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地磚鋪著鑲了金線的暗紅地毯,兩側牆面則是貼著繪上藤蔓線條的暗色壁紙,伸向黑暗盡頭的長廊猶如婦人分娩時擠壓嬰兒的通道。
米凱爾手持燭臺站在一幅幅畫像前,手中的火光輕輕躍動,映出他那面無表情的俊秀臉龐。
像這樣注視歷屆家主的畫像是米凱爾的小習性,作為癲狂的拉菲卡的一份子,沒有人比米凱爾還要曉得自己血管裡流竄的液體代表什麼,根植於血緣的那股躁動時時刻刻地在腦中叫囂,如果沒有取得讓自己獲得寧靜的手段,米凱爾或許會就此發瘋吧。
而米凱爾的方式便是像這樣凝視先祖的畫像,這個行為能使米凱爾產生自己並非孤身一人的感覺,這個感受讓米凱爾得以保持平靜,將破壞衝動壓抑在靈魂深處。
一道腳步聲由遠而近。
身穿一襲墨綠色禮服的貴婦人自走廊的另一端走了過來,一頭蜜糖色的髮絲以鐫有碎花的銀飾輕輕挽起,耳垂則掛著一對祖母綠寶石耳環,與她那雙翠綠瞳眸相得益彰,走動間盡顯出雍容優雅的儀態。
然而當她看到站在眼前的米凱爾時,美麗的秀眉微微蹙起,接著加快腳步從米凱爾背後通過,甚至在靠近米凱爾的瞬間緊閉雙眸並偏過頭來。
對此米凱爾的反應是淺淺一笑,斂下的雙眼暗了暗,在婦人通過時忍不住開口:「母親。」
這兩個字換來的是婦人飽含著訝異與憤怒的一句──「閉嘴、怪物!」翠綠映入一張扭曲的面容,隨後是面容的主人轉身離去的背影。
…………老爺鐘沉悶的走動聲回蕩在宅邸中,蓋過了那聲低啞的輕笑。
*****
今天是杜蘭出差回來的日子,米凱爾早早來到墓室,馬克西米利安已經在酒吧站好位置了,米凱爾只要把人帶過去就好。
基於米凱爾執行任務的風格需要,和同事打好關係是必須的,因此米凱爾總會和杜蘭及馬克西米利安去酒吧增進夥伴情誼,最開始米凱爾十分配合,應付完杜蘭的「之前做什麼工作?」或「平常的娛樂是什麼?」之類的問題,又拚了幾回酒量,接著聽馬克西米利安分享一些任務經歷後,米凱爾便與兩人熟絡起來。
機密局畢竟是直屬于國王的組織,杜蘭與馬克西米利安豈會料到米凱爾的回答都是杜撰的呢?
還未看見杜蘭的身影,他的嗓音就先穿過幽暗的空間被米凱爾所捕捉,「妳能喜歡就太好了,莉雅。」
米凱爾慢悠悠地靠近光源,黑色的身影落入杜蘭的灰藍色瞳膜時,前者已經掛上一貫的溫和淺笑。
「來得正好!米凱爾,這是給你的禮物。」杜蘭朝米凱爾拋出一個物體,米凱爾眼明手快地接住了它,聽見前者的說明後明顯一愣,怔怔地注視著手中的物品。
直至其他人都覺得不對時,米凱爾這才開口道:「……謝、謝謝你。」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不,我只是有點意外。」米凱爾握緊手中的包裝盒,神情顯得有些茫然。
這是米凱爾第一次從他人手中收到【禮物】這種東西…………這麼說或許有些誇張了,生日或特殊節日時米凱爾確實也收過贈禮,但這種既不是為了形式、也不是為了收攏他,而是出於真心為他著想所贈的物品,這份單純的心意是米凱爾從未體會過的,因此他才陷入短暫的失神。
見狀,一旁的莉雅不由得輕笑出聲,並道:「米凱爾莫非是第一次收到友人贈與的禮物?」
「不會吧?」杜蘭跟著笑了起來,「這樣也太淒慘了。」他拍拍米凱爾的肩膀,「今後你得習慣這類事情喔。」
米凱爾回以一抹羞赧的笑容。
兩人在莉雅的目送下離開墓室,在人聲鼎沸的酒館裡找到馬克西米利安的身影,酒館裡的空氣參雜著劣質的酒氣和男性的汗臭味,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不過只要坐下來喝一杯啤酒,那些惱人的東西便會自動消失。
杜蘭和米凱爾就是這麼做的,而馬克西米利安對杜蘭說句歡迎歸來後,也從對方手中拿到一份伴手禮。
米凱爾拆起自己那份的包裝──躺在盒子裡的是一把匕首,銳利的刀鋒在油燈光芒照耀下流竄冷冽的白光,刀柄烙了藤蔓狀的裝飾,尾端則鑲著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翡翠寶石。
「如何?」在杜蘭的注視下拿起匕首翻來覆去,米凱爾的嘴角挑起一彎象徵滿意的弧度。
「是個不錯的傢夥。」
「那就善用它吧!」杜蘭哈哈大笑,接著又灌了幾口啤酒。
米凱爾加入機密局明面上的第一個任務是調查兒童失蹤案,那時他用匕首敲暈敵人的畫面被三人看在眼裡,於是對他有了【溫和慈悲之人】的印象。
為此杜蘭和馬克西米利安曾開導過米凱爾,得知米凱爾是怕自己不小心殺人,不免對他進行思想指導,像是「我們在做的事情全是為了法蘭西,陛下和主都會原諒你的。」及「只要不傷到要害,人是不會那麼容易死的。」,米凱爾才靦腆地點點頭。
一旁看見匕首的馬克西利安以溫潤的嗓音道:「杜蘭贈送比首的理由應該是想給你一個好兆頭,除了代表支持與鼓勵外,更期許你今後能圓滿完成任務。」
「別明講出來啊,情調都沒了。」杜蘭聳聳肩膀抱怨似地說著。
聽完馬克西米利安的解釋,米凱爾綠眸微彎,「既然都被賦予厚望了,看來我不努力點是不行的。」
「那是!」杜蘭大力地點頭,許是酒勁上頭,雙頰通紅的他開玩笑般地說:「原本還想說加入有一段時間了卻最近才現身的你是個難搞的傢夥,不過現在嘛……哼哼、叫聲前輩來聽聽?」
而米凱爾也不惱,笑盈盈地回了句:「前輩好,往後還請多擔待啦。」
「也就是說捅出簍子就全推給杜蘭了。」馬克西米利安難得地跟著調侃。
「欸等等!這我可沒答應啊!」
三人的談笑聲淹沒在吵雜的人聲中。
這場聚會最終是在馬克西米利安舉手投降說自己再也喝不下而宣告結束,揮別兩人的米凱爾握著手裡的匕首,卸下和氣的笑臉,面無表情地輕歎一口氣,轉身離開,束成長辮的金砂色髮絲在空中劃出一道俐落的弧度。
拉菲卡家宅有著伯爵宅邸的規格,僕人簡而精,幾乎都是死士,除非主人允許否則絕不會開口,因此整棟房子靜悄悄的,鋪在每一片地磚上的昂貴毛毯更是吸收了所有的腳步聲。
宅邸裡人盡皆知米凱爾不受家主與夫人的待見,但僕人不會缺心眼地怠慢米凱爾,怎麼說米凱爾都是一位拉菲卡,代代堆疊起的讓人生不如死的手段足以瓦解人的心智。
回到自己房間的米凱爾將比首放在蘋果木亮漆置物櫃上,坐在包裹著墨綠絨布的椅子上,米凱爾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那把套在皮質刀鞘裡的匕首,如果米凱爾的大哥與小弟看到現在的他,必會對米凱爾眼下的嚴肅神情感到訝異。
對於知情人來說,米凱爾沒心沒肺、喜怒無常的形象太深得人心,即使是算計人的時候也一副風淡雲輕的樣子,就像任何事物──除了家主之位──都無法使他上心,捉摸不了他的喜好,米凱爾是個沒有原則的人,連自己訂下的規矩都能打破,這正是他的兄弟畏懼他的主因之一。
但此刻的米凱爾卻猶如自深海淵底浮出海面般,沾染上世界的顏色,彷佛死神揮動鐮刀前的遲疑,在那層幽暗中流淌出一縷人性的氣息。
米凱爾在思索的是今天第二個初次面臨的情況,他感覺自己再這樣下去會與機密局的成員們建立名為【情感】的羈絆,即便米凱爾不覺得自己是個會心軟的人,但可能性並非為零,雖然拉菲卡無異於野獸,不過他們也不是只顧著撕咬獵物的蠢貨,從拉菲卡懂得保留王室的機密檔為底牌看來,他們知道人類在意什麼、忌憚什麼,而這得基於換位思考始能產生此認知。
能夠進行換位思考同時代表拉菲卡絕非未開化的野蠻人,他們擁有邏輯思考的能力,能夠做出獨立判斷,更存在人性的面向,而人性自然包含情感。
米凱爾無疑是自私自利的人,然則要是對任務物件產生情感連結,肯定不利於米凱爾的行動,凡事只要牽扯上人類的情感就會變得複雜起來,如同被上了一層枷鎖窒礙難行。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米凱爾的一雙綠眸微沉,在他的想法中自己是拉菲卡,是法蘭西國王的狼,職責是剷除飼主的敵人,即便是親人也不例外,縱使米凱爾上一世曾被叔叔諷刺說他會對同伴仁慈,米凱爾最後仍殺了自己的叔叔。
這一世的米凱爾在奪位的道路上超出兄弟一大截,但他不打算做出任何可能改變走向的舉動,切頓斯背後有母親,卡雷諾背後有父親,米凱爾對任何一方下手都有著被那人的靠山盯上的危險,兄弟倆也曾聯手對付過米凱爾,米凱爾則是借著叔叔的力量及本人的能耐度過一次次險境。
米凱爾沒有來自父母的幫助,卻有人脈極廣的叔叔的輔佐,加上自己足夠警覺,並能夠果斷地做出決定,不放過任何能達成目的的線索,成功坐上拉菲卡家主之位不是沒有理由。
對於生來就是拉菲卡的米凱爾來說,性格上的缺陷是他榮譽的勳章,淩虐人類的肉體是他無法抹滅的本能,血液裡的癲狂因數只會不斷運轉,絕不因淩遲物件的不同產生差別待遇。
米凱爾知道被情感所影響以致失去引以為傲的獠牙還不如自裁,狼必須一直是狼,拉菲卡的生存方式永遠不會改變。
…………縱使種子已然被甘霖所灌溉,但現在的米凱爾並未察覺它的存在。
──那麼、就將這個過程裡交織出的,那些開心的情緒及愉快的回憶當作是工作中的休憩吧。
想通之後米凱爾放鬆身子靠在椅背上,側首仰望落地窗外的新月,一雙隱沒于金髮間的紅榴色耳墜晃了晃。
要是在未來的某一天,路易要求米凱爾殺死機密局中的任一人,米凱爾也不會遲疑半分。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