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具人形皮包骨的移動架子,正在拉扯搖搖欲墜的軀體,往大樓之端而去。她是人類,現在卻難再以人類這身分自居,就如那種人們曾經在電影小說裡演到爛的體材角色——喪屍。但是她並没有攻擊性,不會去咬人,而且她也做不到,她已喪失了大部分人體能力,又或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找不到可攻擊的對象。
花費不少時間,終於走完一層樓梯,她背倚著石牆,稍稍休息,身上冒出的灰白霧氣更濃了一些,跟隨她有序的氣喘聲,緩急呼應。兩片乾裂的嘴唇一開一合之間,難以察見那幾近全數剝落的牙齒,只餘一兩顆懸掛著。呯!呯!有聲音傳出,她轉頭往旁邊的單位看,略過已不知去向的大門,發現一顆跳動的籃球,蹦到一團煙霧中去,過一會又跳出來,打到大廳墻上,再彈回,一直循環播放。是另一具,仔細看能發現是坐著的,可是看不清容貌。想到這裡,女架子不禁發出哧哧聲笑了一下,心想,看没看到臉還有什麼意義,誰不是鬼模鬼樣的。而事實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容顏如何了,已經連感慨從前美貌的念頭都消失了,但她還是為自己仍能笑這個舉動,覺得一陣欣慰。隨後,又本能地踏上了上一層的樓梯。
這一層似乎發生過火災,各處都有被燒焦的痕跡。她挪到一間屋裡,在一張被燻黑的藤椅上坐下,緩過一口氣後,才觀察周圍環境,發現這間屋子並没燒得太嚴重。前方地上有一張照片,是一張全家福,相框破碎散落。嗯,原來是個五口之家,五張愉快的笑臉,爸爸、媽媽、哥哥、弟弟還有妹……想彎身拾起照片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注意到這布滿色斑如枯柴般的手掌,女架子顫顫地縮回了手,心裡明白,有些東西不是自己該去觸碰的。可幸的是她並不感到失落傷感,長久以來練成的麻木保護了她。一幅掛在墻上的畫把她吸引過去,這幅油畫出奇地保存得很完整,只是蒙了一層灰塵而已,畫中的田園景色有斑斕的色彩,女架子看得眼前一亮,慢慢入了神。旁邊關閉的窗口,有冷風輕輕拍打,發出的聲響也分散不了她的專注,窗外灰濛濛的景致和一邊的田園油畫形成一種幻想與現實交錯的感覺。女架子用手輕撫油畫,閉上眼睛感受其筆觸的凹凸,憶起過往自己作畫的一段時期……
「Na…na!Na!Na…na…na!Na……I‘ll wait for you……」手機在播放著音樂,一對情侶在旁談笑風生。兩人很年輕,才剛剛畢業出來社會工作,他們在職場相識相戀。
時當正午,藍藍天掛了朵朵白雲,天清氣朗。遍地擴建的高樓大廈,是屬於都市的森林,但是卻不存在一絲林木清幽,新鮮空氣也被隔斷在千里之外。喧囂城市困住人群,擁擠中充斥機械廢氣和種種噪音,忙碌的人群仍保有與生俱來的豐富情感,這裡有歡笑、嘻鬧、憤恨、磨擦、憐憫、後悔……數不盡的情緒在大氣中無限發散。
男生呼出一口氣,一團淡淡白煙冒出,一會兒就消散了。他胸口倚著欄杆,手指輕彈,抖落一節煙草的餘灰。此刻,他俯瞰大樓之下狹窄的街道,蠕動的人群在他眼中什麼也不是,他眯著眼,有些走神。
「喂,我好似有啲眼瞓。」男生對背後的女生說。
「咦?我哋上咗嚟冇幾耐喎,做乜今日咁眼瞓?」
「唔知啵。」
女生正在悠閒的畫畫,畫的是遠處模糊的海岸線景色,那是離她很遙遠的地方。自從發現這商廈的天台可偷溜上來後,這兩位職人就習慣在午餐之後,到這裡放鬆休憩。此處的高度能稍微為他們帶去風的自由,能夠飽覽大遍都市景觀,也没人打擾,算是一對小情侶甜蜜相處的秘密空間。經過一段日子,甜言蜜語不夠用了,她就想到可以在這高處作畫,於是重拾了求學期曾學過的油畫,畢竟景色還是有的。男生也很樂意在旁相伴,聊聊天,聽聽音樂,偶爾點起香煙,也只有在這個位置,他才能舒心的抽著煙。因為女生不喜歡煙味,也反對他這個踐踏健康的行為,只是心裡某處覺得職場男性抽煙可能無可避免,加上對方給出的諸多藉口,在這方面她態度就不太強硬了,而且男生也答應除了這裡,兩人相處時不會抽煙,所道是——愛很大,要包容。
午後的這個短暫時光,是他們在上班的日子中一段美好的停留記憶,哪怕當時的他們渾然不覺。
遠方拉長的海岸線,模糊地隔開了城市和海,海平面上閃爍的浪濤歷歷在目,像在傳遞訊號一般,一艘渡輪駛過,又劃出了更大的白波浪。
「咁不如落去啦,我聽日繼續畫。」
「嗯,都好。」男生弄熄煙頭,去幫女生收拾畫架,還趁勢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喂!個口咁臭走嚟舓我。」
「哈哈,唔緊要啦,一啖啫,走啦。」兩人又牽起手回去了。
身後的天空漸漸黯淡下來,不是尋常的陰天,也不是準備下雨,是突如其來的異象。在此際初夏的這一天,一切都開始走樣,一陣鋪天蓋地的悸動已悄然住進人心。
第二章
日全蝕,毫無徵兆的襲來,而且出現在世界各地,是前所未有的異象。氣象部没有頭緒,天文台也没有報導。雖後知後覺,但加緊觀測還是能掌握其來龍去脈的,然而這次,這一次,最真實存在也是人類最篤信的科學没有給出解釋,外太空似乎一切如常。什麼東西遮蔽了太陽?為何黑暗籠罩全球?隨後的各種猜想好像都不能讓人滿意,只知道這天象持續了十二個小時,陽光才再次出現。而在那半日無光時間裡,在這不相符的季節,人們都莫名地感覺到一股異樣的冰冷。不平靜過後,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人們又恢復過來,但那時没有人了解到屬於夏天的溫度已經不會再臨。
呀!呀!女架子怪叫起來,一手拿下墻上的油畫,猛地甩到地上,發狂似的東倒西歪地出了屋子。走廊另一頭傳來開門聲,另一具瘦弱的骷髏人走了出來,在如此沮喪氣氛籠罩的世界裡,他踏出的步伐雖無力量,卻隱約體現出一種罕有的活力,有些人體迴光的感覺。男架子在樓梯口處,低頭盯著癱坐在地的女架子,看著對方恐懼萎縮的模樣,心中頓起一股熱流,他想起自己的女兒。
不準哭!再哭連你也打了!在這種時候想起的偏偏是自己威嚇女兒的咆哮,當然還有被虐打的老婆的哀求聲,聲聲入耳,纏繞在腦中,譜成一曲交響樂。他懷著悔疚的心情,掙扎著俯身去抱住女架子,無數聲想衝口而出的對不起,都被壓了下去,心裡清楚明白,無論做什麼都是徒勞,只剩痛苦。過去種下了業,没有及時贖罪補救,就變成一輩子的傷口,要用餘生去承受那份痛楚。
但是,男架子在今天終於再也承受不了,他已經決定到外面找個地方了結生命。兩具陌生骷髏抱成一塊,各有所感的顫抖著,此情此景不知又有多少相同的一幕在別處發生,人類世界似乎已經淪陷。
「已經第97日,天氣都冇變過。」
「日日都係陰天,搞乜鬼!」
「冇喇!玩完啦!哈哈!」
「迎接世界末日!奉獻你們的肉身!加入末世黨!前往新世界!……」
「喂,你個頭好似出煙喎?」
「哈?你講咩呀?」
「……」
最先發生的異象,大概是在動物身上。那是「日全蝕」後的第12天。有人發現寵物貓狗變得不再親近主人,甚至刻意保持一段距離,而且看主人的樣子變得奇怪。很快就發現其他動物也有類似情況。牠們並不是出於懼怕,只是耐人尋味的靜靜注視著人群。過了差不多100天,人類社群中已經看不到任何一隻動物,牠們全都遠離人類。
到107天,白日天黑的現象再次發生。不同的是,這次之後,天空中再也看不見太陽。
全球氣溫又下降一些,掠刮的風平添一股陰冷。末日論的聲音越趨熱烈,人們主要分為樂觀積極派和怨懟憤然的悲觀派。前者會探究向地下藏身的可行性或堅持從科學方面著手研究;後者有咒罵政府無能的,有以環保論調,討伐全人類過去破壞自然環境罪行的,也有終日躲藏家中只顧祈禱的一群。另外還有一些藉此世道,宣揚救世甚至永生的新興宗教團體,他們出現在世界各地。之中也許好壞參半,如果能予人一種精神層面的信仰寄託,激發生存的希望和一份安心,那也無可口非;但反之,當中會有一些以此為幌子招搖,實則斂之財色的人。人類各式各樣的情感依然肆意揮霍,只是顯露的嘴臉,已經越發扭曲。
150天,各地傳出有人「蒸發」的消息,進一步確認,並不是指人無故消失,而是人體冒出煙霧,進而變得虛弱。這種前所未有的人體異動,以及環球氣象變化,科學和醫學界至今始終没有給出解答。
昏暗淒冷的昔日繁華街道,頹敗得很露骨,這裡找不到一絲朝氣。廢置的商店有破壞後的痕跡,車道上塞滿四輪廢鐡,冷巷暗角充斥腐臭氣味,胡亂堆積的垃圾有屍骸混雜其中。不間斷的冷風刮得活躍,催促著偶爾可見的一兩具虛弱軀體緩緩前進,一步步走向死亡。看不出是一日中的哪個時分,一幢漆黑大樓內,上演著尋常的慘淡情節——混雜了墮入回憶的憂懼,以及分崩離析的肉身。
女架子撇過一眼那背影,那一身西裝突兀的清潔整齊,只是內裡已榨乾的身板已撐不起其應有的姿態。雙方無言,一個陌生的擁抱,生成無形的力量,似乎贈予了多走幾步的勇氣。聽著他小心翼翼走下樓梯的腳步聲,女架子没有猜測對方的目的地,料想又是一個被壓垮的靈魂,算了,他走他的,我走我的。撥開掩臉長髮,她又繼續往上走。
「哇,呢幅畫我鍾意,個海畫得好靚!」
……
「唔使擔心喎,就算真係世界末日,咳咳……我哋都要開心咁過。」
……
……
呼、呼。好累。女架子雙手撐著墻壁,低下頭一口一口喘著大氣。累了,真的很累了,親愛的。她甩了甩頭,理清思緒,發現墻上的大片塗鴉。畫中是一個長著一臉大鬍子的男人騎在一隻鹿上面,手上拿了一桿獵槍,叼著一個煙斗,身後還有一個雪人。圖的底下還有噴漆畫出的風格字型,寫著「SIBERIA」。西伯利亞?對於自己所在的南方城市,這幢不起眼的樓房中的一面走廊墻上,有一幅描繪極北之地的畫,女架子莫名有種新鮮感。她還想到那個地方現在是否還有人生存著,還有這股異樣的冷流是否也入侵了西伯利亞,而所有的動物們現在又怎樣了?
「日全蝕」後,第147天。那對情侶從餐廳出來,飽腹過後,男生點起香煙,望著灰色的天空,自顧自吞雲吐霧。
「冇喇,最後一支。」男生被女生拍了拍手臂,於是回應說。
「咁我去買,你有冇咩要順便買埋?」
「冇。喂,等陣!」男生把走了幾步的她叫住。
「咪鬼買啦,女仔人家食煙幾唔好睇。」
女生盯著他沉默了一下。
「你食得點解我唔食得?你當初肯戒,我都唔會食啦!成日應承咗話戒又再食返!哼。」
「唉,唔好嬲。算喇,我去買,你喺度等我。」男生摸摸她的頭,轉身往便利商店去。
女生有點洩氣,掏出手機隨意看了看新聞。又是一些集中於怪異氣候的報導,以及危言聳聽的猜測,科學家還是没有正式出來為各種現象正名,反倒有動物學家陸續站出來警告這是一次全球性的重大危機,呼籲群眾要有心理準備,但人們大部分的反應相反,恰恰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恐慌。
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在女生看來好像一切都還好,她向對面馬路望去,注意到兩個在商場外排隊的老人,咦?是不是有什麼燒著了?怎麼好像有煙從衣服裡冒出?覺得很有趣的她,打算過馬路去看清楚。突然一聲巨響,從附近街道傳來,隨之尖叫聲四起。大概是有交通意外發生,一些聞音群眾急步而去,女生往那個方向看了看,不自覺深吸一口氣,也向事發處走了過去。
男生倒在馬路上,肇事司機在旁打電話報警。圍觀人眾嚷嚷,女生卻聽不到半點聲音,她跪在男生身邊,握住他的手,嘶啞的擠出一絲絲呼聲,她感覺自己身在水底,被人從後掐著脖子。
一晚過去,不見太陽升起。醫院門外,兩列病弱柏樹對邊排開,女生從中步出,急救車的嗡鳴聲仍在耳中迴盪,思緒緩滯。陰風撲面而來,人卻似在暴曬的沙漠行走,她並没發現這種虛脫狀態,走著走著,也不清楚走到哪個方向,突然停下來,抬起手了。手中握了一包香煙,那是在男生口袋掏來的,包裝紙還没拆下。
一吸一呼,眼淚這一刻才終於流下。白煙朦朧雙眼,男生竟出現在眼前,他微微一笑,女生一時不知所措,順手把半支香煙往前一递,情人卻湮沒在星火,消散不見。
墻上布滿亂字,種種咒罵的句子,一層掩一層,密密麻麻,散發怨念絕望。女架子雙手抓爬墻壁,身體越來越輕,腳步卻越來越沉重,一級一級,又登上另一層樓。
緩和氣息的同時,也嗅著周圍的死亡味道。這一層的空氣更加冰冷,肆意流竄的風在女架子身邊打轉,她感覺聽到了風鈴的聲音,順著鈴聲而去,她走到了一處住所的陽台。樓外的荒涼和昏暗,好像在靜靜等待著一具又一具倒下的軀體,名為時間的殺手,正在加速它的工作,任你求饒、祈禱、悔悟……都動搖不了那份專業,冷血而慎密。眺望對面高樓,又是一個墜落的影子,摔得很安靜,就那麼悄悄的,又結束了一個生命。女架子眼睜睜的看著這景象,差不多了吧,這就是末日了,人類的末日。她轉身躲回屋內,風吹得她渾身刺痛,皮膚都快裂開了。清脆的風鈴聲又響起,她捂住雙耳,搖晃著腦袋,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在她身後,陽台那裡吊掛的是兩具屍體,兩人還兩手相牽,看來是約定好的。他們隨風擺動的姿態,惡趣味一點說,就像放大的晴天娃娃。那裡並没有什麼風鈴。
回憶是毒藥,也是解藥,更是一時的止痛藥。迷迷糊糊的,她又回到了過去。
嗯?多好聽的鋼琴聲,我轉過頭去,看見一個男孩在彈,那是多麼熟悉的臉孔。然後聽到一陣笑聲,客廳的另一邊,一對父子玩耍得興起,他倆在抛接著籃球。我想呼喊他們,卻發現自己話也說不清楚,只是咦咦呀呀叫著。媽媽從廚房跳了出來,對爸爸嚷嚷了幾句,望著我笑了笑,我也不自覺的笑了。我胡亂的揮動雙手,才發現自己手上的蠟筆,地上散落的畫紙還塗滿了各種不同的色彩。我開心的趴到地上,舞動起蠟筆,塗抹了一個大大的太陽公公,還給他畫了一個笑臉。可是當我轉身想炫耀這幅傑作時,他們全都不見了,我馬上嚎淘大哭,一直哭到自己被一雙溫暖的手臂抱住。
我不禁更用力的回抱,把頭埋在她肩上,哭得更厲害了。她溫柔的拍著我的背,輕聲安慰我,過了好一會,我才看清自己的媽媽。思緒一下子閃了過來,和父親大吵一架的我,從家裡跑了出來,母親因為擔心追上了我。事源為何竟然記不起來,只知道心中怒極而悲,衝動之下說出一些傷害父親的話,印象中那也是第一次被父親這般痛駡。媽媽在旁不敢多插嘴,然而看著我們兩個激烈的角力,她可是當中最傷心的一位。她勸我要冷靜想想,告訴我爸爸的難處,希望我們可以互相原諒。這是一個幸福的家,我是家裡最小的女兒,自幼就備受呵護,哥哥們和我相處得很歡樂,我愛我的父母,我也知道他們給予的愛更是強烈。人人都曾犯錯,有些錯卻無法挽回。那天鬧得很僵,我忍痛跟母親作別,決定到朋友家裡暫住一段日子,讓時間給這段父女關係作個緩和。但是,機緣巧合之下,這次緩和卻變成了終止符,一場大火,帶走了家人,灼透我的靈魂。
第三章
「叔叔,我打算搬出去住。多謝你照顧我。」
「哦,好。」
那之後,我也不清楚是如何熬過來的。父親的弟弟收留了我,對於他,我幾乎一無所知。他性格獨來獨往,除了父親,幾乎没和其他親人保有聯繫,他說父親經常在談話中提起我,特別是在我離家出走那段時間,除了從母親口中,我聽到了更多關於父親的另一面,父親希望叔叔和我可以有更多接觸。在家人去世後,叔叔很快就提出讓我到他家裡住下,起碼要等到我大學畢業,能自己維生,才放心我搬走。
叔叔没有伴侶,經濟條件不錯,每日早出晚歸,而且常常也不回家。我只知道他在一家科研機構擔當研究工作,實際內容並不清楚,他也没有提起過。我們之間相處得很自然,卻又傾於平淡,也許在事故的陰霾之下,我變得不比從前開朗,叔叔也盡量不去干擾我,我們就各自忙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在我念大學期間,雖然主修的是經濟學,但我更熱衷於美術,除了上學,大部分時間都關在叔叔家裡畫畫,幾乎避開了所有的社交活動。畫的內容主要以風景為主,我不敢下筆畫一幅人像,那會讓我馬上想起家人,就算腦中一瞬間閃過父親的臉,握住畫筆的手便會抖得厲害。我把那段記憶深深打進了心中隱藏的一角,就讓它似未存在過,若無其事的裝扮成小丑,逗自己開心。然而那黑掉的一角,總有一天,在機緣巧合下,會被敲開,入侵我的血液,走遍全身,把我灌醒。在那個時刻來臨之前,我堅持關閉自己,沉浸在油畫的繽紛之中,那裡有田野、山川、落日、高塔、小橋、冰川、森林……春夏秋冬,任人遨遊,只有我在裡邊,享受無拘無束的自由。
某一天,上完課後,回到家中休息時,發現四周墻上掛了好幾幅我的畫,全都用精緻的畫框裱起來了。桌上留的一張小紙條寫到,「希望你唔好介意。」在那一晚,我哭了好久,打從心底覺得這不是自己應該擁有的感動。也是在當時,我才知道叔叔有留意我的畫,一直以來我都認為他照顧我,只是出於責任,讓自己對父親有個交代,並没有真正關心過我。然而他並不是漠不關心,只是没有以我期望的方式表逹出來,叔叔的內心世界,我又何曾去了解過,想到這讓我感到羞愧。叔叔這次出其不意的闖入,讓我們變得比較親近,只要他在家,我便拉著他談論自己的作品,有時他會露出難得的笑容,對於有人欣賞,我感到十分滿足。另一方面,哪怕畫得起勁,我還是堅持讓學習保持在可以安全畢業的程度,但是問題漸漸出現,我會突然感到寂寞,就算校園裡人來人往,我卻像跳到別的時空,呼吸著不一樣的空氣,似乎無法再融入到人群中去。
距離畢業的日子近了,每當完課的時間較早,我會選擇到校內的圖書室溫習,有些抗拒回到家裡獨自一人。我從背包拿出一本叔叔放在家裡的書,書名叫作《呼吸未來》,好像是有關人類與自然之間的學術類闡述。這本書很厚,有長久翻閱的老舊痕跡,我翻開目錄,慢慢看下去。裡面圖文並茂,很多頁子都填滿了注釋和一些化學式,行外人看來是百般無趣,我也只能夠看懂一部分。內容談到自然資源,甚至延伸至植物特性,連光合作用都有提到;再到人類科技應用的覆蓋面,從太空站談到資源的再生科技;還有講解人體結構部分的文字,用了比較大的篇幅去說明血液和大腦,旁邊也是寫了很多筆記,圈起、劃定的字句多不勝數,一些留白處多的地方還畫了圖像。看久了讓我有點頭昏眼花,而且因為是跳頁的略讀,其中肯定還寫了很多其它的內容,但是我已經没有心思去深究了。
我合上書,打算趴著手臂休息一下,肩膀被一根手指叩了叩。轉過頭,發現是一個容貌清秀的男生,他笑著指了指桌上的書。
「Hello,你睇緊咩書呀?」
「參考書。」我有些心神不定,好像空氣停頓了很久,才胡說出三個字。
「Really?呢個書名,點解我冇乜印象?係講關於未來經濟?」
看了看他一臉興趣頗濃的樣子,我才突然想起,好像在幾節課堂中見過這個人。心中馬上覺得很不好意思,感覺臉都紅了,快速收拾完東西,輕輕丟下一句抱歉,就走遠了。
眨眼就接近年末了,天氣只能說才到初冬,是很舒適的畢業季節。拿到證書後,我第一時間就拍了照發給叔叔過目,並且告訴他晚上早點回來,由我掌廚做大餐,不久他就回了一個笑臉和豎起的大拇指。買好材料回到家中,我歡喜地準備大顯身手。在這之前我已經有不少做菜經驗,自從發現叔叔對我作畫的欣賞和支持,我便想到可以這樣回報他。畢竟他之前都在外就餐,能多吃吃家常菜也是好的,雖然他總說不必費心,叫我集中學業,但始終拗不過我,就算他没多少表露情感,我也知道他吃得開心,所以我很樂意偶爾親手下廚。
直到我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我依然和叔叔同住,彼此間相處已越見融洽,職場上遇到一些問題,我也會主動跟他討教。然後某一天,終於鼓起勇氣,跟這個短暫的家告別。因為遇到了他,他是一柄巨鎚,措不及防撞碎我的心鎖,以滿滿柔情擁住這小小心靈。
一個風和日麗的平常日午,一次員工聚餐,桌上交談熱烈,這是跨部門的一次計劃合作完成的慶功,他們同屬一家國際知名的廣告公司。數次舉杯後,一名部門高管繼續高談闊論,他贊揚各位同事在此次計劃中的付出,為公司掙得了後續的一系列廣告生意,團隊的出色表現亦加固了他們在公司的地位,讓未來仕途更加順風順水。這次廣告由籌備到拍攝全由他們一手包辦,是一條針對司機,關於交通安全的政府宣傳片。起因是之前發生的一宗嚴重交通事故,那是一輛大型巴士拐彎翻側,繼而滾下斜坡,引致50多名乘客,死亡數超半及多人重傷的慘劇,為警惕安全行車的重要性,運輸署有意發佈廣告。
「其實當日,我有去參與訪問嗰次意外中嘅巴士司機,佢出奇地只係輕傷,留院觀察。」酒意甚濃的高管慢慢道來,「不過對於資料搜集並冇太大幫助,醫生話佢神智清醒,但係我哋同佢對話,佢全程都係呆下呆下,似乎意外對佢嘅打激好大……」高管搖搖腦袋,把手中半滿的酒杯,湊到嘴邊,一口灌了下去,「佢應該同大部分乘客一樣,死咗去好啲。」
桌上十來位同事,同時沉默,動作都變得遲緩。高管感覺到氣氛不對,拍拍手示意大家別介意,提起筷子,讓眾人多吃點。
「我反對。」一位男同事接近吶喊出來,好像在法庭上聽到了天理難容的陷害證詞的一方律師。
「吓?你飽喇?」坐在他旁邊的同事嚇一跳,小聲問。在座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那位男生身上。
「人死不能復生,所以人生絕對唔可以尋死,更加唔可以批判他人去死。」男生顯得正氣凜然,卻稍微被刺向自己的目光弄得有些緊張,「Eerrr……我聽講非洲獵人可以連續追一隻獵物七、八個鐘。」
這下聽得耐人尋味,眾人看著男生倒了點酒,自顧自喝了下去,臉上滲出紅暈。高管率先笑了出來,自嘲剛剛的失言,吩咐各人也少喝一點,免得胡言亂語。餐桌的氣氛才再度恢復過來,談話聲此起彼落,你來我往。坐在另一邊,其中一位女同事,心海中浪潮翻湧,盯著剛才發言的男生,細味他說的話,怎麼也不能平靜下來。
第二天,下班時段,掃描著從公司大門出走的人群,女生終於等到了目標人物,她往前一步,向他招招手。
「你係?哦!琴日有份食飯個女仔!」
「係……好在你認得我,如果你唔趕時間,我有事想請教你。」
女生在市場推廣部擔任分析的工作,之前提到的廣告計劃,是她的部門和男生所屬的創意部共同的一次合作,然而兩人之間並没有直接的交流,辦公室的合作止於電腦上的文件往來,已是很足夠。那天慶功後,女生一直惦記著當時的對話,似乎她隱約尋求的答案能在男生身上找到線索,當晚她幾乎無法入眠,糾結了很久才決定跟男生見一面。
夕陽下,一雙拉伸的長短影子,並在一起來到附近一個公園。原來非洲獵人之所以不惜持續跑七、八個小時,是為了讓獵物累垮,這樣他們才能開心地把戰利品扛回部落,和族人分享。男生解釋得挺仔細,在很多情況下,特別是白天,野生動物的警覺性極高,因為獵人只是牠們其中一類敵人,牠們最怕面對的是各種肉食猛獸,而這當然也是獵人的最大威脅。當弓箭和獵槍無法派上用場的時候,賽跑就是獵人採取的最原始手段,比如和一隻羚鹿比拼耐力,從白天追到太陽下山,直到牠氣喘倒地,然後給予致命一擊。聽來簡單,但就是這種單純粗暴的狩獵方式,讓男生印象深刻。他們為了食物,為了在部落等待的人能裹腹,日復一日,都要去追尋獵物,在荒蕪地上,頭頂烈日,腳踏熱土,小心翼翼地奔跑、隱藏、觀察、聆聽以及直面死亡。這樣的生活,打造了他們一身精練的身軀和敏銳的直覺,男生強調,他只是單單從影片中看到非洲獵人的體格,就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種毅力,一種只為生存的堅持。女生很安靜地在旁聽著,男生看看她的臉,也不知道她是否感興趣。
「其實,個巴士司機,喺同事採訪之後,出院一段時間就自殺死咗。」
聽到這個消息,女生不禁捂住了嘴。男生說,那則自殺的新聞在當天的報紙只佔很小一格,但他還是很驚訝,昨天聚餐的同事好像只有自己知道這個消息。
「你反對自殺?唔應該尊重佢自己嘅選擇?」
男生點點頭,點起一根香煙。他已經表逹過了,而且是頂著上司的面,只是當時人多,他不想爭論。死亡是什麼呢?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男生對女生笑了,「如果你唔趕時間。」
女生跟在男生後面,一路上都没交談。他們在一家安老院的入口停下,男生回頭看一眼滿懷心事的她,就推開閘門往裡面走去。
踏進小院子,女生很快有種熟悉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造訪安老院,四周有幾個散落的老人,一個手持稻扇坐著乘涼,一個在繞著一棵樹踱圈,上下打量樹幹,眼裡没有一絲好奇,還有一個就站在不遠處盯著第二個老人,没什麼動靜。女生也不清楚這幾位老人有没有注意到自己,他們似乎不作出任何反應。同處一座院子,卻在之間隔了隱形的山壁,心中又浮現那股孤獨無助,這一刻她清晰記得這種感覺。身邊那幾具佝僂的身影,內心深處有否在吶喊,在哀求著某種東西?她好奇。
「喂,入嚟啦!介紹我朋友你識。」男生在門的另一邊招手呼喚。
男生帶她走進一處小房間,這裡還算明亮,窗台邊的幾株小盆栽在微弱陽光下,顯得很舒適。墻上掛有一些針織手工藝品,還有一張風景海報,畫的是一片雪原景色,小小空間,十分別緻。這對男女走到一位老婆婆身邊,她正坐在椅子上,看著一部手提電腦的螢幕,右手握住滑鼠,偶爾擺動。老婆婆轉過頭,雙方互相問候,她讓兩人坐在床上,跟男生寒暄了一會。
「婆婆,佢係我同事,係咪幾靚女呢?」
老人摘下眼鏡,眼睜睜看著女生的臉蛋,然後露出很滿意的笑容。女生卻表情生硬,顯得頗不自在,對男生的調侃有點抗拒。
「哈哈,你同我個孫女差唔多年紀。你地兩個都咁靚。」老婆婆站起身來,有點駝背,卻也矯健,邁開有力步履出了房間。
房間內突然剩下他倆,女生向男生白了一眼,男生裝作没看見。
男生解釋,他是因為一次工作拍攝的關係來到這裡,認識了這位老婆婆。老婆婆向他分享了很多生活點滴,雙方交流讓他對生命有了另一層體會,而他也發現婆婆樂於貼近社會脈搏和好學的一面,所以有空就會到安老院教她上網看新聞,和一些基本的電腦知識。男生告訴女生,如果心裡有什麼疑慮,最好的辦法就是多和不同的人聊天,也許不必直刺問題的中心,就算聆聽不相關的故事,不同的人也能收穫不同的啟發。在這短短的相處時間,女生大部分時候都很沉默,聽著他悠悠的說話聲,娓娓道來一些他自身的道理體會,她絲毫不感到過分嚴肅和厭悶。每一聲、每一句都匯聚成蜜流,透過每一下呼吸,躥進她的體內,灌溉每一處細胞,安逸感撫遍全身,她很享受這種感覺,就像那時她獨自作畫、入畫的心境。
老婆婆端了熱茶進來,女生很客氣地接過。小小瓷杯飄出淡淡霧暖,把茶香散溢四周,兩少一老被包圍在無形的溫厚之境。三人喫茶漫談,老婆婆的視線禁不住在女生臉上停留,那白晢的俏臉在溫熱烘托中,泛上一股淡澀的緋紅,青春的味道夾帶香茶被老人細細喫入喉內,她又惦記起那個她疼惜的小孫女。
女生留意到婆婆的眼神,直覺告訴她,接下來是一段被珍藏的故事。平心而論,老人家口中道出的故事,很大程度都基於他們的親身閱歷,而你聽取過後,總會存有一番質疑。那些年代久遠的記憶,在一次次被翻查的過程裡,是否無可避免地造成磨損,甚至瓦解。女生再把目光撇向男生,他的表情表露無遺,煥發的目光中看到他熱心的期待,也許「故」事,就是在升華的情感和記憶的纏繞中,由當事人親口道來,才值得被稱作故事。只要能領會當中意味,其真實與否,又何言重要?
隨著老人臉龐浮動的皺紋,一段往事又慢慢攤展開來。
第四章
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希望那個屬於我這老骨頭的時代,你倆也能聽下去吧。那個年代,最讓我留下印象的味道,不是母親燒的菜,不是鄉裡的水果,不是無盡的稻香,也不是青蔥愛戀的甜蜜……那是硝煙的氣味。
在戰亂時期發生的事,和我所見的景象,很多都無法記起,種種呼天叫地、燒殺搶掠的血淋淋畫面,是承受不起了,年紀大不中用。一個個小村莊,就算倒下多少人,流乾多少血,最後總是一把火,將所有都化為不住上升的黑煙,望著望著縷縷濃煙,我會覺得天空都是黑色的,好似連逝去親人的靈魂也不得乾淨,那處掩埋他們的黑炭堆,我也不敢走近,張望四周就如黑白默劇,看不見色彩,聲音都消失了。
走難開始還没多少日子,我的先生被軍隊抓去,能依靠的人也没了。他留下給我的只有一把小刀,仰賴這把小刀,我度過了很多次危機,刺傷過不少人,有没有刀下亡魂卻不得而知。我處在絕望中很長一段時間,對外的感覺全封閉了,只是本能地移動,也不知要去往何方。漸漸,在黑夜,突然炸裂的槍火聲,也驚動不了我,躺臥在黑暗的一角,呼吸著戰火的氣味,心也平靜,只是握緊小刀,我就什麼都不怕。
後來,我遇到了一位俄人軍官,他略懂中文,說是逃兵,有一根手臂廢了。
當時他靠近,我差些就把他給刺傷了,而他冷靜地把一柄短桿火槍递到我面前時,我二話不說就拿到手中,看到他臉上表情友好,我才稍稍放下警戒。一柄火槍換一顆土薯,我們都一樣,在本能地為延續生命苦苦掙扎,卻不知何時盡頭。我們逃離戰區不久,就聽聞撤軍的消息,心中一個小念頭也日漸強烈。和他多日的模糊交談中,雙方都有了基本的認識,這名俄人軍官原是個情報兵,主要負責處理文件通訊方面的工作,後來因為軍中要人從缺和家中權勢的提拔關係,他被推上了領軍行進的官位,無奈地置身於殺戮的前線。長久的炮火洗禮,並没讓他變得更堅壯,反而膽怯之心日盛,最終在一次火拼中受重傷,需要切除一根手臂。從他口中得知,大批戰俘會被帶到遠在北方的死寒囚地,那時我就緊緊抓住了這微微的曙光,我希望能再見到我的先生。既然撤軍,我決心回頭,踏上那連綿的腳印,隨之而去,前往Siberia。
「姑娘仔,我畀樣嘢你睇下鍾唔鍾意?」老婆婆從旁邊的矮櫃檯,翻出一隻小木娃,把它递給女生。
這是一款鵝蛋形的手工套娃,外層的黃漆上,塗了一張討喜的娃娃臉。輕輕把它扭開,又是另一個娃娃,再扭開一層,亦如是,到最內層,放了一顆白玉。女生未及猜測老人的意圖,就被這顆玉石吸引住了,碧玉明艷,純淨細膩,凝神觀之似一團白煙在內蠕動。
套娃是老人從西伯利亞帶回來的唯一信物,比起她在那廣闊雪地,那被埋葬的希望,可能微不足道,但她珍而重之,內裡裝載有一段念想,連繫那遠逝之人。遺憾的是,即使已隔多年,老人依然相信,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已經葬送在那個地方。
「之後,我一路奔波,終於落腳喺呢個城市。」回想當初的景象,老人發現那漫漫路途,並没多麼艱辛,沿路得到了不少幫助。隨身的套娃成了一道護身符,老人深信她從中獲得了庇佑。
在西伯利亞發生了什麼,老婆婆没有多談。從她言談中流露的情感,可以感受到某種掙扎。女生想像到一壼燒開的水,壼蓋被衝得蹦跳,卻被死死按緊,無法打開,只等火一直燒下去,直到一壼水白白乾涸。看著老人低垂的眼簾,女生差點哽咽了,那把長久以來存在的無形心鎖,似乎震顫了一下,發出鎖鏈碰撞的響聲。她驚覺面前這具年華將盡的皮囊內,那已鏽跡斑斑的鎖,是否已經不能再解開。一股強烈的感同身受混著憐恤,讓她出神的怔住了。
「噢,天都黑喇,我下次再嚟探你,婆婆。」
男生輕輕抱了老人作別,然後她擺了擺手,回拒女生递回的套娃,堅持讓她收下。
離開安老院後,兩人順便去吃了晚飯,席間又談了一些彼此的事,一些生活瑣事。
生而為人,能否完全了解自己,人與人之間又能了解到何種程度,前後兩樣的偏差可能大得駭人。男生說他是一名孤兒,至少從他最早的記憶開始就是,他談起自己,就算是一些傷心的過往,也顯出一股雀躍。他誇口自己的「孤兒症」讓他樂於結識朋友,使他更加享受群體相處的和諧。女生第一次聽到這種症狀,不禁笑了出來,及後向他大膽提問,是否因為孤獨的關係,他卻表現得不以為然,只應「也許吧」。聽出他的隨意和不在乎,女生一度回想,才發現自己模糊重點,出發點或動機,比起緊接下去引領的事,那過程和終點,可算微不足道。就如投向湖水的為何物也罷,它已没入其中,你只管欣賞蕩漾的漣漪便好,好壞終歸取決自己的態度。那一晚,女生第一次向別人提起家人的那場意外,她顯得失落,也很自責,男生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另外,男生從院裡別的老人口中得知,老婆婆的孫女在很久前已因病去世,婆婆卻從未提起過。他還說安老院給他一種感覺,像回到孩童時候的孤兒院,卻是更為深沉。也許,大家都在尋找依靠,大家都一樣,有一個歸宿,才敢放鬆呼吸。
女生對手中的套娃感到疑惑,她認為這個對婆婆來說很重要,怎麼才第一次見面就送出去了?男生也表示不解,他也想知道婆婆在西伯利亞的故事,但他從不追問。後來,女生總是把它帶在身邊,放在隨身包裡。
第300天,城市亂象橫生。失去男生的她,沉寂了一段日子,對外界不聞不問。今天,她收到了久未見面的叔叔的一則信息。
信息內容:
「小姪兒,希望你没再為伴侶的離去傷心。我已決定到一處遠方的山上,因為研究需要,必須找到新的動物作實驗,研究所裡的材料已耗盡。抱歉從來没有跟你聊過我的工作,但這不重要,我要出發了,那所公寓留給你,你喜歡任何時候回去都可以。和大多數人一樣,我的身體已越見虛弱,有必要把握最後的時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可以為別人帶來歡笑的人,那時候也不懂得如何開解你。我有太多的黑暗面,種種想法和工作方向讓我與旁人的矛盾加深,只有獨自一人,我才感覺可以全身舒展。另外,你的父親早已原諒你,每當說起你,他總是快樂的。」
天降異象後,這接近一年的時光,如今的城市已翻天覆地,末世的輪廓漸現,甚至在全球各地開始描繪。相比一些遙遠的小國已是無政府狀態,某些地區失去電力以及人群離散,這個城市可能會再撐久一點。女生剛吃過午餐,一個人坐在空空的出租房裡,電視新聞播送著世界各地消息。她一手托著下巴,看著掛在墻上的時鐘,指針滴答跳動,映在眼珠子內,旋轉得異常的快速,時間卻又是靜止的,她已徹底放空了精神。直到隔壁房子傳出吵鬧聲夾雜尖叫,女生才恍過神來,她打開門看到一位鄰居奪門衝出,一溜煙跑過,惶惶然消失在通道,只隱隱看到淡淡白煙升騰消散。她關上門,回到屋內,看到正在播放的本地新聞。一名男記者在鏡頭前焦急地對著麥克風一輪快嘴,在他身後不遠處擠滿了人,人群巨浪擁著的是一家醫院。鏡頭往後一拉,男記者退到畫面以外,報導的聲音卻仍在繼續,電視裡呈現的景象十足電影情節,CG效果滿滿,四周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煙霧裡,無法看清群眾的表情,也無法看到醫院的大門。就算如此模糊,給人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隔著螢幕觀看,女生也不禁身心顫慄,她不敢想像那裡現場的沸騰情緒,看那縷縷白煙在空氣中糾纏扭曲,她知道大家都快要消失。
地獄現場還在直播,女生不自覺捂住耳朵,來到陽台上舒一口氣,灰暗的街道上依然有人忙著買賣,大型商場的大片玻璃墻內還是燈火通明。女生眼眶濕潤,搭在泥墻肩上的雙手用力一撐,上半身全探出樓外,馬上感到一陣暈眩,迷糊中聽到了熟悉的聲線。
「活著,活下去是最基本,我們不孤單,我們活在同一個時空。」
「呀!」失神的她大叫一聲,跌坐在陽台,堅硬的水泥地撞得她屁股一陣疼痛。
女生擦拭過眼睛,關上電視,回到軟綿綿的床上躺下,拿起手機,又讀了一遍叔叔的信息。
街道上行人稀少,大概已是深夜。路旁停靠了一輛警車,對側的小巷裡傳出陣陣辱罵和哀嚎,昏暗的街燈斷續閃動,兩張扭曲的獸臉頂著官帽,忽隱忽現。地上一具軀體無力蜷縮著,全身赤裸地任那棒打腳踼轟在身上,悲鳴慢慢變成了呻吟。直至暗巷變得死寂,才有尖笑隨著腳步聲回到大街,然後登車而去。看完這一幕的女生,站在旁邊的樓簷處,點起一根香煙,腦袋空空地來回吞吐,被無力感包圍的她慢慢滑落到地上。還没等她提起精神,啜泣聲把她引到了暗巷中,一名受驚的小女孩站在垃圾箱旁,看著地上男子,帶著哭聲邊喊著爸爸。
旁邊破布散落,男子躺著,没有反應,忽明忽暗中看到他全身皮膚上,都印滿了淤斑。那不只是被毆打的痕跡,還有發病的癥狀,這種未知病讓他變成一副排骨,內臟器官萎縮,人體功能弱化,好好一個人脆弱得一觸即碎。盡管如此,女生明白,他是被打死的,没有機會給女兒留下一句叮囑,就這樣無聲地在臭巷中完結生命。在如今世道下,這一幕或者不是什麼悲天憫人的場景,因為已經看得夠多,聽得夠多,連想像都變得麻木,慢慢成了扎根的習慣,再無力發出痛徹心扉的咆哮,揮動拳頭的底線越飄越遠,消失在暗處。
女生為屍體蓋上破布,轉頭抱了女孩,抱了很久。
「小妹妹,你媽媽呢?」
女孩没有吭聲,一直流眼淚,又被問了一次。
「我……冇媽媽…鳴……鳴……」
「咁你屋企喺邊?姊姊陪你返去?」
女孩掙脫被環抱的身體,投到爸爸的身上,緊緊抱住。
「鳴鳴……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女生心想,她一定很喜歡爸爸吧。
她坐在一邊等女孩發洩情緒,心裡倍覺無奈。她不懂得如何安撫才好,想來她自己總是被安慰的一方,而保護她的人也一一遠去,就算一直努力改變,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別人的助力,予以溫暖,卻始終無法滿意。女生告訴自己,她已不再封閉內心,已然敞開胸懷,但又時時被自卑感侵擾,質問自己是否真的不孤獨了。
女生蹲到女孩旁邊,輕輕摸著她的頭。屍體的冰冷傳到了女孩身上,女生把外套脫下,披在她身上,搶過一雙小手,為她磨擦著,又一次詢問她的住所。這一次,女孩指了指墻壁,原來她就住在旁邊這幢樓裡。男子遺留的肩袋被撿起,女生拖著女孩的手,走出巷子,女孩的視線一直固定在爸爸那裡,直到走過轉角才收回。
回到屋內,稍作安頓後,女生為女孩蓋好被子。當下家裡只有她們,床頭櫃上的闔家照顯示,女孩還有一位哥哥,年紀比她大很多,女生這才覺得安心一點。
「妹妹,你叫咩名呀?」
女生輕輕一問,回頭才知道女孩已呼呼入睡。
屋外有很多的不安,氣氛詭異。在石墻之內,關上門,拉下簾,可以保有最後一絲的心安。外界已經變得不再熟悉,異常的大氣候包圍住生病的人群,大家是顯得那麼慌亂。
為了安撫自己,還是捕捉那想象中的一束曙光,群眾紛紛聚到了一塊。你不知道他們是分享意見,討論出路,或者只是集中起來互相安慰。前方等待的未知,令人軟弱,也令人堅強。
「向日團」是一個成員頗多的新興團體,他們相信並且期待再次沐浴在陽光下,這也是此團體標榜的宗旨。在這個城市中,那是數一數二的勢力,加入了各式各樣的人,醫生、律師、科學家、音樂家、工程師、政府人員、畫家、教師、清潔工、家庭主婦……老人、小孩,似乎涵蘊一眾,儼然成了一艘人類方舟。
也許他們有一天能在閃耀金光的海面航行,也計等不到,就已煙消霧散。
回到巷子中,女生驚訝發現屍體不見了。
他帶著後怕回到車上,不敢多想小女孩的事情,淚水卻又不為意流了下來。
車没開多久就到了叔叔的公寓,來到門口,發現門上貼了一張紙條,寫上「求求你,救救我女兒!」女生不明白,用以前保留的鑰匙打開了門,裡面的布置依舊,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四周墻上掛的畫作讓她頗有感觸,廚房没有烹煮過的痕跡,各處都很整齊,女生懷疑這些年,叔叔有没有好好照顧自己。
進到叔叔的房間,發現他似乎没有帶走太多東西,書桌上有若干文件和書籍,衣橱裡也留有很多衣服,還有一堆空瓶子和試管量杯之類的實驗用具在角落的一個紙皮箱裡,比起廰中的整潔,房間顯得凌亂。
女生撿起一本在地板上的書,正是那本以前自己讀過的「呼吸未來」,翻了翻裡面滿滿的筆,自然叔叔早就讀透了,所以没帶走。翻著,一張照片出現在頁間,看背景和穿著,應該是叔叔和同事的合照,咦?這個人怎麼像在哪裡見過?
女生在書桌前坐下,模仿起叔叔的樣子,翻閱起文件。大概翻了一遍,多是些實驗過程的記錄,以英文寫得滿滿的,太多專有詞,看了也是一知半解。但女生發現,除了手上翻開的這份文件,其它的文件夾外皮上都劃了一道大紅粗線。
「GT86-TS-Z7?日期係……」
讀完上面貼的標簽,也没搞清楚什麼,根據日期來猜,大概是其中一次實驗的開始或完成日。啊,才上個月而已,並没過多久。
先把桌上的物品打理整齊,又拉開其中一處抽屜,裡面放了些瓶瓶罐罐,蓋子上都貼了標籤。裝的有不明液體,也有膠囊、藥丸之類的,各種顏色。瓶罐之上有一張折叠的信紙。
一個念頭閃過,也許叔叔的研究,有關於如今肆虐全球的不明病。世界各地公布的資料雜陳,咬定是細菌或病毒的都有,而大國政府都堅稱此病不具傳染性,當然那不足以說服民眾,普遍認為那只是壓低恐慌的可笑手段。再論如此世道,已經没有多少人會依頼或取信於政府,文明社會的體系瀕臨崩潰。
信紙裡寫道:
「如果你回來了,就把信讀完吧,我也不肯定這樣對不對。
持續出現的病例,相信你也看得見,叔叔私自利用工作的實驗室,已經做了一段時間的研究實驗。
失望的是没有找出確定的病因,也没有明確的治愈方向。在外國有一個研究團隊,那裡有世界最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一位我的舊友在其中通知我,他們的研究進度並不樂觀。
這如果是一種傳染病,或者還能對付,但我猜測地球大氣產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生出了人類科技無法探測的成分。透過呼吸,入侵血液,率先影響大腦。但這也只是其中一種猜測。在人群之中,也計存在有抗體,也許没有。
希望你不會出現症狀,勇敢活著。萬一,有那麼一天不幸,試著服下這顆藥丸,未必有用,但總比去醫院好。
最後,如果叔叔能回來,會在短期內。
(TS-Z7)
叔叔 字」
不要說如果,叔叔你一定要回來。
依信中提到的字樣,女生把找到的瓶子放在桌上,呆呆看那裡面的一顆子藥丸。
累了,睡一睡再回去吧。
「爸爸,爸爸,等等我,等等我!」
爸爸!女孩嘴中呢喃不停,一臉悲傷,雙眼惺忪,也不知是否仍在夢中,她又回到了絕望的黑巷中獨自站著。
咕嚕咕嚕,女生倒了滿滿一杯水喝下,方才清晰的夢境又驚出一身冷汗。那是煙霧迷離之中,男生向自己伸出手臂的身影,卻至夢醒也不能看清的模糊樣貌,無法動彈的她只是默默忍受。所以,幾乎每次醒來,女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手機裡翻看過去的照片,令她傷心的是,似乎一次比一次翻看,心裡不那麼悲傷了。
拉開窗簾也顯得出那樣地力不從心,望著外面日光缺失的世界,我該怎麼辦?女生不知道。但她決定還是回到自己的住所,只是在桌上留下一張字條,給之後回家的叔叔,便離開了。
即使這樣的世道下,路上來往的車輛也匆忙,女生默默撫著方向盤,隨車流去。
「呀!」女生突然失聲喊出來。
趕快把車扭到一旁停住,下車往回走,走到巷子口。是昨晚那位小女孩,兩人又在這個地方重遇。
巷子裡好安靜,就算没有那麼黑暗,可以看得見四周,反而感覺兩邊的樓墻把人夾得窒息粉碎。巷口處可見行人往來,没有其他人往這裡面瞧一眼,没有人察覺,隔開來,這又是哪一個時空。
女生摁了摁頭,堅決不能再胡思亂想。
「姊姊,爸爸呢?」
女生再度牽起女孩的手往外走,才没走幾步就被一位西裝男擋住了道。
「打擾了兩位。容我介紹。」聽口音,男子是台灣人。女生稍微退了兩步示疑,
「團號片五,來自向日團。別人都叫我小五。遺體已經運走,保證妥善處理,所以請不用擔心。現在,我代表團,邀請兩位加入。」
……
「我們樂意向失去依靠的朋友伸出援手。我們不收取任何費用,你們不會有一點損失。在生活方面,你們將獲得團內有力的援助……」多久没有聽到過這種溫暖的聲音?女生看著躺在沙發上睡覺的女孩,一邊回想男子在巷中說的話。
原來她哥哥已經不在,這個年紀,就剩自己一個。父親在自己眼前被打死,能堅持下去,她要比我堅強很多很多,才行啊。
也許,她可以到團裡,生活下去,而我…
女生把手上的名片收好,女孩模糊的臉蛋慢慢隱去,房內,兩個被遺留又相遇的靈魂,呼呼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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