙倩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既想放下長劍,卻又沒有放手。
「只要手上沒有鮮血才是清白……小姑娘,請你謹記這點,日後不論如何也不能再傷人了。」歐陽昭走近對方,緩緩伸手從趙倩彤手中取回長劍。趙倩彤本來略帶驚恐地向後退開,可她看到歐陽昭落寞的神色時,似是忽然感受到對方的無奈與苦澀,就放開了手,任對方取回兵器。
沉默在屋内蔓延,二人相對無言,歐陽昭心道:「這小姑娘既對我有成見,帶她回城萬一大吵大鬧起來,我可是難以輕易逃脫。反正西禪寺就在附近,要小沙彌送她回去官府也比較容易。雖然他誣告我,但看他膽小怕事的模樣,到時候威逼一下他便可以了。」
下定決心後,歐陽昭向趙倩彤道明自己想法,趙倩彤此時也止住了哭泣,經過適才的宣泄,此時看著歐陽昭的目光雖是少了幾分怨恨,但仍是充滿戒備。她聽到歐陽昭的話後也沒有什麽回應,只默默望了對方一眼,然後又再垂下了頭。
歐陽昭望了望天色,見到已經入夜,於是決定天亮後再出發。
這一夜歐陽昭雖再無惡夢,但終究心事繁瑣,也睡得不甚安穩。翌日,依然下著毛毛細雨,二人披上簑衣,向著西禪寺方向走去。
二人渡步而行,一路無話,很快就去到目的地。趙倩彤遙遙望去,見到半開的朱紅色大門,想起往年多次隨父母兄長前來拜佛,悲從中來,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她立即竭力忍著,正欲伸手抹掉眼淚,一隻大手忽然抓住自己,原來歐陽昭一直留意著她,見她反應心中也猜到一二,柔聲安慰道:「小小年紀,不用硬撐。」
一聽此話,壓抑已久的趙倩彤按捺不住,又再抽泣起來。歐陽昭輕輕拍對方的後背,道:「我也是昨夜才得知你父親與我師父乃八拜之交,雖然你父……」他說到一半就止住,趙倩彤擡起頭,臉上盡是雨水和淚水,她問道:「那人說爹爹萬惡不赦,害人不淺……我爹爹果真如此嗎?我爹爹是壞人嗎?」
歐陽昭本不欲在趙倩彤面前說趙荼壞話,卻冷不防這小孩竟當面詢問,使他躊躇半響,不知如何作答。二人再向前走了幾步,歐陽昭忽然一怔,似是察覺了什麽似的,立即捂住小童的嘴巴,輕聲道:「別作聲!!」
趙倩彤嚇了一跳,以爲對方要做什麽,待看到歐陽昭目光一直瞧向前方才心下稍安,順著對方目光望去,但見寺門半開,隱隱約約裏面有呼救聲傳出來。
歐陽昭神色肅然,輕輕抱起趙倩彤,施展輕功跳進廟裏。
此刻的他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趙倩彤在驚恐下,緊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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