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凱爾再度醒來時,進入他眼簾的是與先前那名青年容貌相似的少女。
對方一襲暗紅長裙,淺棕色的長髮披散於肩,晶瑩如翡翠般的雙眸以女性獨有的溫柔凝視著自己,令米凱爾不禁怔了怔。
「今天的天氣很好呢。」少女的第一句不是詢問米凱爾的身體狀況,而是感慨米凱爾清醒的時機,「真是太幸運了,對吧?」
米凱爾朝窗外看去,金燦燦的陽光使他不禁瞇了瞇那雙湖水綠瞳眸,接著微微揚起嘴角,輕輕地道:「是呢……」
「我叫做莉雅˙德˙波蒙。」少女清麗的嗓音再度響起。
「我叫米凱爾……姓氏…還沒有頭緒。」略顯沙啞的語調最後伴隨一聲歎息。
「不要緊的,我們會一起努力幫助你恢復記憶的。」莉雅淺淺一笑,翡翠雙眸因而微彎,瞳孔深處滑過一絲暖流,「所以不用如此不安。」
米凱爾聞言先是一愣,如彷徨幽暗森林的孩童般脆弱的神情被終於找到棲身之地的慶倖取而代之,千言萬語最終化做一個單詞:「……謝謝…………」
筆直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落於室,將遊離空中的塵埃映得一覽無疑,為床幔與床單下沿柔軟而華貴的布料套上一層金色薄紗。
──遠處似乎傳來一陣鳥鳴,卻又嘎然而止。
即使米凱爾已然蘇醒,嚴重的傷勢令他無法自主行走,必須依靠女僕的攙扶,加上他仍未想起任何關於自身的情報,經過莉雅不著痕跡的試探並被判定為暫時沒有威脅後,米凱爾便在德˙波蒙家住下。
這項決定被發佈下來後,德˙波蒙家的僕人們(尤其是女僕)工作的幹勁瞬間提升了好幾倍,其中最大的原因來自米凱爾那無可挑剔的縹致容貌以及不分尊卑的溫柔舉止,雖說僕人的本分是伺候主人,但要是對方態度溫和、不以高高在上的傲慢回應自己,僕人自然會更心甘情願地服侍周到。
由於行動不便,米凱爾通常是移動到窗邊,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看著德˙波蒙姊弟倆的戶外活動,斜斜透進的光芒映照於隨意披散在背脊與胸膛的、閃耀著金砂色澤的髮絲上,在米凱爾身周勾勒出一圈美麗的光暈。
窗外,莉雅一身挺拔的騎士裝並手持長劍與他們的劍術老師──特拉戈裡──比試著,雖然米凱爾對於劍術沒有太多的認知,但他感覺得出來這兩人的劍術十分高明,捧著一本詩集坐在一旁的狄恩露出的崇敬目光更是應證了這個推論。
注視著三人和諧的互動,強烈的排外感襲卷而來,令米凱爾深刻意識到【自己不屬於這裡】的事實。
金色長睫輕輕斂下,在眼瞼處映上一片剪影,使得那雙湖水綠眼眸彷佛朦朧了起來。
雖然莉雅與狄恩的關心不曾落下,兩人也傾盡全力試圖協助米凱爾回想過去的片段,卻始終沒有見效…………猶如被隔絕在一面看不清的薄膜外。
──我究竟…………是誰?
*****
狄恩再度造訪時,後頭跟了兩名托著數本書籍的僕人,「米凱爾,你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頭上的紗布已經拆了。」位於後腦的傷口癒合後,米凱爾便將一頭長髮編成辮子垂在頸後,身體對於這個動作的熟悉度告訴米凱爾,他之前經常這麼做。
僕人們將書籍整齊地排列在一旁的書桌上。
「那真是太好了。」狄恩的語氣裡難掩喜悅,「這個髮型很適合你。」狄恩不得不再度感歎造物主對米凱爾的偏愛,除了賦予他俊秀的五官與挺拔的身軀外,那與生俱來的氣質更是為米凱爾增添了幾分神秘感。
休養數日,已能依靠自身力量進行移動的米凱爾緩緩走至桌邊,拿起其中一本於手中端詳,「原來你帶了詩集過來。」
「我想說你一個人在房間裡會不會無聊……我多管閒事了嗎?」狄恩有些尷尬地抓了抓後腦勺的髮絲。
米凱爾朝狄恩安撫性地一笑,因光影變化而閃爍微光的耳飾隱沒于燦金髮絲間,他接著道:「你很喜歡詩集?」
「是的。」
「嗯……那麼你特別喜歡哪位詩人?」米凱爾拉開桌邊的椅子緩緩落座,儼然是接續這個話題的樣子,狄恩見狀也跟著在米凱爾對面坐下。
狄恩興致高昂地問:「米凱爾對詩人也有研究嗎?」
「我在想的是…………或許你可以為我介紹幾個出眾的人物。」右眼輕眨,米凱爾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兩人的談話直至窗外被墨色渲染開來,在莉雅派來的僕人對於享用晚餐的催促下才意猶未盡地結束。
*****
由於米凱爾是傷患,三餐皆在臥室進食,狄恩只好起身離去,令米凱爾意外的是,狄恩竟於夜宵時間再度前來。
「米凱爾,你醒著嗎?」
只著睡衣的米凱爾自沙發上望過去,揶揄一笑,「怎麼,想要繼續下午的內容嗎?」
「不是的……就是、想好好謝謝你,但是又覺得很晚了,不過發現你還沒熄燈所以就…………」
「哈哈,不要緊的!和你聊天我覺得很愉快,感覺我是第一次和人聊文學聊得這麼深入,而且獲益良多。」
狄恩在米凱爾身旁的沙發入座,「我也是!因為父親的領域不在這一塊,姊姊也很忙碌,所以沒什麼人能夠聽我分享這些……」言及于此,狄恩的語氣裡捎上了幾分落寞,然而狄恩又激動地補充道:「但姊姊還是很照顧我的!她是個很好的姊姊!!」
米凱爾先是為狄恩的態度驚訝,愣神過後這麼問:「你姊姊確實總是非常繁忙的樣子,但感覺不像是忙於參加社交場合?」貴族間的大小姐們也只有這個緣由才會邁出家宅。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但姊姊肯定是在做偉大的事情!」
「聽起來你對你姊姊的評價真的很高,而且很崇拜她?」指尖於書脊摩娑,斂下的長睫掩蓋了瞳眸深處翻湧不斷的幽暗之色。
「是的,姊姊能說得上是個完美之人,幾乎樣樣精通,我從未看過姊姊輸給任何人。」狄恩語氣堅定地說著。
「…………真是令人羡慕。」
「咦?!」
狄恩訝異地看著突然消沉下來的米凱爾,「擁有珍惜彼此並引以為傲的家人……是這個世上最幸運的事情了吧。
「而我的家人又在哪裡呢?」米凱爾緩緩向後倒去,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垂眸思索著,「有時候我不禁這麼想──米凱爾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為何經過這麼久都沒有人來找他?」
狄恩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此他選擇傾聽。
「也或許……其實我根本就是個人人唾棄的敗類,沒有人願意我的回歸…………要不然……怎麼會…………」
垂於身側的右手覆上一層暖人的溫度,令米凱爾不禁睜眼朝右側望去,映入眼簾的是狄恩掩不住憂慮的神情,「米凱爾,我認為你是個很好、很溫柔的人!」他用描述自己的姊姊時別無二致的誠摯語氣說著。
──你又怎麼知道?
米凱爾將這句質問留在心裡。
「謝謝你,狄恩。」
狄恩聞言露出了松一口氣的表情,「我說的話全發自肺腑,米凱爾,你應該更有自信點!」語畢,狄恩拍了拍米凱爾的肩膀,後者的手指瞬間緊繃,前者則是毫無所覺。
在狄恩離開前,米凱爾這麼說了句:「我也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狄恩。」當對方欣慰的笑容消失在門板後方,米凱爾臉上的溫度倏地煙消雲散,彷佛方才從未有人來訪,那場交心的談話不曾存在過般。
「不要信任我,狄恩。」低語呢喃消散於寂靜的房間中。
──不要信任一個對你有所隱瞞,就為了不被當作異類驅趕出門的我…………
每在夜深人靜時,米凱爾總是坐在書桌旁沉思,試圖回憶自己的身分、家人、朋友或是任何認識之人,但都像有只大手刻意將他阻擋在外,就像面對一個緊密的寶盒卻沒有開鎖工具般無可奈何。
但讓米凱爾驚慌的是,夜晚的到來並沒有賦予他用已回復白日疲憊的睡意,然而失去了夢境的他卻也不會因此累積倦怠。
──猶如他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睡眠的資格。
這樣的自己真的是人類嗎?還是……怪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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